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戈
大学四年,我的上铺通常是空的。
戴玲家离学校不远,上课后很少回寝室,床上的画板和芭蕾舞鞋都蒙上了一层灰尘。
戴玲偶尔回来,自然和我交集最多。大家觉得她神秘,想和她接近,更想看她展示才華。怂恿她跳舞,或者画一幅油画。她总是来去匆匆,没有整块时间。
她穿过一次芭蕾舞鞋,立起脚尖,走了几步。寝室地面不平,又狭窄,她做一组动作便放弃,我们没看过瘾。戴玲说,芭蕾舞是高雅艺术,讲究氛围的,这里怎么能跳得开呢?
她也调好颜料,拿起笔刷在画板上涂抹,我们却看不懂。她幽幽地说,看不懂就对了,油画并不比微积分好学。
她盯着我,有机会给你画肖像,最好是人体。见我脸红,轻声说,你文静,纯朴,特适合,肯定很棒的。
戴玲父母带弟弟去外地,邀我陪她住一宿。说起毕业的打算,我只要服从分配就好。戴玲没说出她的想法,但我看得出她不安于现状。她打开录音机放着迪斯科舞曲,拽起我跳舞。我笨手笨脚,有些慌乱,戴玲教我放松,关键是要踏准节奏,剩下就简单了,即兴发挥就好。
我说,我想和你学芭蕾。
那我教你几个动作吧,先来压腿……
就这?
基本功。达·芬奇还要先画蛋呢。
她起开一瓶葡萄酒,倒在两个高脚杯里,教我慢慢摇晃,闻一闻,轻轻地品。她问我好喝吗?我抿了一口,点点头。
第二天早晨,戴玲拧开煤气调到温火,轻磕鸡蛋,放入平底锅。她用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把挂在蛋壳上的蛋液刮净,落在锅底的蛋液上,样子很可爱。我静静地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仿佛熟悉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戴玲莞尔一笑,用铲子拨弄定形的煎蛋,问我,要两边熟吗?
我没吃过煎蛋,妈妈只舍得煮鸡蛋,这样吃不会浪费。只有家里来客人了才会炒鸡蛋,蒸鸡蛋羹,等我们上桌,盘子早就光了。
我说,和你一样吧。
戴玲煎单面熟的。我吃后,肚子有点不舒服。
我和戴玲再次相见,是大学同学毕业三十年聚会。我一直相夫教子,在学校当老师。戴玲毕业后就辞职下海了,从此失去了联系。同学偶尔会谈起她,她卖过电脑,维修过BP机,嫁了一个搞艺术的,年龄大她挺多。后来又做过汽车保养,搞房地产经纪公司,再后来,杳无音信了。
戴玲要我提前一天到达,她去机场接我。三十年没有磨去彼此的记忆,她胖了一点点,但保养得好。穿着随意,却得体,掩饰不住高雅的气质。
她看着我,岁月对你很吝啬,没啥变化。
我看着她,岁月对你很无奈,你更漂亮了。
戴玲笑,拉住我的胳膊,我就喜欢听你说话。别住酒店了,住我家吧。
那只波斯猫扑到戴玲怀里,又回头盯着我看,像极了戴玲的眼神。阿姨倒上红茶,抱过波斯猫退出。戴玲领我参观她的书房,笔墨纸砚齐备。我说,你还喜欢舞文弄墨。戴玲说,已经成为摆设了。
我转动茶杯,茗香缭绕,气息温润。戴玲端坐对面,身后一尊高大的雕像。是少女时期的戴玲,身姿曼妙,翩翩起舞。
戴玲说,前夫的作品,过去式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续她的话,我想了解这些年她的经历,但面对面,竟然不知道该怎样提及。戴玲的房子、车、室内设施都证明了她的身份,但她是孤单的,房间宽大而清冷。
戴玲呷一口茶,继续重申,你真的没有太多的变化。
我说,你还答应过要给我画像呢!
荒废掉了,和岁月一起流淌了。戴玲摊手,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双芭蕾舞鞋还在,我去找。戴玲去另一间屋子找鞋。我站起身,走到阳台前,椰树掩映,海风轻拂。
戴玲把芭蕾舞鞋递给我,若是外人看,你更像它的主人。
我说,我的全部芭蕾动作,仅限于那次你教我压腿。
笑声在客厅回荡……
第二天早晨,餐桌上摆好了面包、热牛奶、煮蛋、香肠和水果沙拉。戴玲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餐椅上起身去厨房,拧开煤气调到温火,轻磕鸡蛋,放入平底锅。她用不再纤细的手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把挂在蛋壳上的蛋液刮净,落在锅底的蛋液上,动作很舒缓。
她问我,要两面熟的吗?
我想了想,说,和你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