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戏曲中纨绔形象的成因及价值

2022-04-29 00:44王国军
文学艺术周刊 2022年4期
关键词:剧作家才子戏曲

明清之际,戏曲艺术高度繁荣,戏曲作品的数量、品质为历代之最。明清戏曲中塑造了诸多丰满传神的人物,通过对其形象的考察,我们可以更加全面地把握戏曲艺术的意义和价值。本文联系传统文化、明清之际的时代背景、作者的情感经历,探讨明清戏曲中纨绔形象的成因,并从文学价值及社会意义两个方面阐述该形象的价值。

一、纨绔形象之成因

明清剧作家笔下的纨绔形象,既受传统伦理道德的影响,也迎合了受众的审美趣味,还与作者的情感经历有密切关系。

(一)传统文化的影响

中国以“仁、义、礼、智、信”为内核的“五常”学说,有利于维系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在生活中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汉武帝时期,董仲舒明确提出“五常之道”,首次将这五种道德放在一起讨论,谓之超脱时间和空间的永恒不变之理论,即恒久、普遍的道理。但其内涵并非董仲舒所创,它是从春秋战国时期开始酝酿的。“仁、义、礼、智、信”不是几个要素的简单相加,而是随着社会发展以及人类认识的深化,经长期实践证明的中国古代社会核心价值体系的主体结构。明清之际,传统伦理道德渗透到剧作家的创作之中,体现为纨绔形象的思想言行对传统“五常之道”的背离。

孔子最早提出“仁、义、礼”,在《论语·颜渊》中,孔子对“仁”做出如下解释:“克己复礼为仁。”他认为人难免有各种欲望,“克己”就是克制、约束自己的念头、言行,使自己的言行举止不逾越道德伦常,与礼法相符。从构字法看,“仁”是会意字,两个人并在一起,表示人与人要互相亲近爱护。《礼记·祭义》曰:“义者,宜此者也。”“宜”意为合宜或应该,因此“义”也就是行为上的合宜或应该。明清戏曲中纨绔子弟出身富贵人家,却没有在得志显达之时将善发扬,兼济天下,反而私欲膨胀,与“仁”背道而驰,依仗权势钱财行无耻之举。

“礼”本义与宗教祭祀时的仪式相关,体现对神灵的敬意,引申到日常生活,既有封建社会尊卑等级制度的要求,也蕴含人际关系中尊重与礼貌的指向。“礼”与“仁”关系密切,孔子以“礼”释“仁”,讲“人而不仁,如礼何”,“仁”是最基础的,“礼”应根植于“仁”。在明清戏曲中,纨绔子弟仁爱不存,言辞粗鄙、为人骄横的行事作风体现了他们与“礼”的背离。

孟子在孔子的“仁、义、礼”中加入“智”,是为“四德”。“智”,即聪明、有智慧,相比“仁”“礼”这种较为抽象的概念,其内涵更易理解。明清戏曲中的纨绔子弟愚昧浅薄﹑不学无术,比如善恶忠奸不分的孙华、胸无点墨只能靠鬼祟手段谋求佳人的柳希潜、车本高、颜秀等人。子曰“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信”是指诚信,人们在生活中要言行一致。在明清戏曲中,以池同为代表的纨绔子弟,在自身欲求的推动下,对同窗好友背地里使坏,实在无法称得上“信”。

(二)对审美趣味的迎合

明代中后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商品经济繁荣,传统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受到商业、手工业冲击,市民阶层随之扩大。同时出现了一系列启蒙思潮,比如提倡人性解放的阳明心学引导人们拼搏进取,冲击了僵化的理学思想。此后,李贽等人显扬个性,肯定“人欲”;汤显祖、袁宏道等人进一步宣扬了“情”的解放;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也进行了思想启蒙活动。这一系列启蒙思潮,冲击了陈腐的封建礼教,使人的价值、情欲和人欲被社会重视。社会上开始涌现出重情、自主择偶的婚恋意识,以门第择偶的婚姻观遭到一定程度的削弱。在文学领域,剧作家创造出一批迎合受众审美趣味、反映至情至性的青年男女争取婚姻自由的作品。一方面,寒门才子受到佳人青睐的情节安排,反映了普通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另一方面,纨绔子弟求佳人不得以及戏曲中恋爱婚姻自由的情节,也体现出明清之际人的自由平等意识的觉醒。

