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康
蒸汽源源不断地从两根巨大的冷却塔里冒出,飘向大气层。连续的降雨让夜晚的天空一片混沌,几天都见不到星星。城镇的西北角,一小片低矮的砖瓦房里,零星的有几盏亮度不一的灯,这是这块区域为数不多的光源。河流穿越城镇的边缘,将化肥厂与周边的村落完美隔开。多年的废水排放早已使这条河浑浊不堪,为了不影响市容,河面被盖上了数百条厚重的水泥板。那片砖瓦房是化肥厂的职工澡堂,本来只有四间,后来借着河面被盖住的便利,镇政府又在水泥板上扩建了几间,成了现在的模样。
尽管黄清河用围巾挡住大半张脸,可风吹在他的脸上,还是滋拉拉的疼。摩托车微弱的车前灯照着坑坑洼洼的路面,为了防止再一次摔倒,他骑慢了很多。几分钟之前,为了躲避一个深坑,他与后座上的黄西一同从车上摔了出去,黄西的手掌被地上的石子擦破了皮。所幸冬天衣服多,两人并未受大伤。
“疼吗?”他随意问了声,通过后视镜看着身后黄西阴沉的脸,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话显出某种刻意的关切。
黄西没理他,眼睛只看着前方的路,因为沉重的呼吸,鼻梁上的镜片不时蒙上一層薄薄的雾气。
经过一个大十字路口,黄清河向左转驶入一条巷子,他把车停在了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面。铁门旁竖着一个广告牌,暗红色的灯光下映衬着“大化肥洗浴”几个字。传达室的胖女人把头伸出来打量着二人。黄清河把脖子上的职工牌取下来,递到女人手上。
“机修车间的。”他笑着对女人说。
“进去吧,车放里面。”女人一挥手。
黄清河推着车往院里走,黄西跟在他身后,膝盖的棉裤上破了一个大洞。
“等一下。”女人把黄西拦了下来。
“他是家属。”黄清河回头解释道。
“现在家属也得花钱了。”
“没听说啊。”
“没听说,那你没看见多少被辞退的吗?”
黄西从兜里掏出两张十块的纸币给女人,女人给了他一张澡票,另加一把带着钥匙的锁。
“出来的时候拿锁退押金,抓点儿紧,还有一个钟头。”女人对黄西喊着。
黄清河把车停在了车棚里,二人拿着换洗的衣服和胰子进了浴房。
这是黄清河最后一次以职工的身份来洗澡。妻子多年以前跟着厂里的领导去了南方,再没回来过,他一直独自生活。明天一早他就要来厂里办离职手续,污染严重和效益低下使化肥厂愈发难以为继。他在机修车间焊了二十年管道和操作平台,曾连续五年拿到优秀职工奖,但也为此付出了一只左眼的代价,电光性眼疾让他对光线极度敏感,经常不受控制地流眼泪。对于失业他早有预感,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突然。与此相比,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黄西突然回来了,距他上次回家更新身份证,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半,中间两个人只通过一个电话,黄西在电话里告诉他,永远不要对自己的儿子抱有任何幻想。
蒸汽上升到屋顶,液化成水滴不停地落下来,打到黄西的脸上。他把衣服一件件脱下,塞进储藏柜,纤细的四肢与干柴般的躯干暴露在空气里。不吃饭吗?黄清河问他。黄西没有理会,拿着毛巾与胰子直接进了澡堂。几个刚刚洗完的职工从澡堂里出来,黄清河跟其中认识的人打了个招呼,对方无精打采地点头回应。那是你儿子吗,跟你长得挺像。一个肚子肥大的男人问他。黄清河犹豫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衣服脱干净后,黄清河踮着脚走进澡堂,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赶紧吧,洗一次少一次。
澡堂里空空荡荡,人都已走光,雾气弥漫周遭,黄清河摸索着向前走,想找到黄西的位置,墙壁四周的淋浴下都没有站人。他来到水池边,才看到黄西正仰面躺在池中央,整个身体全部浸在水里。他把一只脚伸进水里试了试水温,随即缓慢地把另一只脚也跨了进去,背靠池壁,坐在了水池的石阶上。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你带我来这洗澡吗?当时就是这个位置,我沉到水底,怎么都上不来,喝了好几口水。”黄西从水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记得,回家你发烧了。”黄清河说。
