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飞
一
小山村地处两区县交界,石头是从来不缺的。人们用石头做成石墙、石槽、石磙、石磨、碾盘等,也用石头砌成那口老井的井台。这口水井,滋养了村里好几代人。
记不清这口水井是谁打的。孩童时,每天都有人去水井里挑水,人们到井口处先弯腰卸下空桶,然后双脚分开,身子微弯,用钩担的一头勾住水桶沉进水井里,左右摇摆几下,顺势就打出了一泓清冽的井水。缓慢往上拉,水桶快升到井口后,胳膊折弯,麻利地裹住鉤担把水桶挪移到井台上。
山里人家住得都比较分散,但散在各处的人家都吃这口老井的水。井水很旺,不管天有多旱,也不管有多少人打水,井里一直保持着稳定的水位。如果说最吃力的,是有几户人家住在北边山坡上,挑水比较累,空桶下来也要走半天,打满水后再挑回去,上坡走到家里就更费劲了。
除了挑水,生活中淘米洗菜,洗衣浇园,也都靠这口老井。渴了要去,脏了要去,甚至连照镜子也不去屋里,而是到水井旁探头一看,里面的“水镜子”会让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容貌衣冠。
小时候,父母总是不让我们去井台玩,怕我们伸着脖子朝井里望,一不小心掉下去。但是,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我们总是喜欢趴在井台上朝下望,那蓝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统统都能在井水里看到,好像经井水洗过,变得色泽更加鲜艳了。
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村子里开始有了压水井。这种井开口极小,出水方便,遗憾的是看不到美丽明净的天空,更看不到天上飞翔的鸟儿。有了压水井,人们并没有忘记老井,因为压水井时常压不上来水,还是得到老井里打一桶水来做引水。何况,压水井里的水总是有一股铁锈的味道,完全不如老井里的水清冽甘甜。
水井有灵,据村里的老辈人说,早些年,一遇到旱灾,河沟都干涸见底,唯独井水不枯。于是就有了一个传说——老井是坐地而成的水缸,当年女娲娘娘捏泥人的时候用的水,就是从这口缸里取的,后来,水缸下陷变成了水井,村子里就有了这口取之不竭的泉眼。
是的,老井是村庄的眼,它目睹着村庄的变迁,见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也帮着村庄里的人洗去岁月的尘埃,洗去伤痛,照见一个清明的明天,一副喜悦的容颜。
时光荏苒,如今村庄也在发生着无声的变化。现在人们已不再挑水吃了,村里吃上了自来水,那口老井井台上的青苔绿了,黄了,干了……忽然有一天,再回村中,发现老水井已经被填埋,成了菜地,上面长出了绿油油的蔬菜。但那口老水井却依然深深地印在脑海当中。
二
“芍药花残布谷啼,鸡闲犬卧闭疏篱。老农荷锄归来晚,共说南山雨一犁。”每当读到这首诗,脑海中就徐徐呈现出儿时在山乡度过的田园时光。
记忆中的乡村老房屋很多,都是土墙草房,经年的黄草披在房顶上,由黄变黑,形成村子里一道独特的风景。土墙上留着一些错落有致的墙洞,麻雀就会在这些洞里筑巢。闲暇无事时,小伙伴们就一起上墙掏鸟窝,把鸟蛋从墙洞里掏出来,然后做成一道美味可口的菜肴——“蛋糕”。
每家的房屋旁,都有一方菜园。春夏季节,菜园里郁郁葱葱,生机勃勃。人们在早晨或者中午,会从菜园中掐上几棵时令蔬菜,让乡间日子增添几多美味。
大部分的农家菜园周围,都栽种着芍药花。芍药花泼辣,花期一到,就轰轰烈烈地开放,灼灼耀人眼目。但芍药花期短,开得烈,蔫得也快,当芍药花落败的时候,布谷鸟就开始叫了,人们就开始“栽瓜种豆”了。“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雨水下透后,人们就会走进农田,翻开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大地,种下希望的种子。要不了多久,村子周边遍地都是绿芽。
