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别,暗夜光

2022-04-29 00:44米晓燕
文史知识 2022年4期
关键词:李斯嵇康弹琴

米晓燕

景元四年(263)的一天,四十岁的嵇康在刑场上“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从此“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潇洒瞬间就定格在历史的画廊中,成就了“魏晋风度”这个词。千百年来,人们回看这一段乱世,在兵荒马乱之中居然看到了美,看到了风度,看到了暗夜里的微光。这一切应归功于那个叫作向秀的人,在嵇康行刑的第二年写了这篇《思旧赋》。

赋前有一小序交代写赋的缘由: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然嵇志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各以事见法。嵇博综技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序言开篇就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和嵇康、吕安的关系好,接下来就说二人性格相同与不同之处,二人都有“不羁之才”,但又各具个性,嵇康是“志远而疏”,即志向高远,但疏于人事;吕安是“心旷而放”,即心性旷达,豪放不羁。嵇康虽然志向高远,但因为得罪了当权的钟会而遭到陷害;吕安豪放不羁,却被自己的哥哥吕巽恶人先告状,而锒铛入狱。说起来实在是一段像八卦的历史:吕安的妻子貌美,被吕巽觊觎。吕安发现后虽然很气愤但顾及亲情没有向吕巽发难,可是吕巽却先下手以吕安不孝告发了吕安。嵇康出于朋友义气作证力辩吕安的清白,恰巧的是,钟会与吕巽又是同事。一个个的偶然构成了历史的必然,一部家庭伦理剧终于衍化成了一首时代的悲歌。在这表象的背后,是政治在导引方向,最后,向秀也只能以“各以事见法”模糊地一笔带过,既为逝者讳,也为当政者惧。即便如此,他用写意的笔法、大量的留白,勾勒了嵇康最后的剪影。一步步靠近旧庐,一幅幅昔日的生活画面从眼前掠过,那么温馨又那么残酷,那么火热又那么冰冷,这一切都在向秀的心中冲荡,似乎要撕裂了他!而此时黄昏迫近,寒冰四起,内心汹涌的冷热交织终于在“经其旧庐”时再也压抑不住喷薄而出。就像听到了他内心的涛声,有笛音来应和了!笛音嘹亮凄厉,旧居破败荒凉,那年今日的种种,一一涌向如今还苟活世间的孤独的自己……

大概长歌当哭是悲伤的极限,而未能释放的短歌当哭,甚至连悲伤都得控制,那泪只能变成歌咏,字字珠玑,声声啼血,168个字的短歌就像从压着大石的心间的缝隙中汩汩流出。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以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

向秀游走于曾经熟悉的街巷间,小巷的尽头再也没有了人,那间曾热火朝天的锻铁的居室,终究不再有烟火了。山阳旧居,旷野萧条,遗迹还在,居室却已空空。唯剩回忆和叹息,唯有怀念和徘徊: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追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在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黍离》《麦秀》是吊古伤今、追念前贤的名篇,《史记·宋微子世家》载:“箕子朝周,过殷墟,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这是长歌当哭的伤悼。南朝庾信有诗说:“彼黍离离,大夫有丧乱之感;麦秀渐渐,君子有去国之悲”(《拟连珠》),王安石《金陵怀古》也有“《黍离》《麦秀》寻常事,且置兴亡近酒缸”,表达得是同样的丧乱去国之感。向秀在这里用到这个典故,初看似乎不妥,他是来伤悼故友的,似乎和兴亡沾不上,但这恰恰又是向秀的深蕴之处:嵇生一去,大树飘零,仿若隔世的沧桑之感在这一刻便分外鲜明,从此向秀是另一个向秀,国家也不再是那个曹魏故国,兴亡之感、迁逝之悲油然而生,漫卷无边。栋宇尚存,而形神俱逝、物是人非的惆怅和悲凉混杂着种种,使作者又一次陷入情感的泥沼不可自拔,也不敢言说,唯有让历史替他说话: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

