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君
用不着去翻挂在门框上豆腐块儿大小的日历牌,满仓就知道,还有一个礼拜就到冬至了。
冬至大如年。在他们这个地方,冬至虽然不像过年那么隆重,但总要包一顿饺子的。俗话说得好,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这里说的饺子不是平时包的菜饺子,白菜萝卜倭瓜随便什么都可以拿来做馅儿,不见一点肉星儿,最多多点几滴金贵的豆油。冬至这天包的饺子,馅儿里是要见肉的,或猪肉或牛肉或鸡肉,反正是肉就行,实在不行菜里也要见点儿荤腥。这是从老辈儿那儿传下来的一个不成文的习俗。
满仓枕着胳膊仰面躺在补着补丁的炕席上,盯着被烟熏得发黑的房檩上垂下来的一串灰挂儿。窗户纸有两处破了,风从手指粗的破洞踅进来,刮得灰挂儿飘飘悠悠的。
想到肉,满仓好像已经记不起来究竟是啥味儿了。去年直到过完腊月二十三小年儿,六队的社员们才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到了“分年落”。“分年落”就是他们一年挣了多少工分,能兑换成多少票子。他们蜂拥到生产队。队部里比冰天雪地的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可是他们个个脸色通红,像刚喝了酒。有的站在地上,有的挤在门口,不管在哪儿,眼睛都一律死死盯着炕桌上那个看不出军绿颜色的挎包。会计穿着鞋盘腿坐在大窟窿小眼儿的炕席上,从挎包里掏出一卷卷卷成手指粗细的布票粮票,还有两个不算厚实的牛皮纸信封。会计喊一嗓子谁的名字,话音还没落,马上就有人大着嗓门儿回应,接着屁颠屁颠地挤到炕桌前。他清楚地记得他领到的是五十四块钱。他在生产队赶大车,是“足工”,挣的是最高分十分。大闺女兰花刚过十五,还只是“半劳力”,只能挣四分。去年一年他挣了两千工分,可他们生产队的工值才三角七,扣除口粮,最后他们爷俩儿干了一年,才领到五十多块钱。而那五十多块钱是要用在今年一年的光景上的。第二天他到供销社称了三斤半猪肉,拎回家扣在外面的缸里冻着,一家四口馋得眼蓝,也一直舍不得吃。大年三十晚上,兰花剁了一大盆白菜,又砍下一半冻得硬邦邦的猪肉,包了一顿见着肉末儿的饺子。吃完饺子,三闺女摸着圆鼓鼓的肚皮说,爸,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说得正在抽烟的满仓半天没吭声。
要想吃到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离今年“分年落”的日子还远着呢。没钱就称不来肉。没肉就包不成冬至的饺子。自己家还好办,天老爷照应,日子虽过得清苦,三个闺女没病没灾的,吃不上冬至的饺子也没啥。可是马莲家怎么办,那个刚出院没几天的小三子整天狼一样喊着要吃肉。
想起马莲,满仓的心里说不出啥滋味。前些年两家走得很活泛,满仓家贴了饼子,马莲家饭桌上准摆着两个;马莲家摊了煎饼,满仓家晚饭准有一道煎饼卷大葱。老婆死时兰花还小,针线活儿做得大针小线的,马莲手把手教兰花缝缝补补。短命的大柱子死了后,马莲家的活儿他一肩挑了,挑水劈柴这些力气活儿样样少不了他。他家房子东侧有个土坯垒成的仓子,仓子后边有一道石头砌的矮墙,夏天雨水大,矮墙塌了一个豁口,满仓也没和泥垒上,两家人从豁口处来来往往,倒也方便。他曾想把那道矮墙扒了,把两个院子变成一个院子,把两家变成一家。他红头涨脸地把心思跟马莲说了,马莲的脸先是娇羞地一红,随后叹口气说,再填四张嘴……以后再说吧。这也是他为难打怵的事。凭空多出四张嘴,的确够他呛的。马莲家的那三个树桩桩的小子,最大的十一,最小的七岁,见到饭食跟饿狼似的,眼睛里都泛着绿光,肚子好像是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他亲眼所见,三个孩子脑袋俯在饭碗上,只听见呼噜呼噜的声儿,眨眼间一锅苞米糊糊就见了底儿。当初老婆母猪下崽一般接二连三给他生了仨闺女,他心里还有些闷闷不乐,三个丫头片子,没一个带把儿的,三代单传,到了他这辈儿不是绝户了吗?有朝一日两腿一蹬都没个打灵幡的。如今满仓倒是在心里暗自庆幸,闺女的胃口比起半大小子来,终究还是小的。这件事也就放下了,谁知会出那件事。出了那件事后,那个豁口虽然还和从前一样敞着,但是马莲不再从那个豁口过来,他也不再从那个豁口过去。
