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梅花
“将威士忌瓶砸在铁轨,这夜里,没有一个能去相见的人。”我读到这一句,听到门外的大风吹折树枝,一连串的咔嚓声。和戎夫人显然没有听见,她坐在一把旧椅子里,勾头缝补麻袋,老鼠把所有的麻袋角都咬了一遍。
“一个人太气急败坏了也不好。”我嘟哝着,又翻开书页。我喜欢跳着读,这儿读一页,那儿读一页,七零八碎读。
“你说啥来着?”和戎夫人抬起头,问道。她的屋子可以说破旧不堪,然而干净得像被狗舔过。小时候,我家养过一只土种黄狗,它每次吃完麸皮狗粮,把瓷盆舔得发出幽幽亮光。
“讲一个孤独的人。”我敲敲书,告诉她。火炉里冒出硬拽拽的火焰,是干骆驼粪蛋烧出来的。沙漠里,深秋就会很冷,干草垛上落霜,树杈被大风刮断,剩下几行大雁嘎吱嘎吱呻吟着,逃窜到南方。
无论沙滩上清霜多么厚,和戎夫人的屋子却相当暖和。尽管老式木头桌子摇摇晃晃,凳子吱呀吱呀响,水缸边沿好几个豁口。墙上贴着熏得暗黄的奖状,一些照片,都是孩子小时候的。
对,她只有一个孩子,在省城读书。但是她有一大群骆驼,都是散养的,扔到沙漠里不管。鸡儿也撵到沙漠里,猪儿也轰到沙漠里。沙漠就是和戎夫人的后院,她想扔啥就扔啥——我眼睛能望得到的沙漠,都扔着和戎夫人的家禽家畜。如果说有什么不属于她,那就是沙枣树杈上蹲着的那几只麻雀,像几片不肯落下的枯叶。
和戎夫人看上去疲劳苍白,甚至柔弱。然而她一天到晚忙碌,根本不需要别人怜悯。如果有谁对她生出恻隐之心,她大概是拒绝的。比如那个叫瑞秋的女人,不断地把一些过时的旧衣服拿过来,都被她裁剪做成各种垫子,丢在屋檐下。沙漠里不怎么下雨,垫子总是干爽的,可以随时坐上去。
我只见过瑞秋两次,但她确实是个无聊浅薄的女人,甚至庸俗粗鄙。我极其厌恶瑞秋吃东西的样子,贪婪,流着哈喇子,不断翻盘子。她嚼着东西却还在大声说话,口水溅了一桌子,下巴上挂着汤汁。
当然,瑞秋也很讨厌我。如果上辈子结下梁子,今生彼此讨厌也没关系。轮回这件事,总在一个地方打转。如果把瑞秋轮回到非洲去,那就相安无事。
那天瑞秋衔着一块鸡骨头,含含糊糊对她女儿说:“你相信吗,作家根本就是个没钱的职业,穷人。你刘阿姨就是。可见你未必要写东西,也不必高看她。”
你相信吗,我第一次见她,她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很生气。而且她一脸鄙夷,嘴角撇得几乎要从下巴掉下来。
“对呀,丫头,趁着年轻,要寻个有钱的主儿,哪怕他是个老汉子呢。年纪越大越好。”我并非包容的人,一定要尖酸刻薄地怼回去。
那个姑娘,确切地说是个老姑娘,三十五岁——瑞秋的怪癖行径,导致人家不敢娶她女儿。姑娘很尴尬,丢下饭碗跑到屋檐下哭去了。虽然她气得颤抖,但也不好勃然大怒。因为她妈妈的话完全是一种粗暴的挑衅。姑娘眼睛圆圆的,很好看,但是消沉空虚,一点没有神采,总是皱眉蹙额,一副苦楚相。她身上有一种格格不入的东西,萧条,沉沦,一种荒凉感。大概没有男人会喜欢如此颓废的她。
和戎夫人闻到了空气中的火药味,打岔道:“说来也怪,我的骆驼群里竟然出现一匹白骆驼,不知道是不是吉兆。”然而瑞秋并不理睬,只顾伸长脖子吃饭,风卷残云,连一点殘汤都不剩。就算和戎夫人的骆驼群里冒出来白毛鬼,与她有何干。
她吃完之后,剔牙,打嗝,回头对女儿说:“动不动淌老鼠尿,哭个锤子。走,回家,一定不要和穷女人混在一起,要跟有身份的富人一起吃饭才行。”
“富人从来不和没教养的人一桌吃饭,嫌她们呼出来的气污浊。”我毫不示弱。然后,我们吵了一架,瑞秋大败。
当然,自打那天之后,瑞秋不得不停下蹭饭的念头。瑞秋绝对是个懒婆娘,不仅自己不做饭,还教唆女儿啥也不要干。她有个闷头闷脑的男人,洗锅做饭,袖口和衣领总是油腻腻的,指甲缝里藏着黑泥。每当看见女人,他都一副猝然惊醒的惊愕样子。
我是平生第一次在人家做客,和陌生人吵架。好奇怪哦。然而世间事情就是这样,以前没有发生过的,并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
