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2022-04-29 21:12王太贵
安徽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爹妈罗汉

王太贵

逝者的声音将永远向我诉说。

——博尔赫斯

凌晨四点半,从宿醉中醒来。我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昨晚家族群内信息满天飞,上百条未读信息,文字、图片、语音和视频应接不暇。

罗氏家族为了续修谱牒,新建了一个家族群,群内每天都很热闹。我由于喜欢舞文弄墨,被推选为谱牒编撰委员会委员,并负责写一篇序言。

揉揉惺忪睡眼,喝一杯凉开水,“爬楼”翻看群内消息,一个拉人进群的信息引起了我的关注。“旺仔小牛奶”邀请“罗汉来了”加入了群聊。我的心一沉,“罗汉来了”这个名字也太有用意了。我们村高湾那个罗汉,消失或者说“死去”都二十年了,怎么会凭空冒出一个罗汉?同名同姓,这不可能,作为谱牒编撰者之一,我对罗氏家族的人名基本都熟知。更不会有人恶作剧,用一个“死人”的名字作为自己的微信名。

上午八点半,罗氏家族群群主,一位退休的小学老教师罗运达开始清点群内人数,发现又有人随意拉人进群,他很生气,用语音在群內愤愤地说,说过多少次了,不要随意拉人进群,你们吃的亏还少吗?有些人根本不是罗氏族人,有的是骗子,有的是商家,再强调一遍,所有进群的,都要将自己的微信名修改为真实姓名,并备注是哪村哪世哪辈,否则一律踢出群。

家族群刚刚成立那两个星期,几乎天天锣鼓喧响,彩旗招展,大家热血沸腾,认为续修家谱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还有几位在外创业的成功人士,动辄发好几百的红包。一天晚自习间隙,我打开群,几秒钟就抢了一百多红包,足够一个星期的早点钱了。有人在群里找到失散多年的亲戚,有人相遇几十年不见的发小,寒暄、吹捧、怀旧,让人热泪盈眶。热闹里也掺杂着虚假和浮躁,没过几天,群内的人数由两百多人上涨到三百多人,各种链接和图片层出不穷,不是推销商品,就是拼多多砍价或火车抢票。更有甚者,有人滥竽充数,冒充编委会成员,说要在谱牒里给家族大学生立个芳名册,每个大学生收费五百元。骗子这一招得逞了,居然有人相信,还给骗子转了钱。

自从骗子事件发生以后,罗老师就非常谨慎,对每个新入群的人员都进行身份核查。也有个别不配合的,反讽说进家族群跟进监狱一样,要不要亮亮身份证,验验血型?罗老师是个古板较真的人,听见这话,他气得手直抖,差点脑梗都犯了。

现在的问题是,今天又进来一个人,进群时间在凌晨,群内基本无人知晓,即使在白天,估计也只有细心的罗老师才能发现。昨天是378人,今天变成了379人。罗老师在群内发了一条信息:请新进群的,抓紧完善信息,备注哪村哪世哪辈。

一个小时过去了,“罗汉来了”还是没有动静。罗老师有点生气了,艾特了他一下说,请抓紧修改。

又过了二十分钟,罗老师又艾特了他一下说,请抓紧完善信息,否则踢人了。

群内就罗老师一个人说话。

不一会儿,“罗汉来了”的信息完善了,罗汉:高湾九十六世广字辈。

罗老师竖了两个大拇指。又半开玩笑地说,不能对你们太放纵了,有必要设置群主同意进群管理了。

我留意到罗汉的信息。难道传闻有误?与我怀有同样疑惑的还有很多人,到了中午,群内简直炸了锅。

有人直接艾特罗老师,罗老师,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高湾罗汉都死二十年了,怎么群内还有一个罗汉?肯定又是个骗子,还不给踢出去?

有人在群内语音,罗汉真的还在吗?他是怎么进来的?是人还是鬼?

二十年前,我们用滚钩在史河湾上上下下滚了无数遍,都没有找到罗汉,这会怎么又冒出来了!

