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陶安

2022-04-29 21:04仲文娜
莽原 2022年4期
关键词:度假村小手青山

仲文娜

韩小手领了任务,兴冲冲地先跟女朋友说了,想让她一同前往。没想到女朋友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韩小手很失落,央求了半天,却换来女朋友无情的嘲弄。

“哎呀,你怎么越来越腻歪?我都替你难堪,你一个大男人,干啥不行,非得当幼师?”

韩小手当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蔫了。

“我就想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听你妈的呢?这种铁饭碗不要也罢!”女朋友性格直爽,心里不藏事,什么都得一吐为快。

韩小手想,她对我真正了解多少呢?那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她?

回到家,韩小手把要去青山渔村的事告诉了妈,妈顿时大惊失色。妈向来性情平和,喜怒不形于色,如此激烈的反应让韩小手始料不及。

韩小手隐约知道一些原因。妈曾经在海城求学,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他就是那段不幸婚姻的产物。这些话题都是危险的禁区,妈从不轻易提起。唯有一次,他上小学的前一天,妈认真而严肃地跟他讲了一些事,但说得很潦草,像一幅简约的铅笔画。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内心堆积了越来越多的困惑和疑问,特别是关于爸的情况,妈说的只言片语,似是而非。韩小手对爸的概念始终是模糊的,甚至大多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等到他恋爱之后,才忽然明白,那是一段让妈心碎的时光,每一次提起,就如同揭开她的旧伤疤。

所以,当韩小手来到青山渔村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左边是青色山峦,右边是蔚蓝大海,不远处是青山湾,岸边停靠着几艘渔船,一群海鸥在海面上空盘旋。村子依偎在山脚下,向海边伸展,绿色茶园镶嵌其间,随着阵阵海风袭来,有丝丝缕缕的茶香钻进他的鼻子。待走进村子,红瓦白墙,绿树交错,在碧海蓝天的映衬下,实在美不胜收。他使劲吸了吸,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渔村看似陌生,却又似曾相识。这里的空气,妈曾经呼吸过;这里的海滩,妈曾经徜徉过。韩小手固然不曾经历过这些,但过去和现在从来没有被完全隔开,中间始终有一条窄窄的缝隙任往事流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却从未踏足过海城半步。

拐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巷子,古朴的田园气息扑面而来。目之所及,一栋石头房子吸引了韩小手的目光。灰色的瓦片,木质的门窗,斑驳的雕花,看上去年代久远。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墙体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石头像是镀了一层金色,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石头缝里挤出来的绿色小草,随风摇曳,仿佛在炫耀其顽强的生命力。小手不禁伸出手,任指尖在凹凸不平的石头上游弋。院落大门半掩半开,隐隐能看到院里晾晒的鱼干,还有渔网、鱼篓等工具。一只小黑狗正懒洋洋地趴在大门口的摩托车旁,韩小手看它一眼,它冲他汪汪叫起来,声音并不凶,更像是打招呼。

跟着手机地图导航,韩小手来到一家叫青山湾养生度假村的民宿。来之前,他与老板已经在电话里联系过。前台接待是一位年轻女孩,眉眼娇俏,细嫩的皮肤能掐出水来,一看就是典型的海城姑娘。

女孩冲韩小手微微一笑:“要住宿吗?”

“你们老板在吗?我跟他在电话里联系过,我们幼儿园下周有活动,打算住这儿,我提前过来看看。”韩小手回了一个微笑。

“你是幼儿园的老师?男幼师?”女孩眼睛里流露出惊奇。

韩小手细白的脸膛腾的一下红了。尽管已经做了两年的幼儿园老师,碰到有人特意强调“男幼师”,他还是很不习惯。

“老板这会儿出去了,你得等等。”好在女孩移开了话题。

“去哪儿啦?什么时候能回来?”

