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长梦
第一章 坠落者
【这是我们坠落在比邻星b的第十三天。】
【按照这颗星球的周期计算,我们正迎来“着陆”后的第二年。】
【我们的飞船“愚公号”损毁严重,动力舱被未知物体撞击击穿,且与实验舱一起坠落到了一号裂谷深处,我们几乎失去了所有项目仪器和功能性设备,万幸的是,我们的生活舱虽然断成两半,但并未坠崖,部分的功能仍能使用,可以维持基础的生活所需。】
【我搭建的蔬菜大棚已经在昨日完成,第一批育种植物为:土豆、葱、地瓜、番茄。】
【这颗星球里到处是我不认识的植物和动物,暂时无法确认是否有毒性,因此我希望我的蔬菜們也可以在这颗星球上成功存活,在我们的口粮吃光之前成熟,以免我们被活活饿死。如果我们能在此之前找到比邻星b上能吃的食物作为替代品,那就更好了。】
【我们的通讯系统运转正常,接下来是例行汇报。】
【比邻星b探索小队仅剩两名成员存活。】
【生物学教授:陈斌。】
【愚公号副舰长:赵城。】
【赵城,也就是我,目前身体状况正常,各项指标正常。陈教授已从袭击我们的比邻星b本土生物中提取出了血清,他的情况正在好转。陈教授介入工作,也许我们可以更好地解决食物问题。】
【根据当前情况,我选择暂时中止原定的愚公号比邻星b殖民可行性探索计划,以保证愚公号船幸存人员生存为最优先级。】
【最后,我们再次请求援助。】
【我们被困比邻星,任务失败,需要紧急救援。】
【日期:2117年5月13日。】
【记录者:赵城。】
我完成最后一段信息输入,看着其转为发送中的状态,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如果电磁信号没有磨灭在太空里,这条日志将在四年之后抵达地球人类联邦航空航天局。
收到回复,又需要四年。
如果航天局选择派出救援者抵达比邻星b,那就再需要二十七年。
这意味着救援最早也需要在三十一年后抵达。
我们必须在这颗陌生的星球生活整整三十一年。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低落,在椅子上坐了很长时间才站起身来,例行检查生活舱。
愚公号项目,是人类为星际间殖民迈出的第一步:来自于全球各地的十二位各领域精英组成了星际小组,前往比邻星b做殖民可行性调查,任务内容就是确认比邻星b的情况并做出殖民评估,我就是十二名船员之一,以飞船工程师与副舰长的身份登上飞船,成为首批正式使用休眠舱和体验太空飞船的“宇宙行者”。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
然而,在飞船进入比邻星b大气层时却遭遇了故障,动力舱在高空中被不明物体击中,飞船被击穿,在几万米的高空中肢解,坠落穿透大气层的高温摧毁了数个飞船重要模块,包括舰长在内的十名船员当场死去。愚公号最终“顺利”着陆在比邻星b晨昏圈,只是飞船没能“完整”地实现着陆——肢解的实验舱和动力舱全部坠入悬崖,而生活舱断裂两半,落在悬崖边缘,我幸运地跟着生活舱卡在了悬崖边上,而且除了擦伤和扭了脚,几乎没有其他伤势。
但才一落地,我和另一位项目幸存者、生物学家陈斌教授就遭到了一头本土生物的袭击。
那是头如蛇般的节肢动物,我用液氮活活将它冻死,但它仍袭击了陈斌,病毒进入那位四十多岁倒霉学者的身体里,过去的十三天里,陈教授一直窝在自己的休息舱里攻克病毒,昨天他告知了我好消息,他已经提取出了抗病毒血清,即将成功了。
在设备与药物都紧缺的情况下,陈教授能做到这一点令人欣慰。
但他完全封闭了自己的休息舱,半隔离式自我治疗,不允许我进入,我们只能通过短波通讯器交流,这让我对他的现状知之甚少。
我非常担心他,但我知道我还有更多任务要做,我选择相信陈教授的专业性,没人比陈教授更知道如何在这颗星球实现自救。
比邻星b非常适合殖民,这颗星球有庞大的水资源,以及几乎覆盖触目所及的整个晨昏圈所有地方的绿色植被,空气含氧量高达百分之四十二。
愚公号飞船里的重要设备几乎都已经丢失,只剩下断成两截的、长达二十八米的筒状生活舱,其中一半的大部分功能已经丧失,我与陈教授所在的生活舱的维生系统还能够运转,可以将生活舱里的空气环境维持在和地球类似的程度,这能够充分保证我们不会在这颗异星球陷入“醉氧”的窘境。
而此刻,生活舱就正横在覆盖着黑土与一种奇异深紫色苔藓的悬崖边上,因此无法对这颗星球的环境做更深入的分析,但从现在的种种情况来看——
这颗位于比邻星三合星系统宜居带上的行星确实是一颗适合人类殖民的星球。
只是……
不知不觉间,我已来到封闭的舱门位置,我带上呼吸面罩,打开舱门走入塑料布围起的大棚里,抬起头,透过半透明的塑料仰望天空。
阴影正从头顶垂下。
翼展超过一百米的庞大“飞鸟”从悬崖上方掠过。
更远的地方,动辄百米的巨大树木连绵成上万公里的原始森林,哪怕灌木丛也有四五米的高度。
特殊的高氧环境,让这颗星球的生物“野蛮生长”。
愚公号肩负的任务可不仅仅是为了确认比邻星b的环境是否为人类可以承受,其最主要的任务是凭借其携带着的大量设备对比邻星b进行全方位的勘探,对比邻星b的生态环境、生物构成等等进行全面建模分析并将数据传回地球,为航天局的星际移民计划提供坚实可靠的数据参考。
可现在……
我们就像是误入巨人国的豌豆公主。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工具,而我确信,在这颗原始星球上,我们根本不具备制造可供我们完成任务的工具的能力。
