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爱狗的

2022-04-29 20:22奚同发
莽原 2022年4期
关键词:日瓦戈

奚同发

有些事情,没有按平常的时间开始。

有些事情,没有像应该的那样发生。

某人曾一直,一直在这里,

而后却突然消失,顽固地保持着缺席……

读到辛波斯卡的这首诗,我再次想到孙雪芳。她在我生活中突然消失,让我的人生第一次停下来想一个人。

1

有人敲门,敲了一些时间我才意识到。

我与孙雪芳分手后,一路来到瓦城这座乱糟糟的城市,心里更是乱糟糟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谁认识我,更不可能知道我住在维尔温丝基小区,除了房东。

维尔温丝基的取名,我从入住至今也不知其意为何,也没想知道。在那个乱乱的日月里,房地产商们总喜欢弄一些乱糟糟的洋名,好像这样一叫,房子就好卖了。我只是租住,不在乎叫什么名字,哪怕叫什么春暖花开或革命公社七号,或是情在大杂院……都行;我租住在这里,原因只有一个,我查到那个电话的来源在这小区里的超市,就找来并租住了小区的4号楼5单元7楼入门朝北的那间。

咚咚咚的声音很连贯,让我有些心颤,屏住呼吸来确定是否真有人敲门。我独居在此几个月里,安静得好像不在城市,而像帕斯捷尔纳克笔下《日瓦戈医生》所写的那个遥远的村落瓦雷金诺,除了夜里狼的叫声,其他完全是一副纯自然的你种你吃状态。这里没有狼,偶尔有狗吠猫叫,再就是窗外的人声。他们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以忽略不计。

《日瓦戈医生》写到“每个人一生经历的组成成分当中,除了见到的真实人物之外,还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一个不召自来进行帮助的象征性的人物参加进来”,但是我明白,在这个小区,除了孙雪芳不会再有别人。

我倒是希望孙雪芳来见我,或是我能遇到她。跟其他人失恋后把自己弄得死去活来不同,我很安静,也不会买醉,只是傻愣愣呆坐着,一坐一天,一坐一天。这是基于我以往的经验,大学时初恋失败,我没有经验参考,便独自坐在操场边的小树林,瞪着一条砖墁小径发呆,除了上课,每天来到同一地方,同一视角望着那条小径。终有一天课后去那里时,我前一天坐的地方被一对儿热吻的男女占领。他俩亲嘴的动静真大,像动物似的,滋滋响,十步开外都能听得清楚。即使我走到他们附近,俩人也不曾停下来。我呆立了足足两分钟,只好落荒而去,初次失恋的后遗症就这样被治愈了。尔后我的一次次失恋都是第一次的延续,没想到如今第五次失恋,对我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几乎怀疑自己的挫败感是与生俱来。不过,失恋后遗症却仍然是在寂静中傻愣愣呆坐,一坐一天,一坐一天。

2

敲门声终于打断了我的呆坐。我走向门口,听到门板上逐渐密集的敲打声已有点敲鼓的意思,再后来便是擂鼓了。

肯定不会贸然开门。我从一条又一条新闻上领教过城市的可怕,虽然我没有什么可以打劫的,但自己的生命安全也不容半点马虎。像以往在任何城市生活一样,听到敲门声,我都是隔着门上的猫眼先观察一番。不过这一次,猫眼外有些黑,显然被人从外面堵着。我立刻紧张起来。敲门声一下一下砸着我的心坎,全身血液流动明显加快,但仍难以供应四肢的需要,四肢僵僵的。直到我瞄见一个人的耳孔,才松了一口气。那耳孔由大变小,然后显出半张女人的脸,卷发,脸色黝黑,刚才是在側耳倾听?现在转过脸来,那目光有些游离。她另一手插在裤兜里,敲门的手仍握着空拳,有点吃劲地斜举在胸前。是一个有些年纪的女人。

不认识。物业员工都是小美女,个个清清爽爽;而且,她们统一身着蓝色制服,佩戴胸徽。这个莫名其妙的老女人会是谁?

犹豫再三,决定不开门。此时对方也不敲了,但我知道她仍在外面,便轻手轻脚离开门口,走到客厅南边的阳台。

窗外无风无雨无雪,也无阳光,有雾霾。对面的高层写字楼若隐若现,如坠仙境。虽然前几天还有新闻报道瓦城的天气已经有了改善,说雾霾已少了,空气质量指数已排国内前几名,但今天,所有的数字均指向爆表。这天气,显然不适合外出,但待在家里,也难免各种污染,现在的装饰材料,甲酫等有害物质多了去。如果开窗通风,势必导致外面的污染进入。便想起一个疑问——有学生问老师,自来水没烧开不能喝,苹果不洗不能吃,为什么用自来水洗的苹果能吃?是啊,既然室内外的空气都含有有害物质,那么,开窗通风不就像用自来水洗苹果吗?

人们都在等待一场大风。如果是古代,会不会像诸葛亮那样设坛祈风?瓦城从初为古都算起,有3000多年历史;从裴李岗新石器时代早期算起,距今已8000年了;从织机洞旧石器时代算起,也足有10万年了。就是说,十万年前,瓦城的先民已开始过上稳定的农耕生活。而今天,这座城市呼吸的空气却需要一场大风才能改善,大自然所赐予的阳光与空气已成为一种奢侈。

哦,马爱狗的!

马爱狗的,是我那些年的口头禅。不知哪只海龟脱口来了句“My God”,一下子就风靡起来。我的英语口语不好,就喊成了“马爱狗的”。人家对应的是“我的上帝”,我对应的是“我那个天哪”,“我的老天爷啊”。这是我的个人习惯,我喜欢自由发挥。谁没口头禅啊,有些人的口头禅是骂娘、问候奶奶之类,我比他们高雅一些,我问候马家的狗——马爱狗的!

这天气——马爱狗的!

想到风,便想起刘邦的《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孙雪芳当初在文科班被老师点名背这首诗——“大风啊起儿兮,云儿飞了啦扬。威儿加啦海,内兮儿,归啊啊故了乡儿。安得儿儿儿,猛啦个士兮儿,守啦四儿方儿!”这孙雪芳式的背诵,柔声细语,缠绵悱恻,没有一点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哪个猛士听了会决心赴死?她的这种背诵法起初还有一些戏谑,慢慢地,像传染病一样在班里流行。无论男女,怎样阳刚的诗读起来都柔软无力,情丝绕绕,比如“铁马秋风大散关”,比如“不叫胡马度阴山”,比如“踏破贺兰山缺”……千篇一律的娘娘腔。

咚,咚,咚……敲门声又起。门外有人说,我知道你在屋内,为什么不开门?——山东口音,抑或东北口音?

对口音的敏感,是因为我行走了多个城市,听过不少的方言。可对于孙雪芳,她是哪里人,我至今没从口音上做出正确判断。来瓦城等她,完全因为那个偶然的电话。

对面楼上的窗口,亮着灯。现在是大白天,雾霾已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状态。有一个词叫“夜以继日”,我上学时有同学在做作业时写成了“日以继夜”,老师批评并纠正说,应该是夜以继日。如今看来,应该有先知先觉。这个同学就是孙雪芳。

我跟孙雪芳算是高中同学,她高考前两个月从外地转来。那年月,高考前要预考,把一批考不过的学生刷下来,不让参加高考;另外,是户籍所限。孙雪芳因此才在最后时段出现在我们班。她并不出众,也不招人耳目,何况影响人一生的高考在即。

3

咚咚咚,门再次被敲响。已经间隔了近一个小时,以为那个老女人早离开了,怎么又敲起来?看来不是敲错了。

本想开门看个究竟,可为什么要给一个陌生人开门?没有理由呀,就因为她一次次敲门吗?如果我打开门,她突然倒在门前,算不算我的责任?你固然善良且富有同情心,但有些人恰恰利用这种怜悯、善意和厚道,拿捏了你,这些就会成为你的软肋,打起官司,你还真不一定能赢。想起碰瓷,就想起网上曾流传的一个小视频,老师上课点名,因为点了一连串学生的奇葩名字,突然心口疼扑倒在讲台上,被点到名字的学生纷纷后撤并挤作一团,嘴里还大喊小心碰瓷。

我决定还是不开门,不能开,不能给陌生人开门。小时候,我妈就一而再、再而三教育我,不能跟陌生人讲话。如今,老妈老爸皆去,世间唯存我一个单身,没有亲情,缺少朋友,有谁在乎我的生死?哪一天躺下去醒不过来,尸腐数日也未必被人发现……

这就是瓦城,面子和里子的瓦城?

