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琰
张五一走在街上,一边走,一边想心事。兰州的大街上没有自行车道,在没有自行车道的大街骑自行车是极不安全的。汽车有着钢铁的外壳,越是好车外壳就越是坚硬。自行车没有钢铁的外壳,那么你和一堆有着钢铁外壳的汽车挤挤挨挨在一条路上行驶,结果就可想而知。
加之,张五一走在街上,喜欢一边走,一边想心事。张五一是个有格局、有高度的人。他上初中的时候就读了弗洛伊德、康德,又读了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和王阳明的心学,读不读得懂并不重要,反正,他的周围没有能与他对话的人。说这个只是为了说明他对世界的看法运用了哲学的方法。那么,用科学的态度来说张五一走在街上的状态,他总是一边走,一边在思考。他生活的周围,依旧没有人可以和他对话,他在生活里近似梦游,总是自言自语。生活瞬息万变,他从来都不会和别人同步。他的思想风驰电掣,自如地将别人远远地丢在身后。
但是他不能骑自行车,就算满世界都是黄色、绿色的共享单车,甚至可以不用扣押金,不用下载麻烦的APP,微信扫一扫就可以听到“啪”的一声轻响,锁子开了,仿佛说你是可以信任的好同志。这种被信任的感觉对张五一来说是极其重要的。他喜欢极了那车锁开启时的 “啪”的一声轻响。各种颜色的共享单车他都试着骑过。各种新事物出现了,张五一总会去试试,别忘了他对生活的看法是有高度的,这样的人怎么能不勇于尝试呢?
可是,骑了两次就不能骑了。一次是他一边骑,一边思考,骑过了单位的办公楼。还有一次,也是一边骑,一边思考,差点撞上前面那辆公交车。那么大的车那么大的钢铁面积,足够将他裸露在外面的身体的某一部分撞出缺口。
幸亏啊幸亏,他骑的这辆共享单车的车刹很灵敏,情急之下捏紧,车立即停了下来,只是太过灵敏和突然,差点把张五一从自行车上扔出去。其实,大多数时候,张五一风驰电掣的思想都是这样惡狠狠地抛出去,甩下别人好远。思想可以这样,肉体却远不可以这样。好可怕的惯性,下了车子,张五一才后怕起来,吓出一身冷汗。他当即决定,以后再也不骑自行车了。其实,准确地说,他当时是这样想的,如果大街上没有自行车道,那么他就再也不骑自行车了。很明显,兰州市政府暂时并没有要设自行车道的想法,车太多了,路太窄了,怎么还能挤得出自行车道?那么,张五一暂时就没法骑自行车了。
张五一从车子上下来,正好是在高新区科技创业孵化基地门口,有一个共享单车停放点,张五一边停放车子一边向里面张望,一大片园区,一幢幢楼整齐地被绿地分隔开来。这里据说是政府为高科技人才和创业者搭建的服务平台。孵化之后,也许会有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一飞冲天,张五一这样想着。好在还有人行道,于是,张五一一边走,一边思考,思想再风驰电掣,肉体还是很安全的。
安全当然很重要,安全是人生的第一要务。
张五一从医学院毕业后去了医院工作。不是谁想进医院就能进的,他是作为优秀毕业生被遴选出来的。有些事对别人来说很难,可是在张五一这里,学习是他唯一彰显自己能力的地方,他从来都会比别人高出一截子。大学五年始终名列前茅的分数成了他的通行证。
有人说跟谁有仇你就劝谁学医,真正当了医生后张五一可算是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成天忙得四脚朝天,但对他的大脑来说,却有着大片的空闲。天天重复着类似的事情,更多的是简单机械的体力付出。
直到母亲查出宫颈癌。
母亲显然没把这次检查当回事。她多年都没有体检过,是张五一帮她约的免费体检。国家给西部的女性做宫颈和乳房两免筛查项目。这原本是好事,可是,执行的时候,却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来做。于是,医院求爷爷告奶奶地到处派发宣传单,甚至让人把宣传单送到街道去,请街道分发给社区,让大家赏光来免费检查。于是,张五一回家吃饭的时候,就给母亲做起了思想工作,说医院里给家属体检,给了他一个名额。他得说成是个福利,不然,母亲有可能不去的。
她问儿子,你们这么大的医院,对职工的家属还这么关怀啊?咂巴咂巴嘴,喝了口鸡汤。
那天母亲煮的鸡汤面,大碗的清汤,有着在砂锅里炖了一下午的浓郁的滋味,再撒上手撕的鸡丝。张五一一边挑起一大口面和鸡丝放进嘴里,一边说,您来,来了就知道我们医院有多好。
母亲第二天就来了,空腹。张五一想,那就干脆做个全面体检吧。他把母亲安排在体检中心那一溜排队的人里,就回去看病人,在间隙再去看母亲,带到另一队排着。那天早晨他生生转得跟个陀螺似的。抽完血,做了B超,他让母亲在体检中心吃早点,然后又接着做了心电图等项目。除了两免筛查,张五一选了尽量全的体检项目。母亲似乎从来就没有体检过,查下放心些,他想。