女孩噘着嘴巴,夸张地摇了摇头。

韩小手讓女孩给老板打电话。女孩却说让韩小手自己打,说老板总不接电话。

韩小手打过去,一连打了几个,果然没人接听。

中央空调发出嗡嗡的响声,屋里冷气十足,不一会儿,韩小手身上的汗慢慢退去。他把肩上的背包放在吧台旁的沙发上,走到门口向外张望。

门口有一把撑开的落地遮阳伞,暗红的顶棚,犹如一株巨大的蘑菇。伞下面是一张长条桌,几把藤条椅,经年的风吹日晒,桌腿上的油漆有些剥落;椅子上的藤条有几处已经断裂,张牙舞爪的样子。韩小手走过去,对街而坐。巷道弯弯曲曲,向着远处延展,不停地有人从眼前经过,游客抑或居民一眼便能看出来。下午四点多的光景,阳光仍旧明亮刺眼,透过门前密密麻麻的松针,撒下大片斑驳的光影。

韩小手靠在椅背上,感到些许的疲惫。他心里盘算着这两天需要做的事情——待会儿先把住宿定下来,晚上如果时间充裕,就去拜访那位茶农,这次毕业旅行给孩子们安排了一次采茶体验,他需要和茶农提前沟通好;明天再去一趟海军博物馆,还得购置一些开幕、寻宝环节需要的东西……韩小手并不是一个爱操心的人,但不得不时常承担一些分外的工作,谁让他是幼儿园里唯一的男老师呢?平时遇到什么事,园长经常说,小手,你是男生,你去吧。韩小手心里很郁闷,这无形中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近来,辞职的念头总是不时地跳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干啥不行,非得当幼师啊?”想起女朋友总这么说,他感到很羞愧。

远处一个身影晃动着朝韩小手走过来。他留着当下流行的时髦发型,穿着黑色POLO衫,人看上去很精神。不知为什么,韩小手觉得他就是老板,他想起他在电话里的声音——干脆、爽快,跟这个人的气质很匹配。韩小手起身,微笑着看他走近。可是,那人走近之后,并没停步,他只是看了一眼韩小手,然后朝着民宿大门里走去。韩小手听见他说:“美女,安哥在吗?”

并不是老板,原来也是来找老板的。

韩小手记得老板叫陶安,很文艺的一个名字。出发前,园长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号码前面写着“青山湾度假村·陶安”。他重又坐下来,继续等待。他刷了一会儿手机,眼睛又干又涩,有一些困意袭来。今天起了个大早,中午又没午休,他放下手机,靠在藤条椅上,眯起眼睛。或许光线太亮,韩小手总感觉眼前有一片火一样的光影在晃动。他抓起防晒服遮住了眼睛,感觉好多了。不一会儿,韩小手就开始迷糊。在梦里,他又和女朋友吵架了,女朋友哭得稀里哗啦,抱怨韩小手没有上进心,年纪轻轻就想躺平,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韩小手又恼又恨,恨自己无能为力,一边是女朋友,一边是妈,他该听谁的呢?

高跟鞋“哒哒哒”的声音,越走越近,直到有人叫他:“喂,睡着了吗?”

韩小手睁开眼睛,是民宿前台的那个女孩。他坐直身板,盯着女孩看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老板回来了,你进来吧。”

韩小手跟在女孩身后,走进民宿,看到老板穿着背心和大裤衩,皮肤黝黑发亮,左臂膀上盘着一只青龙文身,一点也没有想象中的文艺范儿。

“你找我?”

“嗯,咱们通过电话,我是幼儿园的老师韩小手。”

“咱们通过电话?”老板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啊,我们幼儿园的毕业生要来这里旅行,打算入住你们的民宿。”

“啊?是吗?可是你没给我打电话啊。”老板求助似的看看女孩,要么是他韩小手记错了,要么是自己糊涂了。

最后,大家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是韩小手找错了地方。这家民宿叫“青山湾养生度假村”,而韩小手要找的地方是“青山湾度假村”;这家民宿的老板名字里也有个安字,难怪刚才那个人叫他安哥。没想到一进村就弄了个大乌龙,真不是个好兆头。韩小手很不好意思,跟人家道了歉,拎起背包便跑了。

