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历史演进与理论阐释

2022-04-29 22:57王传兴王子钰
当代中国与世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外交政策外交和平

王传兴 王子钰

【内容提要】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形成和发展发生过四次重要变化,包括提出三大外交政策方针,提出“有理、有利、有节”外交斗争及“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提出“两个拳头打人”“中间地带”理论和中国外交“正常化”调整,提出从“一条线、一大片”到“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本文借助马克思主义“四论”——时代论、秩序论、格局论和(国家)行为体属性论,阐释我国这一时期外交政策的演进。

【关键词】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学理论

一、引言

虽然我国奉行的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主要内容和基本原则,是在1986年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中被概括提出的,a 但是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在中国共产党的坚强领导下,中国始终坚持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独立自主”和“和平”既是中国外交的根本特点,也是中国政府对外行为的底色。

历史地看,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植根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民族革命时期,形成于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时期,在改革开放新时期得到持续发展,并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进一步创新发展。

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既蕴含着历史的延续性,又具有顺应新背景、回应新需求的可持续发展能力。步入新时代,面临国内外对中国外交政策的猜测和质疑,中国政府再次向国际社会传递继续坚持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明确信息,并总结近年来中国外交的新思想、新实践,充实既定政策路线的内涵。

在此背景下,有必要梳理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形成和发展历程,把握其演进逻辑和规律,从而有助于在理论上阐释新时代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历史依据、现实需要和内涵变化,并为评估政策阶段性成效、研判政策长期性走向提供坚实支撑。

二、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形成和发展

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于毛泽东时期。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阐明独立自主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则是:中国的事情“不容许任何帝国主义国家再有一丝一毫的干涉”。b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发展,既体现为特定阶段的时代性特点,也具有一以贯之的稳定发展特征。总体而言,中国领导层始终秉持独立自主精神与和平发展理想,以国家安全、国内稳定、国际斗争为基本诉求,以世情、国情、党情为依据,确定战略方向、拓展外交布局、制定具体政策,主动把握参与和融入国际社会的领域、程度和节奏。

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形成和演进,具体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新中国成立初期三大外交政策方针的提出;第二,“有理、有利、有节”的外交斗争及“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提出;第三,“两个拳头打人”“中间地带”理论和中国外交政策“正常化”调整;第四,“一条线、一大片”理论和“三个世界”划分理论。

第一,新中国成立初期三大外交政策方针,分别指的是“另起炉灶”“一边倒”“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另起炉灶”外交政策方针是基础,旨在解决新中国如何在新基础上同外国建立新型外交关系的问题。“另起炉灶”方针既有“大破”、更有“大立”。“破”指的是新中国不承认国民党政府既有的旧外交关系、不承认国民党时代的一切卖国条约、不急于取得帝国主义国家对我们的承认等;“立”指的是新中国坚持“以我为主”“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结合国内外形势,形成崭新的、合理的建交原则,并重建外交制度、重组外交队伍、重构外交文化,由周恩来总理兼任外交部长。

“一边倒”方针是新中国国家发展道路的顶层设计,是对外战略和政策的最高纲领。“一边倒”政策同时包含了内政维度和外交维度。内政维度是指新中国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走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外交维度则是指明确倒向以苏联为代表的社会主义国家阵营。“一边倒”政策的实践集中体现于中苏结盟,从而使中国“有更大的政治资本去对付帝国主义国家,去审查过去中国和各帝国主义国家所订的条约”,去“放手进行国内的建设工作和共同对付可能的帝国主义侵略,争取世界和平”。 c 需要指出的是,新中国向苏联“一边倒”并不意味着单方面依附,1949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五十四条明确指出了“独立、自由和领土主权的完整”的外交政策原则。该原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最为核心的外交遗产之一。当然,与苏结盟和互动时常体现国家主权与国际共运的张力,后来也成为中国外交向更广区域、更宽领域开拓进取的结构性约束;此外,“一边倒”在一定程度上也锁定了由中共革命惯性所塑造的“革命外交”路径,为此后的“激进外交”行为埋下隐患。