那是去年冬天的事。
每年秋收分了口粮后,生产队都要留点粮食给牲口。生产队还有马牛骡子毛驴一些大牲口,冬天牲口们虽说不像其他三季活儿那么重,但草料总要有一些粮食的。飼料放在仓库里,由保管员秦疤瘌掌管。饲养员曹五爷从秦疤瘌那儿领出来,然后拌在草料里喂给牲口。一来二去粮食的支出和库存总对不上账。秦疤瘌反映仓库里闹耗子,他们还在仓库的地上发现了老鼠啃碎的粮食。如今粮食金贵,人都不舍得吃,岂容老鼠祸害。队长得知后,让人在仓库里放了几个耗子夹,可是老鼠狡猾得很,放了好几夜,一根老鼠毛也没夹住。队长又把他家的大黄猫抱来,放到了仓库里。仍旧无济于事。地上还遗留着老鼠啃碎的粮食。每个月鼠患造成的损失都有十来斤。队长和大家对于这件事都很头疼。
满仓偏不信这个邪,什么办法都想了,难不成这耗子成精了?他在仓库外面蹲了大半夜,侧耳细听,也没听见老鼠闹出什么动静。简直奇了怪了。他怀疑保管员秦疤瘌监守自盗。只有他有仓库的钥匙。可是苦于没有证据,他也不能随便诬陷人家。
那天,干冷干冷的,西北风打着尖利的呼哨儿,树枝被冻得嘎巴嘎巴直响。满仓看见曹五爷从仓库里领了粮食后,秦疤瘌从仓库里出来,锁上门,没回家,而是向队部右边的场院走去。这么冷的天儿,他不回家去场院干什么?满仓把棉帽子耳朵放下来,又把身上的破棉袄裹了裹,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
场院早已失去了秋日的富足,四周只矗立着几个不大不小的谷草垛,光溜溜的地上被冻裂了一道道的缝儿。场院的西北角有一个地窨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是给秋天看场院的人挖的。秦疤瘌东张西望了一下,猫腰进了地窨子。满仓躲在谷草垛后面,猜不到大冷的天儿秦疤瘌钻到地窨子里干吗。好奇心让满仓有了耐心。
大约一袋烟的工夫,秦疤瘌从地窨子里钻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女人。那女人一只手拿着一个用蓝围巾裹成的小包袱,另一只手拍打着棉袄上粘着的草末儿。满仓定睛一看,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马莲。
满仓突然从谷草垛后面蹿了出来。看见满仓,马莲像被雷劈一般猛地愣住了,手一松,包袱里的黄豆骨碌碌滚了一地,有几粒掉进了裂开的地缝儿里。秦疤瘌见势不妙,转身想溜,满仓伸手去抓秦疤瘌的棉袄领子,没抓住,那家伙泥鳅一样溜走了。
满仓的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像往外喷着火焰。他扭头去看马莲。马莲半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又没说出口,可能被满仓的一张脸吓住了。愣怔了一会儿,马莲慢慢蹲下身,跪在地上,把蓝围巾铺平整,一粒一粒捡着地上的黄豆,连掉进地缝儿里的几粒都用手抠了出来。然后把围巾扎好,一只手拄着膝盖支撑着站起身来,看了满仓一眼,咬了咬下嘴唇,转身一步一步向村里走去。
满仓想打人,他冲着谷草垛狠狠踹了几脚,当即奔到队长家,把秦疤瘌监守自盗的事情向队长做了汇报。他说得义愤填膺,酣畅淋漓,走出队长家还能感到心里的那份痛快。队长向大队做了汇报,大队又向公社做了汇报,第二天晌午,秦疤瘌就被公社派出所的吉普车带走了。望着远去的吉普车,满仓心里那个痛快啊!他终于为民除了一害。秦疤瘌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据秦疤瘌交代,仓库里闹耗子是他一手编造的,为了让人相信,他还把苞米咬碎,给人造成是老鼠啃的错觉。这个老奸巨猾的盗窃犯!
