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苏
1.重回旷野
客车半夜到达西镇。我沿着熟悉的路走到了镇中学门口。原来的教学楼旁如今耸立着一栋高楼,新建的校门也比以前的大了一圈,更显气派了。我在校门口徘徊了一阵,然后到附近的宾馆住下。深秋的风整夜在窗外呜呜作响,直到后半夜我才睡着。第二天,我去了百货大楼、体育广场、服装街、西镇影院。二十年过去了,西镇的模样还在,依旧是当年的小镇,只是街上再没有了我熟悉的人。在他们眼里,我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我苦笑了一声。
中午,我从西客站旁边的路口走进了孟和面馆。孟和给我端来一碗羊肉面。他现在是个胖子,看起来足有二百来斤。我吃面的时候,他不停地向吧台里的女人发着牢骚。女人突然大声说,你不是成天嚷嚷着要跟满都拉图干大事吗?他前年进去了,你到牢里找他干大事去吧。孟和嘴里骂了几句,然后走出面馆,坐在台阶上看往来的车辆发呆。孟和面馆无论从外面,还是走进里面,一眼就能看出不景气。我吃完出来问孟和,去都沁恩格尔村的车几点走?他瞟了一眼,没有认出我,不耐烦地说,不知道。我递给他一根烟,还给他点了火。他吐出一口烟说,一点,最后一趟。
当开往都沁恩格尔村的客车驶出西镇不久,秋日荒凉的景色便映入眼帘。敖其尔曾经说过,秋天会让人绝望。他这句话每年秋天都会被我重新记起。到了都沁恩格尔村,我沿着曾经走过的土路,来到了敖其尔给我描述过的那片旷野。他在这片旷野出生,从小带着孤独的气质。到了少年,我还在欣赏蓝天白云的时候,他悄悄告诉我,荒凉的风景具有独特的魅力。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看过无数风景,却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让我如此深刻地把风景与心灵连接得密不透风。
我拿出随身听和一盒老旧的磁带。磁带吱吱响了一会儿,带着杂音转动起来。低沉的旷野上,骤然响起重金属的声音。它带着强烈而厚重的力量和色彩,在我耳邊呐喊。隔了二十年,依旧震撼。或许在这一刻,重金属不只是一种音乐,也不只是某种人生态度,而是化成了生命本身。我仿佛看到了敖其尔的身影,就在山脚的村庄游荡,他渐渐向我走来……这就是重金属!这就是旷野!这就是青春!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的身体变得格外轻盈。我如释重负。
我借宿在一户牧民家,依旧听了大半夜呜呜作响的秋风。当晚,我与牧民喝酒,牧民的妻子在桌边织着即将完成的毛衣。牧民面色红润,说,我儿子在西镇中学读书。我突然问,在旷野上放牧时会不会呐喊?牧民笑着说,在都沁恩格尔草原放牧,人处在长期的孤独中,会有呐喊,但那可不是坏情绪的表现。我问,那是什么?他说,那应该是一种告白,向天地向人间告诉有这么一个人在热爱着生活。
我带着牧民妻子织的毛衣回到了西镇。在西镇中学门口见到了一个十几岁的健壮小伙子。他问,叔叔,我的阿爸和额吉都好吧?我点点头。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芒。他接着问,您挂着耳塞,最近有什么好听的音乐吗?我笑着说,只要自己喜欢就好,听音乐也是在跟自己交流,坦诚最重要。他点头表示认同,挥手与我告别,身影慢慢地消失在一群学生中。
我没再去找孟和。我告别了西镇。其实我在内心深处早已淡化了很多过往,也早已理解了敖其尔年少时的深沉。残酷青春的震荡过后,我用了二十年时间治疗内心的梦魇。我需要一种解脱,原谅自己曾经的懦弱和无知。西镇的天空依旧清澈而高远。客车上了高速路,要开往我工作的城市。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不会再焦灼地生活下去。我会坦然地面对曾经……
2.敖其尔