太吓人了,罗老师,你这群主怎么当的!上次有骗子进来骗钱,这次又搞个“死人”进来。

面对质疑,罗老师沉默了好久,才作解答,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呢?二十多年前,我确实教过罗汉语文,他成绩很差,三年级了,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全,还非常调皮捣蛋,狗都嫌他。看这备注,确实是我教过的那个罗汉。据说他很早就不在了,是谁拉进群的?赶快出来给解释清楚。

罗老师的话不亚于石破天惊,群内再一次陷入恐慌。尤其是高湾的族人,群内你一言我一语,群外电话视频不断。罗汉不明所以地走了,又不明所以地回来了。

我默默关注着群内的消息,疑虑和惊讶进一步加深。找到拉人进群的“旺仔小牛奶”,加他好友,一直没有反应。直到第二天晚上,“旺仔小牛奶”才通过了好友验证。打开“旺仔小牛奶”的朋友圈,仅展示最近三天。点击头像,看着好面熟,真像我的发小大旺。对,就是他,那双小眼睛,快四十岁了,眼睛一点没有长大。我给他发去一杯咖啡,但对方没有任何回应。

罗汉小时候看武侠小说看得入迷,成天想着飞檐走壁,他还夹着两个簸箕站在桃树上练习飞翔,作大鹏展翅状。他的飞翔技术终究没有练成,却在小腿肚上留下两块伤疤。好了伤疤忘了疼,一个夏天,罗汉约我和大旺去史河湾摘西瓜,游泳。

罗汉早早来到史河湾。我和大旺来得略迟。大旺其实不愿意出来,因为他是旱鸭子,家里的小河沟都能让他呛个半死,更何况波涛滚滚的史河湾。我怂恿他,说罗汉或许还能搞到一条船,我们可以到河对岸的麻塘偷西瓜吃。大旺经不住诱惑,提着竹筐,以打鱼草为借口,偷偷跟我溜到史河湾。

最近雨水多,史河湾比平时深多了。河面绿莹莹的,不时冒出漩涡,一些干草枯枝浮在水面,像诱饵。

罗汉大老远就向我们挥手。他在木船上,摇着空桨,小船在水中摇晃。看见小船,大旺就来了精神。

扑通一声,罗汉像条鲤鱼,从船上跳进水里,咕噜咕噜,水面冒出一串水泡。罗汉在扎猛子,双脚有节奏地摆动,真像浪里白条。我也脱掉衣服,迫不及待地跳进河里。我和罗汉围着小船游来游去,他一会儿露出脑袋,我一会儿钻进河里,把河面搅和得跌宕起伏。大旺不会游泳,只能跑到小船上,无聊地划着船桨。罗汉偷偷游到船尾,趁大旺不注意,从后面悄悄拽住大旺的衣领,把他掀到河里。大旺惊魂失魄,啊呀,救命呀,大叫起来。罗汉说,没事,我教你游泳,谁学游泳不呛几口水?大旺恼了,骂起来,该死的罗汉,你不是人,欺负我不会水,你想整死我呀!罗汉突然松开双手,大旺这下连喊叫的声音也没了,像块石头,直往水底沉。罗汉给我使个眼色,我用脚往下一挡,罗汉伸出双手,托着大旺的屁股,把他推到船舷边。大旺鼻孔、嘴巴往外冒水,眼睛睁得很大,一副受到恐吓的样子。

这小子,喝点水,就装那样,史河湾长大的崽子,不会水,以后能干啥。罗汉回到岸边,既像与我聊天,更像讽刺大旺。我摇摇头,示意他看看不断抽搐的大旺。

太阳一开始是慢慢往下落的,当我和罗汉把船摇到对岸,太阳似乎突然消失了,跌进青山密林里。光线微弱,夕阳留下一抹余晖,西瓜地里响起蝉叫声。瓜棚的竹帘子卷起来挂在门头上,看瓜人回家吃晚饭去了,那条狗也跟着回家了。我们爬到瓜地,全凭手感,拣大的摘。我和罗汉一手抱一个,像战争片里揣着炸药包匍匐前进的战士。当我们打算再回去摸几个西瓜时,听见了狗叫,见势不妙,我和罗汉两个趔趄翻到船里,摇起船桨,逃之夭夭。宁静的河面上,留下两排细小的水花。