哦,马爱狗的!

房租市场化了,不断涨,从来没见哪儿降的。像出租车,每逢汽油涨价,起步价、公里价都跟着涨,可油价降了,却没见车费降。这就是市场,却不守市场规律。市场经济没什么不好,可一家伙把教育、医疗两个最不该市场化的地方市场化了,治心和治病就变得没有人味了……扯远了,还说房租吧。房东不说涨,只说要房屋改造,让你搬走。等别人租时,直接涨价。瓦城要把自己弄成大都市,一派拆来拆去的景象,都市村庄不断减少,房租涨到许多人不能在此继续打工。听说之前房租很便宜,一派人间烟火的都市村庄,是瓦城这座外来人口居多的城市特色之一。如今都市村庄都轰轰隆隆扒光了,原地盖起摩天大厦,但许多人却没了可居之处。那么,将来我们死了呢,有没有葬身之地?

1997年出台的《殡葬管理条例》,导致各地墓园生意火爆,有人开始对墓地大肆炒作,兴建豪华墓地,出现了“要想富,去买墓”的现象。“炒墓”带来了“殡葬成本过高”等诸多问题,“房奴”之外,又出现了“墓奴”,使生者为了逝者的安息背上沉重的经济负担。我们活不起,也死不起了……

既如此,我应该在不花钱的小区院里多走走,这样房租会更划算一些。但雾霾占领了这些空间,出去走动,就不得不吸入更多PM2.5。它们进入我的肺泡并长期生存,会致癌,我不能牺牲健康去享受这不花钱的空间,否则就是典型的饮鸩止渴。

可我是个大活人,饿了要吃饭。屋内宅了几天,已有些弹尽粮绝的意思,我需要外出采购。想到门外,便再次想到那个对着门、嘴唇上下嚅动的女人。不会我一出去就碰到她吧?她能在门外站三个小时?傻子才干的事。犹豫并没有阻擋我手脚并用换了出门的衣服,又找了个口罩,然后打开了房门。

开了门,四处听听,很安静,并没有一个人影,看来是自己吓自己。按了电梯下行键,然后关家门,在锁孔中转动钥匙。锁好房门以后,电梯正好已打开,从容进去,按下一楼键,这时才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即使不看电梯四壁的广告,也知道是一堆美容、理财、买卖二手车、无痛人流之类的生意。电梯门慢慢关闭之际,不宽的门缝竟出现了四只弯曲的手指。呀,我急叫一声,忙去按开门键——咣当一声,门做了短暂的停止,然后两边分开。那四根指头并未被夹断或鲜血四迸,我的担心纯属多余。随着门缓缓分开,进来一个人,竟是那个老女人!

电梯开始下移。我面对镜子一般的电梯壁,静静地站着,背向那个老女人,有意不想给对方任何交流或沟通的可能。通过猫眼,我已经看到了她的相貌,她却并不知道我是谁。

我还是有些心虚。一是她敲了一上午门,二是我关电梯那一瞬间她又进来,难道她一直在楼梯拐角处潜伏?那样的话,她到底想干什么?我没有看她的脸,只是凭感觉感知着她的存在。莫名的紧张,只因为别人敲门没开,就如此心虚像做了贼似的。其实,不开就不开,为啥非要开门?又不认识她……我期盼电梯快些落地。

电梯里有香烟的余味。那个老女人轻轻咳嗽了几下。她的每一次咳声都会引起我的反应,我也会随之咳嗽几声,更多时间我压制着,以免对方误会我是学她。

丁零一声,电梯到了一层。没有像往常那样绅士般礼让女士,我抢先出来甩开大步前行,出了楼门,转身朝花丛墁道走去。那不是我起初计划的方向,本来要去买吃的,却没有去超市,怎么朝向花丛逃去?我也不明白。

花丛的植物布局很有序。以圆坛为中心,花草树木层次分明,绿红相映,高低错落,足见园丁的用心和精心。平时散步从不曾注意。人,最常忽略的大概就是身边的东西。

好在,那个老女人去了另一个方向。如果也跟了我来,会怎样?陌生邻居?敲错了门?家里水电气之类出了故障,只是想打探一下别人家与她家的情况是否类似,以便决定是否报修?都有可能。瞧,我弄得紧张不堪,可见不做亏心事也怕鬼敲门。

4

无论给自己怎样的解释,还是有些紧张,甚至眼皮都在跳动。但饥饿感很快占了上风,围着花坛表演性地转了一圈儿,我从楼的另一侧进了超市。

超市是我住到这里以后最常去的地方,位于小区最高的那栋楼的楼裙下面。出入小区,行人都要从那栋楼的下面穿过,超市开在那里,显然方便。店老板是个年龄不大也不小的女人,有时候收拾得眉清目秀、利索干练;有时候不修边幅,显得一派慌乱,似乎脸上杂草丛生;有时候态度轻和,面如春风;有时候冷如冰霜,见谁都像欠了钱似的。自己开店做老板就是这么自由随意,不必像给他人打工,无论心情如何面对顾客都要笑脸相迎、露出八颗牙齿。她可以在自己的店里阴晴圆缺、枯荣自便。

老板坐在收银台后,脸色还不错,晴朗,无霾。两个农村小姑娘正在整理货架,年龄不大,感觉是童工。

我朝要买的东西走去,拿到两包速冻水饺,一袋白菜大肉馅,一袋韭菜鸡蛋馅,一荤一素,我喜欢各放半袋下锅。不是我奇怪,是我觉得这种速冻水饺荤得太腻、素得太淡,两相中和才勉强说得过去。

就在转身的当口,我与那个敲门的老女人四目相对,仅一步之遥。我愣住了,有种被惊吓的感觉。对方头发烫得波浪滚滚,面目纵横交错,沟壑万千,两眼混浊泛灰,无力且恍惚,显得老态龙钟,咋看都觉得不对劲。但她穿着整洁,弄副眼镜戴了,说是一大学教授,或是专家、学者,也没人会怀疑。

对视中,我的目光先滑开了,头稍微一斜,瞥向另一排货架,是各种狗粮、猫食。能感到那个老目光并没有移动,虽然缺乏聚光的锐利,但那样盯着你,还是让人感到很不舒服。见她一动不动,我干脆迎着她斜侧身子挤了过去。那一刻,想起中学课本里鲁迅写的少年闰土,文章里有闰土与猹对峙后,猹从少年胯下逃去的情形,顿时觉得我像那只猹,也有那种逃离的感觉。即使背身而去,我還是忍不住佯装瞧货架歪了一下头,眼的余光发现她也扭转了身子,盯着我,但原地未动。难道她在思考买什么东西,会与我有瓜葛吧?

我没有按计划采购完东西,便匆匆结账。老板看也没看我,只低头把饺子对准扫码机,嘀嘀两声,嘴里飘来一句:十块四,哦,十四块!

纠正时她抬头似乎冲我微微一笑,不仔细看,也发现不了,是那种若有若无的微笑。

回到屋里,心跳如鼓。好像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个老女人看上去还算正常,但为什么让人觉得怪怪的?难道几个月在此画地为牢、守株待兔的生活把自己搞得不正常了?

孙雪芳也是个让我心神不宁的女人。高考以后多年不见,重逢后仅仅见了两次面,第三次我们便草草同卧,甚至当时都没弄明白怎么就上了床,还没完成预备状态就山崩水泄了。天哪,这实在太过不堪,令我羞耻之极。联想到街头那些小广告,难道我也阳痿早泄吗?孙雪芳凭什么让我不战而败,缴械投降?真是我自身出了问题?我心存疑惑,她却没给我再次证明自己的机会,一直到我们分开。有些事错过了就不再,有些机会人生没有第二次。

哦,马爱狗的!