窗外的风又猛烈了一些,柴禾房木头格子窗户上糊着的纸被吹破,噼啪作响。褪色的对联被风揭下,翻卷几下逃走了。庄门尽管有门闩,还是被摇得吱嘎乱响。
然而沙漠里的风无论怎么胡吹,听起来都不害怕,暴躁野蛮,干飒飒地在人间,一点也不阴森。就算隐约有雷声,也很遥远。深山里的风就不一样,吹过树梢,呜呜咽咽,像哭声,很骇人。
和戎夫人坐在火炉前缝补麻袋,最后一茬葵花盘明天就能割完。接下来,把晒干的葵花盘一顿猛敲,葵花籽晒干,这些大麻袋就会派上用场。
“你们村的人,都姓和戎吗?”我问。
“就我一家,别人都姓段。很早的时候,这儿是和戎古城。据说有一年刮黑风——黑风从地缝里冒出来,多极了。大风拔木,卷来黄沙,把古城埋了。不知过了几百年,先祖们打井的时候,挖出和戎古城的石碑,所以村子就叫和戎村。我家最早来的,就姓了和戎。”
她的微信昵称是和戎夫人,我就这样一直称呼她。
“呃,谁知道村子的历史?或者鬼故事也行,给我讲讲。最好别是瑞秋那种粗俗人。”我问。
和戎夫人想了一会儿,说:“傉檀肯定知道,他啥都懂。就是古怪得很,他不是个随和人。和戎村南边沙漠是大家的,没人管。东边的沙漠全是他的,上万亩。”呃,管他古怪不古怪,只要有东西可挖。我是写小说的,有一颗猎奇的心。
说到瑞秋,和戎夫人给我说起一件事情。她说:“瑞秋不仅轻薄肤浅,而且肚子里揣着一条嫉妒蛇。只要看见比她攒劲的人,嫉妒蛇就窜出来,乱咬人。她常常捣短我的闲话,说我窝囊粗笨,天生一张佣人脸,只配给她做饭吃。又说我长得像个葵花秆子,头重脚轻,像个残疾。而且……”
和戎夫人还要往下说的时候,巷子里传来一种鸟的声音,咯咯咯,苟苟苟,又刺耳又凄凉。此时大风歇了,深夜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恐怖的声音,比鬼哭狼嚎还要吓人些。
“呃,是什么东西在呼号?”我胆战心惊地问道。
“也许是鸡毛鹰吧,”她回答说,“鬼叫似的,瘆人。沙漠里藏着各种鬼鬼祟祟的小动物,不用管。我亲眼看见过我曾经以为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也许是吧,沙漠太大,能装进去的东西太多了。此时鸟的声音不那么惊悚,变得缓慢低沉,大概飞到庄门口的干草垛上去了。声音不仅古里古怪,比猫头鹰的叫声还要骇人些。
我们没有继续聊天,洗漱休息。半夜,巷子里传来沉重的雨点般密集的踢踏声,不很嘈杂,似乎一群动物跑过去。猫儿贴着墙根悄悄溜进柴房子,低低叫了一声。和戎夫人睡得很沉,一点也没惊醒。我总是失眠,脑子里挤满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翻来覆去到天亮。
大概一周时间,和戎夫人的葵花盘磕完了,葵花籽全部装进麻袋码在屋檐下。丰收的喜悦使得她面色稍微红润了些,眼神也活泼起来。她穿得足够朴素,灰色旧羊毛衫,黑裤子,黑布鞋。比起瑞秋花哨的穿搭,和戎夫人朴素得像路边的一朵矢车菊。和她相处,我觉得舒服,不会叫人生厌。
这天下午,她收拾好院子,带我去找那个叫傉檀的人。我几乎可以确定,这个人不姓傉。凉州历史上,南凉王叫秃发傉檀。
傉檀住在东边沙漠里,离村子并不很远。砂石路坚硬磕绊,走一会儿就脚心疼。沙漠里的好处是地皮子阔绰,啥都不拥挤。田野里庄稼都收拾完毕,显得枯寂肃穆。阳光覆盖在枯萎的草木上,朦胧迷离。
远远看见了一个小院,隐在几座沙丘后面,只露出一垛黄草和一截院墙。走近,庄门口一个魁梧的汉子正在呵斥一匹土黄骡子。骡子的腿大概受伤了,一瘸一拐,挣扎着走。
“哎,傉檀大哥,胡奴的腿子怎么啦?”和戎夫人远远打着招呼,问道。
这村子的人好奇怪,一匹骡子,也用古人的名字。胡奴是古凉州的一位太子。敢情他们从不自己取名字,那么多的古人名随便用,就算猫儿狗儿也好使。
汉子转身看见我们,愣了一下,回答道:“胡奴性子急,拉树苗时绊翻,好像拉伤筋,骨头摸着还好,没事。和戎,你领着谁?”