满仓光顾着痛快了,却忽视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一石二鸟,从那以后马莲的名声也败了。有人说秦疤瘌勾引了马莲,也有人说马莲勾引了秦疤瘌。不管怎样,马莲的名声扫地。这只是其一。随着日子水一样地流逝,满仓发现不再有人供给马莲粮食,马莲一家四口的肚子成了问题。最小的儿子小三子细细的脖颈儿顶着个大脑袋,饿死鬼托生似的,整天扯着嗓子喊饿。
半个多月前,兰花回家来说,小三子病了,想吃疙瘩汤。这疙瘩汤是往白面里加点水,用筷子拨拉出一些大小均匀的面疙瘩,再拨拉到开水锅里,加点菜叶,放半汤匙荤油,盛到碗里上面漂着馋人的油花,离老远就能闻到香味。每年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后,生产队才会分给每人一斤大米二斤白面,那点细粮过年吃上一顿,剩下的得预备留着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了,做碗疙瘩汤喝。其实,分的那点口粮也得细水长流,不能上半年撑死,下半年饿死。所以家家户户只好精打细算,想别的办法。河边的柳条刚泛绿,大闺女兰花就挎上柳条筐,带着两个妹妹去剜野菜。婆婆丁,羊奶子,荠荠菜,剜回来择洗干净,倒进锅里用开水焯一遍,剁碎了掺在苞米糊糊里或蒸成菜团子,多少也能填饱肚子。等到了四五月,榆树上长满了一串串榆钱儿,刺槐上也挂了一嘟噜一嘟噜槐花,兰花又把饭食调剂成苞米面榆钱儿疙瘩汤,槐花贴苞米饼子。秋天相对好一些,可以到地里抠陷进土里的豆子,猫尾巴粗细的地瓜毛子,运气好还能挖到豆鼠子洞,弄到藏在里面的苞米花生什么的。如今白面比金子还金贵,拿什么做疙瘩汤?第二天,满仓发现面袋子里仅有的一点白面不见了,猜想一定是兰花给马莲送去了。满仓装作不知道。
四五天前,满仓回到家,兰花跟他学说了一件事。那天兰花在家做针线活儿,猛然听见从马莲家传来大人孩子的哭声。兰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忙跑出门去,见马莲怀里抱着小三子,疯了似的往院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着三儿三儿。跑了几步,娘俩儿一起摔在了地上。
兰花从豁口蹿过去,奔到马莲跟前,见小三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忙问咋的了。马莲哭着说烫了。兰花以为小三子被开水烫了,扶起马莲一起向村医疗社跑去。到了医疗社,赤脚医生一问,兰花才明白是咋回事——原来小三子病了好几天,整天喊着要吃肉。可哪有钱给孩子买肉?万般无奈,马莲只好把舍不得吃的一瓢黄豆拿了出来,用石磨磨成了浆子,点了一碗豆腐脑儿。马莲把刚点好的豆腐脑儿放在炕沿上,想等凉了再给小三子喝。灶坑里的火出来了,马莲急忙往外屋去拿烧火棍,只听屋里小三子嗷的一声,马莲扔了烧火棍又奔进屋内,见小三子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在炕上直翻滚。原来是小三子心急,舀起多半饭勺儿豆腐脑就往嘴里倒,呼噜一下咽了下去,烫得小三子没命地嚎。赤脚医生检查了小三子的咽喉,说烫得不轻,已经破了,先上点药,以防感染。马莲才把小三子抱了回来。听兰花说完,满仓半天没说话。
满仓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第二天一早天还没大亮,就听见马莲哭着咣咣砸他家的风门。自从出了那件事后,马莲就不到他家来了,有时走个对面,也是低下头就过去了,这么早就来砸门出了什么事?满仓刚打开风门,马莲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哭着说小三子不行了。满仓闻听夺门而出。跑到马莲家,见小三子躺在炕上憋得满脸通红,不住地翻着白眼。满仓抱起小三子直奔队部,顾不上和饲养员曹五爷细说,三下五除二套上马车,扔上两捆谷草,又把曹五爷的被子抱来扔在马车上。马莲抱着小三子刚坐下,满仓狠狠地朝马屁股抽了一鞭子,枣红马咴地叫了一声,拉着马车飞奔出了队部。到了公社卫生院,大夫诊断是咽喉烫伤肿胀导致的呼吸困难,必须住院治疗。满仓又赶着马车奔回到村里,找到队长说明了马莲家的情况,队长从会计那里支了五十块钱交给满仓,满仓马不停蹄返回医院交给了马莲。小三子住上了院,满仓抱着鞭子在医院墙根底下蹲了大半天。