……
第二章 生活舱里的异响
“黑夜”降临,温度小幅度下降。
飞船里的能源已经不多,在没有使用需要的情况下,我必须关闭生活舱里其他在运行的设备,以此保证维生系统和通讯系统可以一直运转下去。
人类难以适应这颗星球的相对高氧大气,因此我们暂时仍需要以这艘挂在悬崖边的破烂飞船为据点。
而且……反正我发出的信号最早还需要八年才能得到回应。
我更应该关心的也许是我如何能保证我在八年后可以收到来自于地球的回馈信号——飞船的能源所剩不多。
宇宙像是一汪海洋。
而行星则是孤岛。
我就是被困岛中的难民。
这是我身为难民被困在孤岛上的第十三个夜晚,过去十几天里,我做了很多事情,比如做简易大棚种植蔬菜、尽可能地修复生活舱、用简易设备在生活舱周围布置防御警戒网、寻找坠下悬崖的愚公号飞船的其他部分的落点……
从不间断地忙碌到无所事事。
向地球的求援信号渐渐口语化、日记化的同时,也意味着我开始有充分的时间思考……或者胡思乱想。
被选中并成为愚公号的舰长,我经受过严格的训练、心理素质是达标的,然而,只有当人真正身处这样鸟不拉屎的地方,才能深切地感受到那种孤寂与绝望。
发出的求援信号甚至要四年的时间才要抵达。按照计划,愚公号的勘察一共只需进行六个月的时间,随后,我们就将踏上返航的旅程,返回地球家园,成为人类星际殖民史上的伟大英雄与先驱者。得益于休眠技术的应用,虽然本次任务将进行几十年,但对于我们的人生来说只是六个月。而十二名船员也都是挑选的、没有什么牵挂的人,返回后,我们就可以像是完成了一个封闭项目那样正常地迎接接下来的人生。
然而现在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计划失败了。
船员死亡超过八成。
我被困在荒凉的星球上,冷冻舱损毁,以最专业、乐观的角度出发,我也要在整整五十八年之后才能回家,届时如果我还活着,应已年近九十。但鬼知道这颗星球上还有什么?
休眠舱也已损毁,我必须清醒地迎接五十八年的异星生活。
此前的任何准备与预案,在这样可怕的事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而且……比邻星b有些不对劲,或者说,这颗星球实在是太好了,它的温度、磁场、大气层等等都超出了出发前人类对它的最好情况下的预估,因此,它才能够孕育如此蓬勃的生命。
这颗星球像是为生命存在而量身打造的一样。完美得有些不正常。
我很清楚: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因为人类对这颗星球的预估出自于科学的数据计算,比邻星b的实际情况理应在预算的范畴之内,就算有其他动态变化,也应在已得出的误差范围里,而不应该超出误差的极限值。
这颗星球藏着什么秘密?
“夜”深人静,未知带来的恐惧像是病毒一样蔓延。
但我还能压制得了这份恐惧。
我接受过专业的训练。
但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撑多长时间。
也许陈教授能够好起来,和自己说说话,就能好一些。
人类的恐惧一半来自于未知,另一半则来自于孤独。
没来由的,我想起我的妻子。
躺在自己的个人休息舱室里,我裹紧身上的被子,瞄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步枪,尝试着入睡。
减少思考,维持熟悉、规律的作息、保障睡眠,是保证自己不会在异星球发疯的前提。
我可能睡着了能有半个小时,没有做梦,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它们微弱却细密,一直响个不停,像是蚊子在耳边缭绕,我皱着眉头睁开双眼。
那声音像某种虫子在飞船的铝钛甲板之间的夹层爬行,成群结队,正探索它们从未见过的绿色世界之外的钢铁文明。也许它们正在寻找进入封闭维生系统运行下的生活舱内部的“入口”。
我拉起休息舱舷窗的隔板,光线顺着窗外投射进来——比邻星b被潮汐锁定,和月球一样,永远一面朝向恒星、一面背对恒星,因此哪怕在晨昏圈,我也不可能拥抱真正意义上的黑夜。
空空荡荡的五平方米的休息舱被照亮。
起码虫子没来到这里。
我穿上衣服,准备出去检查。
生活舱是我和陈教授在异星球仅剩的财富。
如果真被虫子钻进什么地方咬断关键线缆,那就糟了。
但当我从我的休息舱来到公共区域,脚步却微微停顿。
我听到了某种更清晰的异响。
从生活舱公共区域尽头的陈教授的房间位置传来。
“咔哒……咔哒……”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那种指甲盖大小、几厘米厚的塑料片相互敲击。
又像是某种野兽的上下牙齿彼此碰撞。
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我迈动脚步,来到陈教授紧闭的舱门前。
舱门同样是铝合金。
质量轻的钛、铝、高分子材料是这艘飞船的主要成分,它们保证了星际航行的可行性,却也是飞船轻易被瓦解的原因——进入大气层时的剧烈震荡和电磁紊乱导致愚公号没能提前发现并规避撞击。
说到底,仍是受限于技术和现有材料。
能够进行成功的星际航行,已经是这一世纪的最大飞跃。
咔哒声变得清晰了。
声音就从陈教授的门后传来。
除此之外,我还听见了某种……像是指甲刮擦地面的细密声音,因为声音太小,被掩盖在咔哒声之下,只在我靠近的时候才能听见。
刺耳尖锐。
又暗藏着毛骨悚然的恐怖。
陈教授在里面干什么?