“为什么不捞我?”黄西问。
“当时我没看见,我以为你出去了。”黄清河回答。
“当时我在水底,就已经看到了今天会发生的一切。”黄西说。
“这水有点烫。”黄清河的脸通红,额头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水。
黄西从水里站起来,肋骨钢筋般焊死在肉里。他朝着通风口喊了一声,让外面的人调低水温。黄清河仰头看着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如同多年前在同样的位置看着自己的黄西。
“这两年你在干吗?”黄清河问。
“活着。”黄西说。
“饭都吃不上了?”黄清河说。
“你能吃得下饭吗?”黄西反问,嘲讽与怨憎并存。
“当时你一毕业,我让你去……”黄清河有些焦躁。
“又开始了是吗?”黄西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找个对象吧,男的女的都行。”黄清河说。
黄西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接下来打算干吗?”黄清河继续问。
“出家。”黄西说。
离上个戏杀青,已经过去两年了,黄西随主创们一起去欧洲出席了几个电影节,一切都朝着理想的状况发展。但意外和巧合总是多过期许与盘算,两年间他陆续失去了很多一直以来支撑他继续下去的东西,他开始尝试做不同的工作,并想要放弃演员的身份,跟过去的自己告别,以便用一种更加从容的姿态来面对今后的生活。事情的发展没有想象中顺利,在接连推掉两部网络大电影和几个商业广告后,他并没有更加轻松,过往生活里的那些梦魇依旧频繁地向他袭来,他开始酗酒,无法进食,无法工作。
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他遇到了李非。李非见到他,就径直朝他走了过来。当时他已连续喝了三杯伏特加纯饮,李非把酒杯从他手里拿下,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坐在对面问他,有没有兴趣接一个戏,自己的长片处女作。大学的时候,两人合作过几部短片,志趣相投,很聊得来。黄西本想把自己现在的处境告诉李非,但没等他开口,李非便说,破碎之物终将愈合,只能是你,我没得选。黄西看了眼空酒杯,给李非倒满,让他继续说。角色是个道士,从小便被父亲送到山上的道观修行,自此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在道观他备受欺凌,于羞辱中长大,终于在二十岁那年,他报复了曾经欺辱他的道士们,将他们逐一打残并赶出道观;他也准备下山,去寻找自己的母亲,这个时候父亲找到了他,希望他可以来继承自己的生意。
“俗套的家庭伦理故事。”黄西失望地说。
“你听我说完。”李非说。
道士现在只想要找到自己的母亲,因为他脑海里留下的关于母亲的最后画面是,母亲哭着阻止父亲将他送走,之后便狠狠地挨了父亲一脚。他想知道这些年来,母亲为什么没有来找过他。
“他为什么会被送走?”黄西问。
“仇恨,父亲为了报复出轨的母亲,或者他发现道士根本不是自己的儿子。但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母亲死了,被父亲杀死了。”
听到这里,黄西立马坐直了身体,他感到灵魂深处有个东西正试图突破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迸发出来。他强忍着此刻的不适,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李非的眼睛。
“破碎之物终将愈合,我们都没得选。”李非说。“道士想要继续复仇,他准备杀死自己的父亲,于是在一个深夜,搞来一把92式手枪,站在了父亲的床前。”
“之后呢?”黄西问。
