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与笋的哲学

2022-04-29 19:31王雄
莽原 2022年5期
关键词:笋尖巴东桥头

王雄

谷雨之后,通往那片野竹林的土桥被大雨冲断了。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带着母亲经过这座土桥去往野竹林踏青、掰竹笋;去年之前的好几年,我总是一个人去;父亲还在的时候,母亲是不会跟我来的,她的生活轴心只围着父亲转。父亲走了好几年了,她索性连门也不出了,好像只要她不出门,就还能守着父亲一样。去年春天,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她才勉强同意出门散散心。

那片野竹林,临湖而生。起初,只有竹林将蓊郁的影子投进湖中,因此我总能看见几尾肥鱼在竹林间游弋,鱼尾拍起的涟漪荡到湖对岸去,而毛竹的叶将白云扇动;后来,湖面多了两艘小渔船,森然的渔网拦住了我的竹叶;又过了两年,野竹林被人伐去一半,建起一座矮房子,用来养殖鸭子;此后,竹林的绿不在了,湖里的肥鱼也没有了。

那几年每年都来野竹林掰几次竹笋。有时候掰得多,有时候掰得少,有时,请母亲一起来掰,两个人的少便成了多。同样,今年我还想带母亲出来,才发现去年的桥已不在了。当然,去往那片野竹林的路不止这一条,只是这一条是捷径罢了。

我站在土桥倾颓的地方,望向那片野竹林。记忆里原本就不怎么茂密的野竹林,与眼前已被破开表层的一片光秃秃的无草泥土形成鲜明对比。其实,除了这一片野竹林,还有另外一片,离得也不远,也带母亲去过,便退而求其次,去了。去时发现竟然有一条宽敞的柏油路,直抵竹林根下。同样,野竹林的面積也减少了很多。钻进林中掰了些竹笋带回家呈于母亲,想,这样也许会再次勾起她踏青的欲望。

没等我开口,母亲竟主动要求我带她去掰竹笋。

这一次,我们的收获并不如意,早有人在我们前面抵达,显眼的地方,品相好一点的竹笋已被别人抢了先,留给我们的都在荒僻的角落,品相也要次一点,很多都要弯下腰,把手伸进荆棘丛生的凹处才能取得。好在竹笋发的太多,早行人不能尽数取之,总的来说收获还是蛮大的。

收获的竹笋装满了家中那个超大的塑料盆,我和母亲剥出一小盘鲜笋,用熏肉炒了,味道极好,几分钟即见盘底。饱餐之后,母亲耗时整整一个下午,给余下的竹笋剥去了笋衣,最终脱颖而出的笋肉只有一小盆,笋衣却用大盆转运了好几次才清理掉。

关于竹笋的吃法,打记事起就只有一种:就是用熏肉爆炒。最初在爆炒之前是不用焯水的,后来可能是我们的嘴巴吃刁了,在爆炒之前多了道焯水的工序。这道工序的好处是可以把笋肉里的苦味给过滤一下。这种苦味在小时候似乎从来都没有感觉到,不知道是那时候的竹笋没有苦味,还是因为那时竹笋是极少的鲜物而忽略了它小小的瑕疵。

长大之后,才慢慢体会到这苦味起先入口是苦,苦过之后是一股微微的麻,这种麻有别于花椒的麻——花椒的麻是麻在口中、麻在舌尖,这种麻在口中一扫而过还带着一点涩味,在你将它吞下时,瞬间会麻痹你的喉咙,喉结处像被某种物质给卡住了一般,让人觉得食道似乎在慢慢缩小,吞咽食物都有点疼痛。这种感觉在食用野竹笋的时候还好,吃家竹笋时就更明显了。