快到岸边,对面有一团模糊的人影,我们还以为是大旺。你小子真快活,喝了几口水,就装成那样,现在吃西瓜了,倒精神起来。我和罗汉一起笑起来。

船头靠岸,我们停下桨橹。只听耳边来一阵风,嗖的一声一根竹竿甩过来,我个子矮,逃过一劫,竹竿打在羅汉的脖子上。哎哟,你他妈的谁啊,敢打老子,这也不是你家的瓜呀!罗汉骂起来。话音刚落,那竹竿又拍过来,从反方向打在罗汉的胳膊上。

老子打的就是你,兔崽子,你真野了。这是罗汉爹的声音。他抡起竹竿,准备实施第三轮敲打,却没有成功。罗汉从船尾一个鱼跃跳进河里,没了声音。罗汉爹有点慌了。太阳落下山去,月亮还没有升上来,河面一片漆黑。

大旺瑟缩着蹲在地上,像一只猪獾。别哭了,你爸妈都在家里喂蚕,没闲工夫来找你。罗汉爹愤愤地说。

几分钟过去,罗汉还是没有冒出水面。罗汉爹嚷起来,罗汉呀,罗汉,你快浮出水面来,你快给老子钻出来!

水里依然没有动静,我在船上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四个大西瓜在我脚底下,显得很无辜。

月亮终于从树梢露面了。河面一览无余,清风徐来,水波微漾。差不多十分钟过去了,罗汉爹急了,叫我下船,他把船划到河中心,划一下,喊一声罗汉,喊一声罗汉,划一下,声音近乎哀求。我也跟着一起喊。越喊,河谷越静谧,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气氛有点瘆人。大人说史河湾晚上有水鬼,罗汉该不是被水鬼带走了?我越想越害怕。

罗汉咧着嘴,一身水珠地钻出水面时,罗汉爹已经把船划到河中心。他听见儿子的笑声,赶紧把船划回岸边,把罗汉拽到身边,左看看,右瞧瞧,双手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不停地捋。罗汉家三代单传,罗汉爹就这么一个儿子。他爹把罗汉的头搂在怀里,像两个死里逃生的人抱在一起。

大旺回家之后,病了半个月。家人四处寻医问诊,均无果,只得寻求偏方。母亲给他叫魂叫了三天,大旺才渐渐恢复,有了点精神。

整个上午,罗汉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无心批改作业。打开手机,又放下手机,“旺仔小牛奶”始终没有回我信息。我犹豫了片刻,又添加“罗汉来了”为好友,无果。

我和罗汉、大旺从小一块长大,属于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的类型。罗汉和大旺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便去外省的C城打工去了。一开始,他们俩都去了建筑工地,干了小半年。据大旺说,主要因为活太累,包工头又抠门,大热天中午也不发冰啤酒。他和罗汉受不了,一拍即合,卷铺盖走了人。包工头还欠他俩五百块钱工资,讨要不成,罗汉晚上偷偷把包工头的二手摩托车骑走了,二百块钱卖给了修理厂。他们一人分了一百块钱。

此后,大旺去了C城大学城附近的网吧当管理员,罗汉去了大学城对面的商场做搬运工。大旺在网吧那段时间学会了上网,也看了很多毛片,沉迷CS游戏,征服了半个世界,几乎达到人生巅峰。而我则在省内一所大学读书,课余迷恋文学写点小诗,QQ上与大旺经常有互动。黑白颠倒的生活,让大旺整天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一天我在校门口网吧上网,将上课期间写在软面抄上的诗歌,敲打成电子版,投稿到“榕树下”网站。忽然我的QQ晃动了几下,点开,原来是大旺的QQ视频。大旺的样子简直把我吓坏了,头发乱糟糟的,怕有个把月没有理发,嘴角粘着饭粒。他捧着白色一次性塑料饭盒,一边吃饭,一边和我说话,吃几口干燥的蛋炒饭,喝一口矿泉水。他说他刚刚打完一局游戏,杀了几个仇敌,非常快意。这是他在网吧的第四个通宵,马上就要上班了。我看下时间,晚上十一点二十。我把自己在“榕树下”网站获得过“绿叶”的诗歌发给他看,他不大感兴趣,说还不如发美女照片。我说这是获得“绿叶”的优秀诗歌。他说什么绿叶红花的,你那还是写得差,如果写得好,怎么也得给你一朵小红花,我们上小学那时候,字帖上写得好看的字,罗老师还用红笔给画个圈呢!我无语。视频那头,他扔掉饭盒,边打哈欠边伸懒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罗汉最近怎么样?怎么没有他的信息?把他的QQ号给我呀。大旺回复,别提罗汉了,我昨天在商场买方便面时还碰到他,他在门口卸货,抱怨搬运工又累工资又低,看样子又想换工作。