“之后我还没有想好,这是一个关于复仇与救赎的故事。复仇的部分我已经完成,但关于救赎,我还没琢磨透,”李非说,“你演的这个道士,是男二号,男一号是你爹,就是杀了你母亲的人。我希望你可以仔细想想这个人物,想想一个道士是如何生活的,当然你最好去亲自体验一下。”
“什么时候开机?”黄西问。
“明年冬天,复仇一定要在冬天。”李非说。
“谢谢你,这个戏我接了,不要片酬。”黄西说。
“还有,你需要再瘦一些。”李非说。
黄西再一次把身体浸到水池里。他在水中睁开眼睛,但什么都看不清,水温逐渐降下来,他想象着自己接下来即将开始的一段道士生活。之后,池水拖着他,将他送到了八岁那年的夏天。母亲带他去参加乡镇文艺晚会,那是他第一次登台演出,台下观众的笑声与隐匿在某一个非我角色中的窥视欲,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安全感,他看着母亲的笑容,心中窃喜。
突然,一只大手把他从水底捞了出来。“你如果想死,不要死在這。”黄清河对他说。
他睁开眼睛,从黄清河手中挣脱开,迈出水池,到淋浴下冲澡。
“帮我搓一下背吧。”黄清河说,并把搓澡巾扔给黄西。
黄西将橘红色的搓澡巾戴在那只受伤的手上,示意黄清河出来。黄清河走到澡堂门口,趴在一张躺椅上,下巴垫着胳膊。黄西单膝跪在他一侧,开始在他的背上揉搓,每一下摩擦都用出最大的力气。黄清河的背被搓得通红,大把的皴与皮交织在一起,之后血迹开始隐现。黄西用水冲一下,继续加大力量摩擦。血不停地向外渗出,黄清河一声不吭,直到黄西累了,从他身边离开,去往更衣室换衣服,他才艰难地从躺椅上坐起来。这时外面传来催促声,澡堂关门时间到了。他到淋浴下冲了冲身子,擦干身上的水渍,走向更衣室。
澡堂为数不多的几盏灯全部熄掉了。黑夜加剧了寒冷,黄清河把车从车棚里推出来,他的脸红扑扑的,刚洗完澡的他不觉得冷,他的头发没有完全干,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不断冒着热气。他把帽子戴上,让黄西在门口等着。
黄西把锁还给胖女人,从女人手中接过退还的押金,然后点燃一支烟,在门口抽了起来。
“帮我个忙吧。”黄清河用乞求的口吻说。
“说。”黄西道。
“先上车。”黄清河说。
他骑着车穿过一片被拆掉很久的老式小区,来到化肥厂的西南门,再向前走约200米,是一片高达三米的防盗网。黄清河从车上下来,抓着防盗网用力一扯,一个足以通过一个成年人的口子显现出来,他弯腰从口子里钻了进去。
“这是你弄的?”黄西问他。
“不是,早就有。”他回答。
黄清河摸索着缓慢向前走,陆续经过了供气车间、热电作业部、合成氨车间和尿素车间后,他来到自己负责的机修车间。车间门口堆着大量废弃的管道,机床零件,钢板。他从兜里掏出钥匙,熟练地把车间的门打开。钥匙转动的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些伤感,有些东西似乎在慢慢流逝掉,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开这扇门了。
“你还在偷。”黄西看着门口的废铁说。
“这不叫偷,我是在拿我应得的补贴而已。”
“就你应得了,别人都活该没有。”
“那是他们自己不要。”
“哈,你总能找到说辞让自己好受些,这就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红光满面的原因。”黄西冷笑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从来不会为自己做的任何事情感到羞愧。”
“我会的。”黄清河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
“可能吧,”黄西说,“但这还是偷,不管你怎么说,你就是个小偷。”
“你说得对,但有些事情远比偷窃更可耻。”黄清河没再理会黄西,他拉开车间的灯,从安装台下面的柜子里取出两个工装袋,递给黄西一个。
“装吧。”他对黄西说,指着车间角落里一堆锈迹斑斑的螺丝钉、铁屑和传送带支架。
黄西从安装台拿了一副手套带上,走到角落开始往袋子里装地上的废铁。黄清河去门口搬那些零散的大件儿,他动作熟练,很快就把几根管道与几块钢板塞进袋子里。
黄西拖着一大袋废铁往门口走去,额头上冒出大滴汗珠。
“以后多吃点。”黄清河向他走过来,帮他把袋子拖到门口。
“以后再说。”黄西说。
