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张之翰生平考

2022-04-29 00:44辛昕
文史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翰林松江南北

辛昕

张之翰(1243—1296),字周卿,号西岩,邯郸人,有“文声政绩辉辉并著”(《正德松江府志》)之誉。但关于其生平的记载却很少:“之翰,字周卿,邯郸人。《元史》无传。惟《松江府志》载之翰至元末自翰林侍讲学士知松江府事,有古循吏风。”(《四库全书总目》)文献史料缺失、散佚,导致后人对张之翰了解甚微。对于张之翰这样一位有特色的文人,我们有必要对其生平进行梳理与考证。

与张之翰生平有关的文献,除张之翰及其友人的诗文外,只有零星材料见载于笔记、诗话等,如《南村辍耕录》《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元诗选·张知府之翰》《元诗纪事》《邯郸县志》等。可惜所记大多较为笼统,难观张之翰生平的全貌,如:“之翰,字周卿,邯郸人。中统初,任洺磁知事。官至松江府知府。”(《元诗纪事》卷四)相对较为全面的当数顾嗣立所编的《元诗选·张知府之翰》小传:

之翰字周卿,邯郸人。中统初,任洺磁知事。至元十三年,选置真定总管府知事,历拜行台监察御史,按临福建行省,以疾谢事,侨居高邮,扁所居曰“归舟斋”,蓄书教授。台省交荐,起为户部郎中,累擢翰林侍讲学士,自请外补,除松江府知府,兼劝农事。归附后,荒租额以十万计,民甚苦之。因赴省力陈其弊,悉除之,赋诗二首以记其事。后以疾卒于官,年五十四。

从中可见张之翰生平大致轨迹。中统初(1260)出仕,至元十三年(1276)任真定总管府知事,接着出任行台监察御史,之后辞官隐居高邮,后被征召出仕任户部郎中,擢升为翰林侍讲学士,最后出任松江府知府兼劝农事,以疾卒于官。以上文献记载太过简略,现将多种材料综合分析,按照三个阶段对张之翰生平进行梳理、考证:第一阶段,早年家乡求学、为官期(1243—1276);第二阶段,中年南北奔波期(1277—1291);第三阶段,晚年松江为官期(1292—1296)。

第一阶段早年家乡求学、为官期,指的是张之翰自出生到至元十三年选置真定总管府知事,主要活动在河北邯郸、真定地区。邯郸,是古赵都城,民风淳朴。燕赵地区以慷慨之士闻名,司马迁的“燕赵自古多悲歌慷慨之士”便是对此地民风最好的注解。出生于此地的张之翰,自然带着北方豪迈慷慨的气质。他少年时代师从北方名儒李冶。李冶是金朝进士,与元好问、张德辉并称为“封龙山三老”,是文人又精通天文算法、阴阳术数。因此在李冶的着意培养下,张之翰是辞章之士又具经济治世之才。他于中统初开始了仕宦生涯,任洺磁知事,并于至元十三年任真定总管府知事。

关于在河北地区为官的经历,张之翰少有提及,但却用诗文记录了大量少年读书、求学时的所见所闻,如求学于李冶门下的情景“昔在封龙同登敬斋之门”(《故昭义军节度副使王公碑铭》)“四贤堂上无馀子,三老山中只此仙”(《敬斋先生寿二首》)表达对老师的尊重、敬佩。追忆亲见郝经的经历:“我从少年见陵川,笔力抗鼎思涌泉。中流飞龙飞上天,黄金虎节光赫然……”(《读郝陵川使宋集因题其后》)描写郝经神采,表达对郝经其人其文的钦佩等等。

张之翰人生的第二阶段是其南北各地奔波时期。在这一阶段,张之翰不仅在南北各地为官,还曾在高邮地区隐居三年,最后再度征召入仕,回到大都进入翰林国史院。

至元十四年,张之翰拜行台监察御史,这一时期他的足迹遍布山东、浙江、杭州、陕西、四川等地。《求复斋川行图书》中详细记录了他的两川之行:

至元丁丑,某为宪台属掾,同监察御史霍君国瑞被命刷两川行院卷。冬十一月,至汉中,时陕西按察佥事魏君太初,亦有分巡巴蜀诸郡之行,遂成同途。越二十有六日,过利州、渡嘉陵,上三重岭……明年春,别太初于兴元,偕国瑞入秦。

