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
刘仕强老爷子的生日赶得巧,腊月二十三,小年。庄户人挂在嘴边的话是:小年也是年,再不济也得吃顿饺子。因此,不管日子怎么艰难,刘仕强生日那天除了俩鸡蛋一碗面条,还能吃上饺子。后来日子越过越好,不变着法弄都不知道吃啥好,每天都像过生日,他对过生日几乎没啥盼头了——反正都是那些嚼咕,过不过能咋的。
对过生日又有了盼头是俩徒弟给他操办了“六十六”(民间习俗老人过六十六岁的生日,祈长命百岁)以后。每年小年那天,孙男嫡女、老老少少一大屋子人,大徒弟志军和二徒弟广全也会过来。老爷子不图吃啥喝啥,看到他们心里舒坦。
可是今年的七十岁生日刘仕强犯难了,不知道在哪过。志军和广全虽然人都在外地,但是都早早打来电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生日一定要过得像模像样。俩人几乎像商量好了似的,都想把老爷子接到自己家里去。老爷子心想,你们拧着劲儿,把我当成拔河的绳子扯来扯去的,不是让我遭罪吗?眼瞅着过了腊八,离小年越来越近了,向女儿讨主意,娟子说这事儿你得自己定,我可做不了你的主。老爷子那几颗还没下岗的牙被火顶的针儿针儿地疼了起来。
一大早,志军就开车出了市区,拐上了通往老家的公路。他是昨晚从工地赶回来的。南方的工地还在施工,项目上的钱也没全到位,正常情况下他得靠到年根底下再回来,但这都腊月二十了,师父的生日眼瞅着就到了,他决定先回来给师父过完生日再回去。
回来的路上,他的心里隐隐不安,这不安来自于师父电话中的吞吞吐吐。以前的生日师父都在家过,今年他想把师父接到市内,反正自己的房子够大,把大家都召集过来,也让师父享受下城里的生活。这个倔老头就是不愿意进城。志军和广全在市内都有闲房子,装修好了,就等着他去住,可他说啥都不去,说到了城里谁也不认识,还净闻汽车放出来的臭屁,在咱这山旮旯里待着挺好,山清水秀的,活神仙的日子。实在劝不动他,志军就出人出钱把师父的老屋精装修了一下,安上了锅炉、地暖、太阳能,把厕所修到了屋里,里里外外亮堂堂的,倒是和城里的房子没啥区别。可是志军总觉得师父没进城住是个遗憾,老人家年岁越来越大了,怎么也得享受下城里的现代化生活呀。于是,他就想着干脆趁师父七十岁生日把他接到家里来,然后再领老爷子四处逛逛。自己成年在外奔忙,一年也就这几天有空。可是没想到,老爷子在电话那头嘴里像含着个枣,呜噜半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
志军的心里当时就画了个魂儿:难道广全也有把师父接家去的想法?听说他建的别墅已经完工了,徽派建筑风格,青砖黑瓦。室内家具一色的红木,据说光那些大大小小的房间里的家具就价格不菲。他特意给师父留了个房间,连床都是红木的,还带着南方人那样的帷幔。志军乐了,心想这家伙什么都讲个排场,讲个派头,师父一个睡了一辈子大炕的北方人,你让他睡四面围起来的木床能得劲吗?!
