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新
司机小眼儿的小眼儿很快就叫汗水迷糊了。
一脚踏进夏天,司机小眼儿从早到晚都是泡在汗水里。早晨上班,十三米长的挂车载着满满的货物就等着小眼儿和他的同事们了——卸车、分拣、点数、码放,然后交由前台和司机去寻找主人。卸不上一票货,汗水便恣意地钻出身体,迅速浸湿衣服,过去还会顺着发梢、脸颊流淌,现在流不成了,脸上捂着口罩,汗水洇在口罩里,口鼻就杀得慌。
跟往年相比,岛城今年这个夏天来得早了一些,气温也高出不少;往年的夏天也热,但早晚是凉爽的,今年这个夏天像个汽油桶,一点就着,好像要化掉岛城;加上疫情,出门就得戴口罩,气儿出不匀,捂出一脸痱子。
狗日的。司机小眼儿骂了一句,抬手擦了下小眼儿。
自从新冠肺炎爆发,至今有一年多了。此起彼伏的疫情,好像跟人捉迷藏似的,今天在这儿藏匿了,明天又突然在那里冒出来了,让人们本就紧张而脆弱的神经,越发烦躁不安。岛城的疫情是开春时出现的,让人有些措手不及。好在政府早有防范,传染源被迅速查清,一说是某个美容院周年时组织员工欣赏了一次“瘦西湖”,另一说是某大款趁着过年,携相好去游了一趟秦淮河,总归是来龙去脉都清清楚楚。于是,该隔离的人就隔离了,该封闭的地方也封闭了,公交车停了,做核酸的又排起了长龙,就连司机小眼儿上班的物流园区也停转了。
“真他妈把他们闲的!”
“有俩钱把他们烧的!”
“让他们卸一车货试试,早把他们干趴下了!”
人们愤愤不平地骂。骂归骂,老百姓还是听话的,政府一声令下,全社会都自觉地行动了,配合了。很快,岛城的疫情得到了控制,与民生关系密切的行业开始小心翼翼地运转了。
小眼儿和他的同事们属于率先运转起来的那个零件。他们重复着熟悉的作业流程,也重复着出汗、擦汗、喝水、再出汗、再擦汗的动作。
今天司机小眼儿送的第一单货,货主是开发区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包装公司,货物是四托包装膜,将近三吨。小眼儿给他们送货一年多了,差不多一星期得送两三趟。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除了货物还要带着临时通行证、身份证复印件、核酸检测报告、手机健康码、行程码等等。
在开配送车之前,小眼儿是开大货车的,从八米七到九米六再到十三米半挂,从平板到高栏再到飞翼,各种货车都开过,算起来有十五六年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小眼儿当了五年义务兵,复员后凭着部队汽车兵的资格被分配到了岛城一家外贸公司车队,那时外贸企业是好单位,开的车又是原装进口的日野,这让他着实嘚瑟了许久。九十年代末,公司倒闭了,车队解散了,小眼儿拿失业补贴又借了一笔钱,买了一辆货车,当起了个体运输户,随后挂靠在了现在老板的公司,成了专线司机。车还是自己的,活儿是老板的,定点定时,按趟计酬,不用自己再去揽活儿要账,倒省了他不少心思。
小眼儿姓李,名延璋,中等偏上的个头儿,方脸大耳的,偏偏长了一双小眼睛,于是“小眼儿”便成了他的外号。公司还有许多和小眼儿一样的司机,也和小眼儿一样,都有个恰如其分的外号,一来二去熟了,便很少直呼其名,相互间都称外号,亲热得像胞兄弟。
小眼儿的眼睛小是小,却机灵活泛,老话说“手小抓宝,眼小聚光”,发生在小眼儿身上的许多故事让同事们真真体会到了他眼光的独到。
前年春天,小眼儿往东北送了一车苹果,返回岛城时,七七八八又攒了一车货,其中有一半儿都是居家过日子的物件。货主是一个军转干部,半辈子生活在关外,转业后许是厌倦了喧嚣的都市生活,许是受不了寒冷的气候,抑或是故土难舍,叶落归根,越发怀念岛城安逸的环境和美味的海鲜,便举家迁了回来。听说小眼儿也是退伍兵,一下子就亲热起来。两人坐在驾驶室里,吹着暖风,你一支我一支地递着烟,吞云吐雾中天南海北地聊得投机。聊着聊着,就扯起了子女的婚姻大事。小眼儿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公司上班,几年下来,已混成白领高管了;货主的闺女也老大不小了,正好也待字闺中。一个未娶一个未嫁,且年龄相仿,条件相当,两个当爹的先就满意了,便互相留了电话,说安顿下来让两个孩子见个面。
到第二天下午,已经出了山海关。越往南走,道路两旁的树木、庄稼、花草的春意越浓,好像是一个人由面黄饥瘦而渐渐变胖,面容由苍白憔悴而渐渐丰腴。小眼儿开着车,心里盘算着,这事儿可不能等,隔夜的黄金不如铜,得赶紧让两个孩子见面。他这么想着,就有了主意。到了岛城,一个电话把儿子叫来帮忙,又是搬家具,又是帮着买东西,等把新家安顿好,两个年轻人也你情我愿地暗通款曲了。水到渠成,千里姻缘就这么定了下来。同事们知道了,都说小眼儿不愧是小眼儿,聚光啊,连儿媳妇都能寻摸到。小眼儿的小眼儿更是眯成了一条缝,一脸的满足和得意。
然而,疫情一起,司机小眼儿的满足和得意就削去了一半。为什么?两个孩子都老大不小了,要结婚呀,结婚得办婚礼呀,可政府有规定,禁止人们聚集,禁止堂食,总不能静巴悄就把媳妇娶回家吧?便是如此,也做不到啊,小区都封了,两个孩子也走不到一起啊。好在小眼儿是个乐天派,他还剩下一半的得意和满足——一是两个孩子在热恋的日子里,不但领了结婚证,而且姑娘已经怀孕了;二是这个没过门的儿媳妇聪慧善良热心肠,在居家抗疫的日子里,挺着大肚子在社区当志愿者,带领二十多个人做登记、安排检查、分发粮油蔬菜、照顾老幼病残,有条不紊……因为表现突出被推荐为区级优秀志愿者,照片和先进事迹上了岛城晚报。双喜临门,小眼儿这个高兴啊!