大旺还诡秘地吐露,他最近居然梦见了我们小时候在一起捉迷藏的场景。

一开始是我们三个人,哦不,是四个,还有小兰豆,我们四个人玩捉迷藏。罗汉藏,我们三个人找。我们明明看见罗汉进了他家的西厢房,可我们进去后,怎么也找不到他。厢房里霉气很重,刺鼻。我们翻找了里面的箩筐、风簸和麻袋,居然连影子也没有。奇怪,厢房西墙上有扇窗户,可那窗户上有窗棂,缝隙那么小,除非他会缩身术,才能从那里逃走。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难道他会打地洞?兰豆突然冒出一句,厢房里还有口空棺材!她这一提醒,让我和大旺恍然大悟。那口棺材是罗汉他爷的,尚未上漆,上面落满了灰尘。但我们三个人谁都不敢去揭棺材盖。

剪刀石头布,大旺输了,他极不情愿地踱到棺材跟前,双手颤抖着,伸向棺材盖。棺材盖那头突然晃动起来,一双手艰难地撑起盖尾,露出一个沾满稻壳的脑袋。罗汉这一手,把大旺吓坏了。大旺撒腿就跑,我和兰豆感觉不妙,也跟着跑走了。

罗汉看我们都跑了,一个人蹲在地上哭,哭得好伤心。大旺又踅回去,拍拍他的肩膀,问他哭什么?罗汉说,我的QQ密码忘了,试了好几次,都不对。找回密码也试了,输入生日日期,输入最爱的人,输入最喜欢的歌曲,都不行。我不能上网了,将和你们,和这个世界彻底隔绝了。

罗汉当时确实有个QQ号,花五块钱买的,但登了不到三次,号就被盗了。

在尚无电话、手机和QQ联络的那段时间,我和罗汉、大旺还保持着书信联系。高三那年暑假,我先收到罗汉的来信,他在信中告诉我,还是读书好,没文化在外面只能出苦力挣钱,他准备再攒点钱,回老家盖楼房,给年迈的爹妈长长脸。他还喜欢上了一个河南姑娘,说话声音很好听,姑娘名叫苔丝儿,在一家面包房上班。他还调侃似的叮嘱我,兰豆是个很不错的丫头。

大旺的来信在开学前夕。他在信中写了一串数字,说是QQ号,希望我抓紧学会上网,申领一个号,以后加他好友,我们就可以网上聊天了。他爸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姑娘也是老家人,在C城电子厂打工,但是他对这个对象不感冒,倒是对面包房的那个河南姑娘很上心。

我的脑海中很快浮现一幅画面,阿旺和罗汉每天都去面包房买面包。他们吃面包都吃腻了,出租房内还有一大堆面包,那些面包不是即将过期,就是已经生霉,但他们还是争先恐后地去买面包。他们痴痴地凝视着苔丝儿,拿走面包忘了付款,或付了款却忘了拿走面包。肯定是同一个女孩,苔丝儿有多美,竟然让罗汉和大旺都为之心动。

我始终没有得到罗汉的QQ,问大旺,一直没有回复。一天晚上,一个电话打到我的宿舍,室友接的,找我。接过电话,声音很熟悉。原来是大旺,我们说了将近一个小时,为了不打扰室友休息,我把电话拽到走廊上。聊的内容大多与罗汉有关。

罗汉在商场干了三个月就辞职了。游手好闲了一个多星期,在人流量很大的大学城附近觅到了商机。每天晚上,大学城门口行人如织,各类摊点小吃店生意十分火爆,能持续到凌晨还有顾客。罗汉吃遍门口的摊点,一番比对后,最终选择做油炸串串,这生意成本低,不需要店面,买个手推车即可,而且技术不复杂。摸索了一段时间后,罗汉的手推车生意就开张了。一个液化气罐,双灶头煤气灶,两口小锅,几壶色拉油,香蕉、茄子、里脊肉、鱼虾、面筋等各色串串摆放在玻璃橱里,架上一枚LED照明灯,就在大学城附近做买卖了。这生意比较自由,如果累了,可以提前收摊,阴雨天也可以躲在出租房内,没有人管束。