强权重压之下的沉滞,使向秀不禁想到嵇康临刑时的感叹,嵇康感叹得不是自己的被杀,而是遗憾“《广陵散》于今绝矣”,这一份遗憾使向秀想到李斯的感叹“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史记·李斯列传》)。他因此发出这句感慨,由嵇康想到李斯,很多人认为二人没有可比性,就像刘勰在《文心雕龙·指瑕》篇中说的:“若夫君子拟人,必于其伦。……向秀之赋嵇生,方罪于李斯。……不类甚矣。”黄侃则认为向秀的用意在于二人之共同点为志向高远,而不是以黄犬比弹琴。他说:“此言叔夜甚于李相,所谓志远。非以叹黄犬,偶顾影弹琴。刘舍人《指瑕》之篇,讥其不类,殆未详绎其旨。”(戴明扬《嵇康集校注·诔评》)结合向秀的此行之前赴洛阳应举的行为,正如黄侃所评价的那样,这个典故恰恰是应和了他此时心境的,《晋书·向秀传》记载“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在司马昭面前说的违心话,将自己的馀生交付出去,满心的委屈和不甘,恰恰也正是嵇康临刑时的不甘和遗憾的同感,也正如李斯临刑时对曾经自由生活的向往和当下的遗憾,所以向秀的慨叹也是自叹再也没有锻铁灌园的旧时光了,再也没有自由自在的追随和畅谈了,黄犬之叹与弹琴顾影,都婉转曲折地透露出作者的浓重悲怆之感。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馀命于寸阴。

参透了人生,听凭命运的安排,所以才有了顾日影而弹琴的洒脱,既不能改变命运,那就在琴声中结束这一切吧。《广陵散》曲,即述聂政刺韩王之事,全曲有一种愤慨不屈的浩然之气,“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具有杀伐战斗气氛,也是充满悲凉之音。这悲凉穿越时光,来到如今的向秀身旁。对向秀来说“寄馀命于寸阴”也是对自己说的话,嵇康死后自己的时光好像是偷来的,并不久长,挚友一去,此生便是馀生,生命再无意义。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伫驾言其将迈兮,遂援翰以写心。

向秀此行凭吊的是故人嵇康,故地山阳,故国曹魏。刘熙载《艺概》中说:“赋必有关著自己痛瘁处。如嵇康叙琴,向秀感笛,岂可与无病呻吟者同语?”逝者已矣,独留生者在世间挣扎,其痛不可言,不敢言,不能言!

凭吊是为了告别,告别那一段灌园锻铁的旧时光,告别追随偶像兼好友的那一段人间理想,告别不管尘世纷纷的桃源美梦。从此,他踏上的是向残暴杀害他知己好友的当权者妥协的路,踏上再不可能回头的此后馀生孤独前行的路,踏上了违背心愿又没有勇气反抗到底而苟活人间的路。山阳之行,既是悼念更是告别,从此哲学家从精神家园的天际云端跌落尘埃谷底。罗宗强说嵇康是:“把庄子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人间化了。”此时此刻,听着邻舍的凄楚高亢的笛声,或是这笛声也带着《广陵散》的杀伐悲凉之气,那大概是友人又一次冥冥之中的告别。在友人的旧庐前,他做了祷祝,告别了故友,告别了自己,告别了庄子的诗意人生。

向秀的《思旧赋》以一篇短短的赋作,好像还没展开,却又戛然而止。但它却突破了生命个体的局限,不讨论一时的政治得失,不言怨和恨,只言伤和悼,但也因着这纯粹才具有了更加感人的力量。残缺的,不美的,不尽的,恰恰是遗憾促成了关注和想象,延伸而使读者不禁要进行再创造,也不禁同步了向秀的无奈、痛苦和抑郁的感情。顾农先生说:“《思旧赋》一出,竹林的活动就此完全结束,而文学史上的竹林时代也就彻底结束了。”(顾农《林下之游的终结与向秀〈思旧赋〉》)

向秀,以一己之力,结束了一个时代。

(作者单位: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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