这么想着,小眼儿开车已到了目的地。
“请出示行程码,带箭头的那个。”现在,各單位门卫按防疫要求,也为了方便,用电喇叭录制了提示语音,重复提醒着进出的车辆和人员接受检查。
小眼儿顺利通过检查,轻车熟路地到了包装公司。进场后,他依旧把车停在了卸货车位,打开车厢侧门,走到关着的仓库卷帘门前,咚咚咚敲了三下,便走到一旁等着卸货。一年多了,小眼儿每次来都重复着同样的程序和动作,他知道,敲门之后,电动卷帘门便会很快地卷起,紧接着会有一部电动叉车开出来。开车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老妹儿,天蓝色的工作帽下俊秀白净的脸庞,齐肩的短发扎成两只“毛刷”,乌黑的眼睛干练中透着和善,贴身的工作服衬托着微微有些发福却依然凸凹有致的身材。开了半辈子货车,小眼儿见过不少叉车工,但能把叉车开得这样熟练的老妹儿,他还从没见过。一来二去熟悉了,小眼儿喊女叉车手老妹儿,女叉车手喊小眼儿李哥。
今天让小眼儿有些诧异,敲门以后卷帘门却没有马上打开,过了半袋烟的工夫才緩缓升起。老妹儿出来了,看起来头发有些零散,眼神有些倦怠。简单打过招呼,小眼儿得知,老妹儿已经是第五天没有回家了,吃住全在库房办公室里。这倒没有什么,虽然商店都关门了,可志愿者每天都会送来必需品,日常生活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女儿和丈夫都被封闭在小区的家里,大热的天,丈夫不大会做饭,女儿更是从小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真不知父女俩怎么在家对付呢……”老妹儿担心地说。
正说话,老妹儿的手机响了,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机,是女儿要跟她视频通话。小眼儿看了一眼,视频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袖T恤衫,眼睛和脸蛋与老妹儿颇有几分相似。女孩双手端着一碗面条,汤和面中间点缀着几瓣西红柿和青菜,上面还卧着一个白色的荷包蛋。
“妈妈,你看我给爸爸做的面条!”女孩的口气很是骄傲。
“呀,不错不错,看着就胃口大开。”老妹儿高兴地说,“女儿长大了,会照顾爸爸了,妈给你点赞!”
“放心吧,爸爸有我呢。”女孩随后又叮咛道,“妈你也要小心,注意安全,等你回家。”
“妈妈会的,你们也放心吧。”
“你女儿真好!”小眼儿说,“可真是爸妈的贴心小棉袄。”
“是啊,这场疫情,让女儿长大了。”老妹儿感慨道。又说,“李哥,你说这疫情会很快过去吗?”
“会的。你看,现在不是都部分解封了吗?兴许一阵东风,疫情就烟消云散了。”小眼儿笑着说。
老妹儿重又上了叉车,升起铲齿的同时转弯停车,并不见她怎么调整铲齿,就直接进车到位,挑起托盘倒车转弯,开车进库,车停托落,托盘与托盘之间毫厘不差全在黄线之内。整套动作简洁流畅,手脚并用一气呵成,四托货不用五分钟就全部搞定了。小眼儿在旁边看着,眼中满是由衷的赞许和佩服。
小眼儿坐回了驾驶室,心绪久久不能平复。想着叉车老妹儿,想着女孩那暖心暖肺的话,又想起因疫情儿媳妇只能自己在产房待产,家属却不能陪护,重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地打着了火。
“等到疫情过后,我想出去走走,摘下蓝色的口罩,笑容是否依旧……”小眼儿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儿子的电话。
“爸,生了,是个大胖孙女,母女平安!”
“好,咱家也有小棉袄了!”小眼儿激动地叫了一声,“对了,我给孙女想了个小名,就叫暖儿,小暖!”
小眼儿心中升起一股精气神儿,眯了下眼睛,好像聚了聚光,一脚油门,朝着来时的路疾驰而去。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