或者……
这扇封闭的舱门后面,还是陈教授吗?
我想要扭头去我的房间里拿枪,但手却鬼使神差地叩击了舱门。
咔哒声与刮擦声戛然而止。
……
第三章 甲虫
生活舱里霎时间寂静得如同坟墓。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拿枪破门的时候,陈教授的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只是与我记忆中陈教授的声音相比有些疲惫嘶哑:“怎么了?”
沉默片刻。
我说道:“你怎么样了?我刚才听到一些声音——飞船里可能进了些这行星的虫子。”
“我正在康复中。”
陈教授惜字如金。
但在我的印象中,陈斌是个健谈的人。
我想了想,问道:“你需要帮助吗?血清不是已经提取成功了吗?你已经五天没有出来了,需要我再给你拿一些营养条吗?”
“不必了。”
等了一会儿,陈教授像是解释般说道:“我的状况正在恢复,但还没有彻底好,我无法确定我身上的病毒是否已经根除,又是否具有传染性。我需要自我隔离,静待彻底康复。”
我欲言又止,最终选择相信陈教授的专业性。
可那奇怪的声音正是从陈教授的房间传出来的。
而且……
生活舱里缺乏各种各样的设备,陈教授是怎么在自己的房间里完成血清提取、自我给药的呢?
甚至,那头来自于这颗星球生态系统的动物尸体还在陈教授的房间里。
五天的时间,哪怕它是被自己用液氮冻死的,但冷冻并不彻底,在这颗星球偏热带气候的环境下,难道不会腐烂生蛆吗?
这些答案我无从得知。
陈教授的房门紧闭,拒绝外人的进入。
也许这种封闭也是为了进行完全的隔离封闭。
我离开陈教授的门前,重新回到自己的休息室里。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见了,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似真似假的梦境里,仿佛又听见咔哒声不断地从陈教授的房间里传出,我警惕地迈步向前,悄悄打开陈教授的房门,正看见里面趴着一头足有两个成年人那么大的黑色长毛蜘蛛,八条腿上是黑黄相间的花纹,听毛长得像是女人的头发,而伴随着我的开门,它循声转过头来,蜘蛛头的位置却是陈教授的脑袋,他的嘴里流淌着涎水,眼睛却变成苍蝇那种复眼,只是也放大了无数倍,密密麻麻像是黑色的蜂窝煤。
我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再无法入睡。
看了一眼时间,我大概只睡了两个小时不到,这时候我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拿起床头的步枪,准备找到这声音的源头。
生活舱里非常安静,陈教授的房间不再有任何声音传来,我走到公共区域的时候又想到刚刚的梦境,本能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攥紧自己手里的步枪,顺着窸窸窣窣的方向前进。
应当确实有什么东西在飞船筒状生活舱的夹层之中前进,但这是一群胆小的客人,它们能很敏锐地捕捉到我的脚步声,当我朝它们前进,躲在我看不见的夹层里的窸窸窣窣声音的源头便飞也似地逃窜。
它们似乎比我更熟悉我的生活舱的内部结构,我追着它们一路从生活舱的内部来到我搭建的塑料袋大棚里。
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
因为它们从坚硬的飞船夹层钻进了土壤里。
生活舱坠地的姿势并不好看——下层甲板嵌入土壤中,窸窸窣窣声音的主人似乎正是从土壤搭建的通道进入的飞船。
不过,悬崖边缘的土壤并不算太厚,我决定把这些甲虫彻底揪出来。
我拿来仅剩一台的生物热感仪,穿上全套的防护服与氧气面罩,换上靴子,迈步走入我自己的菜园子里。
菜园子并不大,生活舱裂成两段,我在两段中间的这一区域搭建起“菜园”,既是为了丰衣足食,也是借此将断裂的两段生活舱用这种方式重新封闭、连接起来。只是条件有限,因此显得简陋。
我很快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从生命热感仪反馈的这种生物的轮廓来看,它们的外形和地球上的甲虫差不多,可是一只足有拳头那么大,像是恐怖片木乃伊吃人的大型圣甲虫。
这让我升起警惕,握紧手里的武器,战术匕首也别在了腰间。
我最先发现的是一头落单的甲虫,没有立刻出手,而是跟着它前进,顺藤摸瓜,找到了它们的聚集之处。