走出去好远,韩小手才想起来,忘了问那个“青山湾度假村”在什么地方。他在手机地图上试着输入“青山湾度假村”幾个字,后面紧跟着出来好几个地址,什么青山湾度假村陶家民宿、青山湾度假村轻奢民宿、青山湾畔海景民宿……韩小手顿时感到万分迷惑,到底哪个才是?他找到陶安的电话,想打过去问个清楚。还是没人接听。韩小手气咻咻地想,不接电话你要手机干吗用的?好在这几家酒店民宿相隔都不算远,他决定先去陶家民宿看看,既然都姓陶,说不定就是陶安开的。

韩小手无心再看风景,不由地加快了步伐。跟着手机导航,他穿过一条巷子,拐过一个街角,又穿过一条巷子。这些巷子看起来完全一样,两旁的院落也很相似,韩小手差点以为自己迷路了,又绕回了先前走过的巷子。

被弯弯曲曲如绳子般的巷子牵着,韩小手来到青山湾度假村陶家民宿。

这家民宿的门头跟刚才那家差远了,很不起眼,走进去却别有洞天,装修风格偏复古,蛮有情调。韩小手说明来意,问前台接待,你们老板是不是叫陶安?前台听得一愣,说你找错地方了,我们老板是姓陶,但不叫陶安。韩小手一阵失落,又开始给陶安打电话。今天可真奇怪,陶安就是死活不接电话。韩小手的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原本对这家民宿抱有最大的希望。

韩小手悻悻地转身离开,朝着同一条街上的另外一家轻奢度假酒店走去。到了才发现,门口的牌子上写的是青山湾度假村豪华民宿。轻奢和豪华有什么区别?小手心里嘀咕。

前台服务员看了一眼他,问:“住宿吗?”

“请问你们这儿老板是陶安吗?我们电话联系过。”韩小手答非所问。

“陶安?我们老板不叫陶安。”

“不叫陶安?你确定吗?”

“当然,老板叫什么我还不清楚吗?”前台服务员狠狠地白了一眼韩小手。

韩小手的脑袋嗡的一下大了,他一边用纸巾擦汗,一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不知不觉间,太阳一点点向下沉,阳光越发金灿灿的,还是一样的热。待韩小手歇得差不多了,他准备去最后一家海景房民宿。这家老板肯定就是陶安吧?事不过三,再不是那就是见鬼了。但韩小手并不记得陶安跟他说过民宿靠海,所以他心里很没底。

带着困惑,韩小手继续寻找。好在三家民宿相隔不算太远,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小手来到海景房民宿。果不其然,这家海景房民宿靠海很近,三层小洋楼,欧式风格,白墙红顶,格外醒目。望着眼前不远处的大海,韩小手心里感到舒畅了一些,脚步也轻盈起来,他觉得眼前的民宿肯定就是他要找的民宿。

韩小手禁不住地感慨道:“这民宿环境真好啊。”

“对啊,我们家民宿在渔村很有名气,是游客都来打卡的网红地呢,评价特别高。你要住宿吗?”前台接待也是一位女孩,听小手这么说,一脸的自豪。

“你们老板是陶安,对吗?”韩小手心里早已没了底气。

“谁?陶安是谁?”

韩小手的脑袋再次嗡的一声,一阵眩晕感袭来。他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迷宫,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口。电话竟一直打不通,难道陶安的手机丢了?他心里烦躁起来,先前的愉悦荡然无存。

望望西边的天空,红彤彤的晚霞已经爬上来。韩小手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又累又饿。不管怎么样,他得先住下来。

但这里的价格要高得多,心里比较了一下,韩小手返回到第一家民宿。

当女孩再一次看到韩小手的时候,露出惊讶的表情。韩小手本来不想说什么,但女孩充满了好奇,问来问去,他只好把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女孩若有所思,说“村里的民宿总共就这么几家,老板们彼此都相互认识,你说的这个陶安我从未听说过啊,你是不是搞错名字啦?”