在明清戏曲中,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权势或钱财远比穷苦书生强。门第较高却无才无德的纨绔子弟,追求佳人往往以失败告终,反倒是有真情、有才貌、有品德的才子成为佳人钟情的对象,即便是家长首肯、媒人开路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无用的。男女主人公所奉行的重情重貌重才德的择偶观,正是现实在戏曲中的映射,说明以门第高低作为择偶标准的婚恋观念受到挑战,才情品德成为理想配偶的标准。

(三)作者情感的寄托

文学作品对现实生活进行反映,同时也寄托着作家个人的情感世界和人格理想。袁于令恰是因为内心情感积郁,才写下风靡戏剧圈的《西楼记》。袁于令生于苏州的名门望族,少负才名,放浪不羁,青少年时期在家乡过着一种闲游浪荡的生活。据记载,他有过一段与人争妓的故事:

吴江有沈同和者,以财雄于乡。凡新到妓女,必先晋谒。名妓穆素徽,美而才,循例谒沈……美人名士,一见倾,席间私语移时。沈不怿,加诮让焉……有门下士冯某者,喜任侠,有胆力,知箨庵意,则慷慨激昂,以古押衙自命。一日,沈挟穆游虎丘,冯径登沈舟,出不意夺穆而去……箨庵狱中抑郁无聊,乃作《西楼》以寄慨。[1]

沈同和与纨绔子弟池同公子对应,袁于令的朋友冯某是戏曲中侠士胥表的原型,剧中的主人公于鹃则是袁于令自己。

二、纨绔形象之价值

明清戏曲中所塑造的纨绔形象,不仅具有丰富戏曲人物群像、衬托正面人物等价值,还承担着戏曲教化的功用,具有深刻的社会价值。

(一)丰富戏曲人物群像

类型化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手法之一,《诗学》提到:“(类型化)把人物性格的重点放在类群共性基础上,要求每种性格能代表某类人的共同特征,还强调遵循神话、史诗中已写就的性格,极力做到与他们一致。”亚里士多德认为,一类人的性格就要能够代表这一类群体,符合他们的身份。明清戏曲中的纨绔形象便是一种人物类型,有着共同的形象特征。

十部传奇九相思,剧作家热衷于以婚恋为题创作戏曲。为了使故事张弛有度、跌宕起伏,剧作家常为才子佳人的恋情设立阻碍,令其经历坎坷,形成“相识相恋——困局——突破困局”的情节模式。如此设置,增加了剧中各方关系的复杂性,有利于跳出才子佳人的小圈子,展现更加广阔的社会生活。因此,除作为主要人物形象的男女主人公(即故事中所谓的才子佳人)外,设置一些阻碍者的形象是相当有必要的,这类人物在剧中属于次要人物,纨绔形象即在此列。

元代以前,婚恋题材的文学作品中,阻碍者往往是大家族的家长,他们因各种原因阻碍男女主人公结合,是他们美好恋情的主要阻力。到了元代,士子与歌姬的恋情在舞台上呈现,此时他们的主要阻力大多来自鸨母,鸨母通常在利益驱动下迫害才子,比如《青衫泪》《云窗梦》等,此时很难见到纨绔子弟作为才子佳人恋情的阻碍者出现。明清时期,纨绔子弟的形象才开始活跃在诸多戏曲作品中,其形象塑造相当传神,成为才子佳人美满恋情的阻力之一。

(二)衬托正面人物形象

对比衬托是剧作家常用的艺术手法,通过不同人物之间的对比映衬,来突显人物的个性特征。纨绔形象作为一种负面形象,不仅因本身性格特征鲜明而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而且还对故事中主要人物的刻画起着极为突出的作用,使人物形象更为立体、丰满和传神。

