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

2022-04-29 21:46杨文臣
莽原 2022年3期
关键词:叶广芩京味讲究

杨文臣

《梦也何曾到谢桥》的题名出自纳兰性德的词,小说格调与那首《采桑子·谁翻乐府凄凉曲》大体一致,虽不像后者那样悲苦萧索,却也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哀伤。因为叶广芩祖上是满清的皇亲贵胄,这部貌似自传(其实不是)的第一人称小说自然就招来了“家族身份与认同”的评说,评论家们多将小说中的哀伤解读为作者之于家族文化败落的痛苦、失落、迷惘、怀恋。而笔者以为,哀伤的格调与家族的败落无关;至于文化认同,倒是合宜,但这种文化也并不维系于那个尊贵的家族。

记忆是蓝色的

叶广芩多次表达过,反感媒体给自己贴上“格格作家”的标签。影视作品引发“格格热”时,她不以为意:热就让它热吧,反正有冷的时候。她不以家族出身为傲,对家族衰落也不会遗憾。且不论个人境界,就情理而言,也当如此。在过去那个年代,家庭出身带给她的不是光环,而是不得不竭力回避的阴影。叶广芩的童年时代有过一段还算“贵气”的生活,跟着在颐和园工作的哥嫂住在德和园内的小院里,1956年父亲去世后生活就陷入拮据。“文革”开始后,20岁的叶广芩因为出身被打成反革命,贬到荒凉的黄河滩上养猪种地,之后二十多年里和普通人一样为生活疲于奔命、备尝艰辛。1995年进入西安市文联创研室进行文学创作时,已近知天命之年。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世事几番更迭,在生活长时间的改造下,绝无可能还对家族衰落感到痛苦和失落,这个年龄也不会再有什么迷惘!

《梦也何曾到谢桥》中,“我”最眷恋的并不是金家大宅和里面的锦衣玉食,而是谢家小院和谢娘做的炸酱面。对于金家大宅里的人和事,“我”多有微词:在老六身上寄予潜龙升天之厚望的遗老遗少们,富贵骄人、手段高明的母亲和刘妈,还有在内室、外室之间进退有度、若无其事的父亲……当然,也就是略做讥讽,还上升不到批判,毕竟都是“我”的亲人,而且他们也早已驾鹤西游。“我”最感念的是谢家小子,自尊自强,知恩图报,终成大器。但他出身底层,不是金家的人,也不愿和金家扯上关系,无法安放所谓的“家族认同”。

笔者看来,这部作品只是在无需回避出身的时代,在与过去、自身和世界达成了和解之后,在“知道了一切就原谅了一切”之后,用深情而又安然的姿态讲述的一段往事,一段之前一直被压抑的“记忆”。故事本身算不上悲剧,叙事的腔调也不哀伤,最多有一丝哀伤的情致。这种哀伤来自记忆本身,因为记忆是蓝色的。

作家行者说:“时间本就有哀伤的味道,特别是较长的时间段落……人生和社会中少见的繁华和得意,一旦进入回忆之中,也会被时间浸出一层淡淡的哀伤,如同新出土的铜器上的锈蚀。”[1]人生从根本上说是悲剧性的,因为人是时间性的存在,而时间存储在记忆之中。随着我们的成长,记忆不断延伸,不断后退,直到如蓝色大海般深邃,直到把我们完全淹没。记忆越是久远,越是令人哀伤,它提醒我们,存在是有限的,一切终将逝去。

不过,记忆也是我们最宝贵的东西,与世界告别时,我们就会明白,我们就是我们的记忆。诺奖作家石黑一雄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一直在深情地讲述关于记忆的故事。《莫失莫忘》中,克隆人凯西在即将追随朋友们离开人世前,用记忆抵挡死亡的压力,“我最珍贵的记忆,我发现我从未淡忘。我失去了露丝,然后我又失去了汤米,但我绝不会失去关于他们的记忆。”[2]这些记忆,证明她活过、爱过。斩获布克奖的新作《克拉拉与太阳》如出一辙,小说结尾处AF机器人克拉拉在垃圾场里整理自己的记忆,平静地等待生命的落幕。《远山淡影》《浮世画家》《长日将尽》等等皆是如此,记忆并不都是美好的,但你无法摆脱它,无论深藏着多少痛苦和遗憾,你都只能面对,并努力与之和解。

《梦也何曾到谢桥》打动我们之处,也在于此。那些“我”挚爱的亲人,那些惝恍迷离的往事,那些夭折了的希冀与真情,对也罢,错也罢,都湮没在兵荒马乱的岁月深处。记忆的闸门打开后,“我”和张顺针(当年的谢家小子)都选择了原谅,那是他们共同拥有的锦瑟年华,一如那件精致的水绿绲边缎旗袍。终有一天,我们也会像他们一样,追忆如烟往事,唯余岁月深情。

她在,传统就在

叶广芩被有的评论者誉为“老舍之后最重要的京味文学作家”。关于“京味文学”,目前学界将其界定为一种具有地域色彩的文学风格,北京方言,北京的人和事,北京的民俗、景观和文化传统,是“京味”生成的必要条件。然而,随着现代性的不断渗透,传统的京味事物必将走向凋零,那么,京味文學也将成为绝响?