相比工地和商场上的力气活,罗汉做油炸串串,根本感觉不到累。每天下午四点半,收拾好食材和工具,准时从出租房出发,踅出一个巷子,拐过一条街道,两站路程,就到了繁华的大学城门口。第一个月,除去成本,罗汉挣了三千多块钱,他很满意。如果每天坚持到晚上十一点之后,挣的钱还要多一点。

有时他还会抽空去附近的面包店买几块面包,跟那个河南姑娘苔丝儿没话找话说几句。临走时,悄悄把那根金灿灿的油炸香蕉放在面包店的柜台上。大旺时间更多,他给苔丝儿申请了QQ号,教她在QQ空间里发照片、种菜偷菜,跟她一起打游戏,一来二往,就熟络了许多。

罗汉的生意火爆了半年。秋天的时候,他优越的摊位旁边挤来一家卖烤串的,烟熏火燎,孜然和胡椒粉的香味格外诱人,很快俘获了年轻学生的味蕾。罗汉的摊点门可罗雀,眼看着老客户把钱都送给了旁边的摊主,他内心逐渐失衡。

一天,顾客在旁边摊点买了烤串,卻不小心把垃圾扔到他的摊位前,罗汉不高兴,把火气撒到这家摊主身上,两个人吵起来,大打出手,罗汉怒火中烧,抄起一锅热油,浇到旁边摊主身上。

场面很惊悚。罗汉进监狱了,判了三年。

大旺用新买的诺基亚手机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这一切。

我心不在焉地记下大旺的手机号码,但从来没有拨过那串长长的数字。记号码的那张纸也被室友当成废纸扔进了垃圾桶。

二十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换了多份工作,现在在外省的一所中学任教,娶妻生子,早出晚归,备课上课,为生活忙碌奔波。我跟罗汉和大旺没有了任何联系,过年回家过春节,就那么几天假,来回路上堵车耗掉两天,剩下的几天在家陪父母,去几个亲戚家拜年,然后又匆忙返回外省的家。每次回老家,都想好好打听打听罗汉和大旺的消息,但每次都没有如愿。只是听说大旺还在C城,而罗汉则杳无音讯,很多人都说,他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家族群内,关于罗汉的争论还没有结束,各房房长也为此事犯难。严谨的罗老师只好安排两个编委专门去了一趟高湾,找到白发苍苍的罗汉爹妈。他们已经七十多岁了,一个耳聋,一个驼背,说到罗汉,他们倒显得非常平静。得知两位族人为族谱而来,罗汉妈说,罗汉的丁钱,我们就不出了,二十年不见人影,这世上早就没了他。一个年轻编委说,老人家,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来收丁钱的,我们是来打听罗汉下落的。我们家族群里,最近突然冒出一个高湾的罗汉,听说当年他是从河边走失的,但又没有人作证,这始终是个谜呀!年长的编委补充道,如果他确实还在,这次续修谱牒,就得实事求是,给生死写清楚,下次再修谱,还不知猴年马月呢!

编委人员说完,罗汉妈又对着老伴的耳朵大声转述一遍。

你们什么意思,难道罗汉还活着?罗汉妈表情非常吃惊。

确实很蹊跷,我们就是想来跟你们二老核实下,罗汉最近有没有与你们联系过?

罗汉爹大致明白了来者的目的。他颤巍巍地站起来,把拐杖往地上使劲地戳,双手不停发抖。你们是在开玩笑,还是来挑伤疤?这不孝的崽子,我们连尸体都没有见着,哪来的活见鬼!他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抡起拐杖要打两个编委。

罗汉爹的情绪如此激动,远远超出了两位族人的心理预期。他们只好悻悻地离开,但没有走多远,罗汉妈矮小弯曲的身影便跟上来。她还回头朝家的方向看了看,确定老伴进屋之后,才压低声音轻轻说,二十年了,罗汉除了到我梦中来过两次,再也没有跟我们有啥联络了,连个口信都没有。都说他掉河里了,可那毕竟只是传言。但好多年前,我曾接到一个外地的陌生电话,打电话那人声称是罗汉的朋友,说之前从罗汉那借了一些钱,由于找不到罗汉,就只能把钱还给我们。从此,我们老两口就隔三差五收到一笔汇款。老人的话让罗汉的存在与否更加扑朔迷离。