他在妇科检查项目里,选了HPV筛查。
母亲体检完自己回家去了。他继续着他每日的忙碌,他甚至忘了体检这件事,也忘了体检的单子哪天出来。
直到有一天,门口导医台给他打来电话,说请问是谁谁谁的家属吗?您的体检表出来了,可否来取一下。
张五一又过了几天才取上。成天地忙。虽说每天路过,可总是转身就忘了,回头才想起来。
张五一取上体检表,打开,心肝肺肾,血糖血压都正常。一路看过去,这张妇科检查报告单子上写着,HPV阳性,16和18两种高危细胞感染。建议活检和阴道镜检查。
张五一只好回家给母亲做工作,说是上次有个检查医院给漏做了,再补一下。母亲很配合,说都忙,忘了就忘了,你脾气不好,别说人家。
补做了。
这一次,张五一丁对丁、卯对卯地看着时间,直接从化验室就取上了结果。
宫颈癌,三期。
张五一把化验单放在单位,回家给母亲做工作。病情交代清楚,除了癌字,别的能说的都给说清楚了。他请了公休假,陪母亲做手术,就在他们医院做。大夫熟悉,各方面也好安排。
母亲一直不相信自己有病,她后悔体检了,说是自己多事,纯粹是查出来的病。她说她平时什么都好着呢,没毛病。
宫颈癌早期通常都没什么症状。
细胞受到不良因素刺激和影响时,发生了不良突变,就化身为癌细胞。癌细胞一旦在体内找到了合适的落脚点定居下来,灾难就降临了。它凭借顽强的生存能力和无限繁殖的特点在身体各个部位扩散蔓延,制造伤害。它无形而隐蔽。一个凶险异常的阴谋,埋伏圈在你的体内悄悄设下,不到发动的那一刻,你不会发现。一旦在某一刻被不经意地触发,于是,连环计接连上演,一环连着一环,一发而不可收拾,最终你的身体就会面临崩盘般的全面溃败。
感谢体检,让这个阴谋提前暴露。幸亏体检。
到了手术那天,把母亲推进手术室,薄薄的手术室门一开一合,张五一忽然感觉是与母亲告别。仿佛一开一合之间,便有可能是阴阳两隔。
癌症,就是阴阳相隔之间那扇无比凶险的门。如今母亲已经进入门的那边,自己还能把她带回门的这边吗?如果带不回来,他是不是就没有妈妈了?
他坐在手术室的门前,忽然间失去一贯的镇定自若,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痛不欲生中。
他抱着头,涕泗交加着也没能将自己从痛不欲生中拯救出来,倒是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护士两句话就让他立即放下了自己的痛苦不堪,她要家属签字。
又是几个小时的等待。母亲的手术终于做完了,情况比预计的要严重,所以,切除的面积扩大,扩大到了子宫和附件,一并做了清扫和切除。现在,他哪里有时间自己痛苦,得想办法安抚好母亲。
母亲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她面容平静,看不出经历了创伤这么大的手术,只是看上去嘴唇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手术是全麻,母亲昏睡着,没有醒。
护士说,手术完了,你来推病人吧。张五一立即仓皇地收拢起自己的悲伤。他努力换上一副平静的样子,立起身来,用袖子匆匆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紧赶着上前去推床。
护士把床交给他,由他推着,自己举着输液袋走在床旁边,液体一滴一滴地滴落,下端连接固定在母亲的手腕上。手腕上扎的是留置针,用大大的胶布贴固定着,今晚母亲大概要一直输液。床的另一侧,挂着尿袋,里面有一些尿液。手术结束后,他们给母亲插了导尿管,现在它留在母亲身体里,暂时由张五一来看管并倾倒尿液。
张五一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母亲,多少年来,他们难得这样亲近。
母亲总有一天会离开他,但张五一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在他的眼里,母亲似乎永远都会活着。
在张五一的生活里,永远只有母亲。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
张五一没有父亲。从他记事起,他就没有见过父亲。母亲也从来不提他的父亲。空气在他的周围无处不在,父亲却像是一个物件,被母亲彻底从他的生活里搬离出去。
有些人就算是活着,也如同死了。张五一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道理。