谈了五六次恋爱,最想交往下去的还是孙雪芳。可是她如此决绝,一点余地也没留给我。想过死缠烂打乞求她,终是没有付诸行动。转念又想,只要都生活在这座城市,就有机会再见。人生不就是一次次重逢吗?或许某一天,彼此电话一通,便可以再续前缘。我正是带着这种痴而笨的想法来到瓦城,住进这个小区。本来只是等待着孙雪芳的出现,没想到上午这个老女人一次次敲门,让我陷入莫明其妙的惊慌。有那么一刻,我怀疑自己心脏或精神出了问题。

5

下午,一直很安静,门没有再次被敲响,终于可以捧起《日瓦戈医生》继续阅读。

知道这本书是大学时,但一直没有读到。图书馆仅有三本库存,几乎归还不到书架上。一次,看到一个女生来还书,胸前抱的几本书最上面那本就是《日瓦戈医生》。她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短短的头发电击了似的乍着。她形象如何与我没啥关系,除了她手里的书。兴冲冲跟在她身后,等着她办理还书手续,心想,这次肯定非我莫属了。

眼巴巴望着,可那个女生手里竟有四个借书证。她对管理员说要转借,便让管理员在几个借书证上一阵签章,其中包括那本《日瓦戈医生》。她的这一系列所为,意味着《日瓦戈医生》在一个借阅周期到来之际,形式上还给图书馆,实际又被另一人借去。我终于明白什么是煮熟的鸭子飞了。我不忍观望,心里狠狠骂一句,什么玩意!怎么能这样啊?如果按照先来后到的秩序,我早就在这儿,有人没来排队竟然先得——或许那家伙会说,我咋没排队?我在宿舍就排上了。

那次以后,我再未去借《日瓦戈医生》,好像在跟谁赌气一样,连问也没问过。这次来瓦城的途中,等车时在一家书店与《日瓦戈医生》重逢,随手一翻,正看到小说中“脑袋都没了,还哭什么头发”一句,便立即决定买了它。

咚咚……敲门声再起。

这一天,实在怪异诡谲。住在这里近四个月,从来没有人敲门,包括敲错门,今天竟然连续敲得咚咚响。今天是什么日子?

再次蹑手蹑脚离开阳台,穿过书房、客厅,走向门口。

咚咚的敲门声还在响。没错,连贯而坚韧不拔地响着。那好吧,我的脑海涌动着《日瓦戈医生》的情节,眼睛对着猫眼向外瞧——果然如我的预感,仍是上午那个老女人。

请问,你找谁?

能否开一下门,找你。她说话的声音不大,淡定,像个老熟人。

找我?什么事?

虽然上午通过猫眼窥视过一次,中午在超市相遇过一次,但我们根本不认识。

能否开一下门,我是楼上的,住你上层。

哦。原来如此。把门推开一半,仅容自己上半身探出去,脚仍在屋内,问:什么事?

你能不能小点声?她直视着我,有些凶凶地说着,跟猫眼里我看到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脱口而出:我,声音大吗?

大!她很坚定地说,斩钉截铁。

我摇摇头,道:我是天生的大嗓门,之前也没谁说过我。你今天批评我,是头一遭……

不是你说话的声音,是你屋里的动静。她打断我,鼻孔鄙夷地歙动着,口气明显不友好。

屋里的动静?我在看书啊,看书的声音你在楼上能听到?我心下怀疑,纵然隔墙有耳,难道她是顺风耳?

你只是在看书吗?她嘴角撇得怪怪的,让我想到《日瓦戈医生》中的那句“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条鱼”。

是啊是啊,你等等。我有种百口莫辩让事实说话的感觉,便去阳台拿来《日瓦戈医生》,拍拍书封说:我在看书,你敲门时,正看到这里……我指着页码给她看,上面有我刚在空白处写的几行字。

她对书都没有瞥上一眼,说:那会是谁家发出的声音?就是那种“嗒嗒嗒”的声响,连续的,你听不到?

没有,我没有听到。

那么大的声音你没有听到?

没有,一次也没有听到……

楼上楼下的,做人要厚道,尤其邻里之间,你说是不是?我们不能影响别人,你说是不是?尤其晚上,大家都休息了,最好不要影响别人。你说是不是?

她语速很快,让我想到她的敲门节奏。

是,是,是。如果有这样的动静,我也睡不着。我应付着,只想关门送客。

昨晚十二点多了,还在嗒嗒嗒地敲。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你一点没听到?

没有,我生活很规律,十一点准时上床,你说那个点我早在梦里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对她解释个没完,但我已经有些烦躁,不知道再说下去会不会声音提高到吵架一样。学生时代常常会这样——本来只是聊一个平常话题,大家在一起说着说着,就剩下我一个人的声音了,好像我总要以大嗓门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

手机响了,我向她指指手机说了句“接电话了,回见”,便关了门。

长出一口气,跑向书房拿起电话:喂,请问找哪位?

先生,你要租房吗?一个女声问。

哦,马爱狗的!我一头雾水,随即又云开雾散。应该是我的手机号被他人当作商业信息出售了。我轻松且礼貌地说:小姐,我的房子是自己住,不卖也不租,倒是我这个人,没钱可赚,想求租。

呵呵,先生,你真有意思,打扰了,再见。

甜甜的女声仍在我耳边,接下来是嘟嘟的忙音。不过,这让我觉得很舒服。感谢这个电话,把我从莫明其妙的对话中拉回现实,虽然这个电话本身也很没意思。

6

再次拿起《日瓦戈医生》,却无法看下去了。

这是一部多年来一直想看的书,买来以后,看得也很舒畅。帅小伙帕沙好不容易追上美女拉拉,洞房花烛夜两人肉体快感后,他得知拉拉以前的艳史,自己突然傻掉了。虽然之前拉拉曾对他说:“我不是好女人。你还不了解我,以后有机会再跟你细说。我难于开口,你看,眼泪让我喘不过气来。你把我丢开,忘掉我吧,我配不上你。”但他还是想尽一切办法追到了她。到了那个难忘的夜晚,才真正明白拉拉说这些话的意思。小说中这样写道:

人们散去之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帕沙在这突然来临的寂静中感到不知所措。院子里正对着拉拉的窗户的柱子上亮着一盏灯。不管她怎么拉窗帘,仿佛一块劈得很薄的板子似的一线亮光还是从两扇窗帘的夹缝当中照了进来,宛如一个人在偷看他们。帕沙奇怪地发现,他的心思都在这盏灯上,甚至比想自己、想拉拉、想对拉拉的爱还多。

在这永恒之夜,被同学们叫作“斯捷潘妮达”和“大姑娘”的不久前的大学生安季波夫,既登上了幸福的顶峰,也沉入了绝望的深渊。他那疑团丛生的猜忌和拉拉的坦率承认相互交替。他提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而随着拉拉一次又一次的回答,他的心一次比一次更往下沉,仿佛跌入万丈深渊。他那遍体鳞伤的想象力已经跟不上她所吐露的新情况。

他们一直谈到天亮。在安季波夫的一生当中,没有比这一夜的变化更惊人、更突然的了。清早起来,他已经全然变了一个人,自己几乎都奇怪为什么人们还像过去那样称呼他。

这是帕斯捷尔纳克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起初,遭到出版机构退稿;后来,因为在国外出版,被国内作家协会开除了会籍,还有人举着标语街头游行,要求把他驱逐出境,说他是“犹大”。他没去领那个令许多作家梦寐以求的奖项,也无法享受那笔奖金可能带来的生活改善。内心的剧痛和无法排解的忧虑,最终使他抑郁成癌,死于莫斯科郊外的别列杰尔金诺小镇。

哦,马爱狗的——又是在莫斯科郊外!

我对莫斯科最早的认识是那首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至今仍记得歌词,完全可以囊中探物般轻轻唱起:“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只有树叶在沙沙响,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金发大眼的姑娘,波光潋滟的水面,时开时合的手风琴……这是多么美妙的一幅幅油画啊!可是,帕氏的遭遇让我第一次明白了莫斯科郊外除了美好,也会有另一番景象。世界是复杂的,多面的,深不可测啊!