“哦,她是作家。上次我不是到市里开妇代会嘛,和她一个房间。”和戎夫人微笑着,慢慢靠近土黄骡子,想伸手捏一捏它的腿骨。胡奴一个趔趄,差点踢她。果然性子烈。
汉子就是傉檀,脸色黝黑,大眼睛,浓眉毛,宽额头,面相威武。这地方古时是匈奴人的地盘,村民都有胡人气派,高大威猛。
傉檀朝我点点头,咕哝一句:“作家?看起来不像呀。你得有多闲呀,跑来这儿串门。我的天。”
“确实闲得很,像个二流子,东游西逛。”我是个茬茬性格,爱抬杠,哪怕初次见面。
傉檀看起来比较专横霸道,但是他的眼里有一些忧悒的神色,不说话时脸色阴沉。据我猜测,这种面相大抵是因为命运磨难造成的。
“二流子?那倒也不至于。和戎,你看她是不是有点像巫婆?绝不仅是头发披散,而是眼神。”傉檀瞪眼望着我,抱着双臂,粗声大气说,简直要哈哈大笑起来。这地方的人好古怪,说话都这么大大咧咧。
和戎夫人笑笑,依旧是那种淡淡的神色。她说:“我们去看看林子。作家,你都不知道林子有多大呢,几天都走不完。”
“仔细一点,别把草踏坏。瞧巫婆那鞋子,能进沙漠嘛。可别跟胡奴一样,拐了蹄子。不,是崴了脚。”傉檀一脸幸灾乐祸。
“那种奇迹不会发生。你会很失望的。”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野蛮人,滚。我不就是看看你的林子嘛,又不会背走。
进了庄门,有一排房子,大概十来间。院子当中一个高高的瞭望塔,院墙只有一面,其余都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不过,沙漠里栽满植物,密密匝匝。几匹骆驼拴在一根横木上,吃草,打喷嚏,很安静。
和戎说:“这儿有一万多亩沙漠,都被他种满草木。你看那些花木、花棒、毛条、红柳、沙枣树、沙蓬、骆驼蓬……总有几十种植物吧。别看庄稼地里荒败了,可沙漠里的草木还茂盛得很呐。”
“傉檀一个人种的吗?”
“那可不。一开始,他在沙漠里挖了个地窝子,在寸草不生的沙丘上打穴,种树。先扒开干沙层,把沙枪插进沙层深处,栽进去树苗。几峰骆驼驮来清水,一棵树一勺水。你完全可以想象其中的艰辛和汗水。一天苦下来,就像兵马俑一样。”
“那么,他为啥要种树呢?谁给钱呢?”我问道。
“没人给钱。他是个画家,生在和戎村。十几年前,傉檀从省城跑到沙漠种树,谁也不知道原因。他没有任何解释,媳妇和孩子留在省城,再也不肯回去。”和戎夫人也觉得不能理解。
“我们觉得他可能在省城过得不如意,然而事实上他过得很好,工作稳定,小孩乖巧,媳妇顾家。他扑进沙漠,起早贪黑种树,到处借钱买树苗。家里十来亩沙地全部育苗,梭梭树和红柳。别人不种的荒地也被他育苗。”
“那他一定疯了。真够荒谬。”
“谁知道呢。媳妇骂他魔鬼附身,他却一点不在意。”
我们说话间,已走到高高的沙梁上,一万亩沙漠绿洲可真是阔绰,简直有些鲜衣怒马的风光。花棒剩下最后一些花朵,那花朵紫灵灵的,碎碎的,开满了一座一座的沙丘。风一吹,枝条摇曳,有些紫烟蒙蒙的朦胧美。还有沙枣树,满树挂满了繁繁的沙枣,青里透黄,透明晶莹,漂亮极了。
“真不可思议。可是他是个画家,能吃得了苦吗?”我问。
“我的天,他栽樹看起来好快活,眉眼舒展。刚开始栽了树,总被狂风刮走。后来他摸索到一种稳妥方法,叫草方格。四周用麦草拥簇,围住一棵树苗,大风就不能刮走。十几年呐,最初几亩,后来上千亩,最后到万亩。”
“可真霸气,异想天开,是个狠人。”
“唉,也够恓惶的。常年穿得破旧,戴个草帽,脚上套双黄胶鞋,连袜子都不穿。最忙的时候像个野人,满脸胡茬,粗野的脸,手背皲裂,简直看不得。让人心酸成个疙瘩。”和戎夫人声音中流露的那种怜悯,让我觉得她确实是个慈悲人。
站在沙梁上看,草木尽头是苍黄茫茫的大沙漠,没有生命迹象,枯朽干瘠,看一眼都绝望。这个古怪的人就在绝地里一棵一棵种树。在绝地,没有一种猛烈的力量,是不会降服天地之间的那种孤绝死寂。那种沮丧的空旷,看不到生命气息的孤绝,能把人紧紧扼住,被击垮撕碎。然而这个野蛮人斗志昂扬,生生劈开死寂,种出一万亩盛大的草木。