我第一次见到敖其尔时,他安静地站在讲桌边,像个木头人。他个子很高,向右倾斜的头发底下露出一双忧郁的眼睛。班主任说,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敖其尔。我们班原来有四十个学生,班主任没法给他安排同桌,让他坐在后排的角落。
敖其尔似乎很神秘,不是装出来的那种神秘。他总在课间戴上耳塞望着窗外的天空,脸上一副既若有所思又若无其事的表情,看不出喜悦,也看不出悲伤,只觉得他有很多心事,像个谜团。我对他一无所知,却渐渐有了好感。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课堂上从不积极表现,但老师只要问到他,即便是再难的题,他都能答对。这与他发呆的样子很不相称。他说话做事与我们不同。他的作业没有涂改的痕迹,干净利落得让我望尘莫及。他在作文中的引用也与同学们很不一样。他在作文里写,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后来他告诉我,那是海子的诗句。
初中男生间交流的开端通常比较生硬。那天我踢球时左小腿突然抽筋,便走到操场边扶着树捶打小腿肌肉。敖其尔走过来,让我靠着树坐下,然后脱掉鞋子伸直左腿。我照做了。他捏住我的脚掌用力向身体内侧推。几分钟后我不怎么疼了,而且僵硬的肌肉也松弛下来。我尴尬地说,谢谢。他不自然地笑了。从此我们逐渐熟络。我问他,你在听什么?他摘下一边的耳塞递给我说,你听听。耳塞里传来一阵刺耳的声音,似要震裂耳膜,我从没听过这样的音乐。我问他,摇滚?他说,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摇滚,这叫重金属。我问,什么是重金属?他说,鼓、贝斯、电音和呐喊。我没再继续问,觉得他在提醒我,这个东西没有解释的必要,而是需要自己去体会。
那个周末我悄悄去了百货大楼,在一个卖磁带的专柜寻找重金属。那时候西镇中学的很多学生都有随身听,大都听港台流行音乐。专柜老板费力地找出一盒印有外文字母的磁带说,这应该就是重金属。我带上磁带骑着单车,去了西镇郊外一条干枯的河道边。天气渐渐从夏末过渡到初秋,河道边已经有了衰颓的迹象。我开始播放磁带,音量从小慢慢调到大。一种奇怪的体验,我渐渐地不再抵触上次的声音。耳朵里传来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呐喊声,仿佛在撕扯看不见的屏障。整个下午我都在听重金属,即使晚上耳朵嗡嗡作响,也没感觉到不适。重金属在某种程度上填补了我内心深处某种说不清楚的空白,让我找到了沉静。很奇怪,这种音乐形式虽然比其他音乐更加喧闹,却能让我的心安静下来,让我去思考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从那天起,我好像对眼前的蓝天白云和熙熙攘攘有了新的认知。
教学楼后面有一片白杨林,我和敖其尔常去树林里,交流一些只有跟他在一起才会提出的问题。我问敖其尔,你为什么喜欢重金属?他说,我从小跟着姑姑生活,姑姑做生意漂泊不定,我就跟着她辗转各地。后来姑姑决定在她最不敢面对的西镇定居下来,我也就跟着来了。姑姑喜欢听重金属,她说这种音乐能让她放松下来,我便跟着听,听着听着我有了自己的感悟。我问,那是怎样的感悟?他想了想说,应该是一种解脱的感觉。说这话时,他的脸上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凝重的表情。这个表情一出现,无形中终止了我们的交流。
3.扎那
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但也有前兆。
谁也不敢惹扎那,他是我们班的无赖。他与满都拉图和孟和结成一伙儿,经常私下欺负同校的男生,并恐吓不许告诉老师和家长。初一时并不明显,到了初二,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有时甚至不把老师放在眼里。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从言语辱骂上升到了肢体伤害。这个变化发生得特别快。我们都躲着他们三人,尽量不与他们发生冲突。敖其尔刚来时,扎那三人不知道他的底细,试探性地进行过几次小小的攻击,比如故意磕一下肩头、骂两句。敖其尔忍了,同时脸上现出不屑的神情。这让一直想当老大的扎那觉得没有面子,于是出手了。