父辈对于野竹、家竹有着鲜明的区分。打小我就知道野竹长在荒僻之地,这样的竹子长不高,到顶也就两米左右,还很细,一般都只有小拇指粗细,顶多像大拇指粗细,除了可以用来扎竹扫帚,别无它用;而家竹是人工种植在房前屋后的,细分下来有很多品种:金竹、苦竹、水竹、丛竹、楠竹等等,比野竹长得高、长得粗,可以用来编织生产、生活所需的竹器。

不同品种的竹子适合做不同的竹器,必须在不同的季节砍伐。父亲是村里最高明的篾匠师傅,祖传的手艺,只是到了我这里就断了代。他曾有意无意跟我说起过其中的一些秘诀和细节,奈何我并无兴趣,左耳进右耳出。现在想来确实有点可惜。越来越快的生活节奏,已让人们对自然越来越缺乏认知,前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在慢慢流失,不知天高地厚,便也没有了敬畏。

我家里种的竹子并不多,品种也不好,但父亲是高明的篾匠师傅,总能得到足够多的好品种家竹。这得感谢乡党们的抬爱,他们总是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家竹送给父亲,为的是父亲给他们编织竹器的时候用心一点、再用心一点。父亲编织竹器总是很慢,但品质却很好,他编织的背笼可以用好几辈人。他总是说:慢慢来,比较快——这句话我父亲说了一辈子,他走后,我母亲也总是挂在嘴边。

家竹比较金贵,谁也不舍得食其竹笋,为了让其长成竹材。那个时代,衡量一户人家是否富有,有一大片好品质的竹林绝对是重要的加分项。单从这一点来说,我家就一直算不上富裕。家竹肯定是人工栽种培育的,可从来没见过谁家栽竹子,只看着人家竹林里的竹笋一年比一年多,竹林也越来越茂密,至于最开始的那几株是怎么来的,至今我都没有弄明白。也好奇地问过父亲,父亲只是说:你不想竹子的事,竹子自然就多了。我不明白父亲的话,但总觉得父亲话里有话。

童年时,我家屋后住着一位老人,房前有座石拱桥,桥长不过十来米,是巴东与秭归两县的分界线,桥的那一头住着他的儿子。老人的房子被郁郁葱葱的竹林掩映,每年谷雨过后,春笋一茬茬从石拱桥的石头缝里冒出来,从桥头一直繁衍到靠近桥中心的小溪边,将巴东这边的桥头都给掩了起来。或许桥头的老人早就知道竹林是繁衍不到桥对面的,可他却一直在坚持着。他的竹林那样蓬勃,却不舍得吃一根竹笋。桥头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以至于每年的出笋期,一到放学的钟点,他就准时蹲守在桥头,生怕我们掰了他家的竹笋。即或是有天牛、笋虫将竹笋啃断,半截竹笋断掉在地面,老人也不会让我们捡走。有一年,我捡了半截竹笋正要揣进口袋,就被他拎住后脖子一顿骂。我母亲循声赶来,爆炒竹笋没吃上,倒吃上一顿“藤条炒肉”。那时候我有多恨这老头,就有多渴望吃上一顿爆炒竹笋。

就在我快要毕业的那一年,老人突然一反常态地亲自掰了好些竹笋送给我。我受宠若惊,回到家就央求母亲炒来吃,以解多年之馋。母亲见状急忙责问我是不是偷了人家的竹笋,任凭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一把将书包夺过来,一手提着书包里的竹笋,一手抓着我,径直来到老人家里。老人见状,忙说是他送给我的,说今年笋太多,太密,长出来也是细竹子,用途不大,不如送给孩子们解解馋。

母亲用熏肉炒了竹笋,我伸了筷子将一块竹笋放入口中,苦涩、刺麻的味道让我始料未及。但出于许久的馋嘴,我还是将整碗的竹笋都吃了下去。那晚,我感觉整个喉咙都是麻麻的,比感冒了还难受,不停地喝凉水、不停地上厕所。以至于接下来的好几年,我都对竹笋敬而远之。后来,妹妹采来了野竹笋,让我感觉竹笋仍是那样鲜嫩可口,才又慢慢恢复了对竹笋的钟爱。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重庆出差,吃饭时发现很多饭店都把野竹笋直接泡在菜坛子里,上菜的时候以味碟的形式免费赠送。一尝,味道非常不错。回到家里,掰竹笋的时节还未过,就匆匆地掰了一些回来,央求母亲也放到泡菜坛子里泡了吃。母亲将信将疑:还有这样的吃法?一试,母亲竟也喜欢上了。