“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外交政策方针是前提条件,旨在解决如何处理以美英为首的帝国主义国家在华利益和影响力问题。“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指的是彻底清除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帝国主义在华特权和残余势力。毛泽东还提出与非社会主义国家建交的两条原则:第一,这些国家必须同国民党政府断绝外交关系;第二,在建交前须互派代表进行谈判,然后“依商谈结果再定建立外交关系”。d 这一方针在收回海关管理权、取消军事特权等具体外交实践中得到贯彻。这一政策原则性与灵活性的统一,则体现在1949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制定的《共同纲领》第五十七条至六十条之中。 e 事实上,“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方针的践行在振奋民族精神、鼓舞国民士气、更新国家形象等方面的作用更为重要而深远。

第二,朝鲜战争爆发前后和战争的结束,分别是“有理、有利、有节”的外交斗争及“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提出的国际背景。随着形势的发展,美国成为新中国的最大外部挑战。美苏冷战徐徐展开后,新中国与美国的尖锐矛盾升级到几乎难以调和的程度。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国领导人经过内部协商,决定抗美援朝。这是新中国政府捍卫国家核心利益,保护主权、领土和政权安全,维系有利于国家发展的地缘环境的最显著体现。

朝鲜战争结束后,美国对华干涉的意愿和能力并未消减。为此,中国领导人从1952年开始酝酿,到1954年间基本形成所谓的“和平统一战线政策”,并首先表现为争取在中国周边地区建立“集体和平”秩序和扩大“和平地区”,在中国与美国等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形成安全缓冲地带。f 1953年12月,周恩来在会见来访的印度代表团时首次完整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利、和平共处。1953年12月底,周恩来在中印两国谈判开始时说道:“新中国成立后就确立了处理中印两国关系的原则,那就是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内政、平等互惠和和平共处的原则”。g 这五项原则被正式写入两国达成的协定中,并将“平等互惠”改为“平等互利”。1955年中国政府派代表团参加万隆会议,成为贯彻和推广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重要契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具有极强的实践性和生命力,标志着新中国外交观念系统中核心要件的形成,也标志着中国外交理念首次实现“普适化”,有助于新中国争取国际话语权。

第三,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起,中苏盟友关系持续走冷,直至破裂。中国外交逐渐摆脱“一边倒”政策,提出“两个拳头打人”“中间地带”理论,并开启中国外交政策“正常化”调整。在新的两极格局国际环境压力下,中国对外政策出现既反“美帝”又反“苏修”的“两个拳头打人”战略调整。中苏关系的破裂,究其根本,乃是因为斯大林之后的苏联对华政策开始触及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底线。苏联对华奉行大国沙文主义政策,其中的不平等使中国人感到屈辱;苏联在处理社会主义国家间关系中不适当地以无产阶级国际主义原则作为处理国家间关系的主要原则;以及中苏两国当时对各自发展道路选择的争论等问题均对中苏关系造成了恶劣影响。h 1964年,毛泽东将世界上的“中间地带”的四类国家概括为“两个中间地带”,“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是第一中间地带;欧洲、北美加拿大、大洋洲是第二中间地带。日本也属于第二个中间地带”。i在中苏关系恶化背景下,毛泽东提出的“中间地带”理论,为中国外交工作确定了战略目标和政策方向。这一方针在随后的中国外交实践中得到贯彻。

同一时期,由于中国国内阶级斗争的激化和“外溢”,“为世界革命服务”的极左外交加剧了中国国际战略困境。这也是中国外交政策在这一时期从极左向“正常化”调整的重要原因。因为极左外交使得中国的外交工作无法正常展开,中国同许多国家出现外交纠纷,这就使中国面临的危险更加严重。在此背景下,毛泽东开始反思极左外交,调整外交工作思路。然而,“文化大革命”的延续,仍旧约束着中国对外战略和外交政策的调整空间。