我再也不能继续阅读 《日瓦戈医生》了,敲门声彻底粉碎了我的安静。联想到帕氏的命运,满脑海悲怆和无奈,对自己的未来也突生焦虑和迷茫。恰似帕氏笔下:

“在未来这个怪异的庞然大物面前,自己是个侏儒,心怀恐惧,然而又喜欢这个未来。”

如果让这样的情绪无限蔓延下去,尤其我独自消受至难以消化的话,其结果就是当下都市人群的“抑郁症”。这是一种杀人不见血的可怕的病症,从媒体上一次次看到谁谁抑郁自杀,就连那个歪着嘴、一副坏笑模样的知名主持人也难逃此病的魔掌。

我身边,有一位厅级干部从二十多层高楼上一跃而下,而他从岗位上退下来还不到半年。据家属回忆,自杀前一晚,他还与家人交谈,次日早晨穿戴整齐,在复式楼的家里,在每个屋门前都站了一会儿,手不离门把手,目光像摄像機似的对屋内扫视一遍,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依依惜别。然后他回到自己书房——一个四十多平方米连着宽大阳台的房间,内置一张五米长、两米宽的红木书案,他常常在上面临习王羲之、王献之、王铎等一干王姓书家的法帖;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柜,各种名人墨迹,孤本善本,文玩古董……充斥其间。这一切,在那个早晨之后都与他本人无关了。那一夜,他如何在生与死之间煎熬地选择,已无从知晓。

哦,马爱狗的!是的,生前有自个的爱好,又在那样的位置,这么多珍稀之物不惜钱财弄了来,或他人投其所好送了来,那一个早晨过后,全成了别人的。

当小区保安战战兢兢走近他时,怎么都无法相信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竟是那个平日照面都要举手敬礼的人……几天后,公布的调查结果是因抑郁症自杀。他死前的某一天,曾与我同乘一部电梯上楼,像多数领导,他不认识我,我认识他。

帕氏也死于抑郁,虽然同时患有癌症,但我相信在他生命的最后被世界抛弃的那种痛苦和绝望,是促使他抑郁,并加速他死亡的重要原因。

曾拜访过一位精神科大夫,他说的一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个抑郁的人,在准备自杀前,常常会因为某个细小的影响而改变。比如说,电话铃响了,或微风抖动窗帘,一个螺丝松动脱落掉在地板上,窗外的汽车鸣笛,或是某人呼朋引伴的笑声……都可能让他转移注意力而放弃自杀。

想到这一点,我立刻决定放下手中的小说去小区走走。

穿戴整齐,出了家门,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在这个陌生的住地,与其他人没有发生过什么交集,不认识对门的人,更不晓得楼上楼下是些什么人家,至于别的单元或楼栋的住户,更是没有可能知晓点滴情况。这个世界已到了陌生人和平相处的年代,“远亲不如近邻”的说法被城市彻底架空,成为一种梦想记录在历史的词典里。或许我们在街头迎面而过,也并不知道对方与自己一墙之隔,头对头、床对床而眠。

小区里花红柳绿,住进来的这几个月,我却没有真正走过几次,常常是在离我最近的几栋楼之间漫步,至于其他楼前的花花草草,好像不属于我的领地,虽然我要为小区内的任何一处场地公摊物业费用。我穿上旅游鞋,口里还哼起《运动员进行曲》。

7

之前多是看书看累了不得不出来,这一次却是担心自己抑郁或被抑郁。

小区的车道是环行的,东门进,西门出。住户散步、快走、跑步也喜欢依了车道方向进行。我却很随意,循着一栋栋楼前的草地甬道或林木间的人行道,有时还会走在廊下或亭子间。偶尔见公用椅子坐了一对儿男女,两人紧贴在一起,看上去跟一个人似的。应该不是小区住户,大白天敢在阳光下亲吻,毫不顾及他人,小区住户可没有这个胆量。长条椅上坐的更多是带孩子的老人。都说如今农村除了老人就是孩子,其实城市的小区里白天晃来晃去的也一样,年轻人都是早出晚归,即便有,也多是大肚凸起的准妈妈。

我孤零零地散漫任性地走着,顺手掏出一支烟。我在心绪不好与好时都吸烟,心绪不好不坏时则不吸。之前有朋友说我没烟瘾,其实这也是一种瘾,凡固定时段必须做的,应该就是瘾。我点烟有个习惯,喜欢把头低下来,右手打燃火机,左手凑上去与右手环抱,形成一个小围圈,无论有风无风,都是这种样子,然后用烟头去迎火苗。

就在深深吸了一口烟抬头的刹那间,我惊得打火机险些脱手——迎面四五步远有一个人盯着我,一动不动。那架势显然盯了我有一会儿,至少从我掏烟、摸火机、点烟等整个程序,这双眼睛都一直盯着,我竟然毫无察觉。起初隔了眼前的烟雾,我以为是幻觉,等眼前的烟雾飘散,发现竟是敲门的那个老女人。老女人仍然在盯着我,面无表情,稍歪头颈,好像脖子有些问题。

反正也不认识,又没啥关系,不就隔着猫眼看过她,然后她敲门问了我是否制造了噪音?那些噪音不是我弄出来的,就算是我,也属正常。住户装修是常态,谁能不让别人装修房子?难道只允许你家装得漂亮美观舒适?不仅装新房,有时隔几年换种风格,或卖了房换了新户主拆了重装,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正这么胡乱想着,对方发声了:你没上班?

见我不语,她摇了一下头,脖子好像真有问题,又说:我是楼上的,你不记得了?

她起初握着拳头,然后右手食指突然弹簧般伸直,指了指天空。

我没有接话,只盯住她,心说:还会有啥幺蛾子不成?

大概认为我两眼迷惘是没想起来,她接着道:下午曾敲过你的门,问你是否家里总响起“嗒嗒嗒”的声音……

我不想接话,只“哦”了一声。

对方很失望,从我身边走了过去。能听到她说:年轻轻的,难道精神有问题?

我没有回头,站在路边把一支烟吸完。真是莫名其妙!我有一种预感,接下来还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个老女人到底要干吗?

是有些乱套。因为这种乱套,我没继续散步,也放弃了再吸一支烟的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屋内,用脊背后靠的力量把门关上。难道这样就能把一切乱套关在门外?我再次觉得做贼心虚。可我没有做贼,怎么也心虚啊?难道这个老女人与孙雪芳有关?难道她误认为我是她之前的某个熟人?我可以确定,我并不认识她,也绝对没有与她有过哪怕一面之交。可孙雪芳与她有什么关联吗?她不会是孙雪芳的什么人吧?亲人?如果真有血缘,是否应该有某些相像?抑或我没有仔细识别?抑或变异超过遗传?抑或是一般朋友?一番胡思乱想让我两边的太阳穴已有疼痛之感,用双手轻按,慢慢揉搓,效果并不佳;用了较重的手法挤压,仍无济于事,只有挤压那一瞬,疼痛有所缓解,稍一放手,便再次疼痛不堪。

哦,马爱狗的!真是奇了怪了。是什么原因?我之前并未有过这种情况?难道是这女人有什么魔力?或是我身体出了什么状况?

孙雪芳,莫非还在瓦城的某个角落?想到她,想到我们还可以共同呼吸同一座城市的空气,哪怕是雾霾,心里稍有了些安慰。实际上,我害怕自己生病。眼下,资本野蛮地强奸着土地,瓦城到处是一派拆与建的状态,那些说什么不拆旧就不能换新的人,常常以拆建来耍流氓不是?一座桥建好没几天,又要开膛破肚重修;昨天刚铺好的花园,明天就可能铲去铺路……这種野蛮和流氓前所未有。忽然想到在一次时装周上,一个美女模特的胸前和背后各有一个大大的“拆”字,走着台步,扭着性感的翘臀小蛮腰,脸上洋溢着祥和与甜蜜。到处都能看到“拆”字,虽然写法各异,有时带个圈——红色的,黑色的,还有白色的……城市化进程中破旧立新,资本在这种拆建中流动,增值,也滋养着不少官员的贪腐,一个“拆”字,让一部分人走向富裕,而另一些人则无房可住,或沦为房奴。

生病更是可怕至极的事情,我们可以选择不买房,但没法选择不生病。对于许多人来说,已经没资格生病,也生不起病了。刚公布降价的药品,立刻会从各大药店的货架上消失;每家医院都严禁医生收受红包,却无法阻止医生处方用药,药厂以各种方式与医生的处方挂上了钩,不是金钩就是银钩;医患矛盾重重,殴打甚至刺杀医生的事件屡屡发生。想想童年印象中的医生,多是有些年纪的,银须飘飘,慈眉善目;那号脉的手,厚实且总是暖暖的;如今的医生,脸上写满了冷漠和不耐烦,手也冷冷的,常常是你没说两句,就已经写好了病历、开好了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处方……

我再次听到敲门声。是那种手指弯屈以指关节击打门板的冲击声,不紧不慢,但很有节奏地坚持着。

如果没猜错,应该还是那个老女人。哦,马爱狗的!我长叹一声,并把这口叹气再吸进去,沉下丹田,想骂娘。透过猫眼向外望去——我失算了,外面没人。敲门声在眼睛靠近猫眼的瞬间戛然而止。

猛然推开大门,外面真没有人。我穿着拖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伸着脖子向楼梯间望去,也不见有谁从楼上或楼下拐角处出现。屏息倾听,也没有脚步声,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我难道渴望这种单一的生活被某个意外打破?哪怕是一次误会,哪怕敲错了门?回到书房,仰望天花板,除了灯,一切都那么惨白……

什么情况?难道是我的幻觉?还是外面的人已经离去?是否开门?门外是否存在安全隐患?会不会有人使坏?或仅仅是敲错了门?天哪,不到一天时间,我安静如水的生活就这么被打乱了,而且根本没有办法调整心态。我的精神有问题了?抑或魔鬼附身不成?