扎那用玩笑的方式夺走敖其尔的随身听,拔出耳塞,放在讲桌上,让全班同学听从里面发出的怪声。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教室。几个男生大声哄笑起来,女生们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扎那喊,这是变态才听的音乐。满都拉图和孟和也跟着怪叫,变态!变态!变态!敖其尔站起身,张嘴想解释什么。这时,上课铃声响起,老师走了进来,教室里充斥着的滑稽和危险的气氛宣告中止。
扎那没有还敖其尔的随身听,而且时不时地拿出来播放一下,供大家嘲讽。这个情况持续了十几天。我气愤不已。有同学私下议论,扎那想让敖其尔从姑姑的店里偷牛仔裤给他们。扎那想用这种方式激怒敖其尔,逼他出手,然后进行敲诈勒索。
有一天中午,我和敖其尔在校门口相遇,然后一起走进教学楼。当我们走到三楼走廊时,看到扎那三人正站在窗口说笑。此时,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走廊和教室里的学生很少。扎那突然跟我说,谁让你跟他走一起的?说着在我肚子上来了一拳。我痛得喘不上气来。接着他在敖其尔肚子上也来了一拳。敖其尔捂着肚子没有吭声。他们三人把我晾在一边,摁住敖其尔一顿打。有学生从教室探出头,扎那指着他们喊,看啥看!那几个头又缩回去了。殴打大概持续了一分多钟,敖其尔的鼻血染红白色卫衣后,他们才停手。扎那还当着敖其尔的面,把他的随身听从三楼窗口扔了出去,寂静的窗外传来碎裂的声音。
敖其尔一声不吭地去水房清洗鼻子,再把卫衣脱下来,在水龙头下用力揉搓,等血迹变淡,他使劲拧了拧又穿上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敢看他。他偶尔扫来的目光里没有埋怨,有的是种迷茫和空洞,好像我并不存在,刚才也没有发生过打架。扎那三人回头看我们的眼神里,带着得意和窃喜。
我们五人当天下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班主任指着敖其尔卫衣上淡淡的血迹问,怎么回事?敖其尔没有说话。扎那说,闹着玩儿。敖其尔脸上没有伤,他的伤在后背,是被扎那抓出的几条殷红的血印。班主任严厉地批评了我们,并惩罚我们背诵新学的课文。回教室的路上,扎那趁周围没人,在敖其尔的胳膊上恶狠狠地打了一拳。敖其尔突然停下脚步,冷冷地说,差不多得了。满都拉图和孟和想上前,可是被敖其爾的目光吓退了。这时有个经过的老师问,你们干啥呢?快回教室。快进教室的时候,扎那在嘴里骂了一句。
第二天,班主任让我们五人背诵课文。我磕磕绊绊地背出来了,满都拉图和孟和背了一小半,扎那一个字也没有背出来,而敖其尔几乎没有卡顿地全背下来了。课下扎那对敖其尔凶狠地说,你等着。那天活动课上扎那的阿爸来了,在班主任办公室待到下课。后来在放学的路上,就在走出校门不久,扎那的阿爸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条,不由分说地打在扎那身上。尽管周围有很多学生,但扎那站着不动,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最后,他的阿爸打断了手里的木条,一脚踹在扎那肚子上,扎那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倒在地上。他的阿爸一边用极难听的语言骂着,一边自己走了。扎那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快速跑进了附近的一个胡同。