黄清河关掉车间的灯,退出来,锁上车间大门后,他站在门前凝视了良久,那只受伤的左眼流下了几滴泪水。
“差不多行了。”黄西说。
黄清河揉了揉眼睛,把袋子背在身上往回走。黄西跟在他身后,袋子拖在地上,每走十几米他就要停下歇一歇。渐渐地,黄清河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寂静的工厂只他一人,他喘着粗气,感觉自己的手中多了一把92式手枪,他冲着黄清河离开的方向,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的那一刻,他的心脏产生了一阵剧烈的绞痛。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低着头,似在等待某种审判的到来。
“你怎么了?”不知过了多久,黄清河从黑暗中折返回来找他。
“没事,岔了口气。”他抬起头说。
“走吧。”黄清河扛起地上的工装袋,转身离开。
黄西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走出了化肥厂,朝着河流另一侧的村子骑去。
摩托车离化肥厂越来越远,在黄清河的视野尽头,一条大路在老旧的路灯下横躺着,路的后方,是一座小石桥,桥的另一端连接着一片幽深的杨树林。两人来到大路上,突然,一阵啼哭声传来,顺着哭声寻去,桥头上,一个婴儿被裹在一只褐色竹篮里,待二人靠近后,婴儿哭得更厉害了。黄清河抬头看了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他把身上的皮夹克脱下来,盖在篮子上。婴儿不再哭了。
“你准备怎么办?”黄西问他。
“先把这些东西处理掉。”黄清河指着绑在车后座上的两袋废铁说。
“然后呢?”黄西问。
“然后报警啊。”黄清河说。
“你觉得他父母为什么把他丢在这儿?”黄西问。
“不知道,但总有原因的。”黄清河说。
“所以你认为这是对的。”黄西说。
“这不对,但这个世界不就是这个样子吗?”黄清河说。
“所以将来有一天,他长大了,见到了抛弃他的人,然后一枪把他打死了,也是合理的,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黄西说。
“这跟你我都没有关系。”黄清河异常平静地说。
“我妈跟你有关系吗?”黄西用同样平静的口吻问他。
桥下的水流隐隐,二人站在桥上,黄清河没有回应黄西的问题,他手里的婴儿睁圆眼睛看着他,他轻轻地拍了拍婴儿的肚子,对着婴儿做了个鬼脸,婴儿不哭了。黄西突然感到掌心火辣辣的疼痛,他用力攥紧拳头,关节响动的声音被夜晚放大。黄清河将婴儿递到他手上,他接过来,冲着婴儿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两只装满废铁的工装袋不停地撞击着摩托车的排气筒,黄清河推着摩托车向杨树林深处走去,黄西抱着婴儿,跟在他后面。
高大的杨树将一座废品回收站围在中间,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里有人居住。一条黄狗在院子里叫个不停,它脖子上拴着的铁链与地面的摩擦声,让躺在摇椅上的秃顶男人心烦意乱,他从桌子上拿起一根葱,蘸了蘸碗里的甜酱,放嘴里咬了一口。黄清河的摩托车停在回收站的门口,车灯正照着狗棚里的黄狗,他按了下车喇叭,狗叫得更烈了。
秃顶男人披着一件军大衣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黄清河,对着狗训斥了一声,狗立马安静下来。他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朝着门口的方向走来,把其中一把钥匙插进门上的大铜锁里,锁芯转动,铜锁立马弹开。他把横在铁门上的铁闩拉开,转身往院子里走。黄清河自己把铁门打开,推着摩托车进了院子,黄西也从后面跟上来。院子深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垃圾,毫无秩序且腥臭难闻。狗看到黄清河进入院子,又叫了起来,秃顶男人给它丢了一块吃剩下的馒头,狗叼着馒头到角落里啃起来。
“我早晚剥了它的皮炖汤喝。”黄清河说。
“你也就能跟狗横,”秃顶男人走到摩托车旁边,随后他的目光看向黄西,问,“那谁?”