第四,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外交政策,是在纠偏极左外交基础上的再出发,逐渐体现全球视野,彰显战略眼光,突出现实取向。1973年2月17日和1974年1月5日,毛泽东分别在会见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和日本外相大平正芳时,提出“一条线、一大片”方针,j 本质上是要团结包括美国在内的国际上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从东到西建立一条反对“修正主义”“霸权主义”苏联的国际统一战线。该方针具有显著的积极作用,有助于中国在短期内缓和外部环境、走出外交困境,为中美关系正常化及与西方国家、亚非拉国家关系的改善注入新动力,有效保障国家的安全。“一条线、一大片”方针也具有局限性,包括间接增加美对华施加影响的筹码,冲击中国与部分亲苏社会主义国家的关系等。从思想延续看,“一条线、一大片”方针为“三个世界”战略思想的形成提供了必要的思想基础和灵感源泉。

1974年2月22日,毛泽东在会见来访的赞比亚总统卡翁达时,首次系统阐述“三个世界”战略思想:“美国、苏联是第一世界。中间派,日本、欧洲、加拿大,是第二世界。咱们是第三世界”。k 1977年11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是对马列主义的重大贡献》,对三个世界作了具体论述和划分。 l

“三个世界”理论标志着中国外交决策从以意识形态划线逐渐转变为以国家综合实力和发展程度区分,淡化了中国外交的革命性和意识形态化。中国对外交往从“单方下注”“两面博弈”调整为“多点开花”,更重视美、苏之外的其他国家和地区对中国外交运筹的作用。“三个世界”理论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中国外交秩序观的清晰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留下的最重要外交遗产之一。其核心内容是把苏联视为同美国一样的霸权主义超级大国,认定世界主要战争危险来自苏联;实质是建立一个最为广泛、更具韧性的抗苏国际统一战线。更重要的是,“第三世界”的身份定位和政策表述也延续至今。

三、中国外交政策的阐释与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学理论

近年来,中国外交政策研究逐渐对接和融合宏观层次的国际关系研究、中观层次的对外政策分析、微观层次的外交理论,理论化程度和解释力显著提升。与此同时,作为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重要资源,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受到学术界的持续关注,但直接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根据的中国外交政策研究仍具有较为广阔的发展空间。m 因此,有必要以马克思主义理论为根基,在构建时代论、秩序论、格局论和国家行为体三重性论的思维分析框架基础上,阐释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历史演进,譬如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和发展。

中国外交政策的理论解释离不开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知识资源。“中国特色”指的是“立足中国,面向世界,从中国的角度研究”中国外交理论和外交政策,要求“以世界为舞台,从宏观入手,综合研究国际全局性问题”,同时也要“从中国的国情出发,立足于中国的国家权益”。从这种意义上说,无论是中国外交理论,还是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作为“形式”,它们与外交理论或外交政策,都是一种特殊性与普遍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也即“形式”与“内容”之间的辩证关系。 n

研究中国特色外交理论,可以从国际关系理论切入,或直接以中国特色外交为题进行研究,或“以中国外交的总体思想、战略思想和政策思想为框架,分析和建构中国特色外交理论体系”。o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外交理论“从国际关系理论切入的研究”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即美国外交理论引进阶段(1980—1997)和中国特色外交理论探索阶段(1997至今)。在过去的40多年里,中国外交理论形成了三个学派:以现实主义为哲学基础的传统派;以马克思主义或建构主义为哲学基础的特色派;以自由主义或后现代主义为哲学基础的非传统派。

本质上,中国特色外交理论是一个外交学理论的“中国化”问题,是指“外交学理论必须适应中国的实际和需要,并为中国的国家利益服务”。在推进外交理论中国化,即推进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过程中,必须坚持两个原则:一是外交学中国化必须坚持以世界外交发展的普遍规律为前提,不能违背世界外交的一般规律;二是外交学中国化,必须坚持立足中国国情和发展阶段,从中国国家需要出发,努力探索中国视角、中国风格和中国气派的外交理论。 p 就此而言,马克思主义理论兼具普世意义和特殊内涵,可作为分析中国外交政策的重要理论切入点,弥补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解释力缺陷,进而充实中国特色外交理论体系。

