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有病(创作谈)

2022-04-29 00:44牛红丽
莽原 2022年2期
关键词:堂嫂癌肿堂兄

牛红丽

想必你们都知道了,我有一个酗酒的弟弟,他是我们全家的“癌肿”。确切说,他比癌肿还让人头痛。癌肿尚可以手术,对于他,我们却不能“一切了之”。弟弟没有成家,丢了工作以后就窝在家里喝酒,跟小说里写的一样。我们曾多次劝说母亲离开,让他自立,母亲却总是舍不得。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我弟弟活着,不管怎么活——或许每个酗酒者背后,都有这么全盘接纳他的母亲。所以他才可以理直气壮,反对找心理医生,拒绝去专科医院戒酒。

如果我的弟弟是A,那么同事的老公我们称其为B。

B今年三十岁,在铁路段工作。我同事经常接到铁路段的电话,说他醉酒误工,让接回家停职教育。我同事一边流泪,一边带他输液解酒,然后再托人说情,送他回单位。我见过B,一说三笑,带着腼腆,怎么看都不像一个“酒鬼”。有一天,我同事跟他吵架,B手机一关,喝酒去了,失联整整七天。我同事急疯了,最后痛下决心告诉婆婆,说日子没法过了,要离婚。我同事住进酒店的第二天,B给她打电话,说没别的,只是心情不好,想出去散散心。婚自然没离成,我同事的姐姐、哥哥轮番上阵,劝她看在儿女的面上也得回去,回去把日子过下去。他们都是婆婆搬来的救兵。那段时间,我同事正准备职称考试,想尽快静下来看书,这么闹下去不但婚离不了,连职称考试也会搞砸了。住了几天酒店,也就回去了。婆婆这回很给力,说服儿子住进精神病院强制戒酒。回来以后,B确实好了,好了多久呢?俩月。两个月后他又犯了酒瘾,还摔断了胳膊。

在骨折住院期间,医生告诉我同事,说B这样的属于酒精依赖症,是病。患者有不可控的饮酒欲望(酒瘾),强行戒酒会出现戒断综合征,震颤、恶心呕吐、吃不下饭;严重的就是酒精中毒,会发展到精神方面的异常,包括幻听、妄想、人格衰退、痴呆、抑郁等,单靠药物解决不了根本问题。长期饮酒,大脑结构都发生了改变,除非他有强大自制力,反复戒不掉的话,只有做脑部手术,在颅骨打孔,创伤小,不影响智力。

B的妈妈一听要开脑袋,坚决反对,B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再说我们的邻居C。C是独子,一只胳膊先天短缩。寡母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找了工作成了家,却因为他经常酗酒妻离子散。离婚后,他变本加厉,某夜,喝完酒回家,睡倒在路边,被大卡车拦腰碾断。现场惨烈,不忍目睹。他母亲趴在水晶棺上哭得死去活来,边哭边诉:早知道这样,我叫你在家喝个够……

还有我的堂兄,姑且称他为D吧。堂兄年近五十,和堂嫂多年在外打工,勒着裤带攒钱,回乡盖了两层楼,三个女儿都已经打发出嫁了。返乡以后,他没再出去务工,土地也给了亲戚种,闲着没事,堂兄就喜欢喝两盅,时不时要醉一场,骂一场。堂嫂不堪忍受,决定还是离家打工的好。去年腊月二十三,堂嫂如期返家准备过年,晚上又因为喝酒的事跟堂兄吵了起来。大冬天堂兄赤膊上阵,砸烂了自家阳台的所有玻璃,扬长而去。堂嫂心灰意冷,拉着还没有打开的行李袋,再次踏上了打工的行程。那个年,堂兄是一个人过的。

再说E,刚刚四十岁,不大不小,也是个干部。那年冬天,过度饮酒诱发了中风,半夜摔倒在大街上。家人找到他的时候,人还有一口气儿,送到医院抢救,最终命是保住了,却落下了偏瘫后遗症。

ABCDEFG……我可以一直这么列下去,26个字母恐怕都不够用。我们身边这样的酗酒者太多了,醉驾、车祸、斗殴、自伤、伤人、毁物、啃老,他们不吸毒,却永久颓废,不可救药,行为方式与瘾君子无异,家人再拼力挽救也是徒劳。面对强大的酒精诱惑,亲人们恨之入骨,又万般无奈。