“我儿子。”黄清河说。
“好家伙,你还真有个儿子。”秃顶男人说。
“他不能有儿子吗?”黄西问。
“能,啥都能,我就好奇他都有为啥我就没有呢。”秃顶男人说。
“等你有了就不这么觉得了。”黄西说。
“那我也得先有一个。”秃顶男人说。他解开车后座上的绳子,把一只工装袋从车上拿下来,与黄清河各执一头,抬着袋子往屋门旁的一坨鐵秤走去。
“这次弄了多少,真鸡巴沉。”秃顶男人说。
“可能有一百多斤,你称一下就知道。”
袋子被重重地扔在了铁秤上,秤杆立马翘了起来。秃顶男人拿了两个二十五公斤的秤砣放在了杆尾的铁钩上,秤杆依然向上翘着。他冲着黄清河冷笑了一下,又把一个十公斤的秤砣放了上去,秤杆终于持平。
“你们厂要被你偷光了。”秃顶男人说。
“没有,还多得很,我心里有数。”黄清河说。
秃顶男人递给黄清河一百五十块钱,黄清河拿着钱在屋檐的灯光下端详了几秒,又弹了几下,然后放进口袋,转身跨上摩托车,示意黄西上来,准备离开。
这时,婴儿又哭了起来。
“怎么还有个小孩,你孙子?”秃顶男人问。
“桥头上捡的,应该是刚被扔这儿不久,不抱走肯定给冻死了。”黄清河说。
“抱进来我喂点吃的。”秃顶男人说。
男人的屋里一股腥味儿,但还算暖和,打翻的菜盘子与袜子凌乱地混在地上,门后的炉火烧得很旺,烟囱被烤得发烫,两袋牛奶被架在烟囱壁上加热。男人打开双臂,朝黄西使了个眼色,黄西把孩子递了过去,男人接过来抱在怀里,从烟囱上拿下一袋牛奶,咬开袋子一端,然后放到婴儿嘴边。婴儿立刻停止哭泣,吮吸起来。
“是个闺女,没病没灾的,扔了可惜。”男人掀开孩子身上的棉布,端详了片刻,说。
“报警吧。”黄清河说。
“别现在报啊,警察找来,还得去局里做笔录,这么冷的天儿,别耽误我今晚上睡觉。”男人说。
“那你想怎么办?”黄清河说。
“放我这儿吧,明天我去报。”男人抱着婴儿轻轻地晃动,脸上露出一丝狡黠。
“那也可以,”黄清河说,“我们走吧。”他拍了拍黄西的肩膀。黄西站在原地环顾了屋子一圈,犹豫了一下,准备从屋里离开。
“复仇一定要在冬天。”黄西突然回头,对秃顶男人说。
男人有些错愕,然后不耐烦地说:“快走吧。”
回家的路上,黄清河与黄西一语不发,他们似乎都在刻意回避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到家后,黄西开始收拾行李,他把换洗的衣服和几本武侠小说塞进包里,准备前往当地的一座名叫云图观的道观,开始一段闭关修行的生活。黄西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黄清河,黄清河表示可以与黄西同去,顺便看看能否找到一份新的工作。黄西没有阻拦他,对他说,想干嘛我都不会拦你,但尽量不要在道观让我见到。因为从现在开始,我是一个被父亲遗弃的道士。
当天晚上,黄西失眠了,对李非的剧本,他产生了很多疑问,他拿起手机给李非发了几条消息:一、你会恨一个快二十年没见过的人吗?二、你会恨什么?三、于个人层面来讲,复仇真的有意义吗?四、你真的可以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活着吗?之后,他开始回忆自己过往的生命里,遇到的那些曾让他仇恨的人——欺骗了自己的前女友,偷了自己养了五年的狗的贼,欠着自己尾款的经纪公司,在公园里用放大镜烤虫子的小孩,与母亲意外离世有关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他感觉这些人都在看着他,像是在密谋一场针对他的玩笑,但他却无法再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了。
天亮了。
黄清河去化肥厂办完手续,与黄西一起坐上了开往云图观的大巴。这家道观距离城镇大约三十公里,黄西以前去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得了肺炎迟迟无法痊愈,母亲带他去求平安符,第二次是高考前不久,他去烧香祷告。但结果表明,都没有什么用,他考上了一所二流的艺术院校,并且肺部状况一直不好,持续到今天。
道观香火冷清,冬天尤甚,黄色的水泥墙立于一片荒芜之地,将几间屋子围成了一个庭院,庭院中央摆着一只石鼎,石鼎里竖着三炷燃到一半的食指粗的香。黄清河与黄西背着行李来到鼎前,见四下无人,便继续往里面走。他们来到一座大殿前,殿内供奉着一尊神像,头戴金凤宝冠,眉眼间透着几分英气,慈眉善目,妙相具足。神像两旁的牌匾上分别寫着“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黄西抬头看着神像说:“泰山奶奶,好久不见。”黄清河取了三炷香点燃,插在香炉里,然后跪在神像下的蒲团上,双手结阴阳印,拜了三下。
这时,一个年轻的道士从一边的幕帘下走了出来。
“小师傅,我是来出家的,请问我应该找谁?”黄西问他。
“两位等等吧,我们道长进城去采购了,晚点会回来。”年轻道士说。