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学分析路径具有实践性、科学性、与时俱进等优良学术品质。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学研究,着眼于行为体论、体系论、格局论、主题论、动力论、秩序论和时代论等不同角度,“从国际社会的相互联系中把握全局与本质”。q 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基础的中国特色外交理论,至少包括时代观、秩序观、中国在国际体系中的定位等三个重要方面。其中,中国在国际体系中的定位又包括了时间(国家在发展阶段上的历时性定位)、空间(国家在国际体系中的相对实力位置)和属性(国家的基本身份)定位三个方面。r 前两个方面即时间定位和空间定位,相当于马克思主义格局论的内容;第三个方面即属性定位,相当于马克思主义行为体论的内容。因此,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为基础的中国特色外交理论,至少包括四个重要前提,即时代论(集中在主题论上)、秩序论、格局论和国家(行为体)三重性论。

第一,马克思主义时代论认为,时代“属于世界发展进程和基本方向的最高战略概括,是国际政治所处的大环境。……只有弄清国际政治面临的各式各样时代的内容与特征,及其不同作用,才能正确地把握国际政治的主题及其发展规律”。而“如果在时代发生变化之中和发生变化之后 , 仍然不能及时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思想调整对时代和时代特征的判断 , 不能够与时俱进 , 就会出现重大的外交战略失误”。因此,在中国外交的特定历史阶段,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具体制定和实施,就必须有明确的时代观,也即明确特定时代的“时代特征、时代主要矛盾和解决矛盾的主导方式”。s 而时代特征集中体现为时代主题,即“国际社会面临的主要任务和正在解决的主要课题”。t 必须指明的是,“时代性质与时代问题或主题是决定和被决定的关系,而不是并列关系,更不是相反”;因此,“‘战争与革命‘和平与发展的时代主题都是处在资本帝国主义或金融帝国主义这一相同的历史时代内不同时期的时代主题、时代问题”。 u 概言之,“时代”是指宏观历史发展进程的“截面”,具有阶段性、具体性和历史性,可作为一国外交政策分析的基本背景。

第二,马克思主义秩序论认为,秩序“主要表现为国家间秩序,……指的是国际社会中主要角色围绕某种目标并依据一定规则相互作用形成的运行机制,……是主角(或大国或大国集团)间相互斗争与协调的过程”。v 二战结束以来,世界上存在三种秩序观,即以美、苏为代表的霸权秩序观;以战后欧洲为代表的法制秩序观;以中国为代表的,基于和平共处五项基本原则的和谐世界、人类命运共同体秩序观。因此,在中国外交的特定历史阶段,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具体制定和实施,就必须有明确的秩序观,也即明确特定时代秩序的“理想和现实两个方面”——前者“表达一个国家对世界秩序的看法、设想和努力方向”,后者“指导国家的国际行为和外交战略”。w 概言之,秩序论侧重关注制度、规范、规则、准则等国际关系和外交“软性”因素。

第三,马克思主义格局论认为,国际政治格局“指的是活跃于世界舞台的主要角色间相互作用和组合形成的一种结构”;正确判断国际政治格局,必须弄清楚主角、主要关系和样式(主角和主要关系通过何种样式显示出来)。国际关系以主角关系为中心,主角关系则显示国际关系的基本特征。主角关系有多种类型,当今世界除了社会主义国家间关系、垄断资本主义国家间关系和民族主义国家间关系外,最为活跃的是东西关系、南北关系,以及垄断资本主义国家与社会主义国家间关系。x 简言之,马克思主义格局论关注的对象,主要是国际体系中主角间的力量对比与关系结构,由此把握国际格局的形成演进和分化组合。