“他不给别人解释栽树的原因吗?”我问。
“从来不说。傉檀看上去冷傲,很少和人搭话。如果有人追问,他就会暴躁起来,凶巴巴的,就差啐一口,一巴掌扇过来。不过村庄里的人都敬重他。”
“可能他在某一刻顿悟,不种树不行。画家多半都修禅宗,会得到某种启示。”我胡乱猜测。
“那么,他的画怎么样?我是说有名气吗?”我问。
“唔,画呀,那我也不懂呢。反正也没见过。他的画室不允许别人进去。他爹妈还能常常看看,又看不懂。”
确实是个古怪的人。
又走了一会儿,在沙湾里遇见大片的骆驼蓬,顶着霜开满小黄花。这些草圆圆地盘成一个草墩,盘踞在低处。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它都是稳若泰山,一看就很滑头。我觉得傉檀找到了植物生长的习性,适者生存,这是万物生长的定律。他不是战胜沙漠,而是顺应了沙漠的脾气,和沙漠彼此妥协。
这时,簌啦啦一阵响动,有个人影从浓密的红柳丛中挤出来,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碎花朵细叶子,像一头狮子冒出来。灰色衬衣袖口卷起来,牛仔裤被沙子磨得快要破损,裤脚胡乱卷着,光着脚。是傉檀。看上去粗犷慓悍,像个山大王,根本不像个艺术家。
“天呐,治沙将军,你从哪儿过来的?脚步都没听见。这沙漠迷宫似的。”
“我的老巢,当然能自由穿梭。每棵树每蓬草都是从我手里活过来的,能不熟悉嘛。怎么样,巫婆?”
“这十万草木就是你的千军万马,真个儿了不起呀。”我赞叹说。
“我倒也不觉得有多荣幸。不过是我的一件大作品而已。”
“大作品来源于大智慧。你一定不是因为缺钱才跑到沙漠里栽树的。”我唐突冒出一句。
“说得对,巫婆,是栽树。我当然是必须得栽树,绝对不是为了治沙。再大的沙跟我有什么关系,哪怕黄沙把村子埋了呢。”傉檀说话粗声大气,乍一听跟吵架似的。
和戎夫人急着插了一句:“栽树不就是为了治沙嘛。”
“和戎,我根本不在乎治沙。沙漠就是沙子的世界。”
“可是大哥,你也快五十岁了,别再挣巴了。这一万多亩,够你逍遥快活。”和戎夫人说。
“你想想,就是因为不那么年轻,我才拼命栽树的。年轻时谁在乎这些事。”
“那你不画画吗?”我问。
“真不明白你会这么问。不画画,那我干什么?除非这个世界不需要画家,只需要蠢货傻瓜。”傉檀口气蛮横,一脸鄙视。
我们成功地把天聊死。和戎夫人尴尬地看看我,捏着衣角。她踢了一下脚下的花草,又开始打岔:“你瞧,作家,这花棒是沙漠里的美人,碎碎的花,碎碎的叶。枝枝叶叶上落下一层毛茸茸的细毛来,覆盖在黄沙上,像撑开的伞一样,紧贴地皮,牢牢抓紧流沙。不信你抠,像一层硬壳。”
我踩在那一层绒毛上,留下一个脚印儿,就像从硬纸壳上裁下来的一样,浅浅地浮起来。确实神奇。
“沙生植物嘛,擒沙各有各的绝招。没些本事,能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生存嘛。”傉檀突然说了句,我和和戎夫人都惊了一下。
“你上辈子可能是个沙生植物,所以你这辈子非得种树,控制不住自己,必须得种。”我说话总是冒冒失失,而且不经过大脑,说出来又后悔莫及。
“不,可能是旱獭。据说只有旱獭留着前世的记忆。”傉檀哈哈大笑,似乎不在乎刚才的不愉快。
“大哥,不可能。旱獭只会打洞,不种树。上辈子你可能是个黄风,刮掉的树木太多,这辈子来赔偿。”和戎夫人笑着说。
“旱獭也罢,黄风也罢,反正这辈子就得栽树,不然活不下去,闷死了。等我老了,要么作品一鸣惊人,要么一沙漠的树木遮天蔽日。总有一个能够为我安身立命。”傉檀说道。他脸上出现一种真挚渴望的光亮,一扫之前的阴郁。身上破旧的衣服也遮掩不住一种气场,强悍而无敌。
我们朝着南边拐过去,看看傉檀的地窝子。有些地方植被太稠密了,人走不过去,得绕开。傉檀说,太稠的树,要移开。我说,现在雨水这么好,正好可以移栽啊。他说,那可不行。现在树木都在生长,都醒着,移不活的。要等第一场雪之后,树木都睡着了,才可以悄悄移栽。我的天,这种解释令人惊叹。真正有成就的人,都保持着一颗童心。