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半,黄清河与黄西再次来到庭院里,四处闲逛。在供奉神像的大殿两侧,是两排破旧的扇形小楼,小楼有两层,二楼是道士们睡觉的地方,一楼则是食堂、办公场所和道士们颂课念经的场所。
差不多六点左右,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开进了院内,负责道观日常事务的道长回来了。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道袍,脸上沟壑纵横,头顶的发髻绑得很松,每走一步路都会跟着颤动。与他一起下车的还有一个戴着眼镜、胡子浓密的道士。黄清河见状立马上前,帮他们从车里搬下几箱新买的蔬菜和过冬物资。先前的小道士跑到食堂前,撞了几下门口的铜钟,吃饭的时间到了。
黄清河与黄西被当作客人,受邀一同吃晚饭。一群人围坐在一张圆桌边上,桌子中间摆着一大碗白菜炖土豆,另有一盆豆腐汤。在座的除了黄清河与黄西、年轻的道士、下山采购的道士和道长外,还有一个身材清瘦、脸上有一道疤的道士,他是这里的厨子;另外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负责图书经文管理的道士。这是这个道观全部的人了。
道长道号济真,已经在这座道观生活了二十年。黄西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他思索片刻后告诉黄西:“如果你是想要逃避某些东西,那这里将是退无可退之地;如果你想得到某些东西,那这里只会让你失去更多。”
“就是,就是。”年轻的道士应和着,眼睛一直盯着黄西的脸。
“我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我只是想重新认识自己。”黄西说。
“孩子,其实你一直都属于这里,没离开过。”济真说,轻叹了口气。
年轻道士不停往自己的碗里夹菜,狼吞虎咽地吃着,不时也给黄西夹上几筷;上了年纪的老道士前倾着身子,仔细听着两人的对话。
黄西突然有些恍惚,他想起了母亲第一次带自己来这儿时的情景。那时母亲还年轻,眼睛里总闪着泪光。
“道长,这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我想留在这工作。”黄清河问济真。
“也许你应该先学着好好生活,不合时宜的工作会加重你的负累。”济真喝了一口汤,然后放下碗筷说,“你如果真想留下,就去厨房工作吧,但收入不会很多。”
“有个事儿干就行。”黄清河说 。
黄西被安排进了年轻道士的房间,黄清河与厨子住在一起。
道观的生活非常乏味,八点一过,就到了睡觉的时间 ,黄西实在睡不着,就打开台灯拿出自己带的小说读了起来。年轻道士的鼾声有节奏地响着,某一刻他觉得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很好,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关系,只需要对自己负责。读了几十页小说之后,他熄掉台灯,准备躺下。这时,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李非发来的消息:你的问题我想了很久,我尝试着重新写了一份导演阐述给你。但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我电影里的人物已经变了,他们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并想要获得一种全新的道德精神,弃子的父亲与复仇的道士,在某一个瞬间他们的生命体验是重合的。抱歉,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希望你自己去感受,用你的身体与记忆。如果你真的找到了答案,不用怀疑,那就是正确的。祝好!黄西读完屏幕上的几行字,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不一会儿就颤抖着睡着了。
早上六点起床练功,七点准时供水上香,然后上早课,八点吃完早饭后,打扫卫生,与年轻道士处理道观的琐事,接待前来祈福的客人,下午四点上晚课,六点吃完晚饭后,自由活动——这是黄西的全部日常。为了达到角色的形象要求,他吃得越来越少,早上只喝一碗粥,晚上吃半个馒头,他的身体开始变得虚弱。为了配合黄西,黄清河尽可能不与他直接接触,每次煮菜时,他会往锅里多加一勺油,道士们都觉得近来的饭菜比之前香了,纷纷夸赞他。白菜,土豆,胡萝卜,豆腐,入冬以来道士们只吃到过这四样东西,但他们早已习惯了。为了让黄西多吃一点,黄清河主动要求与道长一起去镇子上采购,他买了很多青椒,莴苣,甜豆,菜花和鸡蛋,他从来都不知道黄西爱吃什么,只能多增加一些菜品。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周,黄西变得更加虚弱了,一次早上扎马步时,他竟晕了过去。道士们把他抬回房间,醒来后,他喝了一小碗豆腐汤,吃了两个鸡蛋,精神才逐渐好起来。那天开始,道长就不再让他做早功了。自此,他每天吃完早饭,帮着年轻道士打扫完卫生后,就去道观后面的山坡上发一上午呆,晚饭后他会坐在大殿里陪泰山奶奶待上几个小时。