第四,马克思主义行为体论认为,国际政治中国家行为体具有三重性,即“阶级性、民族性和国际性”。阶级性主要体现在占统治地位的阶级和主导意识形态上;民族是划分阶级的,……但离开了民族的生存和发展,任何阶级,包括统治阶级或领导阶级,都无法完成自己的使命;国际性主要表现为国家作为国际社会的一员,其生存和发展必然是受世界体系和全球利益的制约,必须遵循国际法的公认准则,必须以尊重别国生存与发展权益为前提、必须同世界接轨。国家三重性是统一不可分割的,“夸大或突出任何一种特性,将其推向极端,都必然会置国家于阶级或民族的私利中,使之走上阶级利己主义、民族扩张主义和国家霸权主义”;反之,“也必然会置国家于混乱状态之中,使其在国际社会中无法正常运转和实现自己的正常权益,其行为体作用将发生质的变化”。y 总之,国家三重性论在肯定国家自主性的基础上,强调国家性质对一国国际战略、对外政策和具体行为的影响。当然,在具体分析中,这三者的比重各有不同、影响并不均等。

以上所述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学“四论”,提供了关于一国外交政策的完整分析框架,包括战略环境、利益和目标、战略议程及优先次序、对外关系布局和重点方向、具体政策及实践。

四、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和演变的理论阐释

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的历史必然性,既孕育于历史和文化土壤之中,也受国内和国际两个大局的现实影响,更重要的则是执政党的主观能动因素。中国执政党的坚强领导,主客观决定因素的变化,为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发展提供了现实的可能性。在马克思主义国际政治学“四论”框架内,可较全面地阐释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形成和发展逻辑。

第一,从马克思主义时代论出发,在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和发展时期,以毛泽东为核心的第一代领导人对战争与革命时代主题的判断是一以贯之的,尽管斗争对象因国际格局的演进而变化。对时代主题的判断,具体体现在两个不同阶段的对外战略之中。

首先,时代主题判断体现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提出的三大外交政策方针之中,认为反对帝国主义乃时代主题。这一判断的具体内容,体现在“另起炉灶”方针的“不急于取得帝国主义国家对我们的承认”之中,体现在“一边倒”政策方针的“我们反对倒向帝国主义一边的蒋介石反动派”z 之中,体现在“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外交政策方针的“彻底清除旧中国遗留下来的帝国主义在华特权和残余势力”之中,体现在抗美援朝时“有理、有利、有节”地与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进行斗争之中,体现在为争取在中国与美国等帝国主义国家之间形成安全缓冲地带而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之中。

其次,时代主题体现在始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开始的既反“美帝”又反“苏修”的对外战略之中。由于同处共产主义阵营的中苏两国开始产生较大分歧,以及随后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发生,尤其是1968年苏联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以及1969年中苏边界冲突,从而导致中苏盟友关系彻底破裂。在两极格局新的国际环境压力下,中国对外政策出现“两个拳头打人”战略调整。在新的国际环境下,时代主题判断体现在“要反对帝国主义,就必须反对现代修正主义”的对外政策主张之中。总体来看,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对时代主题、世界发展潮流、主要思潮等核心问题的判断较为悲观,新中国外交政策的稳定性和一致性因此被弱化,极端性成为不可忽视的影响对外政策的变量。

第二,从马克思主义秩序论出发,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和发展,有着一以贯之的“对世界秩序的看法、设想和努力方向”,以及“指导国家的国际行为和外交战略”。这种对国际秩序理想的追求和现实的国际行为和外交战略,集中体现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之中。

随着1953年12月底周恩来正式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中国领导人通过一系列外访,不断推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国际化”与“普适化”。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是新中国对外关系中的阶段性里程碑,本质上体现了中国“共存”“共处”的外交价值偏好,是中国外交对秩序的“理想和现实两个方面”的努力方向和“指导国家的国际行为和外交战略”的基本原则。ヒ从长远看,基于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中国亚洲政策转变,开启了重塑冷战并推动冷战全球化的独特而又影响巨大的进程。フ值得指出的是,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囿于国家实力和国际体系的结构性限制,难以使新中国“破旧立新”的秩序观落地。

第三,从马克思主义格局论出发,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离不开国际格局这一决定性因素。在整个毛泽东时期,主角国家间关系的特征,表现为意识形态之争激烈,甚至盖过了对国家利益的强调;军事对抗色彩浓厚,两个集团间的经济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双方仍保留有限的对话渠道,但对抗态势依然大幅盖过缓和前景;以共享价值和共同利益为支撑,具有排他性的国家集团在国际关系中作用突出。