几天后,我走在回家的路上,从一个胡同拐进另一个胡同时,迎头撞上了扎那他们。扎那三人正站在两个面色阴沉的高个子男人身边,围着一个男生进行恐吓。我躲不掉走不开,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满都拉图用手里的木棒抵住我的胸口问,带没带钱?孟和从我口袋里摸走了几块钱,然后交给了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个男人用力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说,你走吧!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才看见,另一个男人正用一把匕首抵住被围的男生的腹部,男生腹部流出一条细细的血线。柔和的黄昏里,那把匕首散发着冷森森的光。我看出那是扎那的匕首,他有时会在班里偷偷拿出来显摆。
从那以后,我总是绕上一大圈才回家。扎那在外面的传闻越来越多了。比如去打台球不给钱,假扮大人去歌舞餐厅,把低年级的男生打骨折了等。这些传闻虽然没被证实,但同学们都认为那是真的。有一天早晨,第一节课上了几分钟,不见扎那三人,班主任问谁看到他们了?我们都摇头。这时他们三人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股浓烈的酒气瞬间在教室里弥漫开来。班主任忍住怒气,让他们喝水,他们在水桶边转圈,谁也抓不住水瓢。班主任让我们自学,拉着他们走了。
他们三人老实了几天,可还是出事了。扎那用夺过来的刀子划破了初三一个男生的胳膊。学校对此进行了严肃处理。他们三个和初三那个男生成了学校重点看管的对象。那天放学我拖完三楼的走廊,走出校门时,看到班主任和扎那的阿爸站在校门口,扎那站在他们的旁边。班主任说,你不能再打孩子了。扎那的阿爸说,别让他上了。班主任说,你不能这样,多学知识只有益处没有坏处。扎那的阿爸哼了一声,管他什么益处坏处的,先跟我回家。他边说边揪住扎那的耳朵往外走。班主任上前制止,他们在门口继续争论。这时扎那竟然转头对我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好像这些与他无关,或者说,他早已习惯。
4.阿丽玛
学校陆续开了好几次大会,还请警察和心理医生讲了关于防范青少年犯罪的课。一时间,扎那三人在班里的气焰减弱了。曾经被他们欺负过的几个男生也不再怕他们。他们也不再找敖其尔的麻烦。放学后,我经常看到他们三人躲开老师的目光,跑去校门口对面的胡同,与那两个面色阴沉的高个子男人汇合,然后消失在胡同里。
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了。一次活动课上,我对敖其尔说,最近一直在听这个。我把磁带拿给他。他接过磁带研究了一会儿问,什么感觉?我说,越听越喜欢。他说,听重金属的感觉就是独自走进旷野的感觉。他接着问,你见过旷野吗?我说,没有。他说,我的故乡都沁恩格尔就是旷野,每年秋天十分荒凉,可越是荒凉就越能听到大地撕裂的声音。他送了我一盒磁带,封面跟我的一模一样。他说,这是德国战车乐队,你买的是盗版的。
我们正在聊天时,几个男生叫我们过去打篮球。敖其尔的球技很棒,运球、传球、上篮的动作敏捷而漂亮。这时扎那三人也加入进来了。扎那的球技不如敖其尔。他们俩暗暗地较量。扎那屡屡故意推人、碰撞,阻止敖其尔的进攻,却被敖其尔巧妙地晃过去,还把扎那晃倒了几次。场外的男生发出了笑声。扎那气鼓鼓地走了。
初二下学期,扎那在校外砍伤了一个初三的男生,据说是为了争夺学校老大的地位,比谁出手狠。那个男生没比过扎那,被砍了一刀,住院缝了十几针。这件事非常恶劣,甚至影响到了学校的名声。这之后,扎那转学到了西镇另一所以军事化管理著称的中学。
扎那一走,我和敖其爾成了同桌。那段时间我的个子蹿得很快,挡住了后排同学的视线。我和敖其尔真正成了亲密的朋友。他懂的东西超出我的想象,同学们还在忙着学习课本上的知识时,他却给我介绍了马尔克斯和乔伊斯。他还会吹口琴。当他的才华逐渐显露出来时,一些女生开始偷偷给他写情书。他没有给我看过这些情书,但他还是告诉了我一个秘密,给他写情书的女生当中,他喜欢初三的一个叫阿丽玛的女生。我光是听着情书二字就脸红,更别说其他。我觉得那是离我非常遥远的事情。