小的时候,被人欺负或是嘲笑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张五一也曾经回家去质问过母亲,我父亲呢?母亲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灰暗,如同张五一的问题是对她的一次击打,而击打的部位显然是在她的胸口附近。她的身体一点点蜷缩佝偻下去,她捂住胸口,开始疼痛。
她身体的疼痛是呼之即来的,却并不会挥之即去。她会整夜地蜷缩着,从地下到床上。她不说话,只是偶尔会或长或短地呻吟。
张五一吓坏了,守着她哭。哭着哭着睡着了。母亲就算是佝偻着身体照例会在凌晨出门,桌上摆着给张五一煮好的早饭。如是一两次后,张五一绝了念想,再没有问起过父亲。
母亲靠捡垃圾养家糊口,把张五一养大。周末的时候,张五一会去帮母亲。
这座城市,有支捡垃圾的大军。他们平日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他们如尘埃般微不足道,活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他们的生存,通常是不为人知的。夜最深时,黎明尚早,天黑得如化不开的浓墨,星星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这时候,是他们出门的时间。他们凌晨三四点出门,或者拉着板车,或者拖着一只巨大的编织袋,从四面八方涌上街头。马路边一个个的垃圾桶是他们的聚集点,一只手伸进去,另一只手马上也伸进去。走得慢一点的,能捡的立即被前面的人捡光了。干这一行绝对要敬业和足够勤劳。晚了东西早被前面的排头兵捡干净了。他们一路走过去,垃圾箱里的塑料瓶子、硬纸板子、破铜烂铁、书报杂志,就无一例外地被他们收入囊中。
这一群人渐渐汇聚成流水一般,从东向西,从南到北,浩浩荡荡地冲过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这一群人过去,如一大群蝗虫经过麦田,绿油油的麦田立即变得空空荡荡,街道空空荡荡。
人们叫他们捡拉圾的人,而在他们眼中,他们捡过了剩下的,才叫垃圾。被他们捡了的,通通是可以换钱的宝。
捡垃圾的人都住平房。而张五一的家住的是楼房,在三楼。张五一一出生,他们就居住和生活在这里。于是,张五一的母亲在捡垃圾的人里是不一样的。她看起来是体面的,看起来本可以是不用捡垃圾就能生存的。可是,事实上,张五一的母亲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并用卖垃圾的收入,一分一厘算得清清楚楚,来抚养张五一一点点长大。
如果捡来的东西立即卖给废品收购站,那么会像是零售,收入会减少两成。如果你把它们攒起来,攒多了再卖,多出来的两成还可以给张五一买很多的本子和铅笔呢。
于是,清晨拖着一只大大的装满了的编织袋子回来的母亲,总是在楼下的院子将捡来的纸板子,一个个拆去钉子,铺平了叠起来用绳子捆好,拽上楼来,在客厅里码整齐。塑料瓶子、易拉罐也一只只踩扁放在筐子里搬上来。
捡来的各种书报杂志,没那么规整,夹杂着各种废旧破纸,有些皱巴巴的,就算是扎成捆看上去也像是用过的手纸。张五一家的房子是两室两厅,两室张五一和母亲一人住一间。两个厅连着,是餐厅和客厅。家里没什么客人来,于是母亲捡来的东西理所应当肯定是码在客厅里的。客厅码满了,一路蔓延着就码进了餐厅。餐厅快码满了,母亲煮好饭,就放在厨房的灶台和水池中间的切菜板上,两个人站在厨房,马马虎虎就把饭吃了。
白天,母亲和张五一出门的时候,会换上干净的衣服。母亲和张五一出门进门,母亲总会小心及时地关好门,避免门开着被别人窥见。就算是每次卖那些东西,母亲也会选在别人上班,楼道里尽量没有人出入的时候,飞速地把东西装上架子车送去废品收购站。张五一稍微大一些,母亲就不让张五一陪她去捡垃圾,她总是一个人出门,并尽量在别人上班前就收拾好东西拎回家。母亲小心谨慎地掩盖着,掩盖着家里的那一屋子码着的东西。可是,他们能努力掩盖住母亲捡垃圾为生的生存状态,但掩盖不住气息。
这些码成堆的东西不仅看上去形迹可疑,它们还有股陈腐的垃圾味。这股陈腐的垃圾味引来了蟑螂和老鼠,它们在家里肆意出没,怎么也不能赶尽杀绝,后来,它们在楼道里出入,并一点点地蔓延开去。
这引来了楼上楼下邻居的不满,他们开始频繁地找上门来,他们也开始反反复复地去找物业投诉。不管谁找来敲门,母亲都拒不开门。她和张五一待在家里,默不作声,任凭门被敲得山响。他们怎么可能开门,将一屋子的码成山的东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如果开门,那么母亲所有的努力,多年来为了维持她和张五一尽量体面生活的所有的努力,将全部如沙堡一般在顷刻间坍塌。