地窝子到了,挖在一个大沙丘背后。沙丘上花棒和沙蓬覆盖得严严实实。从地上斜斜挖一个通道进去,挖出了三小间房子。套间,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盛放杂物。编织袋子里装满了沙子,垒砌成半米高的墙,上面盖了房顶。这就是他住了八年的地窝子。
傉檀说:“那年刚刚挖好地窝子时,还没有房顶,就拿一块塑料布苫了,好挡住黄风做饭。晚上回来做好一锅热饭,刚要吃,狂风大作,把半个沙丘移过来,压塌了房顶。一锅热饭和人都压在黄沙底下。”
傉檀说,他摸索着爬出来,独自在黄沙茫茫的狂风天气里放声痛哭。
我不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在绝境中逆袭成功。栽树是他走向世界或者走向内心的一种途径吧。
地窝子门前,枯树枝围了一个菜园,荒芜了,只有沙葱开着小紫花小白花,拼命地长呀,开呀。门前搭了凉棚,树枝都干瘠,灰黑,却也努力地支撑着。
左边的空地砌了一个土灶台,夏天可以在外面做飯。泥土的灶台,就那样安静的,烟火气息浓浓的,像电影里的一个场景。右边的空地上,有几只东歪西斜的小板凳,很原生态。一个树根,稍微雕琢了一下,裹了麻袋片,是很有艺术造型的矮椅子。
地窝子有些破败,萧索。凉棚也有些荒凉。但是,门前窝后的草木却很繁茂、凛然,有苍茫的美。风清沙静,满目青绿。不远处有几丛麻黄,野生的,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正长得飞扬跋扈,不可一世。门前那棵槐树整整十一年了,枝繁叶茂,足以独自撑起一片阴凉。几只沙漠蜥蜴在沙地上飞窜,卷起一丝微弱的尘土。沙地上有野兔的足迹,狐狸的足迹。
“真是好地方啊,你借大哥的地窝子住一个月,写东西哦。”和戎夫人说。
我慌慌摆手说:“那可不行的,我怕这一望无际的孤寂,也怕晚上狐狸来叩门。我要过人间烟火的日子,不来这荒野里修炼。”
傉檀笑笑,看起来心情不错。他走路很快,我们跟得气喘吁吁。穿过很多美丽的花棒树,沙枣树,茂密的沙蓬丛,回到他的院子里。没有围墙的院子,泊在一片沙窝窝里,格外宁静。胡奴卧倒在一垄牡丹芍药地埂边,眼神苦楚,它的腿子大概疼极了。
傉檀没有办法把胡奴弄到农用车上,只好骑摩托去请兽医。我和和戎夫人慢慢走回村庄。路上我想了很多事,一个画家跑到沙漠里来种树,十来年如一日,绝非心血来潮。倘若他受到同行的排挤打压,或者无法突破自己的创作瓶颈,或者不甘心过平庸单调的日子,然而付出的代价未免巨大。
其实谁都想挣脱来自周围明明暗暗的羁绊,尤其搞艺术的,然而那得多难啊。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渴望自由自在的生活,都期望作品立得住脚。可是有时候,各种枝枝蔓蔓的东西,把美好的、期盼的,统统遮蔽。
依着我的想法,傉檀之前会是个沉闷的人,他把自己压抑着,憋屈着,而内心的一些东西狂热生长。直到有一天,这些东西冲决而出,他控制不住自己,一鸣惊人,挣脱羁绊,躲到沙漠里来,隐居,或者是创作。
那一万亩草木,是他内心的陪伴——他其实无比孤独,但也充满激情,亦是强悍无比。大多数人都在光阴的磨损之下,变异,或者沉沦。极少数人能守住自由而真诚的灵魂。傉檀大概说了许多话,但是没有人听得懂。于是选择沉默,他对这个世界無话可说,已经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有草木能激活起他内心的巨大能量。
“你觉得傉檀为啥要种树?”和戎夫人问。
“因为别的行业可以混日子,可以平庸内卷。然而艺术不行,要么出类拔萃,要么自我消失。他大概在寻找一种途径,冲破创作瓶颈。栽树是过程,创作是目的。”我猜测。
村口,我们遇见瑞秋,脸色青紫。看见和戎夫人,她劈头盖脸一顿大骂:“我的天,和戎,你那个前夫哥,总是想法子占便宜,施展诡计在秤上捣鬼。别看他又粗鲁又蠢笨,可是捉弄起人来,可够狠毒的。”
“到底怎么啦?”和戎夫人问。
