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张琴
背 影
在我心里,清明一直是比春节分量更重的节日。春节虽说也是认祖归宗的团圆之旅,本质上却更接近全民盘点。但凡盘点,总免不了滋生攀比、虚妄、神气活现的快乐以及张牙舞爪的较量,这使得每家每户对祖先的供奉失却了虔敬与专注,变得有些心不在焉。唯清明时的回溯才是深沉的、诚恳的,先人看着我们呢,可不能让他们蒙羞,天南地北往回赶的孝子贤孙,每念于此,洁净如婴孩,他们与守着祖地生活的亲人一起,慎终追远。几乎每个清明,我都会携儿带女,回到故乡,踏着南山岭的青青稻浪,去往桃树坑,给生前深深疼爱过我的先人们,锄草培土折枝,叩头行礼祭拜。
然而今年,因为疫情,所有人不能外出,自然也不能回老家探亲祭祖。追想故乡风物和往年的清明情景,难免会有一点惆怅。思绪蹁跹,仿佛随意飞驰的镜头,掠过田野和市街,渐渐落到一个女孩的背影上。
那是去年的清明。天空无霞无雾,蓝得纯粹,明亮的光线夹杂着碎碎的绿荫,洒了一路。在父母家吃过中饭,我用徒步这种最慢也最赤诚的方式,穿过大半个县城,试图以此恢复与土地的亲密关系。在凯旋门拐角处,我看到一株碧桃树,新叶似眉,红色的花瓣在阳光下自由舒展。一只灰色的鸟雀掠过树枝,飞向天际。道路上,一个少女右脚盘膝,单腿跳跃着经过树下。那少女身材匀称,穿白色紧身长T和白球鞋,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黑缎质地的光芒。她背对着我,一直向前跳,坚定的脚步有种桀骜不驯的倔强,想必已经跳了很久,并将继续跳下去。
我跟在她身后,望着她单薄的背影,与她同行。前方不远是“金海岸”。我以为她会迅速跳过去,她却停下来,将双腿轮流搭到路边一棵不大不小的柳树上,抻了好一会儿。“金海岸”原是一家KTV,名字充满世俗的美好,既有茫茫人世的平静温暖、瑰丽暧昧,又有无涯人生的浪潮翻涌、世事无常,像极了我们质地轻盈的梦想,同时又隐秘迎合了人性深处的无尽欲望。后来,在政府扫黑中被关停,店面几经易主,但人们还是习惯沿袭它最初的称呼,具有了地标的意义。
新冠疫情发生前,少女的父亲一直在广东做生意,惨淡经营,境况一般。有同乡邀他回乡创业,一起盘下“金海岸”店面,开了一家潮汕粥店,一定赚钱。少女的母亲觉得很好,也鼓励他回去。少女的父亲最终下定决心,卖掉广东的房子,携全家回到县城,成了粥店的大股东。
一碗货真价实、暖老温贫的粥,谁能不爱呢?起初,粥店生意确如少女父亲所愿,蒸蒸日上,可是,一年时间不到,这艘小小的帆船就与新冠这座巨礁迎面相撞了。少女父亲苦苦支撑,粥店最终关门。生意的失败让父亲性情大变,终日以酒消愁,每次醉酒,都对少女的母亲拳脚相加。少女的母亲身心俱疲,给少女留下为数不多的一点钱,跟随娘家姐妹去外省务工,再不肯回来。少女被迫休学,在一家面包店打工。“金海岸”后来被转让出去,重新装修,开了一家中式快餐店,一切重回正轨,快餐店的生意也热闹起来。只有少女的父亲深受刺激,着了魔似的狂打110报警:“太吵了,太吵了!我睡不着,我就要死了!把它停掉、把人抓起来,抓起来!”
警车来了,警车去了,一朵乌云在窗口久久不散。少女满怀歉意地送走警察,回到家,看到父亲那张扭曲而癫狂的脸,突然也着了魔似的,疯狂摔打起屋子里的东西。酒瓶碎裂,流了一地的血。血,让肉和骨头产生分离的痛楚,少女蜷缩在屋子一角晕死过去。
醒来的县城,再没有了少女的父亲。从那天起,少女便开始用一条腿走路,仿佛要将自己活成一个特立独行的隐喻。
治愈少女的会是什么呢?双亲回归,美好爱情?还是由背影代替星星在无尽的人生中造一座灯塔?我无法替她回答,也不知她是否已有答案。
少女拉抻过双腿,回到人行道上。我以为她要正常走路了,却见她重新盘起一条腿,向前跳跃而去。粥店、便利店、饭庄、快递公司、汽车销售中心……少女以跳跃的姿态路过它们,纤弱的背影在我的注视下倔强向前,慢慢消失在巷陌深处。
城 市
回家路上,天气忽变,乌云布满天空,风也凌乱地刮起来。沿江快速路的防噪音围栏上,爬满来不及发芽就已死去的枯藤。我一边走,一边听弟弟说话。他在讲他看到的各类新闻:发生在国外的战争、国际疫情变化、世界经济走势,以及有多少人因疫情破产,多少人失业……
我的弟弟也失业了。一个多月前,他被迫从杭州辞职,回到父母身边。这次铁下心回家,距离他离开家、扬言要在杭州落户整整十个年头。杭州十年,这个长情的傻瓜,一直在一家私人企业打工,像块不知疲累、沉默无声的顽石。这块不大不小的顽石,因为时间有限、薪资拘谨,在杭州一直没敢交什么朋友,也没能力置下自己的家业,除却看漫展,他几乎都在工作涉及的各个城市辗转奔波。他的老板总在需要他全力以赴时许诺涨工资、补提成,却又总在事情圆满完成后将自己的许诺忘得一干二净。