它们聚集在我“葱区”里,对土豆番茄皆不感兴趣,却对大葱情有独钟。
我用铁锹挖开地面,终于看见这些异星球甲虫的全貌。
它们生长得美轮美奂,拥有霓虹般颜色的甲壳,当它们将触角与细长的肢体收起趴在地上不动,就像是地球镶嵌在鹅卵石小路旁的石头灯。
但它们在挖我的食物。
而且美轮美奂的背后,是这些虫子丑陋而可怖的本身形态。
做好防护的我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
这群甲虫没有什么攻击性,胆子很小,虽有翅膀,但也只能扑腾起一点点高度。
在失去了大量必要设施与资源的情况下,种子对我们来说非常宝贵,我甚至不知道这颗星球上究竟能否有供人类食用的食物。
它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却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我拍在地面上,身躯稀烂,里面的汁水遍地。
在成为愚公号的副舰长之前,我是一个工程师,而在成为工程师之前,我曾在军队里服役,这段履历也是让我成为副舰长的原因所在。
而这些外星甲虫,不可能从我手下逃走。
我甚至找到了它们的来处——泥土之下有一条被这些霓虹甲虫挖出来的、如水渠般的通道,它们从我搭建的塑料袋大棚外面钻开了一个口子,拖家带口地爬了进来大快朵颐,并探索未知的世界。
就像是坠落在比邻星b的我。
但作为生活舱和菜园子的主人,我无情地驱赶了它们,最后一头霓虹甲虫甚至顺着这条通道一路爬出了我的菜园,来到生活舱外面。我紧跟在后,将它拍死在外面。
然而站在生活舱外,我却发现了一道来自于更庞大生物的、清晰而巨大的足印。
……
第四章 恍惚
在舱外活动片刻我就感觉有些晕眩。
有些像是醉氧的征兆,但我检查了我的防护设备,我呼吸的仍是过滤后、含量达标的空气。
找不到晕眩感的来由,我只得暂时压下疑惑,将注意力投向近在咫尺的“威胁”——
那个足印几乎等于两个我的脑袋加在一起那么大,深深印进泥土里,是某种拥有六根脚趾头的生物留下的,末端细长尖锐。
这至少是一头有一辆小货车那么大的东西。
这道足印距离我的菜园子不到五米。
足印从远处的原始森林中来,在生活舱外徘徊了一个来回,又没入远处的森林里。我做的捕兽夹、简易预警防护网都没有应有的作用,只在几个地方有暴力损毁的痕迹,因为来者的体型太过庞大了,我的那些简易设备对这种巨物毫无作用——我们丢失了绝大多数的设备,不光是实验用仪器,还有武器与警戒预警设备。因此我只能用原始工具来简单布防,现在看来,也意义不大。
比邻星b的树木的树叶像是巨大的芭蕉,层层叠叠,随风摆荡,每一颗都无比巨大。
黑暗里影影绰绰,偶尔闪过一道两道微亮的光芒,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
我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走回休息舱,检查我布置在外面的摄像头。
摄像头数量有限,只捕捉到一个一闪而逝的庞大影子,看起来像侏罗纪时代才有的中型恐龙。高含氧量让大体型成为可能。
可我什么声音都没听见。我究竟是睡得太浅还是太深?
在生活舱里呆坐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去整理我的菜园,将缺口堵上,重新翻土。
蔬菜们的长势良好,而且……生长的速度很快。
它们在这颗星球的生长周期似乎要更短一些。
不知道到时候种出来究竟能不能吃,等陈教授出来,也许可以研究一下。
我在等待陈教授变好。
这样,我就可以长时间离开生活舱,尝试去悬崖下面寻找坠落的飞船其他部分,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甚至……是其他幸存者。
接下来的两天里,再没有甲虫偷偷跑进来,我的生活重归枯燥与乏味。
不间断地向遥远的地球发送我们的求救信息,我发出去的东西越来越口语化,越来越像是日记,我心想,就算我死在这里,我在这里经历的一切也可以通过另一种方式为人们所得知。
我找到了眩晕的根源。这颗星球充斥着一种在人类听力范围之外的次声波,它们无法穿透飞船的钛合金层,却充斥外部空间,有某种固定的频率,它们对我的大脑产生了不利影响,从有限的设备分析出来的结果来看,这种次声波像是某种生物发出的。
但没有生物能发出覆盖全球的稳定次声波信号。
这颗星球究竟有什么毛病?