不久后的一个周末,敖其尔约我去他家吃饭。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一家服装店的二楼。他姑姑特意做了一桌好菜。他叫来了阿丽玛。阿丽玛坐在我对面,长长的头发垂下来,眼里闪动着清纯的光,小巧的脸兴奋又拘谨,特别好看。敖其尔用口琴吹奏了一曲生日快乐歌。原来那天是阿丽玛的生日,吃饭时她的脸一直红扑扑的。我们吃完饭后,敖其尔的姑姑给我们买了三张电影票。
西镇体育广场北门对面就是西镇影院。我们三人兴高采烈地看了一场法国电影《虎口脱险》。电影散场后,我们在体育广场散步。夕阳的余晖穿过广场边的几株白杨树,阿丽玛站在树下,脸上金灿灿的,意犹未尽地说,电影里那个矮个子老头实在太有趣了。敖其尔说,他叫布尔维尔,还演过《诺曼底苹果酒客栈》和《暗度陈仓》。接着他又讲了一会儿法国电影,然后从法国电影谈到了法国文学。老师也给我们讲过《巴黎圣母院》,但敖其尔却是从我们闻所未闻的艺术的角度谈到这部小说。他不仅大段地背诵了里面的对话,还谈到了他对文学和人性的理解。那个下午,他在我和阿丽玛面前打开了一道门,让我们领略到另一个世界的魅力。
就在这时,扎那三人迎面走来。我以为一场打架不可避免,但扎那罕见地跟我们笑眯眯地打了招呼。我们走过后,身后传来扎那的声音,真漂亮。敖其尔皱紧眉头说,真扫兴。阿丽玛紧张地说,我们回去吧,还有作业要写呢。
5.西镇影院
敖其尔曾经给我描述过他的故乡都沁恩格尔牧场。他说那里有两种极端的景色,夏季的草原比任何一张明信片都美,而到了秋冬季节,那种极致的荒凉会让人心生绝望。我问他,什么是绝望?他说,一种不想再生活下去的冲动。我吓一跳,问,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呢?他的脸上拧出痛苦的表情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阿爸额吉和姑姑姑父,去另一个牧区收牛,回来的路上翻车了,后来我跟着姑姑生活。他哭了,没有声,只有两行眼泪顺着鼻翼不断地流下来,像是两条奔流的大河。
跟随姑姑生活的敖其尔,看了大量课外书。有时我和阿丽玛在他的房间里待上好一阵,我们谈天说地,憧憬着未来。关于扎那三人,我们忽略得一干二净。可初三开学前,我们刚给阿丽玛庆祝完考上市里重点高中,没几天,就听说阿丽玛自杀了。一个中学女生服毒自杀,一时间消息在西镇传开,满镇风云。可谁也不知道阿丽玛究竟为何自杀,她前几天还开开心心地跟我们在一起,怎么会突然这样?敖其尔脸上一丝一毫的笑容都没有了,眼神死寂可怕。我们虽然是同桌,但几乎没有了任何交流。
那是一段死气沉沉的时光,我们被令人窒息的气氛包裹着。我受不了压抑,经常独自跑到郊外的河道边,把重金属的声音调到最大。直到一个月后,我才一点点恢复常态,开始投入到学习中。一次课间,敖其尔把手搭在满都拉图和孟和的肩头,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三人走出教室。我发完作业本,心里隐隐不安,仿佛被什么指引着似的跑进了白杨林,只见他们三人正疯狂地扭打在一起。我冲过去,要动手帮助敖其尔,他却突然把我推开,也把另两人推开,独自走了。
从那以后,敖其尔时不时掏出那张电影票看着发呆。好几次他像要告诉我什么,但终是没有开口。满都拉图和孟和也一反常态,变得十分沉默,有时被班里的几个男生打趣,也不会有任何的反击。那段时间,他们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班主任经常找他们谈话。敖其尔的脸上挂着可怕的沉默,有时他会把笔盒握得咔咔作响。我们不再交流重金属、电影和文学了。我也承受着难熬的折磨。