父亲去世后,我曾最后一次尝试扶弟弟起来,但最终还是失败了。也就是这一次,让我看清了真相——每个酗酒者的身体都是个无底洞,黑洞里布满了阴风和暗物质,会吞噬每个靠近他的人,一起进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我彻底放弃了,后来,就有了《滑板车上的老猫》这篇小说。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潜入弟弟的身体,意外发现了他的可怜。以往除了母亲,所有人对他只有憎恨和厌恶,没有同情。是写作让我消弭了怨愤,跟弟弟达成了和解。我试着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他为什么酗酒?面对众人冷嘲热讽是什么滋味?他如何应对那些冷暴力?谁偷取了他战胜酒精诱惑的力气?除了酒,他还有什么?这番思考化解了我对弟弟的抵触,剩下的只有温暖和接纳——全盘接纳,就像母亲那样。再不好他也是她的孩子,是我的亲弟弟,他需要我们给予很多很多爱,才能填补那个黑洞,才能有力气挣脱暗世界,带着残破的躯体活下去。哪怕是施舍。

父亲去世后,母亲开始养宠物。她抱了一猫一狗,猫是狸猫,狗是土狗。第一次见到母亲的猫是深秋的午后。后园一片萧索,但太阳很好,我和母亲坐在小凳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老猫远远望我,看起来很怕生。我丢过去一根鸡骨,它慢条斯理吃完,不一会就腻了过来,有意无意蹭我的腿。我心软得一塌糊涂。后来,我把它放进了小说,同时为弟弟添加了梦想,让他在小说的世界不那么阴冷。

写《滑板车上的老猫》之前,我曾一度陷入抑郁。父亲离世,写作又遇到瓶颈,写不下去,甚至连书也看不进去,一看见字就恶心。我知道抑郁症不好治,就没有像其他患者那样去住院,进行一个月或两个月的长期治疗,只是找医生开了一些药。那些药吃下去人就犯困,暗无天日地昏睡,也不再感知疼痛,可我却成了行尸走肉。这么下去人就毁了,我还要工作,还要写作,这么下去如何是好呢?睡到第五天,我爬起来,抓起药扔进了垃圾桶。还好有朋友敏子,通过聊天的方式,她让我看到了自己身体里的黑洞,跟弟弟一样隐藏着的黑洞。敏子说,你跟那种顽固性抑郁症不同,有明显的诱因,通过心理调适应该可以痊愈。她告诉我,芸芸众生,没有几个人完全心理健康,只不過表现程度不同罢了。她建议我听心理课。我完全放下了写作,跟着先生去钓鱼,去户外活动,在网上听心理课,自行调节。半年后,我的生活、工作和创作重新回到了正常轨道。

关于这次抑郁经历,我也写成了小说,发表在去年的《广西文学》;上个月,收到《莽原》的用稿通知,说《滑板车上的老猫》要刊发在第2期;没过几天,《广州文艺》编辑老师打来电话,告诉我另一短篇也过了终审,同样拟发在第2期。

岁末年初,双喜临门——现在我很好。

如果生活有分界,现在,是今我站在隔板的正面,阳光灿烂,心情愉悦,积极向上。回想从前,我滑到了隔板的背面,背面布满了阴霾、风雪和坏情绪,还有可怖的无底黑洞。那黑洞吸力强大,人掉进去只有顺势堕落的份,带着恐惧、孤独,永久坠落。幸好,敏子拉了我一把,在她的帮助下,我接受心理辅导,懂得了如何应对坏情绪,如何预防以后再翻到隔板背面,即便翻过去了,也能靠自己的力量再翻上来。可那些彻底放弃自我,不愿接受治疗的人呢?他们怎么办?比如我的弟弟,比如ABCDE,他们如何才能挣脱泥淖!

我很羞愧,我在敏子的帮助下完成了自救,却没有能力去救别人。我只能在小说中呼吁,呼吁大家关注那些酗酒者。不管抑郁还是酒精依赖,他们都是陷入了精神困境的人,是病人。他们是家庭也是社会的“隐疾”,需要我们共同去施救,而不是一味地指责、怨恨。

这篇小说是我首次尝试用写作的方式解决生活问题,解决得并不成功,好在编辑老师没有嫌弃。感谢你们给予我新的力量,让我可以在文学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我对自己说,去吧,一步步靠近经典。

责任编辑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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