而同时,我也在尽可能地尝试研究这颗星球的状态。
比邻星b显得太生机勃勃了。通过对这颗星球简单的分析,我得出一个结论,比邻星b不仅仅是在晨昏圈拥有大量的生命,在其他地方——哪怕是完全的极昼极夜区也充斥着大量的生命体,它们皆体型庞大。
这颗星球的地表温度非常“适宜”,极昼与极夜两个半球的温差远远小于预估值。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颗星球的环境都仿佛是为生命而量身打造的。无论在哪个半球,都很适合生命的生存。
潮汐锁定下一半永远是白昼,一半永远是黑夜对它的影响确实存在,却没有预先计算中的那么大。
这显得如此不可思议。
是地核温度导致的?还是有某种其他的、更非自然的元素在干预?
我不是此中专家,无法给出解答,只有疑惑在心间缭绕。我也很清楚,坐在飞船里并不能帮助我了解这颗星球,也许那需要我走进悬崖不远处那片庞大的森林里。
可我不打算这么做。
……
第五章 腐烂的味道
这颗星球的环境处处威胁着我,除此之外,我的精神状态也不怎么好。
噩梦频繁。
我偶尔梦见我的妻子,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一片白色雏菊的海洋里,她美得不可方物。我的妻子是一位医生,死在一场车祸里。那是我们很少有的吵架中吵得很凶的一次,在车上便争吵起来,直到另一辆中货撞上来。
生活中来自于小事的磕磕绊绊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后果,上天和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而这也成为我主动加入愚公号项目的原因,我已可以没什么牵挂地投入到一场艰巨的工作中,近六十年后返回,也能让我可以顺利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半梦半醒中,我时常听见咔哒咔哒的声音,像是她在梦境中向我呢喃低语,而当我清醒过来去聆听,那声音又戛然而止,像是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突兀地想到。也许是发出次声波的源头跑进了我的飞船里,无论那是什么,它在影响我的大脑,为此我检查了整个半封闭的休眠舱,可没得到任何结果。
昨天夜里,我还听见生活舱的公共区间里有脚步声传来,似乎是久违的陈教授终于走出房门,但我已分不清楚那是梦境还是别的什么,当我清醒地睁开双眼,陈教授的房门还是紧闭的。
陈教授已经自我隔离了整整七天。
他此前带进休息舱的营养条应该就要耗尽了。
可他还没有出来的意思,我询问他的情况、尝试着与他交谈,得到的回答也非常稀少,不是要休息了,就是还需要一定的时间。
我认为我迫切地需要一个可以说说话与交流的同伴。
其实我并不恐惧孤独。
我觉得我恐惧的是这颗星球。
黑夜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为此我甚至不再关闭舷窗睡觉,而是打开舷窗,沐浴着外面永日的光芒入睡,但这让我的睡眠情况越来越糟糕,那种被凝视的感觉不减反增。
像是有某种生灵徘徊在外,或是什么高等文明端坐在办公椅里通过无处不在的粒子摄像头观察着我的彷徨与恍惚。
我端着枪冲出生活舱。
可外面什么都没有。
休眠舱外的地面上生出一些黄色的小花,团簇着盛开,像是一张张笑脸。
我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心理评估。
结果非常糟糕。
饮食搭配、昼夜节律紊乱和巨大的心理压力正在悄然瓦解我的意志,我所接受的训练让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这种进程,但我别无办法。
这不是我自己能解决的问题。
我迫切地想要和陈教授聊一聊,可陈教授还是只给我闭门羹。
第八天了,陈教授还是没有出来,只是要我在拿一些营养条给他。
陈教授将房门拉开一线,里面黑黢黢的,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见陈教授伸出干瘦苍白的手臂,一把从我的手中几乎抢夺过去,门砰地关上,我只闻到从房间里散发出来的、腐烂的恶臭。
我突然想到。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也许陈教授比我更早地疯掉了?
……
第六章 变异的蔬菜
坠落的第二十一天。
我的思考从对自我情况的审视重新回到了我的菜园子身上。
作为一个地道的中国人,种菜是一种刻印在骨子里的能力,那来源于中国人自力更生的优秀传统文化。
然而我的菜园子出了问题。
这颗星球上植物的生长周期快的离谱,被霓虹甲虫啃噬过的大葱最先生长出来,但它们还没有彻底成熟竟然就开花了。
就在一夜之间,我从半梦半醒的睡眠中恢复清醒,例行地检查我的菜园子,便看见从土壤生长出来的绿油油的大葱们的尖端开出了一朵朵深紫色的花朵,它们的中央的花蕊是某种发着紫色光芒的物质,远远看去,像是一片紫色的光带,透露着妖异而奇诡的光芒。
大棚里没有风,它们却微微地摇摆着,像是喜人的不倒翁。
但我心中却生出寒意。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我虽然对这些生物知识了解不多,但在播种之前检查过土壤的组成元素,理论上是可以育种成功的,但它们为什么会变异?
是因为那些该死的霓虹甲虫吗?