至元十四年冬十一月至汉中,并于至元十五年进入陕西。其间与霍国瑞、魏初同行。张之翰所作《镇南楼记》(至元十四年)可为佐证:“镇南楼,在兴元公廨之左。某至元丁丑冬奉命入蜀,取道汉中……”此次入蜀是张之翰第一次离开北方地区,接着任济南提刑经历,在山东济南任职期间,周游山东周边美景,有《平野亭记》《乐春园记》等。至元十八年张之翰转任南台御史巡视各地:“自余任南台御史,中间走七闽,历两浙,未少安。于此,虽同列人十馀,有不及接一语、共一事者,二载之间,转迁殆矣。”(《送王君朋益燕南宪司序》,1283)于福建、两浙等地往返奔波。

至元二十一年春,张之翰辞官归隐高邮,并于至元二十三年年冬十月结束隐居生活北返大都。他在《沁园春序》中有详细记录:“……至元甲申春,不肖以南台里行求去,退居高沙。又二年冬十月,迫以北归,由维扬至金陵。”张之翰虽未说明归隐的原因,却提出再度出仕是“迫以北归”。在其他材料中有因病退隐一说“以疾谢事,侨居高邮,扁所居曰‘归舟斋,蓄书教授。”(顾嗣立《元诗选》)“至元中历拜行台御史,按福建行省,以疾谢事,侨居高邮。”(李世昌《邯郸县志》)但通过张之翰隐居时所作诗词,可以发现其隐居生活是快乐且闲适的,如:“静有读书缘。贫无使鬼钱。尽虚斋、尽日萧然。鲸海波涛三万丈,元不到、此山前。”(《唐多令》)隐居虽贫苦,却没有凡尘琐事的纠缠,不会再被仕宦风浪波及。但是隐居生活很快便被迫结束,在“台省交荐”下张之翰再度回归官场。

至元二十三年冬,张之翰起为户部侍郎,接着任职翰林。此时南北统一,南北著名文人共聚大都。在京期间张之翰与许多著名文人皆有交往,如在《中秋会饮小序》中提到的文人雅集盛况:“昨岁中秋,陪右丞马公、张礼部梦符、夹谷侍御士常饮右辖公寓第,时公病新起,临风对月,浮钟举白。诸公虽不敢尽其欢,亦皆被酒而散……”马绍、张孔孙、夹谷之奇等名流集聚一堂诗酒唱和、切磋诗艺。这一阶段张之翰有许多唱和诗,如《和赵子昂郎中见惠韵》《赵学士子昂画选诗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扇头见贶》等。

张之翰晚年松江为官期从至元二十九年春由翰林侍读学士出任松江知府开始。关于此次离京出仕地方的原因,《元诗选》中记载为“自请外补”。但是在他的许多诗歌中,却隐晦地写出了离京外任的真正原因,如《寄呈卜平章》:

往年曾送上銮坡,万里南迁奈命何。宰相荐贤今有几,翰林为郡古无多。

赤心报向江湖远,白发徒劳岁月过。好放西岩岩下去,留将老耳听赓歌。

这是一首寄赠诗,“卜平章”,“卜”姓为音译,指的是宰相不忽木。不忽木,是康里氏,至元二十八年由翰林学士承旨出任平章政事。诗中不仅表达了对不忽木荐举之恩的感谢,亦隐约地抒发了离京的哀伤。与此诗相比,另一首诗则表达得更为直接:“已离犹自防遭谤,未满如何敢寄诗。”(《寄何右丞二首》)从中可知此次离京是因诽谤而被贬出京。由此造成了他内心的苦闷、纠结,创作了许多厌倦仕宦、渴望归隐的作品。

张之翰虽被贬出京,但在松江任上却实施了许多惠民的政策,成为百姓口中的“名吏”“乡贤”:

请补外,除知松江府,兼劝农事。减汰虚数漕米十万石,又创西湖书院,起先圣燕居楼,复贡举堂,建松江小学,立上海县学,筑社稷坛,百废俱兴。元贞二年,卒于官。其子野侍从皇太后,奉命注《易》,受翰林修撰。之翰所著诗文、乐府三十卷,曰《西岩集》。有《镜中灯》诗脍炙人口,人称“张镜灯”,云祀乡贤。(李世昌《邯郸县志》)