与黄西比起来,黄清河的日子要更加简单,除了做饭之外,其余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暗中观察黄西的状况,以免他出什么意外。但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比黄西好多少,也许是因为无事可做,他连续失眠了很多天,每晚都会梦到那个被他捡到的婴儿,婴儿的哭泣声在他耳边时断时续。为了缓解失眠,他想方设法让自己忙起来,主动承担了道观的很多琐事,并帮那位书房的老道士整理书架上的经文。一次晚课前,老道士递给他一本《清静经》,并对他说,拿去看看吧,兴许对你有帮助。他把经文揣进兜里,向老道士道谢。老道士接着对他说,有什么说不出来的话,都可以告诉泰山奶奶 ,她老人家会帮你的。但愿吧,黄清河说,然后便带着书,到晚课上研究起来。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很突然,几个小时就落满了整个院子。道士们吃过晚饭,纷纷从屋里出来赏雪,每个人都很兴奋,小道士更是跑到院子中间,在雪中手舞足蹈。黄西看着雪花落在他的道服上,看着其他道士们脸上浮现出的平和的笑容,似乎明白了李非所说,那个全新的道德精神的背后所指,答案若隐若现,既清晰又模糊。他想给李非打个电话,告诉他,困扰着他的关于救赎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这时,小道士突然跑过来拉着他的手,邀他一起到雪中跳舞。他虚弱的身体无法抵抗,只能由着小道士,与他一起在雪中蹦跶。黄西感到自己的手被小道士攥得越来越紧,想抽又抽不出来。雪越下越大,道长在屋檐下喊两人回来,小道士不舍地松开了黄西的手,二人从雪中走回屋内。
黄清河一直躲在门后注视着黄西的脸色,生怕他再次晕倒,见黄西回了屋,他松了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脸上有刀疤的清瘦的厨子站在了黄清河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也许是时候离开了,就是现在。”
“什么意思?”黄清河问厨子。
“万物自有其规律,无可避免的规律。”厨子说。
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于是回房间拿出那本《清靜经》研究起来,当年学电气焊时,师傅曾手把手教他,可现在看着书上的文字,他一头雾水。
入夜,黄西洗漱完毕,打量着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他的颧骨高高耸起,如同断裂的山脉,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重的疲乏,他的眼神中透露着一股被胁迫着的力量,犹豫而凶狠。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比剧本中的道士更加具有复仇的勇气,同时也更加理解了复仇的意义。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李非的电话,电话那头重复着“对方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他对着镜子拍了一张照片,给李非发了过去,同时标注:一切都准备好了。
“早点休息吧。”年轻道士说。
黄西缓慢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然后去自己的床上倒下,却不停地翻身,迟迟无法入睡。
“你睡不着吗?”年轻道士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问道。
“别说话。”黄西说。接着他披上衣服,穿上棉鞋,推开了房间的门。
“你要去哪?”年轻道士又问。
他依然没有回答。
道士迅速站起来,一个大跨步来到黄西身边,抱起他一把扔到了自己床上,一件件扯下他身上的衣服,虚弱的黄西无力反抗,只能任由道士摆布。
院子里的雪越下越大,积了厚厚的一层,反射出一小片白色的光亮。黄西把棉服领子最上面的那颗纽扣系上,缩着脖子,步履蹒跚地向大殿走去。雪没过了他的脚踝,每走几步他就会停下来喘几口气。当他走到大殿门口时,发现蒲团上跪着一个人,正在跟泰山奶奶对话。神像睁着眼睛,单手托着下巴,身前点着一根蜡烛,见黄西进来,她变换了坐姿。“你也来了。”她对黄西说。
“是的。我来向您请教几个问题。”黄西声音颤抖地说道。
“你说吧,你们两个正好一起。”神像说。
黄清河听到黄西的声音,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回过头对他说:“你来干什么,快回去睡觉。”