今年,又和母亲去老地方掰野竹笋,因为我们率先达到,前面没有人,守着席子大的一块地方,收获竟出奇的好。多多益善有时也会徒增烦恼,这么多野竹笋,去皮成了大难题。我想起在抖音上看见有不去皮做竹笋的视频,便搜索出来仔细看了好几遍,决定尝试一下。视频里直接将整棵竹笋放入锅中,添水加调料煮熟即可食用,有点类似卤肉的程序。看了好几遍,觉得这样煮不进味,于是做了改进,将竹笋靠近笋尖四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一的地方剪一刀,上面的部分丢弃;再从竹笋根部缝中向笋尖切一刀,并不完全切开,在靠近笋尖的位置留一两厘米,以保持竹笋的完整性;最后添水加料煮熟。吃的时候发现,从竹笋根部将竹笋分开,靠近笋尖的部分用左手将笋肉顶出,右手握住笋肉顺势向根部撸下去,笋皮跟笋肉分离得干干净净。一半撸完入口,再撸另一半,像吃毛豆一样,却不用借助口腔和牙齿去皮就可以轻松吃上笋肉,甚至还有一种撕裂、剥离的快感。

接着我又在火候、调料等方面做了改进,还试着在煮竹笋的同时放几个鸡蛋,别有一番滋味。

竹笋在土里孕育周期较长,一旦出土就长得飞快。气温一天天上升,我们掰竹笋的速度已然赶不上它生长的速度。赶不上的还有季节的轮回——当我想着再带母亲掰次竹笋时,已是立夏。

这个夏天,我在一本考古的专业书籍上得知:原来那位老人家门前的石拱桥是由巴东、秭归两县乡民在乾隆年间合建的。由于两县交界,往来互为宾客,此桥落成后,取名寅宾桥。桥名典故取自《书·尧典》中“寅宾出日”,意为恭迎宾客,如同欢迎早晨的太阳一样,所以,也称迎宾桥。我想:石拱桥有着如此久远的历史,那竹林也绝非是一两辈人就能培植得起来的。如此看来,曾经生活了18年的故乡,肯定是一块风水宝地。只可惜早已因峡江蓄水被没入水下。唯有用这些文字来纪念一下,也让女儿通过这些文字感知她的根在何处。

其实,作为一名知名篾匠的妻子,母亲又何尝不知道家竹笋在炒之前要焯水?她不过是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告诫我,不要轻易地损坏竹笋。文人雅士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村民们可没有那个境界,他们只知道,竹器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用具。

桥头的老人又何尝不想尝一口新嫩脆爽的春笋?只是他知道自己吃一口笋,就少了一棵竹子。他唯一能送个儿子的就是那一片蓬勃的竹林。我后来才知道,送给我竹笋之后不久,老人就走了——那一次,竟然是永远的告别。临终时,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儿子将他埋在巴东桥头这边,儿子照办了。一个秭归籍的人,住在巴东的地盘上,最后还归了巴东的山;一个种了一辈子竹子的人,将自己还给竹林。

母亲将野竹笋放入泡菜坛子几日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说,她把野竹笋分别放入了两个坛子,一个很酸、一个很咸,都不好吃。她把自己老了,连咸淡都把握不准了的意思表达得如此委婉。

我取了一些将其泡在水里,就着面条吃,味道很好——人到中年,还能吃着母亲做的笋,酸也好,咸也罢,都是莫大的幸福。

责任编辑 吴 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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