想起之前在乡村的年代,大白天是没有人关门的。如今不仅一层门、两层门,甚至防盗门上加几把锁,也无法消除人们的种种不安。本来阳台是享受阳光的,却装上防盗网,跟监狱一样,简直是现代人的“作茧自缚”。

难道只是因为上午有人敲门,而后就陷入了杯弓蛇影?难道因为孙雪芳的离去?难道因为这场恋爱的失败,我的精神在备受折磨的同时,神经系统出了故障?

8

生活在都市,天天乱七八糟的奇闻怪事层出不穷。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连惊喜也没了。当初,没提前打招呼,我兴冲冲怀抱鲜花来到孙雪芳楼下,那一刻我的内心波涛汹涌,千军万马,不知道她是否会把染的金发用双手向后一捋,然后捧起鲜花,精巧的小鼻子凑近尚沾着水珠儿的花朵,说:好香甜啊!这只是想象,我起初非常文明有礼的敲门声,并没有唤起那道铁门后的回应;热切的期待也没有等来猫眼上露出那双眼睛,甚至一声干脆的“谁啊”都没有发生。门铃不过是摆设,我压下那个鼓起来的白色按钮,并没有传来悦耳的铃声或歌声。我由中指关节敲门变成拳头捶门,房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意外没有了,惊喜也无从谈起。

掏出手机,拨通电话,孙雪芳竟然告诉我,她远在海南。关键是她接着问我:这么早,打电话有什么事吗?

我连连道:没有,没有,只是想问个好。

哎。她那头儿竟然传来这么一个语气词,并无什么特别表情,接下来是她干脆利索的声音:改天聊吧。

在挂机前,她似乎才想起来加一句:谢谢你……

哦,马爱狗的!我精心费神准备了许多日子,就是为了给她一个惊喜,从而为我们的关系加分。可以听出来,她并不烦我,也没有拒绝我。从我这方面来说,自然要为进一步发展添一把柴,而我根本没法判断她某时某刻身在何处。

孙雪芳到底在这座城市的哪个角落,我不能去寻找,只有等待。

正沉浸于回忆,却再次被“可能的敲门声”打断。当我侧耳确定这声音确实存在,便怀着盼望一般来到门前。从猫眼望去,哦,马爱狗的,还真是楼上那个老女人。她这是要干吗?难道有故事延续?

索性面对吧。我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回避。

面对面,我内心的惶恐并非因为她,仍然是孙雪芳。与她分手后,我没有再招惹过别的女人,即使有些女人明显向我示好。我的心似乎拧着一股劲,就算拧出水了,劲儿还在较着,放松不下来。

门猛然推开,好像惊吓了外边的女人,她肯定没想到我会如此恶作剧般开门。我先是在门前犹豫着,然后手握门把手几乎没有什么声响就向外推了。她一直敲门却听不到回应,或许正把一只耳朵贴在门上倾听,突然打开的门险些撞到她。

吓我一跳……没……你没上班啊……她尴尬地笑笑说。

见我没吭声——从开门前到开门后我都没说一句话。我的沉默表示了对她再次敲门的不满。虽说楼上楼下,毕竟并不相识,她这样几番打扰,完全影响到了我的生活节奏。换了谁,肯定都不爽。

你听到没有?她望着我自顾自有些神秘地说:那连续的嗒嗒声,不是你屋里发出来的?

不是,不是,早给你说过了,不是,我从不做手工之类的活儿。那一刻,我的语速足够快,表达着压抑的气愤和不满。

哦。那你听到没有?听到这种声音没有?她坚持着,双眉鼓成一道丘陵。

没有,没有。我觉得很安静。

那……允许我进屋瞅一下,好吗?她的语气平和多了,有些歉意,有些犹豫不决。

这,这是什么要求?私闯民宅啊,放在国外,我可以拿枪“屁油儿”了她;至少可以对她恐吓警告:站住,否则老子要开枪了。

好吧,进来吧!我有些无奈,在心里说,就这一次吧,世上最难对付的就是这种无厘头的老娘儿们。她这么折腾,我的心也被折腾乱了,根本没办法坐下来写点什么或看几页书。也好,这样里外瞧瞧或许可以打消她的什么鬼念头,免得一次次折腾个没完没了。

进到客厅,她稍做停顿,警惕地回头望去。我没有关门。

从客厅可以看到各居室内的情况,哪间屋的门都没关,包括洗手间。

她一边检查,一边嘴还不消停,很令我烦躁。

小伙子,干啥工作?

没工作,什么也没有做!

哦,那你靠什么生活啊?

说话的口气令我火上脑门——怎么像上级领导视察工作般居高临下?这句问话对她来说十分重要,抓住这句话的答复,她就会有许多话要说。

我嘴角稍动,无声回应。

软钉子,她没感到无趣,自顾自说:难怪呢,不用上班,自己在家就能挣钱,一看你就像艺术家,画画的?自己还做画框?

又来了,转来转去几句话又绕了回来。我要发怒了,真的要发怒了……但上帝说了,忍住,就这一回,等她出门时,狠狠摔一下门以示抗议。

不是,你说的这些都没有。我急忙矢口否认,好像说慢了就涉嫌干了坏事似的。这几句话让我联想到她说的嗒嗒嗒的响声,也明白了原来她一直怀疑我在做这些。看来一个人说什么都是有原因的,并非無厘头。我怎么那么单纯?对付老娘儿们,我甘拜下风。

哦?没事,没事。就是做个工艺品,也是可以嘛,没啥。不过,楼上楼下的,大家要相互体谅。远亲不如近邻嘛,不能影响别人。

她故作停顿,似乎在等我回应。我没接茬,接着否认,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甚至有些要吵嘴的味道。

我年岁大了,一直休息不好。白天嗒嗒,晚上嗒嗒,搞得人无法入睡。尤其晚上一两点,这嗒嗒声惊得我心脏扑腾扑腾的。有时心慌气短,胸口闷得像被什么压得上不来气。这样做,就不好了。她双手交叉在胸前,人在客厅,走到每扇门前都勾头一望,并不进去。

那是,如果那样,我也睡不着。昨晚我十点半就睡了。我还是接了她的话。

好吧,好吧。年轻人多干点啥的也没有坏处,不过影响到别人就不好了。尤其楼上楼下的,半夜里,那声音传出去很远,楼道里都能听到……

你去楼上看了吗?我冒出一个这样的问题。

找过他们多少回了。是一家卖鞋的,浙江人。起初以为是他们,去了他家几次,还跟他们吵了架。我跟他们说,我不是来吵架的,只想看看怎么回事。后来,他家男的一再说,真不是他家,以后我再听到嗒嗒声就找他,他家也听到过这种声响,然后他陪我一家一家去找……你一次没听到?

没有,我一次也没听到。一提这个问题,我马上矢口否认,接着又说,会不会是谁家在装修?这话一开口,便意识到自己有点被审讯的意思。

不是装修,谁会在半夜装修?干活师傅总得休息吧?而且这种声音嗒嗒嗒,很有规律,至少半年了。我楼上楼下一家一家查……令人气愤的是,我每次一开门,那嗒嗒声就没了。说最后这句话时,她的眼睛再次神秘莫测地盯着我。

冷场一分钟,或者有两分钟。

她停下来想让我说话,我什么也没说。

冷场继续。

她先憋不住,又扯起别的话题,但万变不离其宗,说:咱们院子有许多闲人,尤其咱们这个单元,许多老人都很闲,没事找事不只管自家的事,还时时瞅着别人家的门……

见我没兴趣,她再次停顿,可能还会扯上别的话题。不能再容忍她这样婆婆妈妈下去了,我抢了话头:您还有事没?我现在要出门。

噢?她的语气有些疑惑。

你已经看过了,这事与我无关。要是我,我肯定会承认的。

我说话的语气竟然是那么诚恳,甚至有些讨好的意思。是的,我觉得自己后面那句话十分多余。为什么会这样?完全被搞乱了!