“你去问他。我一千六百斤葵花籽,被他风车一顿猛吹,只称出一千四百斤。两百斤哪儿去啦?骗人鬼。”瑞秋撇着嘴,气得眉毛都歪了。
“可是,与我何干?”和戎夫人慢吞吞地说,“那你去找他算账呗。”
“早找过了,你以为没有吗。我们吵了一架,黑心鬼。”瑞秋大声嚷嚷,脸色青紫,接着说,“我就是要叫全村人都知道,不卖葵花籽给他,缺德鬼。”
我比以前更讨厌她了,忍不住嘟囔道:“得啦瑞秋,你可以反悔,再把那些吹掉的沙土秕瓜子掺进去卖给别人,何必跳脚咒人。”
“闭嘴,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和我顶嘴。这是和戎村的地皮,狼窝里竟然伸进来个狗爪子。”瑞秋把一头卷发甩一下,卷起袖口,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露出挑衅的姿势,要干架。
打架嘛,我有经验,趁其不备先抓破她的脸,然后逃走。和戎夫人慌慌张张劝架,她觉得我根本打不过瑞秋。事实上也如此,瑞秋至少有两百斤。但是,打不过也要唬过,气势上不能输。唬不过一定要跑过,不然吃亏。
瑞秋熟门熟路,拍大腿跳脚扭腰,扯起嗓门破口大骂,骂和戎夫人是烟囱里拖出来的老乌鸦,掉光牙的丑婆子。一场厮打简直不可避免,我赶紧把鞋带系好,这样跑起来利落。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斜斜冲过来,停在路边,有人大声呵斥一声:“怎么啦?”细看,是傉檀。
“这疯婆子想打人呢。”我赶紧告状。
“瑞秋,她是和戎村的客人,你疯啦?正事不干,尽干些邪门歪道的事情。滚。”傉檀大怒,脸涨得紫红,目光犀利威严。
“她可凶得很哩——”瑞秋气焰顿时塌下去,住了口。她咬住嘴唇,呸了一声,撇下我们蔫蔫地走了。她的卷发乱纷纷炸开,像一条皮毛蓬乱的癞皮狗。
“作家,遇见这样的事,真抱歉。”傉檀说完,一脚踩着摩托,轰隆隆走了。
好慓悍的民风,我暗暗吃了一惊。和戎夫人紧张得满头是汗,使劲儿绞扭双手,扭得通红。后来才知道,瑞秋拍着大腿跳得过猛,咯噔一下扭伤了腰。“幸好没打起来,不然被瑞秋讹上,药费误工费,赔死了,一年葵花白种。她住院去,至少一个月啥也干不成。”和戎夫人说。
吃过晚饭,升起月亮,沙漠里的月亮格外大格外亮。和戎夫人的前夫哥趁月色赶来,拉走了她的全部葵花籽。前夫哥是个黑瘦精明的男人,贩卖瓜子土豆这些农作物。和戎夫人并非御夫有术,而是夫家三代单传的儿子在她手里,所以庄田地里的重活儿,都是前夫哥帮忙。和戎夫人没有提瑞秋打滚撒泼的事情,脸色平静,不沮丧也不阴沉。
我们决定趁着月色去地里把葵花秆砍倒,明天拖回来。被瑞秋闹腾胡搞一阵子,不干点活心里生闷气,砍葵花秆疏散疏散。但是夜晚的沙漠还是有点瘆人,我是个胆小鬼。和戎夫人并不怕,她习惯在月光下干活。地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她砍葵花秆,我拾起来摞成一堆。葵花秆干枯的叶子簌簌抖动,声音温软又尖锐。就在这时候,传来古筝的声音,隐隐约约。和戎夫人也听到了,她直起身听了一会儿说:“是傉檀。我带你去看看。”
葵花地离傉檀的小院很近,我们走几步,钻过稠密的沙拐枣林子,翻过一座高高的沙丘,就进到傉檀的院子里。古筝声越来越清晰,和戎夫人朝我摆摆手,不出声音。我们拐过拴骆驼的横木,躲进红柳的阴影里。
院子里颇为宁静,只有古筝一起一落。月光下,傉檀盘腿坐在几丛牡丹边,披着一件粗布斗篷弹古筝。一只木墩上燃着香,红红的香头明明灭灭。一尊古风的烛台,点燃了十来支蜡烛,一簇火苗像莲花瓣绽开,唯美清雅。草木拂拂,衣角扑闪,傉檀像个古人。
他身上穿得干干净净,头发刚洗过,蓬松松的,绝不是白天的粗糙野蛮样子。我想起一个词,锦衣夜行。清风吹拂草木,幽幽清香,伴随着古筝的旋律,虫儿飞来飞去,让人能体味出生活之美好,梦幻一般。这人是从古代穿越来的吧?大自然的美和音乐彼此交融,如果说世间有日本作家清少纳言说的那种唯美情味的话,肯定就是傉檀小院的此时此刻。