基于这样的国际格局现实,新中国成立之初,随着美苏两极格局的形成,中国与苏联和美国分别是亲密盟友关系和全面敌对关系。因此新中国成立初期提出的三大外交政策方针,具有鲜明的反美帝国主义特点,较为主观地反映了国际格局的主要矛盾及中国的角色定位。马克思主义格局论认为,正确判断国际政治格局,必须弄清楚主角、主要关系和样式——主角和主要关系通过何种样式显示出来。ヘ20世纪50年代中期之后,随着中苏交恶,中国与两极格局两个主角苏联和美国都是对抗性的关系。因此“两个拳头打人”战略调整,表明中国对外战略既反帝又反修的特点,是典型的“控制与反控制关系”;并在随后提出了“两个中间地带”理论、“一条线、一大片”方针,以及“三个世界”战略思想。

第四,从马克思主义行为体论的国家三重性——阶级性、民族性和国际性——出发,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有过三次起伏波折的发展,体现出曲折中前进的辩证性发展特点。

具体而言,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到20世纪50年代,国家阶级性、民族性和国际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处理得比较合理,没有出现“夸大或突出任何一种特性,将其推向极端”的情况。例如,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提出的三大外交政策方针中,“另起炉灶”外交政策方针中的“不承认国民党政府与他国建立的旧的外交关系”,体现了民族性的一面;“一边倒”方针中的“彻底倒向苏联领导的社会主义阵营”立场,体现了阶级性的一面;“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方针中的“依商谈结果再定建立外交关系”,体现了国际性的一面。当然,这三者之间并非割裂开来的关系,而是辩证对立的关系。总之,早在建国之初,新中国就坚持“以我为主”“实事求是”的基本原则,结合国内外形势,形成崭新的、合理的建交原则。朝鲜战争结束后,新中国仍面临较大的战略压力。为此,中国领导人逐渐淡化了外交的革命底色和统战色彩,形成更为成熟的“国家外交”概念和“国家利益”理念,进而提升运筹国家战略和外交的能力。

然而,从20世纪50年代末到20世纪60年代,由于国内“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政治运动的推进,国家性中的阶级性一面被“夸大”、被“推向极端”,导致中国外交政策走向极左,进而“置国家于混亂状态之中,使其在国际社会中无法正常运转和实现自己的正常权益”。ホ例如,在中苏分歧加剧之际,中国“九评”系列文章全面批判了苏联和平共处、和平竞赛的对美政策以及和平过渡的观点,客观上强化了中国外交“左”的倾向。具体而言,在对外战略中加大支持各种革命运动和武装斗争的力度,经略亚非拉的稳健政策发生“极端化”偏离。极左外交还以高强度对外宣传毛泽东思想,要求驻外大使参加国内政治运动等为主要体现。这一阶段较为直观地体现了国家利益与政党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的张力,致使新中国初期在较长时间内仅是国际社会的“边缘者”甚至“局外人”。从20世纪70年代初开始,随着中国外交开始向“正常化”调整,国家三重性中的阶级性、民族性与国际性之间的辩证关系重新调和,中国外交也回归常态并呈现积极的新气象。这一方面最集中的体现是“三个世界”理论和战略的提出。

五、结语

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和发展,集中体现了马克思主义时代论、秩序论、格局论和国家行为体三重性论的内涵。战争与革命时代主题的判断,决定了这一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和演进中鲜明的斗争性特点;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提出,表明了这一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中国际秩序的理想追求和现实战略选择;与两极格局美苏两个主角关系的变化,反映在这一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阶段性演进之中;国家三重性之间的辩证关系处理的合理与否,决定了这一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的成败得失。