满仓用胳膊肘儿半支起上身,将身子向后萎了萎,靠在了炕梢儿的被垛上。被垛旁边放着一个牛皮纸糊的烟笸箩,他从里面拿起一个正反面都写了算术题的本子,撕下一条手指宽的纸条,捏了一捏儿旱烟末儿放在纸条上,几根指头慢慢地卷着。不多时,一根“喇叭烟”卷好了。满仓掐掉头尾,把“喇叭烟”塞进了嘴里,摸过一盒火柴,刺啦一声划着了,却没往卷好的“喇叭烟”上凑。火柴燃了一多半,满仓猛然才发现,连忙把剩余的一星火苗凑近“喇叭烟”,点着了,闷着头吧嗒吧嗒抽了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前几天,七队有一匹老马只剩下一口气,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眼看着就不行了。社员们怂恿队长把那匹老马杀了,一来省得那哑巴畜生遭罪,二来也给各家各户解解饞。其实大家心照不宣,最主要的是想打打牙祭。牲口是生产队的财产,是集体的东西,私自宰杀是难逃罪责的,即便是奄奄一息的也不行。队长去了大队、公社,又去了兽医站,跑了大半天,才拿到了同意宰杀的公文。那天下午,七队的社员们几乎是男女老少全家出动,连腿脚不利索的,也拄着拐棍儿出来了。他们腋下夹着大小不一掉了漆的盆,有说有笑地向队部捅去。满仓和一些不是七队的社员也跟着去看热闹,见那匹老马真是不堪一击,四条腿挣扎了一会儿,便不再动弹了。不长时间,地上就铺开了一张马皮和一堆儿骨头架子,还有一小堆儿马肉。分肉还按老规矩,抓阄儿。会计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儿的葫芦瓢,里面是一些小纸团,每家每户派出一个人,伸手在葫芦瓢里抓阄儿。运气好的抓到了肉,运气不好不坏的抓到了内脏,心、肝、肺,运气差的抓到了几块骨头。人们相互比较着,有人高兴,有人失望,不过谁都没有空手,都眉飞色舞地端着东西走出生产队,向各自的家里奔去。满仓和看热闹的社员们眼红地望着那些人,既羡慕又嫉妒。很快,七队人家的上空便升起炊烟,煮马肉的香味儿飘过来,经久不散,惹得没吃到肉的站在冰天雪地里使劲抽鼻子。
现在,屋里弥漫着一股辛辣的旱烟味儿。猛地,手指一疼,满仓忙一抖手,快要燃尽的烟屁股掉在了炕席上。满仓一扑拉,把烟屁股扑拉到了地上。尽职尽责的烟屁股无声无息地躺在了地中央,飘散出最后一缕青烟。
从那以后,有件事便在满仓的心里蠢蠢欲动起来。
满仓推开糊着牛皮纸的风门,眼睛便眯了起来。昨晚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阳光照在雪上,像无数晶亮的银针,刺人的眼。
村里有个习俗,每年进了冬月,家家户户就开始吃两顿饭。早饭上午九点多钟吃,晚饭下午三点多钟吃。一是生产队没什么农活儿了,社员们都在家猫冬儿;二是两顿饭可以节约粮食。可是稀得能照见人影儿的饭食,撒两泡尿就没了,肠子肚子就唱起了空城计。冬天昼短夜长,白天还好混,晚上就有些难熬了。满仓时常听见隔壁马莲家小三子饿呀饿呀喊个没完。
满仓往东院瞅了瞅,院里没人,隐约能听见小三子的哭声。住了五六天院,小三子才逐渐痊愈,回家后身子很弱,一直哭闹着要吃肉。
满仓裹紧身上的破棉袄,出了院门。
小雪节气过后,隔三岔五的,就会下一场雪。往往是上一场雪还没化,下一场又接踵而至。雪像一张无边无沿的席子,把毫无生气的土黄色大地盖得严严实实。其实,没有雪的覆盖,大地上也没什么东西可以填饱肚子的。满仓想起一句农谚: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他不禁咧嘴苦笑一下。去年庄稼长到齐腰高,遇上了掐脖旱,山坡上的苞米秆划根火柴就能点着,平地上早早抽了穗儿,苞米棒子没一拃长。农谚和他的名字一样,就是一个美好的希望。爹妈给他起名叫满仓,可他家的仓子还是空空荡荡的,连老鼠都不想钻进去。
生产队在南沟里,几间土坯垒成的草房,连着一溜牲口棚子,离远看像被大雪盖住了,只有房顶的烟囱不紧不慢地飘着一缕炊烟。
满仓从倒塌的西墙豁儿跨了进去。左手边儿是一溜牲口棚,有三间房,房顶覆盖着苇子,三面都是土坯垒成的,向阳的一面敞开着,中间也没有间开,一律通连着。前面是一溜长方形木头槽子,有一丈来长,后面拴着马牛驴骡子等牲口。牲口们或站或卧,见他过来,马喷着响鼻儿,一头灰驴伸长脖子啊呃啊呃地叫起来。