“就算名字搞错啦,那也得接电话呀……”韩小手无奈地摇摇头。

民宿旁边有一家渔家乐。韩小手办理完入住手续,便来到这里。可能还不到饭点,小店里出奇冷清,他点了适合一人吃的菜品,一盘韭菜炒鱿鱼、一盘麻辣花蛤还有半份鲅鱼水饺。大姐一边在点菜宝上下单,一边问韩小手:“来旅游的?”

韩小手点头,试着问道:“大姐,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陶安的?开民宿的。”

大姐想了想,摇头表示没听过,又说:“还真有一家姓陶的开民宿,但老板不叫陶安,好像叫什么来着?看我这脑子,那人是我儿子的高中同学……”韩小手无心再听下去,心一点一点往下沉。

菜很快端上来了,分量很足,看着也新鲜,可韩小手一点胃口没有。

当大姐提着啤酒再次从韩小手旁边经过时,她热情地说:“来两瓶啤酒?这可是我们海城的特产,口味很好呢。”

酒瓶上挂着小小的水珠,冰镇过的,看上去冰凉爽口,韩小手不自觉地留下两瓶。他想,我根本不怎么会喝酒,怎么一下要了两瓶呢?他苦笑一下,越发觉得这真是奇怪的一天。

或许太累了,也或许心情烦躁,韩小手就着鱿鱼和花蛤,竟一杯接一杯地喝起来。啤酒惯有的苦涩味道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一口咽下去,只觉得浑身沁凉,舒服极了。两瓶啤酒很快见了底,韩小手脸上热辣辣的,大脑也开始感到眩晕,眼前一切有些模糊。他环顾四周,最里面来了几个喝酒的男人,他们声音嘈杂,操着当地方言,不知正说些什么。韩小手夹起一个饺子,一边嚼着,一边起身,他得去趟洗手间。

等韩小手从洗手间回来,一位男子赫然出现在他对面的空座上。韩小手使劲眨眨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对面的人是那样真真切切,他手里拿着啤酒瓶,正在给自己杯子里倒酒。

韩小手恍惚了一会儿:“你,你找我?你是谁?”两瓶酒下肚的小手,他嘴皮子已经不利索了。

“我就是陶安,你不是一直找我吗?”男子笑道。

韩小手浑身一激灵,眼睛聚焦了好久,才看清对方的模样。眼前这位自称是陶安的男子,看上去年纪不大,只是说话声音透着沧桑,跟电话里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身形上看也没有一点文艺范儿。但不知为何,韩小手对他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你先坐下,我有话跟你说。”陶安又说道。

韩小手感到不可思议,找了一天的陶安,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韩小手看着陶安,越看越覺得熟悉。他的长相和自己属于同一种类型:都有着精瘦的脸庞,深邃的眉眼,宽阔的鼻梁,特别是他丰厚的嘴唇,与韩小手简直一模一样。韩小手努力回想,他们到底在哪儿见过?可他并没有一丝的记忆。

陶安似乎看出了韩小手的疑惑,他轻轻拍了拍韩小手的肩膀,把韩小手面前的空酒杯满上。他端起酒杯,要同韩小手干杯。韩小手摇头晃脑,胃里一阵翻腾,刚才的酒劲似乎现在才真正上来,身体差点倒在地上。他稳住身子,摆了摆手。陶安索性自斟自饮,连干几杯,面不改色,话匣子却渐渐打开了。韩小手听得惊心动魄……

“你是单亲家庭吧?你妈独自一人把你抚养长大,我说得没错吧?”