本文基于上述“四论”的分析发现,总体而言,毛泽东时期的中国外交体现三组相互作用的张力关系:一是维护国家权益的能力与影响世界发展的意愿的张力;二是维护本国利益与支持他国革命、推动世界革命的张力;三是争取有利国际环境与和西方传统殖民大国矛盾的张力。受三重张力的影响,毛泽东时期的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曾经历较为动荡不稳定的演进历程。与此同时,以毛泽东为核心的新中国第一代领导人在运筹外交政策的过程中体现了极强的主观能动性。他们的决策自主性、施策灵活性以及政策实效性共同推动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解放,形塑了国家认同和国际威望,夯实了中国外交政策的国内民意基础,进而使中国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充满韧性和生命力,既定政策框架历经若干重大历史事件而保持稳定。

进而言之,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贯穿新中国建国以来的一整部国际战略史和对外关系史。一经形成,并非静止不变、保守固化,而是处于总体上的阶段性演进和特定阶段的局部性调整过程中。从毛泽东时期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形成和发展,到改革开放以来的新变化,以及持续至今的不断创新,它们都是七十多年来中国外交道路探索的具体体现。而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本质内涵,则自始至终蕴含于独立自主和平外交政策之中。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0年度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特别委托项目(纳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研究”(2020MYB045)子课题“中国独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的历史演进与理论创新研究”的阶段性成果。

【注释】

a“1986年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中国政府网,2006年2月16日,http://www.gov.cn/test/2006-02/16/content_200850.htm,访问时间:2020年4月15日。

b《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65页。

c《毛泽东外交文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年,第120—121页,第131页。

d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一册,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87年,第193页。

e 具体内容为:第五十七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可在平等和互利的基础上,与各外国的政府和人民恢复并发展通商贸易关系。第五十八条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应尽力保护国外华侨的正当权益。第五十九条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民政府保护守法的外国侨民。第六十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对于外国人民因拥护人民利益参加和平民主斗争受其本国政府压迫而避难于中国境内者,应予以居留权。

f 牛军:《新中国外交的形成及主要特征》,载《历史研究》,1999 年第 5 期,第 38—41 页。

g《周恩来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 年,第 118 页。

h 牛军:《论中华人民共和国对外关系之经线》,载《外交评论》,2010 年第 3 期,第 66 页。

i《毛泽东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 345 页。

j《毛泽东会见基辛格时的讲话》,1973 年 2 月 17 日,外交部 [73] 办文特 1 号。转引自《当代中国外交》编写组编:《当代中国外交》,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9 年,第 114 页。

k《毛泽东外交文选》,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世界知识出版社,1994 年,第 600—601 页。

l《毛主席关于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是对马列主义的重大贡献》,载《人民日报》,1977 年 11 月 1 日,第 1 版。

m 尚伟:《中国外交对马克思主义国际关系理论的践行与创新发展》,载《马克思主义研究》,2020 年 2 期,第 120—129 页。

n 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31—32 页。

o 杨洁勉:《中国特色外交理论体系精髓和创新发展》,载《毛泽东邓小平理论研究》,2012 年第 7 期,第 4—5 页。

p 赵可金:《中国外交理论探索四十年》,载《中国社会科学院国际研究学部集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18 年,第 22—49 页。

q 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2—5、46 页。

r 秦亚青:《关于构建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若干思考》,载《外交评论》,2008 年第 1 期,第 12、14 页。

s 秦亚青:《关于构建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若干思考》,载《外交评论》,2008 年第 1 期,第 12 页。

t 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172 页。

u 李慎明:《对时代和时代主题的辨析》,载《红旗文稿》, 2015 年第 22 期,第 5 页。

v 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237—238 页。

w 秦亚青:《关于构建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若干思考》,载《外交评论》,2008 年第 1 期,第 14 页。

x 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124、126—128、144 页。

y 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74 页。

z《毛泽东选集》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年,第 1473 页。

ヒ秦亞青:《关于构建中国特色外交理论的若干思考》,载《外交评论》,2008 年第 1 期,第 14 页。

フ牛军:《重建“中间地带”——中国亚洲政策的缘起(1949—1955 年)》,载《国际政治研究》,2012 年第 2 期,第 61—80 页。

ヘ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124 页。

ホ梁守德、洪银娴:《国际政治学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年,第 74 页。

(截稿:2022 年 5 月责编:季哲忱)

作者简介王传兴,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王子钰,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2019级外交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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