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又一次来到陈教授的门前,敲了敲房门:“我需要帮助。”
我将变异的情况告知了陈教授。
这么多天,房门久违地又一次被打开了。
在等待了大概十几分钟后,陈教授自己从里面打开了房门。
七八天前开门时扑面而来的腐烂恶臭不见了,陈教授从里面走出来。
这是从坠落后第二天到现在的整整十九天里,我第一次见到陈教授。
他藏头露尾,裹着一件臃肿的长袍,大半身躯都隐没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也带着半透明的防护面具,透过面具,能看见他眼窝深陷,嘴唇发紫,皮肤白的像是一张纸,他从门里面蹿出来,飞速地又将门关上,短促地说:“带我去看看。”
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像是铁片刮擦发出的声音。
“你的状态好点了吗?隔离期结束了吗?”看见陈教授,我有些高兴,蔬菜变异的恐慌仿佛都褪去了,想要和唯二的人类同伴多说两句话。
生活舱里的食物是十二个人六个月分量的,虽然坠毁的时候损失了不少,但其实也足够我和陈教授两个用很长时间,因此蔬菜变异令我惊悚,却暂时还不足以威胁我与陈教授的生命。
起码这个威胁并不是那么迫切。
其实我也曾想过冲进陈教授的休息舱检查他的情况,但我一直没那么做,我想,也许是因为我担心遇到可怕的结果。就像是薛定谔的猫,没有打开盒子之前,结果就有可能是好的。
好在陈教授看起来没有太大的事情。
陈教授摇了摇头,他的感受似乎正好与我相反,并不想多言。
我只好也沉默下来,带着他来到我的菜园。
陈教授披着的衣服太大了,我都不知道他竟还有这么一件大衣服,他很慢很慢地走在后面,来到菜园,又很慢很慢地半蹲在开出紫色花朵的葱前面,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无法彻底蹲下去。
然后他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来,拨弄了一下最近的一朵紫色花朵。
那花朵很机敏地颤抖了一下,花瓣向里面收了一收。
“它们是活的。”
陈教授伸出手来,将两根变异葱连根拔起,迈步回到自己的房间,紧闭房门。
“我研究一下。”
花不是活的还是死的吗?
我觉得陈教授似乎知道好端端的地球大葱为什么会变异。
但陈教授没有疯、看起来除了有些虚弱,都是好好的。
我等待着陈教授拿出研究结果。
他没有疯,也没有出现问题,看样子真的只是在隔离,而且隔离也许就快结束了。
陈教授深入简出,可能真的只是这个世界的病毒太过可怕了。
我有些兴奋,但睡眠状况还是不怎么好,我自己为自己规定的“夜间”还是能听到那种诡异的咔哒声,甚至是人走动的声音,我分不清楚那究竟是梦还是真实的声音,但多日来的睡眠不良,让我越发难以在半睡半醒的状态里起身查看,只能伴着这些诡异的声响入眠。
我等待着陈教授。
等他得出结果,也许我们可以多说几句。
我心想,也许我更在意的是和人多说几句话。
……
第七章 不速之客
坠落的第二十五天。
按比邻星b运行周期计算的第二年即将结束。
我在半梦半醒中被彻底惊醒。
生活舱外面传来可怕的巨响,震感比声音迟来半步。
我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从舷窗看不到什么情况,我便紧握步枪跑了出去。
我们遭到了袭击。
那是一头有两层楼那么高的生物,它只拥有两肢,那是两条细长而光滑的腿,十几米长,支撑着轿车那么大的毛茸茸身躯,头颅却很小,生着两对绿油油的眼睛,它站立起来,比一整个生活舱高出两倍多。
而它刚刚摔倒在飞船的外面。
它细长而尖锐的肢体“踩”在生活舱上,坚硬的物体碰撞,它的身躯失去平衡,轰然栽倒在生活舱的外壁上,另一根细长的腿则横过来,把我辛辛苦苦搭建的蔬菜大棚搅了个稀巴烂。
这个巨大的、不速之客彻底摧毁了我的菜园。
从生活舱里跑出来,我正与它六目相对。
它的身躯刚好卡在大棚边缘,生活舱断口的正上方。
在看清楚我的刹那,它发出了一声尖锐而高亢的叫声,整个身躯一扭,向前扑来。