母亲只能抓紧悄悄地卖掉东西。就算是母亲将整间房子的东西都卖掉后,它们也好像依旧在原处,腐败的气息浸入墙壁深处,连绵不绝。
让大家把嘴闭上,是张五一努力的动力。张五一很努力。他在很早的時候,就想要一个体面的母亲,一个可以和别人一样,不在深夜外出的母亲。他的梦想很简单,不与垃圾为伴。
他能做什么,只有学习。张五一是院子里学习最好的孩子。他成了院子里妈妈们口中公认的别人家的孩子。
张五一的课本真的是教科书,他很虔诚地读了很多遍,书脊发乌,每一页却看上去很新。他不舍得像他的同学那样将笔记记在书上,就算是记,他的字也很小,很整齐,像是要藏进书页里,写在尽量看不出来的地方。
张五一每次考试的分数都很高,可是在让他讲学习经验时他总是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照实说,是为了不与垃圾为伴。
他多么羡慕伟人,可以铿锵有力地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他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他只好读书。
他读书就是母亲的快乐细胞,他书读得越好,母亲就越快乐。他书读得越好,院子里的人就会对他们家的异味闭口不谈,他们只谈他的学习,并对他的母亲赞不绝口。他们会不厌其烦地追问他的母亲,张五一在家里是怎么学习的。
母亲当然也不会说,张五一被垃圾追赶着,只能立在菜板前吃饭,写作业也只能趴在床上,在床上铺上一块木板垫着写。
无论什么样的考试,张五一都会将别人远远地甩在身后。时间久了,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张五一的母亲捡垃圾为生,只是因为张五一的优秀,加之张五一母亲的刻意掩盖,于是大家只好把眼睛蒙上,把鼻子掩住,最重要的当然是要把嘴闭上,假装不知道不讲出来。
于是,张五一就这样高唱凯歌一路读进了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大学,并拿到了奖学金。
他不去外地的大学,因为读兰城大学是最近最经济最保险的选择。这样母亲就可以不用拼命地捡更多的垃圾回来供他读书。他比这所大学的录取分高出一百五十多分,他的人生除了生活要节约,别的都可以不节约,而且是绰绰有余。
他学了临床医学。因为在兰城大学,临床医学是分数最高的专业。临床医学是兰城大学评估A+的学科。
学医是辛苦的。五年的时间,每天的课程资料都是厚厚的一摞子。也有人说学医也是轻松的,学过去就可以了,哪能记得住,用的时候大致知道在哪里,去翻书就好,反正也还没到用的时候。给人治病算用,考试也算用。考试的时候大家都在疯狂地背。关键图,关键节点,一个个背过去。张五一不一样,他学到哪里就要通到哪里,哪点没有记清弄通,他是不肯睡觉的。于是,宿舍熄灯了,常看到一个衣着朴素的男青年在宿舍前的路灯下面看书,一看就是几个小时。第二天依旧按时起床跑步、早自习、上课。张五一的时间总是极度的不够用,他学习学得都快要没有时间睡觉了。他不明白别人怎么可以过得那么轻松惬意,甚至还有时间谈女朋友。
女朋友一面谋杀着你的钱包里的钞票,一面谋杀着你的时间。而这两者张五一都是短缺的。于是,张五一索性绝了这念想。他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啃书本上。那厚厚的内科、外科、解剖学、神经学……吞噬掉他所有的时间。
学医要记要背的东西多,张五一做了各种卡片带在身边。走到哪里,就背到哪里。有时候,站着和人说会话的当口,张五一也会掏出他的卡片看一眼。
人体是多么复杂的构造啊。一个个器官一环套着一环,相互依存又各有各的功能与用途。人体是多么复杂的哲学构造啊,牵一发而动全身,此起彼伏,此消彼长。张五一慢慢地熟悉了人体的各种构造。他热爱解剖学,每当去上解剖课,许多同学对满实验室福尔马林的味道恨之入骨,张五一嗅到了却像是吹起了号角般异常兴奋。他去那里验证他对书本上知识的理解是否正确。一块块的骨骼,是支撑思想的框架,它是最坚实的基础,同时,它又有着最精细的构造。就说听小骨,由三块细小的如绣花针般大小的骨头——锤骨、砧骨和镫骨组成。
张五一看着它们爱不释手。于是,他不由自主地把那三块骨头放进了口袋里。那三块骨头太过细小,没有人发现它们的消失。张五一装着它们很久。
锤骨是锤子形的,有一个细长的柄和一个膨大的球形的头。砧骨有一长、一短二只脚,长的那只脚伸向下方,末端与蹬骨的头连着。镫骨看起来则像只小小的马镫子。