满仓的目光越过那些牲口,落在角落里的一头黑牤牛身上。它卧在那里,身上的牛毛杂乱地竖着,骨头突兀地直立着,像一座嶙峋陡峭的山峰。
满仓想起自己十多岁时去看给它穿鼻环。那时它还是个半大的牛犊子,争强好斗啊,不是和其他牛犊子顶架,就是撒欢儿尥蹶子钻进地里,舌头一卷,嫩绿的庄稼就被它切了一截。生产队决定给它穿鼻环。穿上鼻环利于调教驯服和牵引。一般的牤牛犊子到了一岁左右都要穿鼻环。两个社员逗弄着它,它以为人家跟它玩呢,直到一个社员上前抱住它的脖子,它才感到不妙,用犄角死命向那社员顶去,把那社员顶了个仰八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几个青壮劳力拥上来,把它逼到了墙角处。它梗着脖子,拼命挣扎着。无奈人太多,七手八脚的,它动弹不得。曹五爷左手里拿着一根半拃来长的大钉子,右手拿着一把老虎钳,走到它的面前,在它的两个鼻孔中间摸了一会儿,猛地把钉子穿了过去。疼得它哞哞直叫,蹄子把地上的土刨起一股灰尘。曹五爷飞快地把事先准备好的铁丝穿了过去,然后用老虎钳拧了个结儿。后来,这头牛长到了壮年,驾辕拉车耕地拖磙样样农活儿都在行,只是脾气暴躁,生性凶猛,在生产队的几头牛中堪称霸王。有一次收工后满仓牵着它去水库边喝水。邻队的一头体格健壮的牤牛正往生产队的母牛背上爬。它见了醋性大发,眼睛瞪得跟两个铜铃似的,哞的一声,挣穿了牛鼻环,没命地向那头牤牛冲了过去。那头牤牛被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它也因此成了豁鼻子。
豁鼻子的嘴巴翕动着,正在慢条斯理地反刍,看见满仓来了,浑浊的目光定定地瞅着他,少气没力地哞了一声。
紧靠牲口棚的两间屋是饲养员曹五爷住的。曹五爷是五保户,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侍弄牲口,老了生产队就让他老两口搬来当了饲养员。曹五爷扛着铡刀走出来,后面跟着一瘸一拐的曹五奶。满仓快走两步迎上去,接过曹五爷肩上的铡刀,放在窗户底下的空地上。这里背风又向阳,铡起草来暖和。曹五奶跟满仓打着招呼,把手里的麻袋叠成四棱铺在地上。曹五爷顺势坐在麻袋上,一只手拽过来一捆谷草。满仓忙操起了铡刀把儿。
铡草通常要两个人来配合,一个人操铡,另一个人把秸秆或谷草送到铡刀下,手起刀落,谷草或秸秆被铡成一寸多长的段儿。平时都是曹五爷操铡,曹五奶续草。满仓来了,曹五爷就退居到续草的位置了。
木制的铡身已经褪色,刀身因为经常使用,还是异常雪亮。曹五爷一边续草,一边唠叨着,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这些谷草,去年秋天已经用磙子轧过了,本可以不用铡,或者铡得长一些,可曹五爷却一点一点地往前续,每续一把,都要在地上墩一下,使它们整齐些。满仓知道,曹五爷对待这些牲口就像对待儿女一样。
曹五爷又唠叨道,那头豁鼻子,老喽,牙口也不行了,长一点得嚼上老半天。
咔嚓,咔嚓,閃亮的刀刃齐刷刷地舔着谷草,旁边堆起一堆黄色的小山丘。
满仓走进牲口棚,从槽头上解下牛绳,把豁鼻子牵了出来。
院子中央是一块空旷的场地,钉着两排木桩,木桩前立着个草料槽子。满仓把豁鼻子拴在木桩上。豁鼻子的脊背骨耸得老高,枯涩的皮毛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曹五爷端起半筛子谷草,双手抖动着,把里面的尘土碎末儿筛出来,又把稍微长一点儿的谷草掐断,然后伸开巴掌,把谷草在筛子底儿上揉搓一遍,倒进槽里,又操起铁勺泼上两勺浸泡过的豆饼水,拿起一根木棍儿搅拌着,一边搅拌一边念叨,有料没料,四角拌到。
豁鼻子抬眼望着曹五爷,伸出舌头在曹五爷的手背上舔了一下,才低下脑袋,用舌头卷起几根谷草,慢慢嚼了起来。
多吃点儿。老伙计,你可真是老了。想当年,啃起草来,咔哧咔哧,那嘴,就像铡刀一样。曹五爷站在一旁,摸着豁鼻子的脑袋。
满仓望着吃草的豁鼻子,从木桩上拿起刷毛的铁刷,在豁鼻子的身上轻轻梳着。
前裆放下斗,后裆插下手,买牛就买抓地虎儿,找媳妇找那大屁股。短腿儿大身量干起活儿来劲头足。当年,犁田耙地,驾辕拉秋,咱输过谁呀?对不对,老伙计?唉,好汉不提当年勇啦!曹五爷在豁鼻子的犄角上拍着。