它张开位于头颅下方、理应是脖颈位置的血盆大口,尖锐的口器向我探来。
我怒吼一声,抬起手中七点六二毫米口径的步枪向它射击。
子弹钻入它的身躯里溅射开一片片惨绿色的血花,可这对它庞大的身躯杯水车薪,就算两枚子弹精准地钻进了它那有两个篮球那么大的脑袋里似乎也无济于事。
而它则咆哮着向我扑来,尖锐如刀锋般的口器直径有二十厘米。
毫无疑问,若被这东西戳穿,自己不但必死无疑,还能被吸个干净。
我只好扭头冲向生活舱内部,试图依靠狭窄的空间躲避它的攻击。
而这位巨大额不速之客仍不肯放弃,它既像是在捕猎,又像是觉得是我绊倒了它,因而穷追不舍地报复,其躯干直接跟着我蹿了进来。
封闭舱门关闭失败,伴随着庞大的身躯挤入生活舱,在撞击中已经受损的生活舱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呻吟声,崩裂声随之出现,钛合金依旧坚挺,但铝制结构与高分子材料已经开始大面积地崩解——不速之客正顶开生活舱一路追进来。
完了。
我的心中冰冷。
生活舱完蛋,我们就将失去在这颗星球上最后与人类文明相关的避风港。
危难当头,这个念头只在我的脑海中一掠而过。我冲进了自己的休息舱。
休息舱的舱门更加狭小,那怪物一路追过来,最终也卡在了这里,身躯无法进入,只能探出脑袋来、狭长的口器紧跟在我身后追进休息舱。这一次我没能躲开,眼睁睁地看着那口器从我的肚腹里贯穿进去,疯狂地吮吸起来。
这和我想的差不多,以我和这位不速之客的体型来对比,我对于这头怪物而言,就相当于是人类之于一个大号的果冻。
而现在我就是那个果冻。
在被击穿的一刹那,我是没有感觉的,也感受不到这头比邻星b的本土动物从我的身躯里吸走了什么,我只是依靠着我的求生本能抬起枪口,疯狂地朝它开火。
口器插入了我的身躯之中,这位巨大的不速之客的头颅也就正对着我了。
我把它的小脑袋打了它也没有死,直到它的嘴也打烂了,口器崩断,它的动作才骤然僵硬,噗通一声跌倒下去。
原来它的脑袋不是要害,它的嘴才是。
如果一开始就打它的嘴,可能它早就死了。
这只是一头比邻星b的动物,它很庞大、却也和所有生命一样脆弱。
可惜,我不知道它的要害。
杀死它的同时,我的力量也被抽干了,身躯跌倒下去,嘴里不住地涌出血沫。
剧痛这时候才找上门来。
我的情况非常不乐观,我的内脏被抽空吸干了,哪怕在地球,有足够的医疗条件,我也死定了。
生活舱被这头不速之客巨大的身躯撑开了一半,电火花飞溅,可以说是彻底报废了。
但这一刻,我的意识却出奇地、格外的清醒。
我想这也是一件好事。
起码我不用浑浑噩噩地等待五十八年了。
可是我的任务失败了。
愚公号的命名是有含义的。
这是人类星际殖民的第一步。人类的技术并不成熟,需要一代代的人努力、大量的时间才能推进这一项目,正像是古时候的愚公,需要用最原始的方式移山一样,先进的地球文明探索宇宙的方式其实和愚公移山的方式差不多,对于宇宙而言,是如此的落后,就像是蚂蚁努力生存。
可是现实中没有被感动上苍。
愚公号项目就要完蛋了。
而就在这时候,我又听见那种奇异的咔哒声,光芒中,我看见一团巨大的影子从舱外浮现。
似是另一头本土生物正在接近。
狭长如蛇、却是节肢动物的部分生物体身躯率先映入眼帘。
这种怪物我见过,那是我和陈教授落地后遇到的第一头本土生物。
我努力想要握紧步枪,准备给自己一个痛快的。
只希望陈教授能活下去,完成任务。
然而就在这时候,那头节肢动物的身躯彻底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它扭动的身躯混合着人类的组织,甚至有一双干枯的手臂,头颅的位置一半变异一半没有变异。
没变异的那半,还能看出人类样貌的轮廓。
那是陈教授的脸。
……
第八章 比邻星生态
“赵舰长,别开枪。”
咔哒声停止了,眼前异星球的动物发出与陈教授一模一样的声音。
我的动作僵硬住了。
其实我根本开不了枪,甚至无法完成自杀。
我的伤势太严重了,回光返照的清醒随时可能结束,我的生命将随之终结。
陈教授被怪物吞噬了吗?
然而陈教授的脸正靠近过来,摩擦铁片的声音很难听:“你的伤势太严重了,赵舰长,你必须选择,变成和我一样,或者死去。”
和你一样?