她悻悻然走向门口,嘴角嚅动还想说什么,被我再次堵了话头:再次声明,不是我所为。我有正常的工作,从不做什么手工,也不希望自己的生活不断被打扰。

她回头瞅着我,眼神有些游离,终于没有说出什么。

我说得够明白了,后来才意识到我这句话根本就没发出声音来,也就是说,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念叨了一下。

在她还在楼梯上没有消失之前,我已迅速关门,像之前设想的那样,关门很重,发出很大的声音,让她能听出来我的不满、愤怒。她应该明白,这是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骚扰万分不满,尤其像她这样审查一般走进来,窥探别人的隐私。是我租住这里几个月来不跟其他人打交道,引起了周围邻居的好奇?是我天天闷在家里,引发了他们的联想,她在替大家探索我的秘密?行了,她的好奇心终是满足了,应该有了向他人炫耀的资本了,该就此罢休了吧。我自言自语:放下吧,放下了就可以看《日瓦戈医生》了,也可以再想念一下孙雪芳了。

哦,马爱狗的!

《日瓦戈医生》就放在手边,夹着书签,而孙雪芳却杳无音信。在这个小区,在这个她曾用过的公用电话旁,我是否能找到她?她是住在这个小区?还是偶然路过进来打了一个电话?无论怎样,她曾在此出现过,这里曾留下她的气息。如果是路过,再次进来打电话的概率虽小,终究还是有的。这也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线索。那么,只能等。让她的气息再次刺激我的嗅觉,引起我一阵过敏般的咳嗽,从而提醒我,她出现了,在我生活中倏忽再现,如同伊丽莎白·詹宁斯的《缺席》:

我去了我们最后一次相遇的地方。

什么也没改变,花园照管得很好,

喷泉喷射着它们惯常的稳定的水流;

没有迹象表明某些事已经结束,

也没有什么教我学会忘记。

9

孙雪芳的消失,让我第一次停顿下来,慢慢地用充足的时间去想一个人。她为什么突然走出我的视线?在这个小区超市的公用电话上,她的气息早已不存在,但那句告别的话却一次次响在我耳旁。她说:喂,是我……

本来还想沉着一下,佯装不知地追问:你?你是谁?但这个玩笑没开起来。她刚说完,我便插话:天哪,天哪,你在哪?为什么从人间蒸发?马爱狗的,我已经准备报警了,如果你再不出现的话。

如果没有被她打断,不知道我会不会一直问下去,有太多疑问,一个接一个根本不用组织,便冲着话筒而去。

她说:我没事,真的没事,我很好。

说话的口气很平静,淡定如常,像某一天给我的问候。是的,就是如此。接着她说:你好好生活,不要找我。

开什么玩笑,不找到你我能好好生活吗?这话没说完她已挂断电话,我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嘟嘟的盲音,急忙冲话筒喊:喂,喂喂……

什么都没有了。她就这样告别和消失了吗?为什么不让我找?是什么神秘人物?国家特工?外国间谍?要上演美国电影《真实的谎言》吗?大脑轰炸机接连投弹一般,四处浓烟滚滚。

我找到了孙雪芳打电话的地方,至今还记得电话那头老板娘的话:你找我干啥?我呵呵笑了,从来没听到过谁在电话里这样开头。问清她的地址,我一路找来便租住在此了。我不可能傻兮兮向超市老板询问是否有过一个高挑个头、白净脸皮、染着黄发的女子在这里打过什么样的电话,我只有等待,我明白时间会吞噬很多生活细节,但我相信那种神秘的意念力量。只要等待,她就能出现,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我看过一篇文章,细节和文章标题都忘记了,等待与重逢的情节却记忆犹新。故事说的是一对儿男女相约在火车站见面,可男的去晚了,没能接到心爱的人,便在火车站当了杂工,每天在那个站台附近忙碌。十多年后的一天,因站台改造他去另一端的报亭购物,看到那个女人。她笑得一脸眼泪,说:终于等到你了。原来,她在此租了一家书报亭也是为了等他。十多年啊,两人竟然仅隔了一个站台的时空。

《日瓦戈医生》中拉拉也等到了劫后余生的医生——“医生已经做好了面对可怕的绝望的准备,他并没抱有在约定的地方找到什么东西的希望。他取出砖,把手伸进洞里。真是奇迹,钥匙和一张便条。”拉拉外出时特意给他留下钥匙,以便他随时回来可以进屋,便条上则告诉他留了食物等情况。

哦,马爱狗的!

在瓦城,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却有希望和等待揭开的谜底,之前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圆点,然后变成街道两边丛林般的高楼大厦、高架桥、地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行色匆匆。有一天,发现对面写字楼有不少人排队,曲曲弯弯一直延续到广场,竟然是在等电梯。立体空间的利用,鸽子窝般的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如蚂蚁一般。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在此,既有一种安全感,又时不时觉得惶惶然。情人拉拉离开后,日瓦戈也是这样凄惶迷惘,独自听风观雪、熬夜写作……

几个月过去。我以散步的方式走遍了小区,也曾远远地坐在面对超市入口的树荫下,一日三餐前后,我不是在做饭或吃饭,而是在这个超市最忙碌的时段,盯着进进出出的男女,等待着孙雪芳的出现。可惜一切都是徒劳。难道她住在别处?既然之前她到这里打过电话,就有可能再次出现啊。除了在超市门口等待,一有时间,我就在小区里散步,希望目标能出现。

有时也想过,难道是她发现了我又转移到别处?即使如此,我也只能等待,等待她的电话从别处打来。现在,我觉得离她最近,也最远。

10

那一夜,我再度陷入《日瓦戈医生》中的情节——医生身体康复后,在出发去莫斯科找妻儿前的这段时间,临时在三个地方找到几份兼职工作:

他每天快到夜里才从这几处工作地点回来,人是又累又饿,到家里就会见到拉拉,不是在炉子前就是在洗衣盆前忙得一塌糊涂。

她做饭,洗衣,然后用剩下来的肥皂水擦洗屋子的地板。要不就是安安静静的,也不怎么讲话,在那里熨烫和缝补自己的、他的和卡坚卡的衣物。或者是忙完了厨房、洗涮、清扫之类的活儿之后,就去辅导卡坚卡学习。有时就一头扎在教材里,学习政治再教育的功课,准备回到改造后的学校去当老师。

这个女人和他的小女孩对他越接近,他就越不敢把她们当成一家人看待,而且对自己亲人的责任感以及不忠时所带来的痛苦,也让他的思想生发受到更严的禁锢。他的这种克制,并没有让拉拉和卡坚卡受到任何委屈。反之,这种非家庭式的情感相处包含了充分的尊敬之意,避免了放肆和过分的亲昵。

不过这种二重性总是让他伤心、难过,但是他对此也习惯了,如同对待一个没有长好而又时常开裂的伤口一样。

黎明时分,我放下书,上床睡觉,窗外已响起晨练老人的脚步声。入睡前,还想过孙雪芳,脑海中蹦出一句话:我们走了太久,忘记了出发的目的。哦,马爱狗的!

我租住在这个陌生的小区,意义何在?不就是为了等待孙雪芳?可我现在大门都不出,只窝在居室看书,看书,似乎除了看书,已没有其他活动。最多不过是看书之余去楼栋之间走几圈,算是交了心理上的“公差”。能否遇到孙雪芳,完全听天由命。佛家言本性为空,正因为空,方可等待,像一个空容器方可纳物。缘来而聚,缘尽而散,不是人为可以强求的。这么想着,迷迷糊糊坠入梦中。

梦很快中断了。敲门声把我惊醒,楼上那个老女人急不可待、火烧火燎地喊:快開门,快开门……

翻了个身,骂自己,瞧这点成色,完全一惊弓之鸟。心想,这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实在有些欺负人的意思。披衣下床,隔了猫眼望去,那个老女人一边急促地擂门,一边叫喊:开门,快开门!

猛向外推门,她后退一步,愤愤然盯着我说:又干上了?

什么干上了?我在睡觉。我声音显然也不低。

别装了。全楼都知道是你家传出的响声。

她说话时,一脸的鄙视,一脸的不容置疑。我顿时火冒三丈,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是我干的又怎样?我就是干了怎么着?我想干啥就干啥,你管得着吗?

她好像蒙圈了。以她几番敲门经验,以为我会向她一再证明,不断解释,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火。她后退几步,故作镇定地说: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楼上楼下,别影响人休息,要讲公德。

我怎么不讲公德?你三番五次骚扰我,不觉得自己太过分吗?有这个道理吗?