没错,师父应该是为这事犯难了。他肯定不会去广全的别墅住的,你就是给他修个宫殿他也不会去。志军了解师父的脾气。可也正因为这样,过生日再不去就说不过去了,碰巧这边我也请师父进城,师父能不知道我和广全之间的过节吗?这事他还不能让我和广全商量,越商量越麻烦。
志军的脸上浮现一层无奈的苦笑,他下意识地望了眼后视镜,看到了自己那张人到中年的脸,还好,虽然有了皱纹,却没沾染太多烟熏火燎的油腻,眼神儿也够犀利够亮。生活像面起子,把自己细瘦的身子发得又粗又壮。生活又像一把斧子,生生把广全削成了只瘦狼,却忘了在他肚子上也来几斧子,硬生生鼓成了一个瓢。一想到广全,他的心里发了狠:这件事上,自己绝不让步,不惯他的臭毛病。
可是这样一来,师父就为难了。志軍的心里有些不忍。两个徒弟,师父一样对待,不偏不倚。这点志军一直记在心里,要不他也不会一直把师父当爹一样对待。那时候自己是个啥呀?没有爹,跟着妈苦挨,常常连饭都吃不饱。而广全多占俏哇,他爸是瓦匠,经常和师父合在一处盖民房,俩人处得像哥儿们一样,广全不爱学瓦匠,嫌埋汰,他爸就让他跟着师父学木匠,管早他半年到师父手下的志军叫师哥。师父没有因为志军家穷而轻看他,也没有因为和广全爸私交好就偏向广全。俩人干一样的活,出一样的力,广全还得对他这个师哥客气些,要不就要受到师父训斥。
车出了公路,拐向一条白亮亮的乡村水泥路。太阳出来了,照得路面白花花一条子,路边有雪化了冻成的冰,一棱一棱的,轮胎轧上去咯吱吱响。进入腊月,山里越发的冷,冷得连太阳的热度都被吸了去,冷冰冰的光凉水一样泼在地上。路面窄,对面偶尔会蹦蹦跶跶疾驶而来一台冒着黑烟的三轮车。志军放慢车速,眼睛掠过路旁蒙着一层白色绒毡般薄雪的群山,脑子里放电影似的滚动着过去的那些画面。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这样,只要秋风开始吹落树叶,第一场清雪报信似的飘下来,他的心就发紧。穷人的日子越到寒冬越是难过呀。就算他后来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每当寒冬的时候,他也总会心里发紧。坐下生病了。
志军的老家地少山多,满山坡的桲椤棵子,没有多少果树。山上土层太薄,果树不易存活,栽上也旱死冻死了。想靠山活着,除了放羊就是养蚕,但是这两样都需要本钱。村里有本钱的人少,或者说一开始这里放羊和养蚕的就少,人们爱耍手艺卖手腕子。一带俩俩带四四带八,一窝儿带一窝儿,木匠、瓦匠、石匠,谁家拎出来个爷儿们都是个好手艺棒子。就像有的村出养羊户、种植户一样,这个村什么都不信,就信手艺。一技在手走遍天下。这么一代代传承下来,手艺就越做越精,到志军学徒的时候,木匠属刘仕强最厉害,什么攒棺材、盖民房、打家具,连旋转楼梯他也能支模。村里那么多的木匠,都服他,把他当成了大拿。
志军被他妈领着来的时候,刘仕强刚四十出头,望着细豆芽一样的志军,他皱起了眉头,担心这孩子能不能被风刮折了,两个麻秆胳膊能不能拿动大锯。他本不想留的,可是看着志军妈红瞎瞎的泪眼,心软了。他问志军,爷儿们,木匠活可累呀,你能行?志军挺了挺细瘦的脖子说,能行。刘仕强看着他像白鹅冲天叫一样的动作,憋不住乐了,扭头对志军妈说,行了,老嫂子,孩子交给我吧。硬让志军妈把擓来的五十个鸡蛋拿走,说,你攒这些鸡蛋不容易,拿回去给志军补身体,好有力气干活。
