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公一私,一假一真

2022-04-29 00:44张烨
文史知识 2022年7期
关键词:山涛嵇康

张烨

中国历史上著名的绝交故事不在少数,而以书信形式绝交闻名的则首推嵇康,其《与山巨源绝交书》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绝交书。事实上,嵇康传世的书信如今仅存两封,皆是绝交之书。仅就《与山巨源绝交书》本身来解读,难免会因视角单一而有所未遍。将嵇康的两封绝交书进行对读,则不难体会其真正用心。

据《晋书·嵇康传》载,嵇康懒与人共,即使在“竹林七贤”中,他真正的神交之人也只有阮籍和山涛。而《与山巨源绝交书》则是嵇康被山涛推举为官时所作。我们先来简要梳理分析这封绝交书,从中洞悉嵇康何以如此下笔:

康白:足下昔称吾于颍川,吾常谓之知言。然经怪此意尚未熟悉于足下,何从便得之也?前年从河东还,显宗、阿都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狭中,多所不堪,偶与足下相知耳,闲闻足下迁,惕然不喜,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故具为足下陈其可否。(〔三国·魏〕嵇康著,戴明扬校注《嵇康集校注》,中华书局,2014,195—196页,以下出此者不再标注)

嵇康开篇单刀直入,说明山涛荐他做官是“不知”自己,也就为“绝交”提供了必要理由。然此篇首要目的既是拒绝出仕,则必会呈报于朝,空谈不足为信,嵇康便又增加了“性格不合”的依据。可山涛毕竟与之交情非同一般,嵇康既然说自己“多所不堪”,又如何解释从前“堪”而现在“不堪”这个矛盾呢?其实写到这里,嵇康似乎也别无他法,只好强行以一“偶”字来搪塞。随即马上摆明“不喜”的立场,一个“惕”字同时包含“敬”与“怕”的双重含义,嵇康用在此处,既避免了小人借此生事,又能让人明白他对仕宦的印象。但他并未直言惧怕什么,而是将“越俎代庖”之典反用,一个“羞”字看似不着痕迹,但已然从自己的角度点破山涛此举的内心活动。更妙的是,割肉一事极易令人想到司马氏对天下名士的血腥屠戮和弑君之行,嵇康此话一出,既讥刺了司马氏的暴行,又讽刺了山涛所为,有一石二鸟之效。

末句一个“具”字饱含决绝陈词之意,开启了情词峻切的文章主体:

吾昔读书,得并介之人,或谓无之,今乃信其真有耳。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今空语同知有达人无所不堪,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而悔吝不生耳。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登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尧舜之君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志气所托,不可夺也。

嵇康在反向用典辛辣讽刺过后没有疾言厉色,而是先用“信其真有”的话夸山涛是“并介之人”,然后又申立场—“真不可强”。随即话锋一转,用“空语”二字不着痕迹地否定了前文“信其真有”的话,这才是嵇康真正要表达的—能在官场中和光同尘且坚持本心是空谈!紧接着嵇康便一连列举了诸多历史人物的志向寄托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些例证虽表面无甚区别,但他对这些人的人生选择并非毫无态度,既有明确敬重与肯定的,也有看似不置可否的。两相对照,嵇康之意就显而易见:看似未予置评,实则不被肯定。在嵇康眼中,虽然“循性而动”、殊途同归,但士人之“性”却各有不同,许由在尧舜之世尚且拒绝出仕,那么他若在司马氏的统治下还在朝为官,心性又作何解?在上述论证过后,嵇康用“志气所托,不可夺也”继续强调他的心志,此处行文峻切已极。

随后,嵇康宕开一笔,从日常生活中叙述了自己与为官格格不入的疏懒习性: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又纵逸来久,情意傲散,简与礼相背,懒与慢相成,而为侪类见宽,不攻其过。又读《庄》《老》,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此犹禽鹿,少见驯育,则服从教制;长而见羁,则狂顾顿缨,赴蹈汤火,虽饰以金镳,飨以嘉肴,逾思长林而志在丰草也。

嵇康有意历数自己的怠惰习性,尔后并未详细解释自己如何“荣进之心日颓,任实之情转笃”,只是以野兽是否能够驯化托物言志,描述出野兽长成不受羁绊的疯狂状态,既在行文方面张弛有度,又在内容上远比直接陈述自己为自由宁愿赴汤蹈火更晓畅,也更有力量。

习性不合既已陈明,嵇康又将无奈出仕为官的知交阮籍与他自己进行了对比:

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唯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这里论说的是他无法做官的客观原因—环境不容。阮籍“口不论人过”为官尚有如此遭遇,嵇康明言其未被害死是因司马昭的保护,其意昭然若揭:阮籍被保护的好运岂能人皆有之?而他既没有阮籍的处世天赋,又有傲慢懒散的缺点,岂能不祸从口出呢?用与山涛共同好友阮籍的遭遇证明了自己客观上也不宜为官之后,嵇康终于条分缕析地阐明了自己不能出仕的主观原因:

又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机,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已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以促中小心之性,统此九患,不有外难,当有内病,宁可久处人间邪?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以上便是嵇康此文中最为著名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这九条不能做官的主观原因被嵇康称作“九患”,每一条与朝廷对官员的要求之间皆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他叙说“九患”时一气贯注,犹如一个宏论滔滔的辩士在陈词,从中我们不仅能看到嵇康心中官场与隐居生活一忙一闲、一拘一散的水火不容,更能体会其“非汤、武而薄周、孔”既向以名教为思想工具的司马氏集团下了逐客令,又有举起了反对旗帜的效果。嵇康此书名义上是给好友山涛的,事实上他也清楚此书定会公之于众,然而恐怕他根本没有想到,“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思想后来成了他被杀的重要“罪状”。