壮年时的豁鼻子体格健壮,浑身的毛色像一匹黝亮的黑缎子,谁见了都爱伸手摸上一摸。它拉过庄稼、粮食、农家肥和碱土,从来都是独自驾辕,根本用不上别的牲口拉稍。满仓最喜欢的还是秋天套上豁鼻子,去地里拉庄稼。苞米秸秆头尾相交,装得小山一样高。他扬着鞭子站在车前板上,舒坦地靠着背后的秸秆,嘴里只需“喔喔”两声,豁鼻子便抬腿自行上路了。那时候豁鼻子一改平时的急躁,走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闲庭信步一般。
想当年,咱村里多少新媳妇都是你老伙计娶回来的呢。曹五爷用手指梳理着豁鼻子屁股上的毛。
那时候一般人家娶媳妇都用生产队的牛车。满仓想起当年兰花她妈就是豁鼻子娶回来的。他清楚地记得,喜日子定在了腊月初八。头几天,曹五爷就把牛车里里外外刷洗一新。到了迎亲那天,豁鼻子头上拴了红布条,车厢板上铺了暄腾的谷草,上面铺上崭新的褥子,车帮两侧贴上红纸剪的喜字,显得异常喜庆。新媳妇红袄红裤,盘腿端坐在红彤彤的褥子上,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喜得满仓咧着嘴一个劲儿地傻笑。曹五爷“喔——”了声,再甩出一记记漂亮的响鞭,豁鼻子好像十分体谅满仓的心情,扬起脖子哞哞叫了两声,拉起牛车向村里狂奔,直吓得新媳妇花容失色,两手紧紧抓着满仓的胳膊。惹得送亲的乡亲们一阵大笑,都说,这牤蛋子替新郎官着急呢。
眼下,豁鼻子半眯缝着眼睛卧在谷草上,嘴巴缓慢地翕动着,冬日的阳光照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满仓靠在木桩上,眯缝着眼睛望着它,嘴里叭嗒叭嗒抽着烟。
每年入冬之后,农活儿闲下来了,生产队都要派人到二十里外的甸子拉碱土。村子里大部分人家住的是土坯房,夏天遇到连阴雨就要漏雨。用他们这里的黄泥抹房盖儿,下一场雨就被浇得坑洼不平。甸子上的碱土则不然,拉回来后掺上铡短的羊草和成泥抹房盖儿,坚实不漏雨。生产队规定是一户只可以拉一车,队里出牛车,各户出劳力自己装车。一个来回连装带拉,每次回来日头都已经偏西了。今天,应该轮到队长家拉碱土。
满仓从家里出来,习惯性地向马莲家望了一眼。马莲正从柴火垛上抽出一捆苞米秆子,看见满仓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刚想问小三子咋样,忽然听见屋里传来小三子的哭声。马莲急忙抱起苞米秆子,向屋里跑去。
满仓站在那里,望着马莲的背影仓惶消失在风门里。
明天就是冬至了。
满仓沿着土路向队长家走去。他在队长家土墙外转悠了好大一会儿,才迈步走进去。他跟队长说,他想跟队长家串一下,今天先由他去拉碱土,他连襟有空,可以给他打帮手。队长爽快答应了。
曹五爷正在喂牲口。满仓默不作声,上前帮忙。喂到豁鼻子時,他多抓了两把掺杂了苞米碴子和豆饼渣儿的硬料,拌在草料里。豁鼻子眼睛一眨一眨的,伸出长满刺儿的粗粝的舌头舔着满仓的手,一股温热从满仓的手背一直涌向心里。他抽了抽鼻子,等豁鼻子吃完,牵起它走到车子旁。曹五爷问,咋套豁鼻子?它能拉动吗?
满仓说,今儿个给咱家拉,就拉半车。
曹五爷帮满仓套上车,又扔到车上半麻袋草料,嘱咐了两句。满仓赶着牛车走出队部,却没有直接上路,而是向田地里走去。凛冽北风旋起地上的雪,在路上掀起一层白色的雪浪。寂静的沟谷被白茫茫的一片覆盖着,只有低矮的灌木棵子迎风抖动,显得异常空旷。这偌大的一片,就是他们生产队的耕地。左面山顶那块叫转山楼子,地垄转着圈从山顶排列下来,土是少见的黑土,远看就像一个硕大的黑面花卷儿。豁鼻子在这里撒欢,在这里耕田,一辈子的力气和时光都留在了这片黑土里。每到春耕,它都是最卖力的那个,将头俯得要贴到地上,套绳绷得紧紧的,打着沉重的喷鼻,呼哧呼哧拉着犁铧。尖尖的犁铧深深插进泥土里,黑土以飞快的速度向两旁翻滚开来。
满仓牵着缰绳,走在豁鼻子旁边。豁鼻子四只蹄子踢踏踢踏,走得很慢。满仓也不催它,似乎要让它好好看一看曾经劳作过的山山水水沟沟壑壑。等到穿过这一大片田野和土地,他牵着豁鼻子向东走去。冬至过,地皮儿破,过了冬至就进九了。路上偶尔遇到一两个车把式,抱着鞭子缩着脖子蜷在车板上。满仓没有坐车,而是一直走在豁鼻子的旁边。他想走得慢一些,但好像一转眼的时间,他们已经来到了铁道口。
那是一个无人看守的铁道口,每天不时有拉煤的火车经过。此时此刻,便有一列火车从天际闪出来,喷着黑色的烟雾,朝这边呜呜飞奔。满仓停住脚,将牛车支起,把豁鼻子从车辕里牵出来,又从车上把装草料的麻袋拿下来,放在豁鼻子面前。豁鼻子从鼻子里哞了一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满仓的手,然后才俯下头,用舌头卷起几棵草料,慢条斯理地嚼起来。