志军学得很卖力气,每天骑着破自行车,跟着师父和一大帮师兄弟走村串户给人家盖房子,大锯割料,刨子刮料,师父让干啥就干啥。早晨一到干活的地方,他把自己用的二刨子和师父用的长刨子、净刨子的刨刃都退下来,再把两人的斧子、凿子从工具袋里拿出来,在师父的指导下学磨刃口。开始的时候,磨出来的刃口不快不说,还把师父最喜爱的一个钢口好的刨刃子给磨废了,遭到了师兄们的耻笑。师父皱着眉拿着刨刃直嘬牙花子,却也没说啥,自己拿过来磨石重新开刃。
志军把着师父给他的一个二刨子专刮荒料。为了尽快掌握刮料技巧,他多备了两个刨刃,三个刨刃都磨好,一个刨刃钝了,他退下来,换个刨刃继续干。别人磨刨刃吸烟唠闲嗑的时候,他伏在案子上推刨子,汗汩汩往外冒,浑身上下像水洗似的。手上的水疱一茬压着一茬。
师父担心志军这么干吃不消,他强撑着说没事,心里有撇儿。说是这么说,其实他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家里粮米不够,他早晨常常就着咸萝卜条喝一碗高粱米粥,不到十点,就饿得肚皮和脊梁骨贴到一起了。硬撑着坚持到中午,东家管饭,不管饭菜咋样,他都使劲吃,撑到了嗓子眼。下午干活的时候,他弯不下腰蹲不下去,四下打磨磨,恨不得放个屁最好是能拉泡屎。可是越想啥越没有啥,憋得他脸红脖子粗,又不舍得去厕所抠嗓子吐掉。这一切都被师父看在眼里,就给他安排站着的活,递个料啥的,看着他缓过劲儿了,才让他去干别的。以后,师父偶尔会塞给他一个馒头,给他递个眼色,让他去没人的地方吃了。他看着师父,眼里含着热泪,师父却不看他,转身干别的去了。等到广全来的时候,志军的身子已经开始放粗了,胳膊上也隆起了疙瘩肉。
师父常对徒弟们说,咱不能窝在农村盖民房、攒棺材什么的,谁有机会有能耐得走出去。现在时兴到外面打工了,该出去闯就出去闯闯。
又过去了两年,师兄们都出去到建筑工地打工了,志军成了大师兄,广全成了二师兄。有一天,山里开进来一支队伍,是来做把水库里的水引到城市去的工程。早上晚下志军就和广全到工地看热闹,坐在山坡上看工地上的那些工人开沟支模板,修一条直通到城里的暗渠。
广全坐在一块石头上,嘴里咬着一根草棍说,这活好干,料随便用,沟那么长,撒着欢儿使劲蹽呗,得劲儿。和他并肩坐着的志军却摇了摇头说,我看他们这活儿干笨了。广全瞅瞅他,扑哧笑了,看把你能的,人家大工程队干活还不如你?志军说,我看过一本书上介绍,支这种模板最好用对拉才省时省力。广全斜了他一眼,怎的,显你有文化是不?还书上介绍,工程队能没有技术人员?咋还不如你了?说完,他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说,不跟你在这闲扯了,回家喂肚子去,明天好干活。志军也起身,目光却像蜘蛛拉出来的线被工地粘住了。工人们正收工往一处石膏房聚集,那是他们的临时工棚。志军心里不服气:大工程队怎么了?干活的还不是和咱一样的农民?咱只是没有机会罢了,要是咱也到工地,不能比他们差。
后来才知道,工地的包工头是个新手儿,经验不足,项目部派下来的小年轻技术员也不懂实际操作,农民工都按照自己的办法干,有的办法很土,也很笨。
一个月后,包工头来村里找到刘仕强,说工期紧,工地上人手少,忙不过来了,听说刘师傅是这块儿有名气的木匠师父,手下还有一帮人,能不能带着人过去帮几天忙,价钱好商量。那阵子刘仕强他们手里活正不供手,就去了工地。
包工头割给他们一段工程,讲好价钱,立马就开干。师兄弟们分成两拨,志军领人从东往西支模,广全领人从西往东支模。广全用的方法和工地上一样,立帮模板采用外支撑的方法,立柱、顶方、斜拉子,刷齐,板板正正。再看志军这边,外支撑稀稀拉拉,倒是在两个模板之间隔三岔五穿着六毫米的拉筋。刘仕强头回见这种干法,他皱着眉头说,你这么干倒是省了很多外支撑的木料,也省工省力,可是这样能行吗?志军赶紧里里外外指给师父看,什么拉力呀、混凝土压强什么的。刘仕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走到西边用脚蹬了蹬广全他们支的模板,纹丝不动。广全看着师父的脸色,点起一支烟冲远处的志军呲牙笑。