反正就是你家,楼上楼下,我都听遍了,这声音就来自你家。昨晚半夜,我在你门外听到屋里嗒嗒响,还对着你的门说,这么晚了,差不多就行了。然后,你就熄灯了。对不对?她干笑道,一副阴谋得逞的样子。

呵呵。我笑出声。竟有此事?我直到黎明才睡觉,之前一直在书房看书,隔着客厅,书房的门一关,灯光根本不可能泄到屋外,更别说借着猫眼能看到。她这是痴人说梦。

我不和你搅缠。你可以报警,如果我扰民,警察会管的。也可以找物业,我没时间陪你在这儿瞎滋滋。

说完,我用力把门关了。

门外,她扯开嗓子喊:谁要是让我不好过,我会让他更不好过。做人不能只考虑自己,不管别人。有没有公德?让人睡觉不让?

她这么凶吼,我知道满楼都可能竖起了耳朵,从一层至十层,至少被她吵醒了一半。

不理她,权当一个疯子。我向书房走了半步,听到她又在狂喊:干不干人事?说了多少回,怎么就不干人事呢?

撒泼开骂了。这个老女人,已经无所顾忌,啥都说得出来。如果听之任之,下来还会有更难听的。

重新开门,我两眼放着凶光说:我发个誓,谁家半夜咣咣咣,全家人死光光。

这好像在她预料之中,她一定认为自己高声叫骂立竿见影了,兴高采烈地重复:好呀好呀,谁家半夜咣咣咣,他家人死光光!

我接着说:如果不是我家半夜咣咣咣,谁冤枉了我,她家人死光光。

她听到后面这一句,瞬间暴跳如雷扑向我,到我跟前却停下了。她挺着胸,眼看要撞向我,呼出的气息彼此可感。

要掐架了,她摆出拼死一搏不胜不归的架势,声音也变了:你骂人?你敢骂我?你欺负我年纪大是不是?你说谁家人死光光?

她两手在空中比画着,随时都可能落在我脸上。

我侧身向电梯移步,一边朝着她喊:我说的是谁冤枉了我,家人死光光……

我一脚迈进电梯,迅速关门。

我一离开,她没有对手,也没观众,肯定会觉得没趣,然后草草收兵了之。

哦,马爱狗的!

出了楼门,却不知该去哪里。在这租住的日子,还没有像今天这样不知所措。往常,要么等在超市附近,要么行走在各楼栋之间,我有要做的事情,有明确的方向,可这一次被别人逼出来,我站在楼前仰望,仍然是雾霾茫茫。

早起的花工正在花坛边剪树,倒是提醒了我,找物业,这种情况总要反映一下。

物业小姑娘说:这件事已经有半年多,一点办法都没有,那女人要么是更年期综合征,要么就是神经衰弱。独自在家,一点动静都不能有,稍微一点响动都能听到。有一次,那女人电话里说,楼上有响动,我们顺着楼梯上楼,还没到她家门口,她就开了门说,我早知道是你们。我们都很吃惊。她对声音十分敏感。

這……我怎么办啊?我无助地看着物业小姑娘。

她家楼上楼下已搬走了三四拨,你之前的租户也是租期还没有到便搬走了。她总是去敲门说人家声音大,吵着她了。你想想,不分昼夜去敲人家门,闹得别人听到敲门声便心惊肉跳,宁愿放弃已交的租金搬走。

马爱狗的。难道这老女人精神真有问题?我立刻觉得她的行为不是偶然的——赶走好几拨租户,现在楼上空着,咣咣声依旧,她只好敲我的门了。

她已找过我们好几次,说你家嗒嗒嗒响。我们也去你的门外听过几次,根本没什么响动。她仍坚持说就是你家闹腾的,说一开门,你家的动静就停止,跟她玩捉迷藏。你楼下是做生意的,早出晚归,白天不知道,但明确表示半夜没听到你家有任何闹腾。我们走访你那个门洞的所有业主,大家也都说没有。

是啊,如果是我家闹出动静,楼下肯定先吃不消,怎可能轮到楼上的来?那怎么办?总这样也不是个事啊……要不,你跟我去一趟,看看我家?以后我不许她私闯民宅骚扰我。面对物业小姑娘,我只好再做一次妥协。

我俩出门时,八楼那个老女人也来了。我没正眼瞧她,大步走过她身边,但能感到她恶狠狠瞪着我的脊梁骨。

一起走着,物业小姑娘说:人老了,就是老小孩儿,别跟她计较。唉,独居的老人,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可能就会没事找事,就是为了多说几句话,就算吵架也比孤独强。哦,我看一本书上是这样说的……

我无奈地摇摇头。

到了我家,物业小姑娘象征性地从客厅至各屋走了走,表示回去跟领导汇报一下,想办法以后不让楼上的再折腾。

好吧,遇到这样的人,谁都无奈。我说。

物业小姑娘也很同情我,略带歉意地一笑,说:再有问题,我们让她去找社区。疑神疑鬼的,事儿可真多……

再有问题,她想找谁都行,但我不允许她再骚扰我了。谁也没有权力随便入室检查,警察也需要搜查证吧?

是的,是的,小姑娘说,不会了,我想她肯定不会了。

11

虽然找了物业,争取了暂时的平静,但我明白不可能那么快吹糠见米,她不会善罢甘休。整个上午,我的心绪都未能安宁下来。

正想着这些,听到了楼上在咚咚响。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出是在跺脚。我扑哧一声笑了,绷紧了的神经因为楼上这个举动顿时松弛。太好玩了,这样跺脚,难道她不累吗?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影响到我?哈哈,马爱狗的!一种全身放松的感觉让我舒服极了,随手又拿起了《日瓦戈医生》。

为躲避战火,日瓦戈一家离开首都,前往西伯利亚一处荒无人烟的旧宅生活。这也没有什么,从本质上看,哪里都一样。大都市是热闹,可偌大的城市,人再多,跟你发生关系的又有几个?多数人看完热闹,还不是各归各自鸟笼般的家?

这么一想,心里倒也释然了。

晚间,我又听到天花板上有珠子滑落的当当声,接着是珠子在地板四散的滚动声。我忍不住笑了,想到孙雪芳给同学们讲的一个笑话:一架飞机飞过一所精神病院的上空。突然,驾驶员哈哈大笑,空姐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发笑?驾驶员说:要是他们知道我逃出来的话,一定会气疯的!呵呵呵呵呵……当时很多同学没有听懂,我与同桌却笑作一团。

当晚,我从书房换到另一间屋里,倒在床头继续阅读。凌晨入睡时,楼上已没了动静。这样的小打小闹玩不成什么气候。更何况跺脚、扔溜溜球,都是我童年所为,人老了,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难为我了。

第二天,吃过饭后正要下楼,听到楼上的关门声,我又返回了家中,打算半小时后再出去,免得遇到了再节外生枝。没想到半小时后,我转悠到小区一幢楼前,仍与楼上的老女人遭遇了。我联想到《日瓦戈医生》中那些在战争中各自逃亡的路人:“这个时候应验了一句古谚:人见人,都是狼。路上行人相遇,都赶忙躲到一旁,迎面碰见,一个杀死另一个,为的是不让对方杀了自己……”

我赶忙转身,孰料那老女人快步尾随而来,嘴里仍念念叨叨:说过多少回了,好话说了一箩筐,为啥不干人事呢?

她一直在重复这几句话。我不会傻到去捡骂的程度,早已转身离去。

意外的是,在超市附近看到一个女人很像孙雪芳,我全身顿时要炸了似的,心狂跳不已,双股战栗,抖抖索索随那背影一路跟了去。跟了不到十米,便发现自己“走眼”了——不是孙雪芳。只是与她身形相似的陌生女子。

一直没有孙雪芳的消息。我试着回忆,这女人难道有什么可疑之处?可仔细想来,也没有什么与众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这种消失实在太莫名其妙了。难道她出了意外?城市里人多,消失、失踪了一个,就像一粒盐落入海中,不是常常看到各种寻人启事吗?

我想起网上一件事,说一个年轻的妈妈在街边洗衣服,刚洗好的床单晾在身后铁丝上,她的孩子和另外两个小伙伴在床单后面玩耍。几分钟后,妈妈洗完了衣服,喊了孩子几声,却没有回音。待她湿着手掀起床单一看,另外两个小孩儿还在,她儿子却不见了。一问,是被别人抱走了。满街寻找,踪迹皆无。近在眼前,转瞬之间,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孩子一丢数年,杳无音信。他们以各种形式寻找,登报纸、上电视,求各路过客,在各种场合见谁都诉说,还在网络上建了网页。后来那个网页变成专门寻子寻亲主题网页,不仅寻找自己的孩子,还帮助别人。在这个过程中,他们结识了太多与自己相似的失亲者,因为丢了孩子,生活彻底改变。他们相互诉说,相互安慰,相互鼓励,永不放弃……可是,我找不见孙雪芳,却没人可以诉说。

我与孙雪芳不明就里上了床,发生了关系,然后她离开,除了知道她的名字,其他一无所知,她的具体情况、家住哪里也都说不清楚,更没有任何途径可以联系到她。即便是报警,也说不清我们的关系。更何况,几个月前,孙雪芳最后打给我的那个电话,明确表示不希望我找她,她说她一切都很好。那淡定的语气和平静的态度使我相信,她是很好的。但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在哪里很好呢?哦,马爱狗的!