明清戏曲中的纨绔子弟通过强烈的对比,凸显出才子或其他正面人物形象杰出的才学和可贵的品质,使他们的形象更加鲜明突出。如果直接描写才子的才学和相貌,可能陷入平铺直叙的窠臼,也很难使主人公的形象鲜明生动。而从与才子在多方面有矛盾冲突的纨绔形象入手,让他们作为映衬,前者的个性特征反而能更清晰地显露出来,从而产生形神兼备、入木三分的效果。

剧作家所塑造的纨绔子弟形象与剧中弱势才子的鲜明对比通常表现在家世、相貌、才学、品行等方面。纨绔子弟出身富贵,他们能力欠缺且不学无术,甚至相貌丑陋,品行也相当低劣,弱势才子则家境贫寒、相貌英俊、才华横溢且品行高洁。在吴炳笔下,《西园记》中的王伯宁是一个为非作歹、目不识丁的纨绔子弟,而张继华却饱读诗书;王伯宁不务正业,品行不端,贪恋美色,而张继华则对佳人一往情深,二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才子的品行在剧作家笔下是要极力呈现的,除了纨绔子弟与才子间的对比,纨绔子弟也从另一方面——制造麻烦困境,来凸显才子的品行。纨绔子弟依仗权势或财富,通过卑劣手段给才子佳人的恋情制造种种麻烦,或是两地分离,或是被人阻拦,令才子佳人陷入困境。但才子锲而不舍,一朝功成名就,仍对佳人念念不忘,从另一个角度凸显男女主人公对爱情的忠贞。

[1]出自蒋瑞藻《蒋逸人整理·小说考证上》,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

(三)发挥戏曲的教化功用

戏曲作为一种通俗文学形式,在萌芽期多以娱乐为主要功用。随着文体的发展、形成和成熟,剧作家对文学的社会价值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具体表现之一,便是明清剧作家积极创作有深度的戏曲作品,“戏以载道”,发挥戏曲教化的功用,寓教于戏,对时人产生潜移默化、深刻持久的影响。

明清时期,孔子的“兴观群怨说”被引至戏曲理论中。朱有墩提出,戏曲同样具有“诗”一般的“风教”作用:“体格虽与古之不同,其若可兴、可观、可群、可怨,其言志之述,未尝不同也。”[1]他认为曲与诗同样有“兴、观、群、怨”以及“言志”的功用。朱有燉的这一提法,把戏曲的教化功能与诗歌并列。明人祁彪佳认为戏曲的教化功能比诗的教化功能更胜一筹:“天下之可兴、可观、可群、可怨者,其孰过于曲哉!盖诗以道性情,而能道性情者莫如曲……自古感人之深而动人之切者,无过于曲者也。”[2]清人李调元在《剧话序》中从戏曲直观与感人的角度阐述道:“戏之为用大矣哉!孔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令举贤奸忠佞,理乱兴亡,搬演于笙歌鼓吹之场,男男妇妇,善善恶恶,使人触目而惩戒生焉,岂不亦可兴、可观、可群、可怨乎?”[3]诗文词﹐甚至是作为通俗文学的小说,通过文字与受众沟通的,这就要求受众要有一定的学识及艺术素养。而戏曲通过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将画面直接呈现,不仅生动传神,更具感染力,而且相较前者还更通俗易懂,在民众教化方面更具推广价值。

明清剧作家植根社会现实,融入传统文化因素,塑造了戏曲中的纨绔形象。明清戏曲通过描述他们的种种不良行径,反其道而行之,向世人传递“仁、义、礼、智、信”的传统伦理道德标准,体现了人们对美好品行的追求与向往。

[作者简介]王国军,男,汉族,山东东营人,南宁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

[1]出自谢伯阳编《全明散曲·第1卷》,齐鲁书社1994年版。

[2]出自吴毓华编《中国古代戏曲序跋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版。

[3]出自中国戏曲研究院编《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8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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