一个多星期后,“旺仔小牛奶”给我发来一张图片,点击原图,原来是我的一首诗。他从我朋友圈看见的。翼象诗歌公众号推了我的一组诗,当天凌晨一点推送的,他在凌晨一点十五分截图发给我的:

漩 涡

河流深处,有我少年时深深迷恋的漩涡

我扔过石头、灯泡,也扔过祠堂上的碎瓦块

这些,都不足以召唤从漩涡里消失的人

罗汉、肖光树、王六郎……

他们下沉得更加迅速,有如神助

眼巴巴地看着,漩涡从河中央一点点消失

而更多漩涡,从我们的手掌、腹部、双眼

以及心头浮现。河床干涸,徒留漩涡的白眼

“骨骼的金字塔,语言的停尸处”

灯下,读帕斯的诗,又为孩子们削菠萝

水果刀,一半是酸的,另一半是甜的

我中年的味觉,依然存于形式上的漩涡中

当我一手提着盒饭,一手攥着伊布替尼胶囊

从烈日下的人群走出,仿佛从岸边退回漩涡

我看他的信息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那天正好是周末。

你一定是大旺,二十多年了,你终于出现了。还关注我的诗歌,谢谢啦。你怎么把罗汉拉进来了?大家都在四处寻找他呢。

我很兴奋,儿时玩伴,二十多年后又取得了联系。更重要的是,从他那里或许还能得到罗汉的真实信息。

我只认识罗汉和肖光树,王六郎是谁?

大旺终于说话了。

王六郎是《聊斋志异》里的人物,蒲松龄写的。

哦,那他就是鬼了。

嗯,也算吧,但他是个善良的好鬼!

鬼也有好坏之分?

善恶标准不仅存在于人间,地狱和天堂都存在。你小子,怎么尽问这些?

“他们下沉得更加迅速”,包括罗汉吗?

这是诗歌,想象的。罗汉后来到底去了哪里?

感觉不像是大旺在跟我聊天,问题怪怪的。

我打语音电话过去,遭到拒绝。

罗汉就是浪里白条,他不会下沉,即使下沉,他也会从另一个地方钻出来的。

嗯,我相信。但村里人都说,罗汉已经不在了。

那是胡扯。

续谱工作进展顺利,我的一篇序言洋洋洒洒,并深得几位长辈的欣赏。家族里除了不会上网的老年人,年轻男丁基本都在群内。续谱工作到了核对名单及校印的阶段。群主罗老师在群内发话了,为了确保本次谱牒编修准确、及时和完整,以起到教化后人,启迪后世的作用,请各房房长负责名单的最后校对,并与每家每户电话联系,联系不上的,亲自去家里,逐一核对。群内有人点赞,有人鼓掌。我的那篇序言,也被罗老师转发到群内,让大家提意见。我已经将“旺仔小牛奶”修改为大旺。

一天下午,大旺给我发来一条信息:续修的谱,不能把罗汉忘了!我打开“罗汉来了”的头像,发现头像更换了,之前是一条河流,现在是个孩子。孩子小眼睛,翘嘴唇,越看越像大旺小时候。

我给他发去语音:家族群内“罗汉来了”也是你的号吧!你一定知道罗汉的下落。

第二天晚上,大旺打来语音电话,他好像喝了点酒,说话不利索,没说几句,便哽咽起来。

大旺说“罗汉来了”是他另外一个微信号,但那个号极少使用。这次家族续谱,千万别忘了罗汉,就当他还活着,罗汉实际上救了我,我的良心亏欠罗汉。

大旺的话让我越听越糊涂。

罗汉提前出狱,是在一个夏天。

是大旺去监狱接回罗汉的。在大旺临时租住的房子里,罗汉意外地看见苔丝儿,此刻她已经成了大旺的妻子。他们一岁多的孩子正在学步车里乱跑,小嘴不停地发出嬉笑声。罗汉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苔丝儿不再卖面包了,安心在家带孩子。那天中午,苔丝儿整了几个菜,罗汉和大旺小酌了幾杯。席间,罗汉有点微醺,双眼蒙眬,欲哭无泪的样子,他说自己好几年没有回老家了,很想家里的爹妈,并邀请大旺陪他一起回老家看看,然后洗心革面,再出来好好挣钱。