从那天起,我开始外出,走出小区,把寻找的范围扩大到了周边。

12

瓦城,仍然天天在挖沟,处处在修路。历任领导都踌躇满志,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彻底解决交通擁堵问题。打出租车时司机说,从他会开车那阵儿就堵,堵了三十年,还是一个堵。又条理分明地提了一大堆建议;末了,叹口气说,咱个小百姓,说了也白说,可白说也得说啊。这年月,哪座城市的出租车司机,都一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担当,好像没有不明白的天下理,没有不知道的天下事……

出了小区,门前的货栈街正在修高架桥,一片尘土飞扬,即使洒水车时时晃过,也压不住飞扬的尘土。雾霾依然笼罩着,全城都在期盼一场大风的光临。

我以所住的小区为中心,向四周慢慢扩大寻找范围。墙头、电线杆子,甚至地面,有不少张贴的小广告,卖各种东西,办各种培训,办假证,开发票,寻人启事、寻物告示,还有寻狗找猫的,在一张小纸上,竟有卖枪、卖初夜的……天啊,真是卖啥的都有,丢啥的都有,找啥的都有。看着看着,我在一张A4纸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半身像。

寻人启事

潘芝,女,64岁,于5月8日在货栈街与未来路交叉口附近走失。精神抑郁,药后缓解,能像正常人一样交流,看不出抑郁的表象。请发现者或知情人联系……提供线索者,定酬谢。

眼熟,是谁呢?肯定不是孙雪芳,她可没有这么老。大脑突然一亮,发现照片跟楼上那个老女人很像,图片复印得有些模糊,再加上时近傍晚,看不大清楚,只是凭感觉有些像。难道是我这些天把她的印象替换成了所有人的印象?哦,马爱狗的,太不可思议了!

深吸一口气,这些天我的注意力都被日瓦戈的传奇人生给代入了——穿越于红军与白军之间的日瓦戈,作为医生,一会儿被这支队伍拉走,一会儿又被另一支队伍俘虏,不管在哪里,他都日夜为伤员医治。但是战争无情地严重破坏了作为医生的日瓦戈的身体,也伤害了他的亲人,破坏了他的人生。想当一个普通医生的最初的人生梦想,屡屡被现实被战争所粉碎……

看着这张寻人启事,我忽然意识到,有一阵子没见那个老女人了,她不再敲我的门,楼上也不再有跺脚的声音,我白天都在找孙雪芳,晚上读《日瓦戈医生》,竟一点没在意。

到底是不是她?我不敢肯定,怀疑自己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又往前走了一个路口,却没有再发现类似的寻人启事。奇怪,一般情况下,这种小广告会接连张贴。

转了一圈回到家里,天已经完全黑了,仔细听,楼上确实没了动静。

老女人真的走失了?我心下一惊。

第二天早上,我正要出门,走到门口,却听到楼上有脚步声,很轻,但确实有脚步声,好像还不止一个人。

走出小区,来到昨晚看到那张寻人启事的地方,竟然什么也没有了,纸已被刮去,一道道的刮痕尚在。我东看西瞧,果真有人在用刀片和水清除着墙体、地面的广告,一个身穿黄马甲的环卫女工,一边干活儿,一边骂骂咧咧:龟孙兔孙,到处乱贴狗皮膏药,一有卫生检查,就要累死老娘……

我想上前询问,怕问不清楚,就往回走,打算自己去楼上侦察一下,或去物业问问。

我是来找孙雪芳的,可这一段时间被那老女人占去了太多的心思,找了吗?找了,可我晚上看书,白天在小区里转悠,最多也就是散步。即使散步,好像也忘记了用目光去跟踪一个个从身边走过的背影。真是奇了怪了,我从生活了多年的山东,一路向西,不就是因为那个电话来寻找孙雪芳的吗?为什么几个月后,竟忘了自己来干吗了?

那天回到小区门口,门卫向我敬礼,我向门卫问好。心里说,天天见面,还这么礼尚往来的,累不累啊!

再次发现了那个背影像孙雪芳的女人,只是屁股稍显宽大,腰也更粗。她半转身给别人打招呼时,腹部隆起,扣了个锅似的。哦,马爱狗的,孙雪芳会不会已经嫁人了?会不会也成了一个孕妇?

那一刻,我发现心里不再拥堵,突然决定离开——回老家去。像我的前几任房客一样,房租也未到期。

13

我的老家在山东莒县,就是那个“勿忘在莒”的地方。

莒与举同音,这个字常让我想到一个词:踽踽独行。莒是春秋时期的一个小国,战国时归附齐国,秦灭六国后实行郡县制,改称莒县,之后,就一直叫了莒县。虽朝代更替,历数千年,莒名始终未改。“勿忘在莒”有两个出处:

一处见《史记》,公元前284年,燕将乐毅率五国联军伐齐,接连攻占齐都临淄等七十余城,惟莒与即墨尚存。坚守即墨的田单,后来以火牛阵大破燕军,而齐襄王也因守住了莒,最终得以复国。“勿忘在莒”就是告诫后人“不要忘记复国”。另一处见《吕氏春秋·直谏》,有一次齐桓公与群臣喝酒,鲍叔牙借着酒劲数落桓公,别忘了当年在他鲍叔牙的保护下逃到莒国姥姥家避难的过去;接着,又指点管仲:你自个被绑囚车等死的事,也要记着;还有宁戚,你也不要忘了自己的出身,曾是一个赶车喂牛的。此说意在提醒人们“不要忘本”。

哦哟,我的家乡莒县哟,一个人的家乡能两次出现在典籍里,留下一个成语,是那么容易的事?

“勿忘在莒”让我想到孙雪芳。我和她就是在莒县相遇的,她当年回莒县参加高考,说明她的户籍也曾在莒县。那么,在莒县,我才会等到她?

14

离开瓦城那天,街头时有救护车鸣着笛从我身边驰过,却被其他车辆堵着,难以快速前行。

這让我联想到《日瓦戈医生》的最后部分,医生倒地的一幕。第一句话是:“剩下的就是要把尤里·安德烈维奇死前生命最后这八九年并不复杂的故事讲完。”这样的表述,实在是太过残酷,作家下笔之“狠”让我对人生充满痛感。

1922年,日瓦戈医生回到首都,发现这个城市一半已成废墟。八月末的一天早晨他找到了工作。第一次去上班的路上,他乘坐的公交车与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女人时而并行,时而车超过女人,时而又因车的故障被她超过。医生这时挤下公交车,他的心脏出了问题,最终倒在街头。人们越聚越多。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士也来到这一堆人跟前,站了一会儿,听了听人们的议论,看了看患者,然后向前走了。这女人就是已入了瑞士籍的弗列里小姐,也是日瓦戈医生一直寻找不到的妻子,此番是回国办理移民手续的。她继续往前走,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走到了丈夫日瓦戈的前面,也走过了他的生命。

不知道我与孙雪芳谁会走在谁的前头,但她与楼上那个老人都在我的生活中突然失踪了,一个年轻,一个老迈。据说,当年全球至少有250万人失踪,另有联合国国际劳工组织统计,全球范围内每年被贩卖的人口高达600万—800万。

哦,马爱狗的!

那年秋天,莒县街头夹道的银杏树,迎风沙沙作响,金灿灿得如诗如画。我坐在银杏树下的长椅上,看到手机上有一条新闻:一个犯罪嫌疑人供述,他在12年间杀死了37位失能老人。理由竟然是,人老了,失能了,就是社会和家庭的麻烦和累赘,依据生物进化论,他是在替天行道,为社会做贡献;他辩称,即使今天的人不理解他,总有一天有人会把他当成英雄……

两个小时后,老同学联谊会开始,但班里同学并没有聚齐,有些人已经不在了,而孙雪芳和另外五名同学不知所踪,谁也联系不上。

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惊呼“马爱狗的”了,我说:“哦,这样啊。”是那种顺口而来的,不过大脑的口头禅。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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