打混凝土的时候,刘仕强不敢大意,安排从东西两头打,都先打十米,确定没有问题了,再继续。志军用新方法干出来的活看着还行,但他心里总是不托底儿。
放混凝土的时候没有问题,都挺好,模板纹丝不动,一振捣就出事了。广全那边的模板随着振捣器的轰鸣声,起伏的起伏,倾倒的倾倒,看着支撑得那么有力量的顶方和斜拉子四散溃逃,灰色的混凝土冲破了束缚肆意流淌。而志军那边看着松松垮垮的模板却随着混凝土的流动、挤压,在固定尺寸的拉筋限制下,挺直了腰身,越来越像模像样。
一直站在基坑边上看着的包工头竖起了大拇指,他拍拍刘仕强的肩膀说,你这个大徒弟是块料。他把自己的工人召集到这里,推广志军这种省时省料又安全的施工方法。
修建水库闸门的时候,刘仕强根据自己的经验提出了一些意见,提高了工效,工程在雨季来临之前顺利完工。撤场的时候,包工头要带着刘仕强走,让他去工地带工。刘仕强说,我跟你走行,得把我这帮徒弟带着。包工头为难地说,我下个工地没有那么多活,用不了这么多人呀。刘仕强说,那我不能跟你走,我那帮徒弟还指望着我呢。他想了想说,要不你带我大徒弟二徒弟走吧,他俩干活、支派人啥的你都看见了,不比我这个当师父的差。包工头说,那倒是,但我只能带走一个。刘仕强想了想,说,行,带谁走,你选吧。
志军就这样跟着包工头走了,先是带工,后来搞起了小包,经历了很多挫折以后,积累了经验和人脉,遇到机会,自己开始包工程,当起了老板。当他干完第一个工程赚了钱的时候,他在心里跟自己说:这辈子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师父,没有师父就没有我的今天!
车爬上一个缓坡,车头往下一低,志军就看到了前方路边的大锅浴,离大锅浴不远的山坡上,就是广全的青灰色别墅,四方方的院子,前后两层房子,在落满白雪的山坡上,像一只张开翅膀的大乌鸦落在那里。这家伙手真够快的,一年的光景就把这怪物矗起来了。这还不算,他还挺能整景的,把那个像锅底一样的叫大锅浴的水坑给改了名字,叫什么金霞浴。不过细咂摸咂摸还挺像那么回事,因为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正好照在水面上,折射出来的光线金灿灿的,好像水里煮着金子。志军知道广全没这两下子,一定是请了哪个风水先生给起的名字。这家伙是越来越有钱了,城里好几套房子,还在老家弄了个别墅供消闲时住。有这手段和钱财冲别人搭把手不好吗?哪怕是举手之劳他都装傻充愣不管不顾。就冲这,我也不会让步。
广全出了大门,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想到金霞浴看看,琢磨着找人破冰捞几条鱼上来,给师父生日宴做压轴菜。鱼是碧流河里逆流上来的,纯野生。他走到半路,一抬头看见河对岸的路上跑着一台斯巴鲁,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师兄志军的车。他的心里咕咚掉下只水桶,空洞而震颤。师兄在村里没啥亲戚了,除了他不爱见的大业子。他的七大姑八大姨的都跟着他进了城。他这次回来就是奔师父家去的。往常师父生日当天他才回来,今年这是咋了?难道他也有把师父接家去过生日的打算?