三只小小的骨头,光线暗的时候是银白色的,像生命体般发着光。而在阳光下,它像是透明的,若有若无。这样的三块骨头,曾经长在谁的身上?它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人体一共有206块骨头。解剖室里每一个骨骼仔细看来都不一样,如一个个人,如一片片树叶,各不相同。老师讲解剖学时,张五一总是听得最认真。他按比例成倍数扩充着对它的想象。
这样的三块骨头,应该有着纤细修长的身体,张五一莫名地觉得这是女人的,她应该长着薄薄的在阳光下近似透明的耳廓里面。
现在它在张五一的手里。那三块小小的骨头,在张五一宽大的手心里,显得越发细小。
失去那三块骨头,张五一总觉得就会有人失去听觉一般,他很担心,那个丢失了听力的人要怎么办?哪怕,它们现在只是骨头,它们已经没有了听力。
张五一越来越内疚,拿着它们他就会如坐针毡。直到他把那三块骨头还回去,他才松一口气。一切继续保持常态,甚至根本就没有人发现它们曾经消失过。
老师讲解剖课时,不像在教室里那样正襟危坐,而是用哪个当教具就讲哪个,大家分成几个组,分头看不同的。轮到哪一组,老师就给哪一组讲。于是,闹闹哄哄的,只有老师说话的时候大家才慢慢安静下来。老师的话音一落,大家的声音轰的就起来了。像是一群憋坏了的马蜂,争先恐后地飞出巢。老师在前面讲,张五一专注地一边听一边看,他一向都是心无旁骛的。忽然,一只耳朵跳入他的视线,一只薄薄的在阳光下近似透明的耳廓,与他想象中一模一样的耳朵。张五一瞬间就呆住了,他的听力关闭,他听不清老师说话的声音。他的身旁混沌一片,忽然人们散开,开始向下一个课件移动,那只耳朵被人群挡住不见了。张五一跟过去,他扒开人群急急地找,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般,他慌乱、紧张,直到他再次看到那只耳朵,他看到那只耳朵的主人,一个身材纤细修长的女孩。女孩转过头,眉眼看不出多么漂亮,可是看上去温婉舒服。
张五一的学习生活如爬坡。一个阶段一个阶段的学习任务如同是一座座山,他从来没有松过手,就算是下坡的时候,他也努力保持着平衡,一刻也不得闲。可是,在这一瞬间,张五一松了手般,任由一辆板车哗啦啦一路从坡上滑落下去。 滑落的时候张五一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咚咚咚……”
他将他爬坡的劲头全部用在关注那只耳朵上。张五一的眼睛开始无时无刻地跟着那只耳朵的主人。耳朵的主人叫肖雨,其实已经和他同班两年了,她在班上的座位靠后,她每天上课都安静地坐在他的后面,从未缺过课。只是,张五一从来没有发现。张五一的思维只聚焦在自己该关注不地方。周围的人和事,对他一向没有什么影响,如空气,又如同灰尘或噪声,闲置一般。他每天对衣食住行浑浑噩噩到没有感觉,对他来说,这些事只是为了活着。
张五一上课的时候很专注,头上像有一根天线,他善于接受老师传达的所有信息。他的消化功能又很好,一下课,当天他就会把老师讲的全部记熟看懂,再预习往前看一段。老师下堂课要讲的,他在脑海里会预先刨好地垄,撒下种子。顺溜的地方,等老师讲的时候,就已经出苗了。他头上的那根天线,敏锐地捕捉各种他需要的信息。他听课,就相当于补种,田里留白的地方,补撒下种子。这样有的放矢,难怪他的听课质量好效率高。
原本他听课的时候是心无旁骛的,这天他听课时回头看了下,具体地说,是他回头看了下那只耳朵。那只耳朵在阴影里,很茫然。那天的课是有机化学,各种长长的一连串的分子式。张五一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对自己笑了一下。这下,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知道,那只耳朵的主人和耳朵一样,很茫然。她一定没有听懂。
下课了,张五一再看看那只耳朵,看着放松了许多,没有那么紧绷。
吃饭和走路的时候,张五一的目光时刻搜索着。那只耳朵一出现,就好像空气中出现了异样的电波。张五一立即就接收到了。
最好的是晚自习。张五一把自己在阶梯教室的座位默默地后移了十米,他的座位就落在了她的后面。一吃过饭,他立即去教室,复习大叠的课业。他越早看完,他就有越长的时间凝视那只耳朵。
看得久了,那只耳朵在他的眼里有了表情。除了茫然,也会忧郁。颜色会变得深一点,偶尔颤动一下,张五一也看得懂。那天她看书没看多久,就看着前面地面某一个地方,出了神。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立即低下头来看书。大概那书对她来说很难,耳朵颤动了一下,张五一理解是她内疚。她对自己的学习总是束手无策地内疚。
张五一的学习开始有了胸襟和抱负。他要更努力,这样他才可以像本百科全书。他要做好全部准备,随时随地准备为她解疑释惑。张五一的准备工作如一只处心积虑的蜘蛛,网织得密密麻麻,越来越大。可是,他的猎物却一直在远离他的地方,来来去去,一无所知。