话到此处,嵇康仍未正面论及绝交之语,在“七不堪,二不可”的畅快陈说过后,他终于回到了绝交这一问题上: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节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逼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足下见直木,必不可以为轮,曲者,不可以为桷,盖不欲以枉其天才,令得其所也。故四民有业,各以得志为乐,唯达者为能通之,此足下度内耳。不可自见好章甫,强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养鸳雏以死鼠也。吾顷学养生之术,方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为贵。纵无九患,尚不顾足下所好者;又有心闷疾,顷转增笃,私意自试,不能堪其所不乐,自卜已审,若道尽途穷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呼应开篇的“知”与“不知”,专论交友之道处,嵇康仍以此开头,并加入了成全对方这一点。随即他就从历史上举了公认的四位圣君贤士,从生活中举了直木、曲木的例子,分别说明了“成全”与“得志”的问题。在此基础上,又以自己的生活状态、心路历程和坚定立场反劝山涛不要勉强自己,其中比喻语带刻薄,也印证了嵇康的“促中小心之性”。

在反劝山涛之后,嵇康才真诚述说了家中情况: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足下若嬲之不置,不过欲为官得人,以益时用耳;足下旧知吾潦倒粗疏,不切事情,自惟亦皆不如今日之贤能也。若以俗人皆喜荣华,独能离之,以此为快,此最近之可得言耳。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能不营,乃可贵耳。若吾多病困,欲离事自全,以保馀年,此真所乏耳,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途,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其狂疾,自非重怨,不至于此也。

如果说此前文中的嵇康言辞犀利,以理服人,那么以上字里行间,嵇康实在是以情动人了。语带凄然与无奈的同时,他先向山涛和朝廷示弱,用惨淡的客观事实打动人心,然后才重申自己一旦被逼就会发疯,并将一定要逼他为官的人推到了与他有仇的位置,可说已将对方逼入死角,行文自然也到了结尾:

野人有快炙背而美芹子者,欲献之至尊,虽有区区之意,亦已疏矣。愿足下勿似之,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书至篇末,嵇康又灵活用典:“献芹”一般用作送礼之谦辞,嵇康在这里直接把原典中的“乡豪”换作“至尊”,而对“乡豪取而尝之,蜇于口,惨于腹”的后果虽未点破,却是不说之说,绵里藏针,极尽刻薄。随后最后一次劝山涛不要将己之所欲妄加于人,方才作别搁笔。

而嵇康《与吕长悌绝交书》全文如下:

康白: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别恨恨。

嵇康在信中先一笔交代了相交原因—非为志同道合,只是年龄相仿,吕巽又待他好,这才没有因道不同而绝交;紧接着马上说明绝交事由,并当即严正表态。这里嵇康分三步完成了上述过程:从“及中间少知阿都”到“不复兴意”,这是此事的开端。嵇康在叙述中也包含了如果事情到此为止,他也并无绝交之心的想法,然而事与愿违,从“足下阴自阻疑”到“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这是此事的结果,是嵇康不但没想到且最不愿看到的。事已至此,嵇康自然要明确表态—从“都之含忍足下”直到文末,嵇康先是简要厘清吕安被害原因,指明了吕巽是自己辜负吕安的罪魁祸首,随即表明了“无心复与足下交”的立场。文末嵇康还嫌不足以表达他被陷于不义的愤恨,又加了一句“临别恨恨”才作罢。

迥异于《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偶尔强行说理与全程真情流露,嵇康写给吕巽的绝交书用极其精简的语言叙述了和吕巽相交之因与断交之由:与此事关系密切的前后线索,他都一笔言明;在事情本身上,他并未在细处费笔墨,而是重点写了他劝吕氏兄弟的心路历程。嵇康这样的叙说不仅为后文指责吕巽负他做好了铺垫,也是嵇康对自己此前行为愧悔的写照,当然也不无给自己免责的想法,这倒是可以成为其“直性狭中”的绝佳注脚。

嵇康的两封绝交书一封以公,一封以私,于公而言,他充分描述了自己与官场冰炭不容的思想、习性和志趣;于私而言,他毫无保留地讲述了自己的心路历程,申明了自己断交的决绝态度。二者都表明了嵇康的人生选择—于公,他勉力将自己彻底撇清,摆出与朝廷彻底不合作的态度,同时也以划清界限的方式保护好友;于私,吕巽的行为正好给了他与为官之士不相往来的契机。一并观之,再结合嵇康托孤山涛的事实,其在两封绝交书上的真情假意则纤毫毕现。

朋友,是华夏民族乃至整个汉文化圈的“五伦”关系之一,交友自然是我国古代文人极为重视的人生大事,无论是“吾日三省吾身”还是“士为知己者死”,都是这份重视的具体形式。然而重视一件事的体现不仅局限于正向的言行,反向的言行也有同样的作用,此类言行集中体现在绝交这一活动中。虽然以上绝交有真有假,但其中也有一致之处—那是文人嵇康对交友的充分重视。而今人对朋友情义的重视程度,又能及古人几分?具体如何,也只能说是如人饮水了。

本文系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两晋文人的心灵世界与审美追求研究”(编号:21ZWC257)的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哈尔滨商业大学基础科学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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