傉檀沉浸在幽玄的意境里,我们不敢打扰,悄悄返回葵花地。和戎夫人继续砍葵花秆,神情沉静。
拖葵花秆用了两天时间,都是和戎夫人前夫哥帮忙。这是个有意思的瘦猴子,伸长脖子喊:“老夫人,递一下拉绳。老夫人,中午管饭不?”原来和戎夫人就是这样来的。
一周后,地里的活儿基本消停。趁着天晴,和戎夫人拆洗被褥,我躺在一张旧藤椅上读几页书。读书其实很累,尤其像我这样的病秧子。那些书页被我一页页捻过去,像一瓣一瓣的花瓣绽开。我读完,这些花瓣都凋谢了。可能我把花朵里的气脉都吸走了。奇怪。
黄昏,正在吃饭,庄门口闪进来一个人,瘦高,黑色的外衣松松垮垮裹在身上,裤脚拖在地上,头发胡子乱糟糟的不像话,邋里邋遢,像披着破布的老骆驼。
是瑞秋的男人,因为瑞秋住院花销多,他一气之下跑来闹事。据和戎夫人说,这个男人抠搜到了极致,一分钱看得比命重要。没事开个蹦蹦车转悠,偷人家的笋子,挖邻居的土豆,从不空手回来。去边墙沟村的馆子吃个火锅,菜都偷偷自己带着。要个锅底,把自己的菜掏出来慢慢涮。去吃牛肉面,把碗拿回家。吃砂锅,把砂锅拿回家。
现在瑞秋住院花了钱,他埋怨个不休,说是我们欺负瑞秋,把他老婆气病的。他不承认瑞秋跳脚拍大腿扭伤腰。于是,我们又大吵一架,吵得比上次厉害,一直吵到天黑。有人给傉檀打电话,他风风火火骑摩托车赶来,才把披着破布的老骆驼撵走。
“作家,你立刻回城。瑞秋现在最想讹诈的是你,不是和戎。尽管下逐客令未免有点儿丢脸。说不定他一会儿又要撵过来闹腾。”傉檀说。
天黑了,村子里没有车。我给徒弟打了个电话,让他来接我。徒弟正在啤酒摊上喝酒,我说你打个出租车来,千万别开车。他在电话里点头哈腰,说绝对不开车。
傉檀坐在屋檐下抽烟,看上去有些冷漠。我和和戎夫人收拾好东西的时候,徒弟打来电话:“老师,我被交警抓住了。”
“你打个出租车,交警抓你干啥?”
“老师,我左等右等没有出租车,来迟了又怕你被野蛮人打一顿,所以急慌慌開车来救你。结果刚出门三百米,被交警给抓住。我喝得不多,小半瓶啤酒……”
“滚,你个二货,叫你不要开车。”我勃然大怒,骂得徒弟闭嘴。
和戎夫人惊恐地打量着我,颤抖着问:“怎么办?酒驾可了不得,要抓起来的。”
傉檀面带怒气,一声不吭。每次遇见这样束手无策的事情,我都觉得自己好没用。平日里还在鼓吹自己逍遥自在,修禅修道。唉,这就是真实的红尘,禅意很远,烦扰却时时缠身。
傉檀气鼓鼓地说:“和戎,打电话让你前夫哥来,开车送作家回去。回城赶紧想办法,那个龟孙子,酒后开车,这下惹麻烦了。”
他的声音粗鲁愤怒,在黑漆漆的夜里吓我一跳。
前夫哥就在邻村,随叫随到。他进门就大声嚷嚷:“该死的蔫头,我去和他打一架。”
“得啦,作家一走,啥事没有。瑞秋就是气不过作家,她是个好嫉妒的蠢货。”傉檀说。
败走和戎村,连夜赶回城,简直狼狈透顶。我能想象出瑞秋得逞后的狂喜劲头儿。
第二天,我去徒弟家,刚巧他朋友也在。徒弟还在等血液酒精检测结果,暂时没事。自然,我们说起和戎村,那两口子简直是沙漠强盗。说到傉檀时,那位朋友拍巴掌大笑,原来他们曾经是书画院同事呢。
他对傉檀简直太了解了——不过那时候他叫段业。怎么回事呢?段业专攻主题人物画,当年在省城是一流的青年才俊。而院长只能算是个画画儿的——其哥哥在某部门,半途让其学了几笔画,弄到书画院,后来当了院长。书画院是藏龙卧虎之地,大家提起院长的画,发自内心地鄙夷,实在太差劲。
但是院长一直独霸一方,美术界都是他的朋友。其间有两位实力派画家,被院长各种排挤诋毁,切断获奖进修的所有途径,一个神经错乱去老家疗养,另一个抑郁症,不能上班。兔死狐悲,段业心慌,想换个单位也没换成。画家其实就会画画,别的干不来。
院长把段业找过去,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南凉王秃发傉檀只是个匈奴部落首领。有一年,后秦灭后凉,远在乐都的秃发傉檀给后秦王姚兴献马三千匹,羊三万只。姚兴命秃发傉檀任凉州刺史,入主凉州城,成为南凉王。献马的地方,就是你们和戎村。
