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讲女性词（四十）

叶嘉莹

我们上次讲了顾太清的一首词，仅一首实在不足以看到顾太清词的好处，所以我们就再讲一首顾太清的词。顾太清是清宗室奕绘的侧室，需守礼法，她在生活上受到很多限制，所以她的词的内容就没有开阔博大、丰富多彩的表现，只是写闺房之中的生活，但是这个人确实是有才华的，即使很小的题目都能够写得很好。当然，除了《金缕曲》，因为这是顾太清送给吴藻的，那是应酬的文字，没有真的感情，当然不好了。

顾太清还写了一首词《鹧鸪天·傀儡》。“傀儡戏”，就是有一个人提着绳子，他一动绳子，傀儡的手脚就都会动了，以这种形式来表演故事。贵族中的闺房之人，常常看这种表演，所以顾太清就写了《傀儡》，现在我们就看这首《鹧鸪天·傀儡》：

傀儡当场任所为，讹传故事惑痴儿。李唐赵宋皆无考，妙在妖魔变化奇。驾赤豹，从文狸，衣冠楚楚假威仪。下场高挂成何用？刻木牵丝此一时。

这是小题目，但是写得很有深意，写得非常的巧妙。她说“傀儡当场任所为”，傀儡嘛，你让它演什么，它就演什么;让它怎么动，它就怎么动。“讹传故事惑痴儿”，这些傀儡戏演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戏，都是历史上流传的故事，就是迷惑这些傻瓜的。人们说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就都是傻子。有个连续剧叫作《洛神》，《洛神》演的就是甄宓的故事，甄宓本来是袁绍的儿媳妇，曹操灭了袁绍，曹操、曹丕、曹植父子三个人同时喜欢上甄宓了，后来甄宓嫁给了曹丕。《昭明文选》中李善的注解，说甄宓死了以后留下一个枕头叫玉镂金带枕，曹丕把这个枕头给了曹植。很多人就说这都是李善道听途说的话，史实上没有证据。《洛神》这个连续剧，就把这些东西都编进去了。编戏的人就是这样，可以胡乱编造。所以顾太清说这是讹传故事，就是“惑痴儿”。

“李唐赵宋皆无考”，唐朝姓李，宋朝姓赵，这个事情究竟发生在唐朝还是宋朝，你根本考证不出来。

“妙在妖魔变化奇”，所以你不用考证什么历史，你就看这妖魔的变化就是了。这个戏有很多种看法，我们北方人说“听戏”，坐在戏园子里边，眼睛都可以闭起来，一边手里给打拍子;上海人说“看戏”，因为上海有新式的布景，有种种的变化，所以是看戏。“妙在妖魔变化奇”，就是看他的表演，表演什么呢？都是这些鬼神的故事。

“驾赤豹”，她说演的动作就是一个人骑着一匹红色的豹。“从文狸”，跟在它后边的是一只山狸，就是山里边跟老虎差不多的那种山狸。“驾赤豹，从文狸”出于《楚辞·九歌》。《九歌》里边有《山鬼》一篇，说“乘赤豹兮从文狸”。所以“驾赤豹，从文狸，衣冠楚楚假威仪”，演的是神鬼的故事，那些傀儡穿的衣服，也很有威仪。

她后边说：“下场高挂成何用？”这场戏演完了，就把这个傀儡吊起来，“刻木牵丝此一时”，你不过是做别人的傀儡，把你刻了木头，用皮线把你牵起来，背后有人操纵你的，你不过是一个傀儡而已。

顾太清这是写的小题目，但是写得非常灵活，写得非常巧妙，而且言外也有相当的深意。闺房的女子，虽然不写什么远大的志向，也不写什么五湖四海的见闻，可是写得很妙。

除了《傀儡》这首词，她还有一首词，也是写闺中的小事情，写得很妙，就是《浣溪沙·咏双鬟猧儿》：

怀里温存袖里藏，蒙茸两耳系金珰。双鬟小字最相当。

竹叶上窗惊月影，花枝照壁吠灯光。夜深轻睡枕头旁。

“猧儿”，是一种小狗，鬟是女子梳的环形的发髻，有的女子头上两边梳两个抓髻的叫双鬟。

她说这个狗怎么样呢？很小的狗，所以“怀里温存袖里藏，蒙茸两耳系金珰”，这狗小小的，但是它的耳朵竖起来，像一个女子的头上梳的两个抓髻，主人喜欢它，就在小狗的耳朵那系个小金铃。

她说“双鬟小字最相当”，管它叫“双鬟”，因为它的两个耳朵像“双鬟”。

我们说“一犬吠影，众犬吠声”，一只狗是看见影子就叫，别的狗连影子都没看见就跟着叫。社会上的一些人，自己没有眼光、没有判断，人云亦云，就是如此。她说“竹叶上窗惊月影”，月亮照在窗外的竹子上，竹子的叶子在窗前就有影子了，“花枝照壁吠灯光”，点着灯，旁边插了一瓶花，花枝照映在墙上，小狗看见墙上的影子就会叫。

“夜深轻睡枕头旁”，夜深了，这个小狗就睡在她的枕头旁边。而不久，这个小狗就死了。

下面的一首词《满庭芳·瘗鬟铭》就是写对小狗双鬟的思念：

璧月常亏，彩云易散，惜哉况我痴情。天乎何意，尤物太精灵。犹记憨憨样子，尚依稀、耳畔金铃。妆台侧，衔脂弄粉，难忘小芳名。罡风。吹短劫，优昙才见，一霎飘零。费主人老泪，啼雨难晴。怕向垂杨楼下，伤心处、芳草青青。栏干角，一抔黄土，记取瘗鬟铭。

“瘗”，就是埋葬，她把小狗双鬟埋葬了，还给它写了个墓铭，刻在碑上。她说“璧月常亏，彩云易散，惜哉况我痴情”，这个小狗，这么短短的几年就死去了，就如同天上那个像一块圆璧的月亮，一下子就亏损了。中国的一个俗话，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上凡是美好的事情都不会永久，彩云转眼就散了，琉璃转眼就碎了。这么可爱的狗，真是可惜，何况我是如此痴情的人啊。

“天乎何意，尤物太精灵。犹记憨憨样子，尚依稀、耳畔金铃”，她说不知道为什么上天就生养了这么一个聪明的小狗。她说我还记得那个小狗傻傻的样子，很天真的、憨憨的样子。我总仿佛还听到它金铃的响声。

“妆台侧，衔脂弄粉，难忘小芳名”，它常常就在我的梳妆台旁边，我叫它把盒子给我带过来，它就把盒子给我叼过来，它可以衔着我的胭脂，我真是忘不了每天我都叫“双鬟”“双鬟”。

“罡风。吹短劫，优昙才见，一霎飘零”。“罡风”，就是最强烈、最可怕的风，“吹短劫”，就好像一个灾难来临，把一切都断灭了。“费主人老泪，啼雨难晴”，费我流下好像是下雨一样多的眼泪，下雨下得不能晴的样子。

“怕向垂杨楼下，伤心处、芳草青青”，她说我现在真是不忍心再走过垂杨树的楼下，那是我的伤心处，那一片碧绿的芳草，小狗就被葬在那里。

“栏干角，一抔黄土，记取瘗鬟铭”，就在我那个楼边的栏干角上，一抔黄土，我记得我给它作了这个墓铭。

你看顾太清闺房之中的女子，也不写什么远大的出处、进退，可是她真是有才华，你不得不承认，写得这么生动、这么活泼、这么深切，感情非常真挚。（未完待续）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女性文学大系》（先秦至今）及女性文学史研究”（项目编号：17ZDA242）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