韩小手心里咯噔一下。不过陶安只说对了一半,后来妈带着韩小手改嫁了,这一点陶安没有提到。

“这些年,你对你爸一无所知吧?你妈是不是告诉你,在你很小的时候你爸就去世了?”陶安继续说。

韩小手默默点头,的确如此,妈很忌讳提及他爸爸。

“实际上,你爸是去年才生病去世,之前一直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住在青山渔村。”陶安喝了一口酒。

韩小手先是一惊,随即又哈哈大笑——这人喝多了吧?讲故事呢。

“对于你爸妈离婚的事情你知道多少?”陶安手里端着啤酒杯,他根本不管韩小手信不信,仍然自顾说着。

爸妈离婚的具体原因和细节,妈从来闭口不提,是韩小手在漫长的岁月里,从妈的只言片语中,用一个又一个细节,自己拼凑出来的——大抵是在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爸因工作外出参加培训,在那不短不长的时间里,他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其实,这根本算不上细节,只是几笔粗略的线条,大体勾勒出的一个轮廓。韩小手沉默着,他想听听陶安会说些什么。

“你爸年轻的时候,创办了一所颇有名气的私立幼儿园。他原本就是教育专业出身,接受了一些西方教育理念,在幼儿教育上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你爸那时雄心勃勃,一心想做好幼儿教育行业,他不放过任何学习机会,经常外出参加培训学习。在一次外出学习中,他认识了一个女人,并很快坠入爱河。回去之后,他便和你妈离婚了。”陶安说,“听说他们离婚后,你妈带你回到她的老家生活。”

说到这里,陶安忽然停下来。他盯着韩小手,欲言又止,然后端起酒杯,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韩小手觉得很荒唐,问:“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陶安并不理会,点燃了一支烟,任烟圈儿盘旋上升,在头顶弥散。

韩小手觉得太荒唐了,他还感到有些难堪,有些恼火,自己的隐私怎么会被别人知晓呢?他并不愿意相信陶安所说的一切,但想起妈知道他要来青山渔村时慌乱的样子,似乎已经说明什么。

陶安掏出手机,对着手机屏幕划了几下,递给韩小手看:“你看这张老照片,我拍下来的,上面这个男人是你爸,你爸旁边的是你妈,你妈怀里抱的就是你。”

韩小手心里咯噔一下,眼睛湿润了。照片上的男人真的是爸吗?他和自己想象里的爸一点儿都不一样。但那个笑靥如花的女人分明是妈。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怀疑的了,照片证实了陶安所说的一切。一股关于过往和现在、身世和命运的复杂心绪,彻底把韩小手淹没了。韩小手心乱如麻,这些关于身世的过往早已被他封存起来,即便面对女朋友,他也没有勇气提及。从小到大,他始终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内心也极度敏感自卑。

“你为什么一直不接电话?害我到现在没找到民宿……”韩小手忽然问道。

“陶家民宿就是你要找的民宿。我是故意不接电话的。”陶安刚才滔滔不绝的样子戛然而止,他又点燃了一支烟,作沉思状,眼睛望向别处。

“可这与我爸有什么关系?”韩小手奇怪地问。

“陶家民宿是你爸留下来的。他一心扑在幼儿教育事业上,创办了几家连锁幼儿园,但最终把身体累垮了,前几年便被查出各种毛病。于是,他把幼儿园交给了别人打理,自己来到老家养生。”陶安说。“你爸是个劳碌命,忙惯了,说是回来养生,却又经营了这么一所陶家民宿。”

“那,为什么民宿的老板是你?你和我爸认识?”韩小手又问。

“认识,何止认识?我也姓陶,往上数几代,我们是一个大家族的人。我初中辍学之后,一直跟着你爸干。你爸看我脚踏实地,临终前把民宿交给了我。他还叮嘱我,让我一定找到你,完成他的临终遗愿。”陶安说。

“他自己家里的人呢?”韩小手实际上是想问,他爸的再婚妻子、还有他们的儿女为什么没有接手民宿。

“你爸再婚后过得并不幸福,那个女人暴躁蛮横,稍不如意就以死相要挟。有一次,你爸提及想与你相认,被她狠狠折磨了一番。”陶安说,“这一切你爸都忍耐着,他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不敢再次轻易破坏这个家庭。”

韩小手的胸口突然像被针扎了一下。这么多年,父亲的形象如同一个影子,无处不在,却又从来没有真正存在。陡然间,一个真实的父亲形象闯进韩小手的心里,他着实有些难以接受。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就是为此才找到我的?”韩小手问。