段业听明白院长的意思,也知道和戎古城最早就叫献马城。于是,段业改变风格,画一些牡丹,山水,花鸟鱼虫。他放弃高端艺术,尽量和院长的技法一致。院长大喜,把这些画拿过去,添几笔,提上自己的名字,落款印章一摁,段业的画摇身一变,成为院长的大作,身价不菲。
七八年就这样不咸不淡过去,段业献画有功,成为副院长。不过同事们都瞧不起他,大家当面叫他秃发傉檀,讽刺他献画取悦院长。段业自己也觉得羞耻,索性给自己取个笔名,就叫傉檀。一来二去,大家都叫习惯了傉檀。
有那么一年,傉檀参加画展,让他震撼的是同门师兄的一幅画作——巨大的芭蕉叶,一串一串的紫藤轻垂,古典木格门推开一角,露出一个女子忧郁的半边脸。石青色摇曳出水光,靛青幽柔,泛起生命的讯息。整个画所传递的情感,既奢华又素淡,说不出来的一种心灵冲击。
傉檀跪在那幅画前,一下子被击倒,几乎嚎啕大哭。而他傉檀画的那些东西,简直俗不可耐,他都没脸见师兄。傉檀知道自己彻底堕落,已经画坏了手。
傉檀回来后,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被院长听到耳朵里。傉檀被打发到偏远的一个文化站,又调来一个新的副院长。傉檀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各种委屈猛然间爆发出来。
没有人知道他和院长冲突到了什么地步。反正,傉檀回到和戎村,把妻子孩子留在省城。
傉檀回到老家,发了疯般地种树。他彻底把自己的专业扔下,不动一笔。他要把早些年弄坏的精气神全部废弃,忘记,然后重新开始。大概三年刮骨疗毒,他才开始提笔。谁也没有见过他的作品,但他身上却多了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十来年的种植,沙漠里草木婆娑,傉檀隐居在他的沙漠森林里,不与俗世混杂,自己跟自己倔强。
原来如此。这位朋友也好多年没见傉檀,很想去一趟和戎村。我的徒弟已经把瑞秋两口子骂了八百遍,如果有机会,他肯定当面再骂几十遍。但是眼下不行,他不能乱跑。他泼妇骂街式的愤怒表明他不想让我自责担忧。
告辞时,徒弟把我送到电梯口,捂住脸大哭。老师我给你丢脸了。我也哭,怕他被抓走。他是我唯一的弟子,抓走就没有徒弟可使唤了。那位朋友也告辞,两只手松松垮垮潦草握了一下,说再见。大家都心情沉重。
过了两天,那位朋友给我打电话。他见到了傉檀,还帮他喂骆驼,给胡奴敷药。又说去了和戎夫人家,瑞秋带女儿在和戎家蹭饭,大咧咧谈笑风生,看上去啥事也没发生。
我问他看到傉檀的画没有?他说没有。他简直爱死了草木婆娑的沙漠,仙境似的,请求傉檀借一间房子给他当画室,但是被无情拒绝,连地窝子也不肯。
傉檀种树绝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眼神里有一种看淡世事的侘寂。很显然,他不希望被打扰,只愿意自由逍遥地把自己安顿在沙漠草木深处。
等了几天,徒弟的事情倒也不严重——啤酒摊的小老板总是往啤酒里兑冰块,兑得多极了。他只喝了小半瓶,喝了个寂寞。徒弟处理完事情后,也想去傉檀的沙漠里看看,可惜被断然拒绝。也许整个和戎村都不喜欢被人打扰,老天把他们扔到沙漠里,沙漠就是乡愁,是远古的故土。外人莫名其妙跑来,让他们烦闷,忍不住骂人。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和戎村,只是给和戎夫人寄过去一些自己的书。她说日子和以前一样,不好不坏,她把那匹白骆驼送给了傉檀。
是的,傉檀只想过自己侘寂的日子,他肯定在种树的过程中悟到更重要的意义,这种意义打开了他的艺术之门。我觉得没有必要期待他未来某一天一鸣惊人,成为出名的画家。成功这件事,其实取决于自己对生活的期望,对艺术的理解。尽管这不一定是傉檀的想法。
但他一定是孤独的——傉檀把威士忌瓶砸碎在深夜,这世界,没有一个能去倾诉的人。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