火车还远。满仓靠在车板上,手伸进兜里掏出烟荷包,取出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又倒出一点烟末儿,眼睛望着正在吃草的豁鼻子,手里慢慢卷了一根喇叭烟。一转眼的工夫,火车已经过来了,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脚下的大地像地震一样剧烈震颤起来。大概是看到道口有人和牛,火车鸣起了尖锐的汽笛。满仓一惊,手里的喇叭烟掉到雪地上。他的身子也颤抖起来,要赶牛往铁道上去,然而在火车冲到的瞬间,他却将豁鼻子拖住,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了它的脖子。火车尖叫着从身边掠过,带起一阵狂风,卷着雪粒子打在他麻木的脸上。
长蛇似的火车在无边的原野上飞驰而去,逐渐消失在铁轨的尽头。满仓浑身像散了架子,瘫在车厢板上,手指哆嗦着重新拿出烟荷包,卷了好久才卷成一根喇叭烟。一个戴着狗皮帽子的车把式赶着一辆牛车走了过来,“吁”了一声,牛车停在了路旁。
他奶奶的,这天,能冻死狗!车把式跳下车前板,跺了跺脚上的棉靰鞡,把鞭子插在车闸板上,凑近满仓说,大兄弟,借个火儿。
满仓这才发现叼在嘴上的喇叭烟根本就没点着,他从烟荷包里掏出火柴,递给了车把式。车把式抽出一根,哧拉一声划着了,却没给自己点,而是用手拢着端到满仓眼前。满仓忙把嘴巴凑了上去。给满仓点着后,车把式又急忙把最后一点火苗移到自己的嘴巴前。
两个人吧嗒吧嗒抽着烟。
车把式的牛车驾辕的是一头母牛,骨架高大,背宽腰长,棕黄的毛油光锃亮,不用看牙口就知道正值壮年。这要是放在年轻时候,豁鼻子早奔过去,不管不顾地抬起前腿就往母牛背上爬。如今豁鼻子只是抬眼淡漠地望了身旁的这个异性一眼,继续漫不经心地吃着草料。
车把式瞅了一眼正在吃草的豁鼻子,说,架子没倒,咋喂也不上膘了,老啦,吃肉的货喽。
满仓没吭声。
车把式将烟吸完,望望铁道两头,回头对满仓说,你再待一会儿?我可得走喽。
满仓点点头。
车把式冲满仓挥挥手,牵着母牛的笼套绳子,喊了一嗓子“驾”。母牛拉着牛车,踏上道口的石条,向对面走去。
满仓走到豁鼻子跟前,伸手在它的脑袋上抚摸着。豁鼻子停止吃草,抬眼望着满仓,伸出舌头在满仓的手上舔了一下。温暖的湿润让满仓的鼻子一酸。他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已在头顶,现在掉头去甸子上拉碱土,已经有些晚了,但赶一赶,也许能在天黑时回到生产队。他拿起套包子,准备把豁鼻子套进车辕。豁鼻子知道要走了,倒着身子自动往车辕里进。远方忽然又传来一阵呜呜的鸣叫,又有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满仓的两条腿忽然灌满了铅,再也走不动了。他怔怔注视着那股黑色的乌云翻卷而来,眨眼已到不远处,不由自主甩了一鞭。豁鼻子不明所以,被鞭子赶到轨道上,要继续往前去,却被缰绳带住,立在轨道上不能前行,扭头望向满仓。满仓仿佛泥塑一样,手攥缰绳站在铁轨之外,傻傻地望着它。豁鼻子要倒回来,却已经来不及了,火车厉声吼叫着撞过来……
雪花以漫天飘舞的姿态迎接着冬至的到来。莹白的光透过窗户纸映进屋内,满仓躺在床上,眼前却只有一片血红。
满仓没有去队部。回来后,他一直躺在炕上,不吃不喝,像是病了。他可以想象此时生产队里的热闹,以及摩拳擦掌抓阄儿的场面。
兰花和两个妹妹披着雪花回来了,盆里端着几根剔得不算干净的牛骨头。一进屋,两个妹妹一边扑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起兰花。满仓听明白了,原来三闺女抓阄儿抓到了一块没筋没膜的牛肉,看上去足有二斤,兰花却和马莲换成了没人要的牛骨头。兰花低下头说她想让马莲婶子给小三子包顿饺子。满仓从炕上坐起来,诧异地望着兰花。兰花一边麻利地抱柴火烧水,一边安慰两个妹妹,说那点牛肉包一顿饺子就没了,牛骨头就不一样了,她们可以把牛骨头熬成汤,再在里面多加点土豆,够吃好几天的。没一会儿,外屋传来噼噼啪啪的木头炸裂声,接着,煮牛肉的香味儿从门缝儿钻了进来。满仓重新闭上眼睛躺在炕上,深深出了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满仓听见兰花和马莲打招呼的声音。他支起胳膊刚坐起来,马莲撩开棉门帘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蓝围巾包着的小包袱。她顾不上扑去头上的雪花,解开小包袱,露出里面的一碗冒着热气的饺子。她把饺子碗放在炕沿上,对满仓说,刚出锅,给你端来尝尝。