一只老母鸡,带领一群小鸡娃,咕咕叫着,满地觅虫寻食,一派幸福合欢的场景。偶尔会有一只狗跑来,母鸡便展开翅膀对狗一阵乱啄。而此时,狗就会落荒而逃。狗跑累了,把身子侧在篱笆边上,跷起一条后腿,撒一泡尿,然后,扬长而去。这就是记忆中童年的乡村美景,仿佛一幅精美的画卷展现在眼前。
三
少年时,在山村生活,还记得母亲做饭时,总是将淘米的水盛在一个盆里。当米饭蒸熟后,用另外一个锅把淘米水煮沸,这就算做成了稠糊糊的米汤。吃完米饭,再喝一碗米汤,会让人舒服得打饱嗝。
刷锅时,母亲会将锅里的水加热,用加热水来洗碗。地里每年都种有丝瓜,长熟晒干后,用丝瓜瓤当刷碗布,不仅耐用,去污力还很强。洗完碗,涮好锅后,将刷锅和淘米水倒到石槽里,成为喂猪喂牛的上好辅料。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生活方式简约,穿的是自种、自纺、自织的棉布衣,吃的是自己加工的粗淡食品,油、盐、酱、醋等调料也都是散装的,出行主要靠步行和自行车,算是极简的低碳生活吧。
“扑通,扑通,扑通”,每当听到外面有拨浪鼓的声音,就知道是走街串户的货郎来了。人们纷纷拿出自己平时积攒的所谓废品——牙膏皮、鸡毛、猪鬃、废铜烂铁等,以物易物,围着货郎摊挑选自己需要的东西。大人需要的东西有针线、手帕、香烟、蜡烛等,小孩则喜欢本子、铅笔、头绳、水果糖等。东西虽小,但经济适用,交易量不大,双方都受益。物资匮乏的日子里,收货郎会定期来到,收走废品,为偏僻乡村生活带来希冀和快乐。
离家三四十里地有两个大的赶集点——石桥镇和南河店镇,小的赶集点也有两个——就是潦河坡镇街和石门乡街。每逢赶集,方圆几十里的农产品就汇集在这些集镇中交易。那时根本不用塑料袋,如果买肉,过完秤,用布绳一扎,就能提着回家。如果买鱼,会用细草绳穿鱼嘴鱼鳃,提着就走。人们赶集时,都带着篓子、绳子、蛇皮袋、布袋,买完东西,两头一挂用扁担挑着带回家。
岁月的步伐不曾停歇,如今生活在大都市里,反而更加怀念往昔那种低碳简约的生活方式了。
四
村里有一棵大皂角树,不知种于何年何月,树干足有一搂多粗,遍布着粗粝的鳞甲和坑坑洼洼的树洞,老干虬枝,葳蕤繁茂,树上搭满鸟窝。盛夏时节,树荫足有两间屋大小。月圆之夜,皎洁的月光透过枝枝杈杈,洒下一地斑驳。树上是鸟儿的天堂,树下是村民的乐土。
农闲季节,村里会请来说书人,在皂角树下说三国、讲水浒——“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东汉末年,朝廷昏庸,奸臣当道,诸侯并起,狼烟滚滚。列位看官,且听我三弦带路,坠子帮腔,唱上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初立功……”说书人伴着三弦,摇头晃脑,有板有眼,惟妙惟肖,神采飞扬。说刘备的大仁大慈令人含泪叹惜,说曹操的大奸大恶令人切齿痛恨,说关羽的大义大勇令人慷慨激昂,说诸葛亮的大智大慧令人神往叫绝。上百人的书场竟无一人乱动,疯跑的孩子们也端坐前排竖耳细听。
故事跌宕起伏,荡气回肠,村民们听得悲喜交集,如痴如醉。往往说到节骨眼儿上,说书人就会手指明月,当空一划,戛然而止——“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众人愣过神来,觉得还不过瘾,便嚷着要再说一段儿。说书人总是缓缓起身,笑吟吟地唱:“众位乡党情谊重,在下也该领盛情。本想一气说到大天明,可耽误了生产可不成。停了吧,停了吧,各自回家睡安宁……”此时,大伙儿才依依不舍地散了。
踏着月光回到家中,坐在油灯下,写完了作业,预习了明天的功课。临睡前脑海里不禁发出疑问:说书人怎么知道这么多,满脑子都是故事呢?百思不得其解……再看窗外,已是树荫深深,月色葱茏,如同白昼。
责任编辑 晓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