我们必须承认,传统文化的种种事项——诸如方言、民俗、景观等等——终会消亡,我们可以留下它们的标本,但无法留住原汁原味。不过,传统是可以延续下来的。钱穆先生说,和西方国家相比,我们留下来的古迹很少,这不重要,那些只是没有生命的木乃伊,重要的是,传统留下来了,因为传统“在我们身上”、“在我们的‘心里”。[3]依照此论,京味事物会消失,但京味和京味文学还是可以留下来的。

其实,京味文学最内核的东西并不是北京方言,京油子、京痞子腔调的小说反而配不上这个标签;也不仅是景观和风俗,操持北京话写北京胡同的作家并不都是京味文学作家;叙述者的声音和姿态——从容不迫、气定神闲、有板有眼、幽默淡泊——才是京味文学的精髓所在。《梦也何曾到谢桥》中的那个武老道,一副慢条斯理、云淡风轻的做派,在急切询问孩子前程的父亲面前,先岔开话题,谈茶品茶,然后缓缓道来,点到即止。被追问话中玄机时,茶杯一放,“四爷这茶没味儿了……”这才是十足的京味:超然处世,不役于人,不逐于物,虽有爱好憎恶,但绝不会因之而乱了自己的方寸和节奏;还有糊袼褙的谢家小子,傲然回应小格格的辱骂,“我要是你爸爸的儿子那才怪了……给谁当儿子也不会给你们金家当儿子。我寒碜!”也是十足的京味:自足自乐,有气有节,不仰视王侯富贵,不轻贱市井百工。细细品味,我们会感受到,内在于小说叙述者声音之中的,正是武老道和谢家小子的腔调。

这样一种京味,可以用“讲究”来形容。老舍先生调侃旗人说,“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这么沉浮在有讲究的一汪死水里……”(《正红旗下》)这里的讲究显然指的是物质享受。没条件讲究的时候讲究,或是光讲究不进取,当然是值得鄙夷的。但讲究本身绝不是个贬义词,即便在物质生活上也不是。茹毛饮血那是野蛮人,讲究才有饮食文化,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说话、做事、做人上讲究,更是理所当然、无可非议。武老道说话的架势和神采,是一种典型的北京韵味,“无论任何时间都要摆出闲暇自在的样子来,在任何急迫中先要说道些闲话儿”(老舍《四世同堂》),这是一种漫不经心、超脱于功利的姿态,无论在中国还是西方,超脱功利都是有德性、有修养、有文化的表现;谢家小子糊个袼褙还要讲究布片的颜色搭配,这种讲究现在我们尊之为匠人精神;金家老七舜铨也是讲究人,居然对只见过一面、并非血亲的张顺针怀有愧疚之感,这种讲究是以仁者自律,追求做人的极致;还有谢姨,炸酱面做得讲究,人做得也讲究,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所有的讲究,都是对粗鄙的拒斥,都标示着一种高贵的文化人格。

北京人的讲究,源于千年古都的文化积淀:天下最高的权势、最大的富贵、最杰出的人物、最稀有的珍宝都在这里汇集,朝代更迭,天翻地覆,披红游街,午门斩首……北京人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不稀罕,格局自然大气,加之有天子在头上撑着,心里无比安稳,所以不怎么贪恋钱物,相反格外看重皇城人的体面——“不能跌份儿”,从而形成了自足、超脱、大气的文化人格。北京人的这种讲究,这种做派,也可以称之为皇家范儿或皇家气派,只有北京才有条件拥有。只要北京人依然讲究,依然延续着这种文化人格,京味就不会消失,京味小说也不会消失。

笔者早年是不愿触碰京味小说的。因为出身底层,考学、就业又不顺利,我被无以名状的焦虑炙烤着,愤忿且暴躁,所以,京味小说家们那气定神闲的姿态和有板有眼的腔调让我感到羡慕、嫉妒以至于排斥。如今,经过多年的挣扎,不再嫉妒和排斥了,但依然羡慕,因为我发现,年龄的增长和境况的改观并没有让我脱胎换骨,叶广芩的高雅闲淡、优游自若依然是我可望不可即的!

或许,这也是叶广芩所担心的。北京已成为国际大都市,气象远非昔日可比,但人们反而不讲究了!张顺针的儿子,大名鼎鼎的服装设计师,前来送旗袍时一脸的屈尊纡贵,对“我”这个老太太极尽挖苦之辞。固然,他不知道上一代人的故事,但这并不能为他的无礼开脱。叶广芩对他的苛责,正是源于文化的忧思:人不讲究了,京味就没了,文化就没了,而这是我们无法承受的,严重性远甚于那些传统京味事物的湮灭。

我们应该庆幸,今天我们还拥有叶广芩。传统在人身上,她就是传统。她在,传统就在,文化就在,京味就在,无需求之于过往。京味小说可以也应该留存下去,希望她不是最后一个京味小说家。

注释:

[1] 行者.《落叶溪》:哀而不怒的情感取向[N].河南日报,2019-11-29.

[2] 石黑一雄.莫失莫忘[N].张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22.

[3]钱穆.中国文化精神[N].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12,18.

作者单位:嘉兴学院文法学院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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