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灵神话探微

慈华

《西游记》小说第四回中，“巨灵神”抡着宣花斧，在水帘洞外大喝—“那业畜！快早去报与弼马温知道，吾乃上天大将，奉玉帝旨意，到此收伏。教他早早出来受降，免致汝等皆伤残也！”—出场威风凛凛，但与孙悟空对战时，被孙悟空劈头一棒，战败而逃的巨灵神形象深入人心。

事实上，巨灵神产生的年代久远且形象多面。巨灵神的传说最早可追溯到汉代，经过漫长流播演变的过程，才产生了西游故事中最广为人知的巨灵天将形象。

一

“巨灵”最早可见于汉代典籍。西汉扬雄《河东赋》中的“河灵”与东汉张衡《西京赋》中的“巨灵”，实则同指“河神巨灵”。

元延二年（前11）三月，汉成帝率领群臣到汾阴祭祀，而后一路游览归宫。随行的扬雄感慨于路途所见、所思，回宫后献上《河东赋》。其中有“河灵矍踢，爪华蹈衰”一句，苏林注：“河灵，巨灵也。华，华山也。衰，衰山也。掌据之，足蹈之也。”（《汉书·扬雄传》）张衡《西京赋》中，“巨灵”二字首次出现，“缀以二华，巨灵赑屃，高掌远跖，以流河曲，厥迹犹存”，薛综注：“华，山名也。巨灵，河神也。巨，大也。古语云：此本一山，当河，水过之而曲行。河之神以手擘开其上，足踏离其下，中分为二，以通河流。手足之迹，于今尚在。”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9页）从这两则材料可获得的信息是，巨灵是河神，他体型巨大、强壮有力，手掰、脚踩便能把华山分开。不同的是，《河东赋》中，华山被一分为二，成为华山和衰山;而《西京赋》中，华山则变成“二华”，即华山与少华山（又名“小华山”）。应当进一步说明的是，此处的“河”指的是黄河，也就是说，巨灵神是黄河河神。

崔颢《行经华阴》曰：“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御选唐诗》卷一八引《华山志》注之曰：“汉武帝观仙掌于县内，特立巨灵祠。”又，张维新《华岳全集》卷二载“巨灵神祠，汉武帝修建”，是为汉武帝修建巨灵神祠的佐证。我国古代是农业社会，水源影响农作物的收成，而收成的好坏关系到社会的稳定与否。黄河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摇篮，黄河附近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为附近百姓的生产生活提供了保障。汉武帝在华阴县建立河神巨灵的神祠是顺应民心民意的政治行为，也是巩固皇权的手段。可见，巨灵神祠有其政治性的一面，带有河神崇拜与皇权崇拜的双重属性。

唐人李善注《西京赋》引《遁甲开山图》曰：“有巨灵胡者，遍得坤元之能，造山川，出江河。”（《文选》卷二，49页）另，可从《太平御览》和《路史》中辑得两则《遁甲开山图》中巨灵神相关的材料：“有巨灵者，遍得元神之道，故与元气一时生混沌”，“巨灵与元气齐生，为九元真母”（转引自袁珂，周明编《中国神话资料萃编》，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5页）。至于“巨灵”与“巨灵胡”的关系，笔者以为，包括前文提到的“河灵”“河神”，以及后文论述中的“巨灵大人”“秦洪海”，均指巨灵神。《遁甲开山图》为汉代纬书，已散佚，具体信息不详，但显而易见的是，其记载的巨灵神主宰天地的开辟，关系宇宙万物的起源—巨灵神是造物主的形象，属于创世神话。