减赋税、创立西湖书院、建造燕居楼,并恢复了贡举堂,作三贤阁,修社稷坛等。虽在松江任上仅四年,但在时人及后世文献材料中,对此四年间的记载却较为详细,除《邯郸县志》《元诗选》《四库全书总目》之外,还有李谦的《张之翰神道碑铭》:“自翰林侍讲学士来知知府事,文声政绩辉辉并著,有古循吏风。”陶宗仪的《南村辍耕录·桃符谶》:“张之翰,字周卿,邯郸人。由翰林学士除授松江知府,自题桃符云:‘云间太守过三载,天下元贞第二年。是岁卒。亦谶也。”无论松江知府张之翰,还是因诗闻名的“张镜灯”,皆为后人所敬仰。

张之翰所生活的元初,是中国历史上又一个由分裂走向统一的大变革时期。自1127年金灭北宋,直至1276年元灭南宋,元王朝完成了南北近一个半世纪分裂后的再次统一。张之翰不仅见证了南北统一的历史时刻,他还是南北统一后第一批南下为官的北方士人。独特的时代背景与人生经历,给予了张之翰独特的魅力与价值。

张之翰是北方人,性格豪爽且喜诗好酒。其人豪迈洒脱,得到了世人的喜爱。如好友魏初便有“方喜诗坛逢老手,却愁酒阵当强敌”(《满江红·登汪师展江楼次韵张周卿韵》)的评价。魏初是金元易代时期名士魏璠之孙,同样是元初北方著名诗人。两位同样喜诗好酒的文士相遇,本应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场面,但在魏初笔下却用了一个转折,写出了喜剧化的色彩。“诗坛逢老手”的喜悦,马上化解在酒阵遇强敌的愁绪中,使读者不由得大笑一场,而张之翰喜诗好酒的形象亦无比生动地出现在读者眼前。在南方文人笔下,也有相似的评价:“松江太守今贤侯,喜有螃蟹无监州。左手持螯右杯酒,文章政事第一流。”(方回《松江使君张周卿致泖口蟹四十辈》)左手拿着螃蟹、右手拿着酒杯,方回笔下的张之翰不刻板、不迂腐,而是一位诗酒风流的松江太守,其豪放洒脱的气魄,不得不让人由衷地喜爱、钦佩,因此有了“文章政事第一流”的评价。白珽更是直接将张之翰比作张华、陆云,赞美其风度“几年天上张公子,今日云间陆士龙。”(《赠张知府周卿》)无论南北文人皆喜张之翰,不仅喜其诗,更喜其人。洒脱幽默、豪放爽朗,正是张之翰的魅力所在。

张之翰独特的价值,则表现在推动了元初南北文坛由分裂走向统一的进程。南北地域隔绝导致了南北文坛各自发展的结果,形成南北迥然有别的风格:北方地区在元好问的引领下,形成了豪迈英爽的北宗风格;南方地区则以学晚唐弥补江西诗派的弊端,最后走向了清圆华靡。南北统一后,如何推动南北文坛的融合,成为元初南北文人的共同目标,此时张之翰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首先,作为北方文人,他有南方长期生活的经历。在南方为官时,他将北方作品传递至南方,让南方文人认识北人创作,打破“江南士人曩尝谓淮以北便不识字”(张之翰《书吴帝弼饯行诗册后》)北方无文学的固有印象。其次,张之翰与南北文人皆有交往,文人间的交流促进了文风的交流。“江南江北阅人多”(刘敏中《次张周卿御史韵五首》其一)是张之翰现实生活的写照,他不仅与南北文人诗文唱和,还主动学习南人诗法,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兼容南北的特征—“清篇脍炙惊吴下”(戴表元《投赠松江守张周卿》)。最后,理论上推动了南北文风的融合。张之翰不仅在创作上自觉融合南北,还在理论上支持南北文坛的融合:“余尝谓北诗气有馀而料不足,南诗气不足而料有馀,如娱心所作,其欲兼之者欤!”(《跋俞娱心小稿》)他看到南北文坛各自的弊端,提倡文学创作应兼容南北。由此,张之翰通过作品的传递、文人间的交流、理论倡导及创作实践,沟通了南北文坛,实现了推动南北文坛融合的目标。

张之翰不仅获得南北文人的认可与称赞,推动了南北文风的融合,同时得到了百姓的喜爱与赞美。他是洒脱不羁的文人,又是刚正不阿的贤臣。他对待百姓细心周到、事必躬亲,对待朋友诗酒风流、豪放洒脱,这样一位“妙”人,不应因文献材料的缺失、散佚,而被历史所淹没、遗忘。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元初北方的学术格局与文学的地域分布研究”(项目编号:18YJC751053)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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