罗汉和大旺在镇上下了长途汽车,步行十公里到了史河湾。当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一场大雨突降。船家把船停在对岸,便去瓜棚避雨去了,外边再大的喊声也听不见。他俩扯着嗓子喊了一阵,但对岸没有任何动静。罗汉活动活动筋骨,对大旺说,你把行李看好,我蹚过河去,把船划过来载你。大旺说,要不我们回去,在镇上住一夜,等雨停了水小了再走。罗汉说,都快到家门口了,再回头不划算,这点水不算啥。罗汉穿着裤衩,向史河湾对岸蹚去,水渐渐淹没至他的大腿,肚脐,腋窝,他举起双手,准备凫水过河。动作还没有完全施展,上游又涌来一波激浪,他打个趔趄,就被突发的洪水卷走了。那是史河湾几十年都少见的激流浊浪,不到一分钟,罗汉就从河中心的巨大漩涡处消失了,连个影都没有。

大旺目瞪口呆,手中的雨伞早已被大风卷走。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大旺魂不守舍地返回了C城。接下来几年里,大旺过得很不安心,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罗汉在漩涡中挣扎的影子。他一直不曾回老家,因为他不敢直面史河湾,更不敢直面罗汉的爹妈。罗汉爹妈托付很多人,不断向大旺打听儿子的近况和下落,大旺预想了千万个理由,但话到嘴边,就像茶壶里的饺子,怎么也倒不出来。他要么回复不知道,要么干脆就沉默。每一次关于罗汉的询问,都像是对大旺的拷打,能让他精神萎靡几天。直到第三年春天,因为家中父亲生病,大旺才回了老家一趟。看着躺椅上衰老的父亲,大旺自然就想到罗汉爹,心里很不是滋味。

大旺在家里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回城。他刚打开家门,居然发现门前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从背影大旺辨出那是罗汉爹妈。几年不见,罗汉爹妈的两鬓都白了。大旺正欲退回屋内,罗汉爹妈听见开门声,早已扭过头站起来了。大旺无处可逃,对着他们不断点头,面露微笑,显得非常窘迫。旺子,还认识我们吗?你大爷大妈,罗汉的爹妈呀!晓得晓得,你们进屋来说。不了,一大清早来麻烦你,就问下,罗汉开始和你在一起打工,他后来进去蹲了三年,这我们知道,可五六年都过去了,为啥最后什么音信都没了?你知道他去哪了吗?罗汉爹妈苍凉的声音饱含着哀求和期盼,很显然,他俩都把大旺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希望他一开口,儿子罗汉就能很快回到身边。他……他……后来去了别的地方,换了号码,我们就没了联系。大旺沉默了几秒钟,说得遮遮掩掩。哦,哦,我们俩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俺家罗汉下落,这崽子呀,从来就不让人省心。

大旺的这次返乡之行,让心灵和良心饱受拷问,罗汉在水中挣扎的影子和罗汉爹妈未老先衰的面容,交替出现在他眼前。大旺身心俱疲,只能依靠拼命挣钱来麻醉和消解心头上的恶魇。大旺的辛劳和付出终于有了回报,摸爬滚打数年,他有了自己的箱包公司,产品销量非常好,收入节节攀高。他在城里买了两套房子,还把老家的父母也接了过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罗汉,想起罗汉爹妈,这几乎成了他的心病。大旺以还罗汉的钱为由,给罗汉爹妈打了一个电话,并不定期地给他们寄点钱。去年冬天,大旺还托人在老家林场购买了上等柏木,给罗汉爹妈打制了两副质量考究的寿材。

我的儿子叫罗宗来。罗汉家三代单传,他没有孩子,续谱的时候,他名下嗣子就写罗宗来吧,辈分啥的都合适。我再多出一个丁的钱。大旺半夜又给我发一条信息。

第二天,我将谱牒里罗汉这一栏“罗大旺子罗宗来兼祧为嗣”的截图,发给了大旺。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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