不好!广全顾不上去金霞浴看鱼了,转身就往家跑,背影像一只直立弹跳的大虾。
咋什么事都被他抢先呢?广全跑得呼哧带喘,不免有些气急败坏。
师兄志军顶替师父跟包工头走了以后,广全的心里很是不爽了一阵子。他倒不是怪罪师父偏向,当时二选一,包工头选的是师兄。他也没有责怪师兄,谁让自己技不如人呢?他只是太想上外面去了,总在大山里转悠,除了盖民房就是攒棺材(实行火化以后连棺材也不让攒了),能有啥出息。
师父看出了他的烦躁,瞅机会给了他一句,别一天跟个屁猴子似的,急啥吗?你只要有那个心,出去的机会有的是。
志军走了一年多,有个包工头到村里招人。那时乡村木匠活不好干了,木架房梁被捣制盖儿代替,木门窗被铝合金、塑钢门窗代替。刘仕强干脆就带着徒弟们一起去了工地。包工头和他沾点亲,知道他的手艺,先让他带木工班,等他啃会了图纸,就把他升为大带工的,整个楼盘的木瓦匠、钢筋混凝土工都归他调配。这时候广全就成了木工班长,配合着师父走南闯北,一幢楼一幢楼地干,他自然也掌握了所有的技术和要领。
又是两年过去了,他们承建的一幢楼旋转楼梯在验收时发现了问题:比设计图纸少了两级。这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增加了踏步高度,往小了说时过境迁没人会在意。但是验收查出来了,这事就不好处理了。楼梯是广全领着干的,事后他说等他发现少了两级的时候模板已经支完了,拆了费工费时不说,还耽误下一步活儿,就怀着侥幸心理将错就错。刘仕强把责任揽了过去,跟包工头说那天广全拉肚子没来工地,是自己指挥工人干的,老眼昏花看错了图纸。说完,他就安排人拖来风镐把楼梯凿了,重新支模。等这事处理完了,他找到包工头说浪费的料钱工钱都从他的工资里扣,自己也没脸在这继续干了。包工头本来挺恼火,可还有些舍不得他走,就说钱不钱的无所谓,你还在这干吧,谁吃饭还不掉个饭粒?可是刘仕强执意要走,说你要是觉得咱这伙人干活还行就把他们留下,我走了以后,我徒弟广全能把这摊子担起来。包工头一看留不住他,只得按照他的意思办了,留下了广全和一帮师兄弟。
送师父去车站的时候,广全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在一个拐角处,他见四下没人,扑通一下跪在刘仕强面前,说,师父,我对不起你。刘仕强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说,你记住这次的教训就行了,师父年纪也大了,登高爬低的费劲儿,就回家养老了。我走了以后,你领着大伙好好干。
广全从此如鱼得水,从带工干起,后来包人工费,再后来竟也买地开发楼盘了。最近几年干得越发大了,把楼盘都开发到了外省市。没人能说得清他是怎么发迹的,开始跟着他的几个师兄弟陆续都离开了他,回到村里骂他属打场磙子的,专轧里圈,只要遇到事,不问青红皂白就是咱这些人的错,外人都是好人。跟着他干费力不讨好,还得落一身不是。宁可在别人跟前挨骂也不在他那受气。刘仕强为这事给广全打过电话,广全说师弟们错怪他了。刘仕强本来想说,一个人错怪那么多人都能错怪你?后来想想他也是给人家扛活的,遇事了不拿自家人开刀怎么管别人。
等到广全自己当了老板,村里有人投奔他去,他倒是接待,有里有面的,安排活的事却交给工地负责人,自己从不过问。去的人没得到想象中的优待,感觉自己受到了冷遇,便离开了工地。这还勉强说得过去,毕竟非亲非故的。可是他的亲属像什么小舅子、连襟啥的,在他那也都没占到啥便宜。是木匠你就干木匠活,是小工你就筛沙子去,想坐办公室或者做个采买啥的,门都没有。这些亲戚就觉得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干脆离他远远的。他却像没事人一样,见到谁都客客气气,嬉皮笑脸的,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广全开着路虎直奔师父家。他在心里冷笑,师兄回来连个电话也不打,在他的眼里,我这个师弟只认钱不认人。我没帮他小舅子卖石头,他肯定是往心里去了。幸亏有师父面子罩着,才没跟我撕破脸,面上还算过得去。嗨,他咋想的我不管,我得赶紧去师父家,别让他把师父接走了。
刘仕强面色平静,心底却响着开场的锣鼓。大徒弟志军刚进门,一壶茶没等泡开,二徒弟广全就乐呵呵地进门了。这还没到日子呢,他俩怎么前后脚就来了,唱的是哪一出?