“是的,这是你爸对我的交代,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可茫茫人海,要找到你谈何容易?你妈对你爸恨之入骨,早已断了联系。你爸一直以为你们在她老家生活,我还特意跑去找过你,但一无所获。后来几经周转,我才打听到,你们已经搬到省城生活,你还改了姓,随你妈姓韩,叫韩小手。知道你的名字,是找到你的关键。我联络了在公安局上班的同学,让他们帮我查出你的信息。这样,我不光取得了你的联系方式,还知道了你的住址和工作单位。我先是跟你们幼儿园建立了业务,但不敢贸然跟你联系,怕打扰到你平静的生活。就在我左右为难,思索着如何跟你见面才不会那么突兀时,你们幼儿园有了这次活动,这才突然有了这个机会。”陶安好像突然如释重负一样。

“那也不一定就是我来啊,也许会是别人。”韩小手不以为然。

“这完全是一个巧合,你不得不信有些事情是上天注定的。前几天,你们园长向我咨询住宿事宜,说后面会有人具体和我联系,我就想到那个与我联系的人可能是你,因为你是那里唯一的男老师,这种事男人出差总是方便一些,对吗?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的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正是韩小手。我特别惊讶,但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断定很可能是你。你的音色很亮,和你爸有几分相似。当我们彼此加了微信,在朋友圈看到你的照片时,我确定就是你。你们的眉眼太像了,從没见过如此相像的人。只是我从没想过,我们会以这种方式见面。知道你要来,我忽然很紧张,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更担心你会受到刺激。所以,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一直没接。你不知道这一天,我的心里是多么忐忑……”陶安说得合情合理。

韩小手却感到很恍然,犹如在梦中。一切是那么荒诞,电视里的情节竟然会出现在现实生活里。饭店大姐从他们身边经过,韩小手说:“大姐,再上两瓶啤酒。”

大姐撇撇嘴:“看你刚才有点多,怎么,又能喝了?”

一边说着,还是拿了两瓶啤酒放到桌上。韩小手把一瓶啤酒推到陶安面前,自己拿起一瓶,咕咚咕咚喝起来。等他一气把那瓶酒喝完,抬起头,陶安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次日醒来已是早上八点。洗漱完毕,韩小手去一楼餐厅吃早餐。前台那个女孩看见他,咯咯笑个不停,说:“你昨天喝得不少啊,还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吗?两个人把你拖回来的,多亏离这儿近。”

韩小手的脸红了,对着女孩羞涩一笑,穿过餐厅,走出院子,去了昨晚喝酒的渔家乐。饭店大姐一看见他,便热情地招呼:“没事了吧?昨晚你一个人喝了好多啤酒,后来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

韩小手说:“不对啊,明明有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子,你没看见?”

“我看你是喝糊涂了,明明你一个人喝闷酒呢。”大姐笑了。

“他是我喝到一半来的,你没注意?”韩小手好生奇怪。

大姐善意地笑笑:“那就当他来过吧,谁的一生没有几场梦呢?”

海风微凉,韩小手倒吸了一口凉气。

手机提示音响了,是妈发来的微信。很长的一段话——

儿子,你去的青山湾渔村是你爸的老家,我和你爸是在那里认识的。我们当时爱得轰轰烈烈,离婚时闹得也沸沸扬扬,我发誓永远不让你们父子相见。当然,后来我后悔了,我不该剥夺你本该拥有的父爱。你爸年轻的时候致力于教育事业,创办了很有名气的幼儿园。所以,当你误打误撞地当了一名幼师,我内心暗自高兴,这是上天的有意安排。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们父子会再相见。这是他的电话,我们最后一次联系是几年前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你试试吧……

这段话后面,果然有一个手机号。韩小手刚拨了一半,陶安的名字就显示出来。他把电话打过去,竟意外地接通了。那边不断传来“喂,喂——”的声音,韩小手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紧张得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魇?他还没有做好准备。

责任编辑 刘钰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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