张五一似乎再没有看到那只薄薄的在阳光下近似透明的耳廓,张五一又似乎时时看到那只薄薄的在阳光下近似透明的耳廓。那只透明的耳廓如一个符号,住进了张五一青涩的大学时光。
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张五一照旧在最前面,他已经习惯了在那个位置看到自己的成绩。当他在教室里转身注视那只耳朵时,发现那只耳朵涨得通红。那是憋屈的红。张五一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他说,肖雨,其实,你屏住呼吸,一切就可以改变。
肖雨看着他,很诧异的样子。张五一说,你屏住呼吸,试试。
肖雨点点头,嘴里却说,你胡说。
她屏住呼吸。
张五一俯身亲吻了她的耳朵,那涨得通红的耳朵,发着烧,张五一的嘴唇遇到它的时候,它颤动着,像是有了异样的心跳。
张五一亲吻过她的耳朵,然后,在她的耳边说,我教你。
大家似乎在那一刻被定格。张五一牵着肖雨离开教室,人群突然像开水锅一般沸腾起来。
所有的出人意料都被人瓜子般在嘴里反复嗑来嗑去。
肖雨和张五一从那天开始变得形影不离。他们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咕咚”一声,就吸引了湖边人们的目光。有了肖雨在身边,张五一还是过去的步调。
他永远是引领者,谁和他在一起只能言听计从。他强势而固执,而他的优秀让她顺从,那么复杂的问题,到了他的手里都会迎刃而解。
张五一把肖雨当成一支棒棒糖。他总是忍不住想要把她含进嘴里,她是甜的,她的呼吸是甜的,她的透明的耳朵也是甜的。
校园里到处都是人,这让他很着急。他没有出口,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她。他像一只即将爆裂的浆果,一直不能落地。他着急得要命,再这样他会把自己烂在枝头吧。
下晚自习,张五一牵着肖雨,在楼中间穿梭。走过一栋楼又一栋楼,进了另一栋楼。一间大房子,上面有一扇小窗户。张五一没有说话,他抓住那个小窗户的窗框,一个姿态标准的引体向上。推开小窗户,一个前翻,就进去了。他打开了那间大房子的门,却并没有开灯。
他牵引着肖雨进了那间大房子。肖雨没有说话,她沉默着,任由他引领着她。他吻着她,他的舌头温柔,与他身上肌肉的硬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吻在她的耳朵上流连,辗转反侧,令她觉得这个夜晚也许就止于此。
他们的相处很合拍,他像是把肖雨当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耳朵,耳朵,张五一总是这样亲昵地叫肖雨。
张五一在他的书上划上重点,做了标注,然后给肖雨。肖雨按图索骥把标注了的地方弄会就可以了。肖雨果然成绩大踏步地前进了。肖雨守着张五一学习。张五一的特长就是学习。就算是有了肖雨,他还是专注于他的学业。
张五一毕业后去了医院,肖雨却考了研,她考得吃力,依旧是兰城大学。读书,尤其是学医,对她来说难如翻山越岭。而善长读书的张五一却因为着急要上班养家,客观上不允许而放弃了读研。这就是所谓的阴差阳错,有牙的没锅盔,有锅盔的没牙。
张五一工作之后,肖雨继续留在学校里。他们少了许多见面的时间,只有周末,他们才可以手牵着手,四处去走一走。他们紧紧牵着手,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松开似的。
张五一没有告诉肖雨母亲的病情。说不说都是不幸,再多一个人知道徒增烦恼而已,于事无补。张五一就是这么个书呆子。他想问题的方式总是异于常人。他的原则一向都是有没有用,没有用的事情,别说做,说都不用说。
上大学的时候,老师曾经将癌细胞叫作快乐细胞。
张五一只是简单地告诉肖雨,他要开始研究快乐细胞,周末大概会见不了面。他说,肖雨,你等着我,我去给你研究清楚。
张五一说到就会全力以赴去做。他从医院申请了省科技厅的项目研究课题,又去了产业孵化基地申请给青年专家科技创新使用的实验室和宿舍。那个他经常路过的地方,被他立即想了起来,并开始与他有了深深的交集。他的陈述打动了孵化基地的审批负责人。
他说癌细胞也就是快乐细胞有成千上万种,药物也有成千上万种,可见研究任务是多么的艰巨。与快乐细胞的斗争有各种疗法,有化疗、立体定向放射疗法、免疫疗法、内分泌疗法等。张五一说他想选导向疗法。这是一种新的战胜快乐细胞的方法,它是寻找到快乐细胞中的母细胞,把药物集中在母细胞上,杀死母细胞,快乐细胞就不会再分裂增长。杀死母细胞,其他细胞得不到养分的输送,就会快速死亡。这种治疗办法最为高效和简洁,就像是激光制导的导弹一样精确地飞向目标,而它携带的弹头就是杀伤快乐细胞的药物。