师娘不管那个,乐得颠颠的,说给娟子打电话,让她回家来做菜。志军拦住她,说,师娘,这还没到九点,您做的啥菜,我们坐一会就走。师娘笑眯眯剜了他一眼说,那哪行,怎么也得吃了饭再走。农村两顿饭,现在张罗正好。说完,扭着身子进了里屋。
广全盘腿坐在炕上,说,师兄你急啥,回来一趟不容易,吃了饭再走,咱俩今天陪着师父好好喝几杯。志军看他一眼说,开车呢,喝啥酒。广全不依不饶,不喝酒哪行,大不了我找人把你送回去,或者就在这儿住下,你嫌师父这地方小,我那边有的是地方住。
志军目光雪亮地看着广全,扑哧一声笑了,说,看把你能耐的。广全哈哈笑着说,我啥样,师兄你能不知道?刘仕强也冲他招手说,来来来,安稳地坐下吧,你师娘想做就让她做去,喝茶喝茶。
爷仨围着炕桌,一人端一个小饭碗,哧溜哧溜喝起茶来。刘仕强家里有两套高档茶具,带茶台那种的,是两个徒弟送来的,但是老爷子不用,说还是茶壶烧水小碗喝茶得劲儿。没人拗得过他,就随他的意,跟着他捧着热碗两只手倒来倒去,嘶嘶哈哈忙忙活活,倒也有趣。
娟子来了,和两个师哥打招呼。志军说,刚子还得几天能回来,有个桥冬施,他在那盯着我放心。娟子笑着说,他打电话跟我说了。志军又说,过了年你也到工地去吧,做个饭管个仓库啥的,孩子上大学走了,你也该跟刚子团聚了。娟子胖胖的脸上堆满喜色,说,嗯,那等着我跟大业子说一声,明年把山场包给他,去工地。
广全本来脸上挂着笑眯缝着眼吸溜热茶水,这时突然抬起头冲娟子说,你打电话把大业子找来,他做菜好吃。娟子答应着进了厨房。志军翻着眼睛瞅着广全问,你找大业子来干吗?广全睁大眼睛说,让他来做菜呀,刚才我不说了吗?志军眼睛一瞪,瞥见师父正看着自己,便用带着讥笑的口吻说,你脸皮是真够厚的。
广全把手中的茶碗往桌上一放,身子往后倚在墙上,笑眯眯地看着志军说,我的师哥呀,看来你对我的误会挺深哪,不只是对我误会深,对你小舅子也不够了解。
志军红了面皮,带着气放下茶碗说,广全你胡说什么!我对你有啥意见?
广全看着刘仕强,问,师父,我能说不?刘仕强抿了口茶,瘦脸上的皱纹干麻绳一样抖动着往一起聚拢,他用手捋了下满头花白的头发,大声说,想说啥你就说,我就不信你们哥儿俩快一辈子的师兄弟了,在师父家还能干起来咋的?!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今天你们想说啥就痛快说出来,别搁在肚子里捂出大蛆。
广全两只螳螂臂一样的胳膊把同样瘦的两条腿往一起拢了拢,让自己盘坐得更端正些,眼睛眯缝着瞅着志军说,师哥你不就是看不惯我的做派吗?觉得我只顾自己发财不管乡亲,就连我的亲戚你的亲戚我都不伸手拽巴?志军想说话,广全摆了摆手接着说,你听我说,你看到的是这样,但是我心里想的却不是这样。志军被他气乐了,你啥时候学会说绕口令了?
广全没乐,连脸上原来挂着的笑都敛去了,使他显得从没有过的严肃。师哥,其实咱俩的想法都一样,师父帮咱走出去了,咱也应该像师父一样把更多的乡亲带出去,让他们发财,或者离开这个山沟沟儿。你是这个想法,也是这么做的。我也是这个想法,但我没这么做。因为我做的是事业,公司做得越大,越不能用七大姑八大姨,我想这里面的苦头你没少吃吧?
吃就吃点亏,又不是跟外人。志军顶他。
错,广全紧接志军的话头说,我也不是不帮親近的人,他只要是这块料,就不会躺在我怀里,琢磨着怎么啃我,他一定会摆正自己的位置,像你我这样踏踏实实干出个名堂来。邻村的小涛子你认识吧?不就是跟我那干出来的吗?这样自己想往上奔的人你不帮他你帮谁?
志军说,是,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但是实在亲戚不应该考虑那么多吧?