“从小你就抛弃了我,害我在这里受到欺辱;你杀死了我的母亲,并企图得到我的原谅。你说我应该原谅你吗?”黄西说。
“泰山奶奶,这是我的孩子,请你也帮帮他,让他远离尘世的痛苦。”黄清河向神像祈求。
“别人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我只能帮一个,你要做出选择。”神像对黄清河说。
黄清河低下了头。
“您说我该原谅他吗?”黄西问神像。
“你不该原谅他,但是你要先问问你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神像说。
“从小他就将我遗弃在此,他毁了我的一生。”黄西说 。
“是否有补救的可能?”神像问。
“也许他已经在做了,但我还是无法原谅。”黄西说。
一旁的黄清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额头上冒出大滴冷汗,喉咙中似有种被胁迫的恐惧,催发出低哑的嘶嘶声。
“那我就帮你一把。”神像站立起来,周身散发出银白色的光芒,她把黄清河从地上拎起来,立于掌心。黄清河看着神像巨大的脸,怃然觉得她像极了自己的妻子,剧烈的光芒直射他的眼睛,那只因电焊而受伤的左眼,汩汩地淌出泪水,一直携带在身的《清静经》,掉落到地面。
“对不起,我没理由伤害任何人。我愿意接受任何惩戒。”黄清河面对神像说道。
“你很快就会消失掉,但他会因此得到救赎。”神像指了指地上的黄西,“但会有另外一个孩子重复同样屈辱的一生,这是你的选择吗?”神像问黄清河。
“这是自私的代价。”黄清河说完,闭上了眼睛。
神像将手高高举过头顶,黄清河的身体开始逐渐变得模糊。
“等等,”黄西喊道,“这不是我救赎的方式。”
不知何时,他掏出一把92式手枪,对准了自己的脑袋。神像停了下来,黄清河的身体开始恢复原状。
“这也是一种选择,孩子。”神像对黄西说。
“对,只是一场轻贱的骗局。”黄西突然调转枪口,对着神像的头颅,扣动了扳机。
神像瞬间破裂,碎片散落一地,盖住那本《清静经》。伴随着枪响,整座道观也变得光芒万丈起来,道士们从各自的窗户里纷纷探出脑袋,漫天的雪花有如神祇初降,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柔软的气息。泰山奶奶温和的笑声缓缓升入天际,道士们抬起头,看着夜空,他们惊奇地发现,雪花的形态,正以他们想象中最美好的样子,肆意地变化着。
笑声越来越远,院子也逐渐暗淡下来。
黄清河一人跪在蒲团上低语,身前的供台上一支蜡烛正在燃烧。泰山奶奶端坐青台,朱袍绶带,慈爱的目光一如往常。黄西身穿棉衣站在黄清河身后,抬头看着神像说道:“破碎之物,终将愈合。”
黄清河被吓了一跳,转身一个趔趄,险些将蜡烛撞翻。
“你说什么?”他问。
“我们回家吧。”黄西说。
去时的路与来时并无不同,只是积雪让道路变得分外泥泞。司机开得很慢很慢,黄西坐在大巴车的最后一排,他朝着窗户哈了口气,对着远处山峰的脉络,描摹着山体的形状。
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黄西归置好行李,不等黄清河做好饭,就一个人离家而去。黄清河把两碗葱花面端到桌上,屋里已经没了人。
一个小时后,黄西步行来到化肥厂澡堂,他熟练地买完票,看着一个个无精打采的人从澡堂里出来,他再一次拨通了李非的电话。这一次,电话很快接通了,没等黄西开口,李非就激动地告诉他,发来的照片已经看到了,他现在的形象非常完美,一定要保持住;更重要的是,他琢磨明白了故事后续的发展,以及关于救赎的那部分——事实上,根本就没有救赎,道士拿着手枪,它既没有杀死他爹,也没有杀死自己,而是对空荡荡的房间开了一枪后,接管了他爹的生意……
黄西没等李非讲完,就挂断了电话。他走进湿热的澡堂,站在淋浴下面,用搓澡巾一遍一遍擦着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直到没了力气。他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喘着粗气。一旁洗澡的男人过去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岔了口气,然后一点点挪到水池里。他再一次把整个身体浸到水底,他觉得一股暖流正渗进他的胸口,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从容,伴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这份从容逐渐加重。
很快,他睡着了。
黄清河坐在沙发上,盯着桌子上的两碗面发呆,没有动一下。黄西迟迟未归,他瞥了眼柜上的钟,差一刻十一点。他起身穿上皮衣,关掉客厅的灯,骑上摩托车,朝着废品站的方向驶去。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