那年十一,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去西镇影院看电影。我现在完全记不起当时看了什么电影。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看电影的学生非常多。西镇四所中学的所有学生,两天内穿插着看了一部电影。等到我们班看完已是天黑,从电影院门口走出一大片穿着校服的密密麻麻的学生。当我走出影院,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从后面人群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扎那腰上插着一把匕首,躺倒在靠近门口的地上。那把匕首我记得,是扎那的。扎那躺在黑暗里,身上踩满了脚印。等发现那是一个倒在血泊里的人后,学生们惊叫着一哄而散。
镇上的人都说,扎那在新学校和社会上得罪了一些人。当警察来我们学校调查时,事情已经过去一周时间。敖其尔着了魔似的做题。有一次,他的钢笔不出墨水,当我递给他备用的钢笔时,他把手缩进袖口,把袖口当手套接了。起先他没有意识到什么,后来看到我的目光后,迅速把钢笔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埋头做题。从他的手上传来轻微的嘎吱声,不知那是钢笔还是骨节发出的声音。
6.重金属
那年秋天很冷。风一过,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一股寒意席卷着大地。
有天早晨,班主任神色凝重地走上讲台,强撑着说,老师休息几天……直到下午我们才得知,敖其尔在西镇郊外一棵白杨树上吊的消息。当敖其尔的姑姑走进教室拿走遗物时,我一直低着头。她的皮鞋声停在我的眼前。接着,一只柔软的手轻轻落在我的头顶,随即传来一声哽咽般的叹息。敖其尔的姑姑离开了西镇。敖其尔仿佛也没有来过。这世上似乎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又似乎到处是他的影子。在他出事前一天中午,他拉着我走到学校后面的胡同,像是要跟我说点什么,又似乎不知怎么开口,一路默默地走着,我默默地跟着。当他转身想开口时,胡同口传来崩爆米花的声音,随后一辆惊慌的驴车向我们飞奔而来。敖其尔把我推出去,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驴车擦着他的身体飞过。他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奇怪的笑容。他把我拉起来问,你会永远把我当朋友吗?我说,会。
后来他走了,再没有回来。
一个月后,西镇电视台播出了一条新闻。两个强奸犯被捕,我一眼认出那两个面色阴沉的高个子男人。新闻还说,强奸犯共三人,其中一人不久前在西镇影院被刺身亡。
那年深秋,我独自去了敖其尔的故乡,看到了荒凉的旷野。那里的确呈现出令人绝望的景象。我戴上耳塞,播放他送我的重金属磁带。天地间回荡着孤独的呐喊声。在返程的路上,我猛然想起一个细节。我曾经在敖其尔的房间里,讲了一个漫画故事。我把手缩进袖口说,要想不留下证据,就用袖口握住刀柄。说完,我学着漫画里的模样夸张地在空中乱刺。当时敖其尔边笑边挠头。
二十年后,在敖其尔的故乡,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荒凉的绝望,更有一种新生。那天的风很大,野草在风中瑟瑟颤抖,天空一望无际,远处的山上飘着轻纱般淡淡的白云,山脚下的村庄上空升起袅袅炊烟。一种无需语言解释的力量涤荡着我的心灵。
直面荒凉的绝望,用另一种方式获得重生。少年敖其尔听着重金属,向人生的荒凉告别,与美丽的阿丽玛一起,永远留在了青春。也许于敖其尔和我而言,重金属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十四岁那年,需要某种东西与我们内心的呐喊契合,这时候恰巧重金属出现了。我们用柔软、坚强、善良、自信、纯真与之应和。那些往事如烟雾般飘向空中,又重重地落在我心灵深处。
我不再刻意忘却过去。耳朵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