师哥呀,你这又犯了糊涂的错误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大业子的事,是,当初大业子找我卖石头,我只给他牵个线,让他自己去跟人家谈,结果一家也没谈成。你可能觉得我耍滑了,但是你想想他给你惹了多大麻烦?你又损失了多少钱?自己的小舅子,打不得骂不得的,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你别嘴硬,就说是不是吧?广全说完,双眼死死盯着他。
志军板着脸不说话,广全的话他一句也反驳不了。大业子运到工地的那批路边石不仅质量有问题,尺寸也参差不齐,等他发现的时候已经铺出去几百米,而领着干活的人就是自己的一个亲戚,也是一番好心,想两边都不得罪,把这事圆全过去。大业子也不是故意买的残次品,而是被人骗了。在他这没弄好,大业子就去找了广全,结果一单也没谈下来,一窝火就回家包了山场养起了蚕,现在开了个小丝厂,一年倒也不少赚。
广全继续说,你可能觉得我没帮着大业子卖石头是藏奸,其实我这是在帮他。他就不是干那个的料,你看他现在满山放蚕,厂子出来的丝也不错,不愁卖,这才是他该干的。
志军撇着嘴说,你这两片嘴是真能说呀,明明啥也没帮干瞅着,这说来说去,你还成了成全事的大功臣。
大业子正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听见了俩人后面的对话,进退不得。刘仕强冲他招手说,快进来吧,正说你呢。
大业子有些扭捏地进门,对志军说,姐夫,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其实,你错怪全哥了,我包山场和开厂子的钱是全哥给我拿的。
志军呼地站了起来,头差点撞到顶棚,他指着大业子,说出来的话冒火星子,怎么,你姐夫没他钱多还是咋的?
大业子低下头小声说,我不是合计石头那事让你损失了不少钱吗,就没跟你张嘴。
那你就好意思跟他张嘴?
我没张嘴,是全哥主动找的我。我觉得吧,我不适合在城里待着,也不适合混工地,这山里我喜欢,也能干出点名堂。全哥知道我的想法后,就给我拿了钱,还叮嘱我不要跟你说,怕你想多了再找他去搬争。
志军哭笑不得,哼了声,说,这倒好,我也不用特意找他,我现在就拿热茶泼他。说着,真就弯下腰拿起桌上的一碗热茶,对着广全作泼状。
刘仕强咳嗽了一声,拿眼睛瞅他。广全还是那个姿势坐在那,手扶着圆鼓鼓的肚子,笑眯眯地看着他。志军有些讪讪地一屁股坐在炕上,把碗蹾到桌子上,说,不惜得泼他,别白瞎了一碗好茶。
刘仕强说,志军,这些年你是做得不错,拉帮了那么多乡亲,亲戚里道的更是没少跟你借光,你做得好,可广全做得也还凑合,他还资助了十几个贫困大学生呢。这事他没跟我说,是那些孩子家人传出来的。
广全嘴里哎呀呀叫着,师父,您说这些干吗,喝茶喝茶,一边赶紧伏过身来给老爷子倒茶,再抬头时,一双眼里就有了泪光。志军不错眼珠地看着他,锥子般的目光面筋一样软下去。
大业子整了八个菜,有鱼有肉还有冰窟窿里的蛤蟆。广全从车里拿出来两瓶茅台。刘仕强脸上皱纹抖动着 ,朗声说,还等啥小年哪,今天就把生日给它过了。
师娘、娟子和大业子在厨房吃,把屋里倒给了他们师徒。第二瓶茅台快见底的时候,仨人都有了醉意。志军举着杯和广全碰了一下说,我承认你说得对,但我还是按我的想法做事,我不改。
笑意把广全的两只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谁让你改了?该咋的你还咋的。你不改我也不改。
你爱改不改。说着,志军一仰脖子把酒喝了。
广全却没喝,瞪着发红的眼睛说,你都喝我茅台了,小年那天师父到我那过,你别跟我抢了。
那不行,我今晚就把师父接走,小年那天你要是有良心就过去。
广全抻长了脖子还想说什么,刘仕强摆摆手,一脸严肃地说,生日今天已经过了,小年我哪也不去。吃完了这顿饭,你们俩该干啥干啥去,别扯那些没用的。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