产业孵化基地的审批流程很快。母亲开始第二期化疗的时候,张五一走进了那一大片园区,满眼绿色,生机勃勃。张五一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交给他使用的实验室里有实验设备,别的也还凑合,但是他的研究需要有一台最为高精尖的仪器。项目经费一时半会落不了地,张五一每个月的工资除了一小部分自己用,其余的他都是交给母亲的。母亲存着说是要给他娶媳妇用,张五一回家,找到存折,看看上面的数字,竟然有几十万。张五一想象不出来,母亲得多么俭省才存下这么多钱。从他上班,他就让母亲不要再捡垃圾了,母亲答应的好好的,可是,现在看来,她大概每个凌晨都继续着她的忙碌。为了不被他发现,她没有再将她的成果带回家。为了能有同样的收入,她大概得比过去更为勤勉地扫街才可以。张五一仿佛看到母亲在空荡荡的街头影影绰绰独自忙碌的身影,不由得泪眼模糊。他取钱,先购回那台仪器再说,他没有多少时间,他等不起,一天也不能耽搁。他每天的时间开始用分钟计算,除了在医院工作八小时之外,其余的,全部在孵化基地的实验室里泡着。他的实驗室不大,在十三楼,临街,从窗口望下去能看到小小的汽车跑来跑去。
实验室里,各种大大小小的玻璃器皿里培养着细胞,快速分裂与增殖的快乐细胞。
这是一场庞大的战事。
张五一原本和肖雨见面的时间就不多。现在他们每次见面都如同见缝插针,只能在细细碎碎的时间里温存片刻。再后来,张五一越来越投入地做他的研究,他的时间便成了一整块岩石,连插针的缝隙也没有了。但是肖雨没法抱怨,张五一干的是正事。
她只能安静地等待,在自己的轨迹里单调地周而复始。学校的生活简单而枯燥,每天都是教室、宿舍、食堂,每天做的事情都雷同,每天见的都是差不多一样的人。这样的学习和生活,时间久了,就像是进入了一种死循环。张五一是肖雨生命里的光,是电。他是那样的生机勃勃,富有创造力。张五一对她说,耳朵,你等着我。于是肖雨就把张五一的话听进了耳朵里。她始终相信,在张五一的手里,一粒种子能立即长出一簇荆棘或者直接开出一朵玫瑰花来。
张五一像是蛰伏在了实验室,他把所有能用的时间都用来做实验。有时候,为了节约时间,他甚至会拿一件棉大衣裹着自己睡在离实验室最近的楼里的长条椅上,走回单身宿舍那一段路他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快乐细胞在玻璃器皿里拼命繁殖,如疯癫的狂欢。张五一要阻止这些快乐细胞的狂欢,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许多人曾经为之绝望并铩羽而归。可是张五一一言不发地走近它们,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他觉得这就是他的宿命。
大地是广阔无垠的,可是有时候大地也只留下一条狭窄的通道给他。当他将自己健硕的身体挤进那条狭窄的通道,他忽然发现,他没有了退路,他只能向前,任由两侧尖利的岩石将他的身体划得皮开肉绽。他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创与打击,更胜过这些皮肉之痛。
张五一想要找到快乐细胞中的母细胞,这太难了。在他想来,快乐细胞中生殖能力最为强大的是母细胞,它能一下子就繁殖出来许多细胞。之后,它们像一双双一见钟情立刻就难舍难分的爱人,它们纠缠在一起,它们不用怀胎十月,它们仿佛只需要一夜,其中一只母细胞又可以闪电般诞下一群自己的孩子。快乐细胞的孩子们也仿佛用不着养育,它们见风生长,又飞速地寻找到自己的爱人,再闪电般诞下自己的一群群孩子。
它们生来就像是为了爱情诞生的,它们果然是快乐细胞。只要生命不息,它们就生育不止,一群接一群地生着孩子,很快就形成一个庞大的军团。它们有着比普通细胞顽强太多的生命力。一般的药物对它完全不起作用,得是凶悍而霸道的药物大剂量地投放下去。可是如果药物强大到能杀死快乐细胞,那普通细胞早就死掉了。
它们一诞生就是地地道道的侵略者。它们不惧怕任何恶劣的条件,生命力极强地肆意扎下根来,它们不分白天黑夜地生长,没有一刻停歇。它们像是悬崖边上的藤蔓,拼命向四面伸出丝须,只要有些许着力点便立即攀缘而上,稍稍立住足之后,战争就开始了。它们发动进攻,一边安营扎寨抢夺地盘,一边攻城略地。它们争夺生存的养分,它们挤占正常细胞生存的空间,接着,它们开始吞噬并绞杀正常细胞,它们制造地狱,黑暗的疼痛的不见天日般的炼狱,死亡在尽头咄咄逼人地等待着。
很难找到能杀死母细胞或者抑制快乐细胞生殖的药物。反反复复的实验,都是同样的结果。凶悍而霸道的药物是另一支军团。它们投入下去之后,硝烟弥漫,快乐细胞与它们各自奋不顾身展开一场毫无章法的厮杀,两败俱伤,现场混乱不堪,最早成为炮灰的是那些普通细胞,早早就被踩踏得没了踪迹。