从上面的材料来看，“河神”巨灵和“造物主”巨灵有明显区别，应该把二者区分开来。

二

东晋干宝《搜神记》卷一三中，有对巨灵擘华山神话的描摹与补充：“二华之山，本一山也。当河，河水过之而曲行。河神巨灵，以手擘开其上，以足蹈离其下，中分为两，以利河流。今观手迹于华岳上，指掌之形具在。脚迹在首阳山下，至今犹存。故张衡作《西京赋》所称‘巨灵赑屃，高掌远跖，以流河曲是也。”（〔晋〕干宝撰，汪绍楹校注《搜神记》，中华书局，1979，159页）《西京赋》中言“厥迹犹存”，这里便补充了“厥迹”的位置：巨灵神掌迹在华山，脚迹在首阳山。郭缘生《述征记》、郦道元《水经注》等记载的巨灵神话均与此相似。在流播的过程中，河神巨灵故事越发具象化，从巨灵开山通河流的基本故事架构，到留存掌迹、脚迹等细节的确定。

初唐高僧释道世著《法苑珠林》，其卷六三引用《搜神记》：“二华之山，其本一山也。当河，河水过之而曲流。有神排而分之，以利河流。其手足迹，于今在焉。故张衡作《西京赋》，所称‘巨灵赑屃，高掌远跖，以流河曲是也。”（〔唐〕释道世著，周叔迦、苏晋仁校注《法苑珠林校注》，中华书局，2003，1881页）与前文《搜神记》的引文对比可知，不同之处是《法苑珠林》把“河神巨灵”替换成了“有神”。而《法苑珠林》卷三九曰：“昔太一未分，山连太行、王屋、白鹿，河水停于此川，号为山海。及巨灵大人秦洪海者，患水浩荡。以左掌托太华，右足踏中条，太一为之裂。河通地出，山遂高显。仍本为号。张衡《西京赋》云‘高掌远跖，以流河曲者是也。”（《法苑珠林校注》，1251页）此处，道世把“巨灵神”称为“巨灵大人”，并且为之取了“秦洪海”的名字。

经过巨灵神话的广泛传播，到了唐代，巨灵开山成为典故，用来吟咏山川美景。比如，“河看大禹凿，山见巨灵开”（赵彦昭《奉和圣制登骊山高顶寓目应制》），“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王维《华岳》），“巨灵咆哮擘两山，洪波喷流射东海”（李白《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勃然思坼裂，拥掩难恕宥。巨灵与夸娥，远贾期必售”（韩愈《南山诗》），等等。

天宝十四载（755），独孤及在华阴县（曾用名为“仙掌县”）做官，根据当地乡亲父老口耳相传的巨灵神话，作《仙掌铭》（并序）[参陈振鹏、章培恒主编《古文鉴赏辞典》（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14，850—851页]。独孤及以丰富的想象力与恣意纵横的笔触，描摹了巨灵开山的场景：“有若巨灵赑屃，攘臂其间，左排首阳，右拓太华，绝地轴使中裂，坼山脊为两道，然后导河而东，俾无有害，留此巨迹于峰之巅。”该文最具突破性之处在于，独孤氏把河神巨灵与造物主巨灵的形象“合二为一”：“夫以手执大象，力持化权，指挥太极，蹴踏颢气。立于无间，行乎无穷，则捩长河如措杯，擘太华若破块，不足骇也”，“帝命巨灵，经启地脉。乃眷斯顾，高掌远跖。砉如剖竹，若裂帛。川开山破，天动地坼。黄河太华，自此而辟”。

《仙掌铭》不仅是以巨灵神为中心的长篇大论的第一篇文章，而且富有创造性，使这篇铭文在巨灵神话中占据重要地位。毫无疑问，在唐代，巨灵神话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巨灵神的形象更加立体。

三

宋代，随着百戏技艺的兴盛，巨灵神的故事逐渐渗透到表演艺术中。吴自牧《梦粱录》卷二〇载：“凡傀儡，敷演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史书、历代君臣将相故事话本，或讲史，或作杂剧，或如崖词……更有杖头傀儡，最是刘小仆射家数果奇，大抵弄此多虚少实，如巨灵神、姬大仙等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169页）有学者考证宋代杖头傀儡的表演形式：“杖头傀儡，大概和今天的木人头戏相仿，用木仗擎着木偶，另用两根竹竿支撑着它的两手，弄者在下面撑动木仗和竹竿，以控制其动作的。”[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上册），人民音乐出版社，1981，343页]宋代的傀儡戏表演已经比较成熟，除杖头傀儡，还有悬丝傀儡、水傀儡、肉傀儡等。透过《梦粱录》可知，不同形式的傀儡戏表演各有家数，刘小仆射即是表演杖头傀儡的专家，其拿手好戏是“巨灵神”和“姬大仙”。想必巨灵神话与傀儡表演艺术的结合，在当时是很有看点、极受欢迎的演出。