我感到疑惑和惊惧,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但从嘴里出来只有血沫。
我感到呼吸困难。
陈教授的声音还在继续:“你的情况很糟糕,长话短说,赵舰长,我没有变成怪物,我还活着,我就是陈斌,地球中国第三科学院陈斌,我只是改换了一种生命形式。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进行我自己的生物改造,意识时而清晰时而混乱,甚至随时有失控的可能,因此我只能选择自我封闭,也没有时间和机会和你说太多,但现在,我几乎成功了。”
“你还记得我们坠落的第一天遭到的袭击吧?那次袭击不是偶然,甚至我们愚公号的坠落也不是偶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比邻星b的生态环境比我们预估的最乐观的情况还要好太多了。”
“我也很疑惑,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其答案与原因。”
“这颗星球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先进生态。与我们地球的原始生态系统不同,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拥有某种宏观意识,这种宏观没有我们人类这种意识那么清楚,却像是动物的生物系统一样,拥有强大的自我保护意识与修复意识。你还得我们在二十一世纪初,曾观测到比邻星b遭遇过一次超级耀斑事件吗?根据我们的预测那次耀斑在理论上极有可能是摧毁了比邻星b的生命,也正是基于这一点,很多人对此次殖民计划不乐观,甚至主张选取其他宜居行星探索,只是因为技术有限,我们最终目标才还是选定了这颗行星,但根据现在的情况,实际情况可能与我们在地球上的预测截然相反,这颗星球上的生命不但没有被超级耀斑杀死,反而‘重获新生:耀斑催生了这颗星球生态系统的进化。”
“这颗星球没有如我们一样的智慧生命,但它本身的生态系统就已经成为了一种类似于人类、动物般的庞大生物体系,远比我们地球的生态系统要先进,它的意识没有人类清楚、甚至不如动物,却已可以进行宏观调控下进行自我保护、自我调控,保证自己的生存,因此,这颗星球才会表现的如此生机勃勃,这皆得益于这个先进的宏观生态系统的自我调控。”
“而我们愚公号的坠落、坠落后第一时间遭到的袭击,皆来源于这颗星球生态系统的排异反应——撞击我们的是一只比邻星b的巨大飞鸟,它的大脑受到信息素影响,飞上本不可能抵达的高空一头撞上我们的愚公号,这皆是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基于本能与半无意识状态下做出的、对系统外来入侵物种的排斥。”
“直到我们坠落后,排异反应渐渐发生改变,你种出来的东西变异了,那也是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在作祟,它的排异反应从抹杀变为改变——它想要融合我们、将我们变成这个系统的一部分。”
“而对于我们来说,这也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只有变成这个生态系统的一部分,我们才能在这里活下去,为此,我根据我的判断,率先做出了尝试。”
“我成功了。如你所见,这颗星球的生物、植物整个生态系统拥有庞大的自我再生性与包容性,我几乎没有什么设备,只是通过我们最早杀死的那头生物的尸体,经过长达二十五天的‘进食、‘变异,就成功地完成了适应性地进化——适应这颗星球生态系统的进化——现在的我,应该已经能够完全适应这颗行星的生态系统。”
“赵舰长,我希望你也接受和我一样的改造。”
……
第九章 愚公
陈教授的话,我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完全听懂。我注视着他庞大的身躯,几乎无法想象我变成对方这种姿态的样子。
那已经不是人了。
原来那些声音皆是真的,并非梦境,是陈教授在自我改造,躲避着我进行研究,怕吓到我。
濒死之际,莫名的恐慌从心底涌起。不知道是因为眼前陈教授怪诞的样子,还是我才意识到我早已分不清楚梦境和真实的事实。我笼统地将这种恐惧归结于前者,因此努力扭动自己的身躯,张嘴喷出更多血沫,想要告诉陈教授我宁可死去也不想成为这样的样子。
恍惚中我渐渐生出明悟。
甲虫、变异的大葱、阴影中的目光,皆来自于这颗星球的宏观意识。
注视是真实的。
它在冰冷地凝视着外来者。
遍布星球的次声波是它的低语。
它没有真正如人类般的意识,但却有生命系统自我保护的本能,并已形成相对完整的机制。
而陈教授似乎看懂了我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低声道:“我知道,赵舰长,这很难以接受,但……你还记得我们的任务吗?我们的飞船已经完蛋了,如果以人类文明的力量,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根本不算什么,但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们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选择融入这个生态系统里,成为它的一部分,我们才能真正地融入这颗星球,再借助于我们人类的技术,我们可以不断地进化。”
“而且……”
“这颗星球的这种自我调控宏观生态系统简直就是天然的屏障,如果我们能够了解它、应用它,有它在,我们不需要对这颗星球做太多改造,就可以在它的帮助下克服这颗星球本身所处的行星位置和潮汐锁定所带来的糟糕环境。”
“这是最佳的殖民地。”
“我们要了解它、弄清楚它,将情报反馈给航天局。”
“人类的寿命长短甚至将不再限制你我,而这颗星球也不会在与你我为敌。在飞船损毁,设备缺失的现在,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唯一可以继续推进任务的办法。”
“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我们的面前。”
完成……任务……
我的意识已开始恍惚,但陈教授最后的这番话触动我的心底最深处。
我明白了陈教授的意思。
陈教授也是人类,他何尝愿意变成这幅样子?
但这样却可以帮助他们在这样局面已经彻底失控的情况下,继续前进,完成任务。
他们已经失去了飞船、失去了八成以上的船员、失去了几乎全部的探测设备……
地球的航空航天局的同事们,也许还正翘首以盼着……
期待着他们从遥远的星空彼岸传回信息。
人类星空殖民的脚步,如此艰难而缓慢,像是在泥沼中前行。
今天失败,下一次就要几十年之后了。
可是……
我为什么要参加这个项目来着?
军人出身的天职……
为科研而献身的梦想……
对未知宇宙与陌生星球的向往。
是……也不是……
我的妻子。
雏菊海洋里明媚的面孔又浮现在眼前。
异星孤岛,我还有记忆。
飞船坠毁、设备损坏。
愚公总有愚公的办法。
人类总有人类的坚持。
我努力睁大眼睛,张开嘴,漏气的喉咙里涌着血沫。
“完成……任务。”
这是我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