夏天飞快地过去,秋天接茬到来。当产业孵化基地的草坪被初雪覆盖时,省科技局的项目经费终于下来了,只是,那十几万对张五一的研究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他有着太多要购置的药物和新的实验器具。他已经把母亲存下给他结婚的钱全部投了进去,还把他从小就和母亲住着的那套三楼的楼房做了抵押贷款。
他可以没有房子,没钱结婚,但是他不能没有母亲。现在没有什么比他的研究更重要了。
张五一不做研究的时候,是普通人,他散步、谈恋爱、满街溜达、吃饭,还惦记着要养家糊口。做研究的时候,他就是个科学家。他从事的研究事业伟大而神秘,在人们的想象之外。他没有时间,就算是他给谁讲他的实验,因为他研究的对象特殊,也没有人听得懂,他的研究远远脱离了普通人的生活,除了依旧每周在固定的时间在门诊看病人以外,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关联,他专注于钻研某一个科学领域,这让他的视野变得狭窄,他对比细胞大的东西通通视而不见。他变得痴痴呆呆,一脸的呆萌状,谁和他打招呼他也听不见看不见。
精准地看明白形势与精准地筛选出对准靶点的药物,得一遍遍地实验,一遍遍地试错,直到发现试对了为止。可是想要的结果像是永远都不会来临般令人窒息地绝望。
手术后母亲一次次地化疗。化疗是用药物在癌细胞生长繁殖的不同环节抑制或杀死癌细胞,从而达到治疗的目的。但是化疗在杀伤癌细胞的同时对正常人体细胞也有损害。母亲一把一把地掉头发,没多久,她就只能剃了光头。她显然对自己的病情估计不足,当她光着头,只能戴起帽子才能出门的时候,她陷入了绝望。她满嘴的水疱,别说吃饭了,喝一口水也会疼痛难忍。忍着疼吃进去几口饭,犯恶心,没几分钟就扑到马桶前吐得干干净净。第六轮的化疗开始没几天,她就怎么都没办法坚持了。她对着张五一哭,她说这不是看病,这是把她治坏了呀。
她说什么也不肯治了,她要出院回家。张五一怎么劝她都不听。在她化疗这段时间,白天张五一在医院,有空了会去病房看她。不化疗的时候,她独自在家,晚上张五一就没回过家,回去也只是潦草地看看她,给她买些东西放下就走了。她在病房里拔掉输液的针头,说什么也不输了。张五一不听她就闹,万般无奈下,张五一只能给她办了出院手续,带她回了家。
母亲放弃了治疗。左右不了母亲,张五一只好自己努力,看能不能再加快些自己的科研速度。他渴望着能尽快筛选出合适的药物,并能用最快的速度给母亲制定出最佳的医疗方案。
春天来临的兰州是美丽的,黄河浩浩荡荡地奔腾而过,留下满城的花红柳绿。母亲的复查却是不好的。她身体里的快乐细胞横行而没有章法,它们像一枝菜花般向四周渗透,挤进了周围的组织,扩散转移到其他脏器中去了。而此时,张五一的实验依旧停留在各种细胞的筛选上,他还是没能找到快乐细胞繁殖力极强的那个母细胞。
他没能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他还处在束手无策的状态。
他忽然想,他是不是错了。治疗癌症一半靠药力,一半靠自身免疫力。如果身体虚弱,免疫力低下,再好的药物也无效。反过来说,如果饮食正常,情绪稳定,免疫力强,病就容易向好的方向发展。也许他应该早早因势利导,随遇而安,好好陪伴母亲,心情好了,或许母亲可以增强身体的内在抵抗力,还可以调动和增强快乐细胞自身逆转因素的活性,使之变为健康细胞。他似乎应该留在家里,给母亲加强营养,多吃牛奶、鸡蛋、鱼类、豆制品等,提高母亲身体的防守能力。而不至于这么快就面临全面失守的被动局面。
快乐细胞依然在他的高倍数显微镜下威风凛凛,几乎无懈可击。他实验室里的快乐细胞可以无限制地增殖生長,实现永生。可是,现在,他要失去母亲了。
张五一气愤、恼怒,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可以攻克难关,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只能无奈地接受。他看不到一丝的希望。
母亲离开的那天,张五一砸掉了实验室里所有的玻璃器皿,所有的快乐细胞在那一天,都死去了。满地都是摔得粉碎的玻璃碴。张五一抱住安静地守着他的肖雨,再一次泪流满面。他一边流泪一边呼唤着肖雨,耳朵,耳朵……肖雨的耳廓薄薄的,在阳光下近似透明。肖雨回答他,我在,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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