元代，戏曲发展成熟，巨灵神话进入戏剧家的视野，不少作品中可见其踪迹，如“西华山遮不了身边丑，大力鬼顿不开眉上锁，巨灵神劈不断腹中愁”（关汉卿《杜蕊娘智赏金线池》），“【电母引风伯、雨师、雷公上】（风云）走石扬沙日月昏，（雷云）惯将斧劈巨灵神，（雨云）银瓶泻尽天河水，（电云）时掣金蛇送火轮”（吴昌龄《西游记》杂剧），等等。另外，有专门敷演巨灵神话的剧目，即李好古《巨灵神劈华岳》，此剧已佚，但参照题目，便可知演绎的是巨灵神劈华山的故事。另，同一时期，有张时起《沉香太子劈华山》与无名氏《刘锡沉香太子》，演绎沉香劈华山救母的故事。

既有华山联系着“巨灵开山”与“沉香救母”，就预示了两种故事在以后发展中的勾连。宋元以降，沉香救母的故事更具强大的生命力，成为民间家喻户晓的传说之一，而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巨灵神话逐渐没落。应当指出的是，元代戏剧中的巨灵神话多用“劈”与“斧劈”，而在之前的故事里用的是擘（同“掰”），这或许是沉香故事影响了巨灵神话的体现。可以说，元代是一个转折点，自此，华山的传说中，沉香劈山救母故事逐渐“取代”巨灵开山神话。

而真正使巨灵神进入大众视野的，也是其在今天最广为人知的形象，则是明代小说《西游记》中塑造的。其中，巨灵神共出场三次，且均与李天王有关。第四回，孙悟空因嫌官小，反下天宫。玉帝派遣天兵擒拿孙悟空，李靖为降魔大元帅，巨灵神为先锋。巨灵神挑衅孙悟空：“我乃高上神霄托塔李天王部下先锋巨灵天将。今奉玉帝圣旨，到此收降你。你快卸了装束，归顺天恩，免得这满山诸畜遭诛;若道半个‘不字，教你顷刻化为齑粉！”第六十一回，剿除牛魔王时也有巨灵神的踪迹：“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第八十三回，孙悟空状告李天王义女老鼠精，李天王恼怒，令人把孙悟空捆了，于是，“巨灵神、鱼肚将、药叉雄帅，一拥上前，把行者捆了”。西游故事中，巨灵神位列仙班，是李天王的得力部下。巨灵天将手持武器宣花斧是巨灵神话发展脉络中明代小说对元代戏剧承继的证明。在巨灵神话的流播过程中，凭借《西游记》小说的家喻户晓，巨灵天将的形象反而成为“后起之秀”，最广为人知，影响也最为深远。

巨灵神不失为我国神话传说中一位有趣的神仙，其传播演变的过程也相当有特点。早在汉代，河神巨灵与造物主巨灵的神话已经基本定型，河神巨灵也已进入神庙信仰体系。巨灵开山故事流行了一千多年，作为典故应用于唐诗、宋词、元曲中。但宋元时期，更具戏剧性色彩的沉香劈华山救母故事产生，且呈现后来居上之势，华山故事的主人公便发生了由巨灵神到沉香的转变。于是，到了《西游记》小说中，巨灵神演变为一个能被孙悟空几下就打倒的李天王麾下的将领。如今，提起巨灵神，人们普遍想到的是巨灵天将的形象。我国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像巨灵神这样容易被研究者忽略的神仙还有很多，有待进一步挖掘。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