第一波疫情结束,关在租屋里吃了几大箱方便面的弟弟服了气、伤了心,不成功就不成功吧,实在融不进也不能太勉强,不如回老家找份工作,离父母近的一颗心总是安定的。他的老板愁眉苦脸求他再帮公司顶过这段艰难,并表示一有赢利便兑现过去的种种承诺……其实,弟弟自小读过“狼来了”的故事,成长中也一直深受其害,但他还是心软,实在没办法拒绝经济寒霜下被冻伤了的老板。他默默将收拾好的行李解开,回到了岗位。
公司慢慢回到正轨,有一天,老板将自家一个亲戚拉到弟弟面前,说经济不景气,亲戚丢了工作,派给弟弟当帮手,让弟弟多带带,权当涨点见识。弟弟掏心掏肺,将人带出了师。老板将亲戚留下接管弟弟手头上的所有业务,开始挑弟弟的刺。弟弟被迫辞职。城市是丛林,在丛林里生存卻不记法则,是自己的错,怨不得别人薄情寡义。换个角度,回家的弟弟,能帮着母亲一起照顾生病的父亲,也能每天都吃上母亲做的热乎乎的饭菜,都是为人子的幸事。
想到这里,对于今年清明不能回家,我也有些释然了。这时手机微信收到一条消息,一个朋友问我南昌疫情如何,要我多保重。去年某个时候,她在朋友圈里发过一条消息,说要从老家转道南昌回温州。我明明看到了,我俩也明明有一搭没一搭在微信里聊上了,偏偏,我们对“路过南昌、歇脚喝茶”始终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缄默。这缄默,若干年后再想起,是对友情的维护还是对友情的伤害,我不得而知。正如此时此刻,面对着她的问候,我究竟是该心生温暖还是该心生歉疚一样不得而知。我只有将眼光从手机上挪开,望向窗外,望向我所身处的这座城市,仿佛是一种逃避。
城市,隔着我家的窗玻璃,在阳光下一言不发。手机里,西城男孩的《my love》正在循环播放,一条名为“上海24小时”的视频弹出:8:00的外滩、9:00的世纪大道、9:30的陆家嘴环路、10:00的南浦大桥、11:00的南京路步行街、11:30的徐家汇、12:00的迪士尼乐园……直至23:00的南北高架入口,皆无人迹。整个城市暂停了,宛如时光海洋里的庞大静物。
时 间
静物不着一言,悲怆如影随形。
两三年了,新冠病毒一直揪着人类不放。今年春天,奥米克戎的变种再次肆虐。热爱春光的人们,再不能坦然走近欣欣向荣的万物;热爱河流的我,也不能日日带着孩子踱向家门口的江滩湿地公园,看地上的野菜,看枫树枝头的黄花,看浅水滩处一对恋人在忘情接吻拥抱,看天空开怀大笑时正飞过一只乌鸦和一只喜鹊。
我只能每天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在家与单位的“两点一线”之间往返,被动接受,并主动疗愈四分五裂的心。我神经质地纠结要不要换个透明的手机壳,好将出入证、核酸检测完成证明等通通搁进里头,省却不停从包里掏出放进的麻烦。又或者,强迫“静态管理”时,困在房间里遥想无意义的场景,比如很久以前的某个早晨,有一缕阳光穿过窗帘缝照在小书桌上;比如,夏天黄昏,江岸两边,大厦的墙面呈金色,江上的一部分水面却是银色。
一个多月了,我的小家被这波疫情至少拆分成四个部分:白天的我在单位,吃着没有辣椒的盒饭,寂寂劳作;爱人呢,履行警察天職,像一颗螺丝钉,长久钉在老家他所管辖的辖区;彪姑娘万幸,集中在学校,向“十年磨一剑”的高考做最后几十天的努力;婆婆与居家上网课的奥特曼相互陪伴,奥特曼Q弹的小屁股坐出了茧,盯着电脑学习的眼睛总有异物入侵似的不停眨巴流泪,头发似乎长得都能扎小辫了。有天,社区紧急通知即刻开始全员核酸检测,我赶不过去,奥特曼小大人般指挥奶奶戴好口罩、带上之前我打印在家备用的昌通码,风风火火去了指定地点,他在微信视频里向我淡定挥手报平安的能干模样,让人既欣悦又难受。这小小孩子呀,从前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医生拿棉签检查他的扁桃体,现在呢,接连十几次的核酸检测说去就去,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他应该是太想疫情早点结束,他能背着书包去学校、与同学们在阳光下的体育场撒欢跑吧。
在我心里,疫情以前的时间,是普照万物的阳光,是恒定向前的钟表,是绵密流淌的河流,是浑然一体的空气。阳光普照,流水向前,只争朝夕、努力打拼的人,始终深怀把日子慢慢过好的期待。而如今的时间,被疫情控制,因为它而隔离,而禁足,而随时调整原有的规划,以至于规划这个词越来越失去应有的意义。
但时间终究是时间。它不为个人而存在,不为群体而存在,甚至也不为人类而存在。它是超然的,它虚空而又实有,它见证一切,并记录一切——我,我们,我们的时代,以及我们在这个时代的悲喜与得失。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