满仓望着马莲,说,给孩子们留着吃吧。
马莲垂手站在炕沿边,嘴唇翕动着,没说出什么,默默注视了满仓一会儿,转身掀开棉门帘,走了出去。满仓只扒拉了半碗高粱米饭,便推开了饭碗,重新萎在炕上。
满仓走出家门,是冬至过后的第二天了。
雪还在下,大片的雪花翻卷着,撕扯着,在天地间搅成白蒙蒙的一片。有勤快的已经开始清扫自家门前的雪,刚露出土地原来的颜色,就又被落下来的白色所覆盖。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他们双手抱着扫帚,最大幅度地左右挥舞着。昨日的油水仿佛不仅给他们的口腹带来了久违的慰藉,也给他们的筋骨带来了足够的力气。他们扬着稍显红润的脸庞和满足的笑容,以不同的称呼同满仓打着招呼,有的甚至递上卷好的旱烟,言语中带着明显的对满仓的感激之情。
满仓以简单的“嗯”“噢”回应着他们的招呼,拐上了去生产队的路。
队部院里白茫茫一片,昨天的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住了,看不到一点痕迹。
满仓走到豁鼻子的槽旁,抚摸着槽头的柱子。柱子上因为常年拴着牲口,磨得油腻腻的,就像挂了一层厚厚的包浆。曹五爷端着草料筛子走来,默默注視着满仓。满仓觉得曹五爷的眼光就像闪着寒光的铡刀,要把他一分为二,急忙哈腰抓起一把扫帚,走出棚去。曹五爷望着他仓惶而逃的背影,叹了口气,端着草料去喂牲口。
北风裹挟着硕大的雪花,向满仓迎面扑过来,打得他睁不开眼睛。他深一脚浅一脚,在田野里漫无目的地走。积雪漫过鞋帮,灌进鞋内,飞雪也钻入衣领,进到他的脖颈里,他却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跑过来,几次摔倒又爬起。那人越来越近,是马莲。
马莲跑到满仓跟前,弓着腰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队长……领着公社的人……到你家……找你,说你……残害耕牛……
满仓望着马莲,大雪在两人之间纷飞,仿佛密不透风的帘子。
马莲喘了口气,说,他们说拉碱土应该往西,你却往东,还说根本用不着过那个铁道口……
满仓使劲呼出一口气,像是把胸腔里的气都吐了出来。
马莲紧紧盯着满仓。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满仓点点头。
马莲一把抓住满仓的胳膊。那你快走吧!趁现在他们还没找到你……
走!满仓回身向村子里走去。
别回家!他们正在你家等着呢!马莲跟在满仓后面哭喊。
满仓戴着手铐从家里出来时,风雪愈发肆虐起来了。透过狂卷的雪花,满仓看见他家院里站满了熟悉的面孔。雪花落在他们的帽子上、身上,看上去像站了数不清的雪人。他们无声地望着满仓。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北风和落雪的声音。其中一个上前握住了满仓的双手,在满仓的手指骨节上使劲攥了攥;另一个递上来一根卷好的喇叭烟,发现满仓手腕上的手铐束缚住了满仓接烟,忙叼在自己嘴上,背过身去划着火柴点燃后,塞到满仓的嘴上。他们跟在满仓的前后左右,嘴里说着,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有我们大家伙儿呢。几个年轻的凑不上去,转身操起扫帚,抡起双臂,哗哗扫起了雪。
马莲胳膊肘儿里挽着一个蓝色的围巾包成的包袱,跟在满仓的身后。包袱里面是几件满仓的换洗衣服。刚才,她像女主人似的打开了靠墙的大柜,从里面挑出这几件衣服,然后又像女主人似的锁上柜门,把钥匙挂在了腰上。
满仓回过头,用目光同众人告别后,转身跟随公社来的两个人向前走去。雪地上留下几行深深浅浅的脚印。转眼之间,铺天盖地的雪花就把那些脚印严严实实地遮盖住了。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