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榴

2022-04-29 00:44孙志保
安徽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师姐石榴

孙志保

小巷在二百年前是一条街,二十年前是一条小街。它被时光裹挟着,现在已经像一个出了一辈子苦力的油尽灯枯的老人:瘦小,黝黑,一点一点与外界隔绝,呼出的气息都是历尽沧桑的。二十五岁那年春末,金小?和师姐从小巷南口进入,立刻便感觉到震撼:如果把它比作头颅,只能用低垂而高傲形容。她惶恐地站住,左顾右盼,终于明白了:支撑它的,是曾经的历史!

当典巷!她非常喜欢这名字。这里肯定发生过无数悲欢离合,但是,挡不住她的喜欢。

你有感觉吗?她问师姐。

师姐说,屁感觉!一条破胡同。

一个星期后,金小?在当典巷开起二百年来第一家理发店,取名“金石榴”。蓄谋已久。开理发店,开餐馆,甚至开浴池,她都会喊它“金石榴”。她喜欢这个名字。

那时她正和石小满谈婚论嫁。没有爱情,是履行程序。她把家庭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将来的孩子身上。她想,孩子的名字里一定要有一个榴字,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

门头是她自己设计的,一个大大的红色的石榴占据了四分之一,石榴咧了一点嘴,露出一些红宝石般的颗粒,嘴的周边扫了金粉。在石榴的蒂上,翘着一片金色的叶子。

金小?希望理发店成为实实在在的金石榴。

两年后,女儿出生。她起的名字:石榴。有时,她喊女儿金石榴。

她盼望梦想在未来的路上等着,她走过去的时候,它们便欢天喜地簇拥在身前身后。

石小满问,如果再生个儿子,叫什么呢?

石榴已经八岁了,金小?和石小满还没有生儿子。石小满想生,金小?不想,她甚至不想和他做爱了。

高中毕业那年,金小?差一点考上大学。差一点都不算,愿赌服输。在家里待着,无论是一生中的哪一段,都是幸福的。家在柳孜镇,离县城不到二十公里。隋唐大运河穿镇而过,她家就在大运河边。隋和唐都成云烟了,河水却比当年还清冽。四间平房,青砖大院,里外都栽满了鲜花,美得很。她没事时就去河边,寻一片草地坐着,想这条河里行过的船,想船上的那些人,想历史途经这里,由西向东漂流,一直流到淮安,流到扬州,流到苏杭。

她想在家里如梦如幻地待一年。

但是,一个叫林腾的男孩子,给她写了一封信。

是班主任林老师的儿子。金小?从来不承认自己喜欢他,高中同班三年,她和他说的话不超过100句。班级外出活动,他们没有单独相处过一分一秒。但是,全班女生都说她喜欢林腾。高中三年,金小?四季都像是盛开的鲜花,从来不缺追随者。但是,她不给自己机会,更不给别人机会。没有一只鸟可以驮着你飞,能和你比翼齐飞就不错了,既然这样,还不如自己飞。但是,她偶尔会闪过和他比翼齐飞的念头。高考放榜,她抿了翅膀,林腾过了一本线。她捏着自己的分数条,像捏着一双折断的翅膀。林腾去了南京,他落脚的那所学校,其实她也很喜欢。到南京的第三天,他给她写了一封信,鼓励她再复读一年。信不长,就一页纸,里面还夹了一张照片,是林腾站在那所大学南门外拍的。金小?一直认为自己是没有理想的人。但是,现在她突然觉得理想钻进了她的心里,像发动机一样带着她冲上了蓝天。收到信的第二天,她把自己当初的想法扔进了花丛,扔进了大运河,跑到县一中复读中心报了名,然后给林腾回了一封信。第二次高考来临前的九个月,最艰苦,最难熬,却又充满了希望。林腾再没来过信,她一直认为他是在默默地等待。成绩单再一次像巨石一样击碎了她的梦想,而林腾的信仍然没有到来。她毅然背起背包,去了宁波。

她的姐姐金大?已在宁波做了两年工。

爱情最初都是朦胧的吗?朦胧的算爱情吗?是不是,算不算,都没有必要认真了。时光在流逝。大运河里的水,冲走了太多树叶,还有浮萍。

在宁波的那家电子厂,经人介绍,她认识了石小满。

理发,对于金小?来说,就像一个梦。起因在金大?,不想在宁波待了,就一心要回家。回家就要带一门手艺,不然以后吃什么?于是金大?跑到合肥学美发。金小?那时正和石小满闹别扭,索性随着姐姐去了合肥。一个月以后,她发现原来理发是自己的天赋。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在县城开一家理发店呢?

人生没有必然,她想,偶然多了,就成了必然。

“金石榴”开业不到一个月,金小?便在当典巷出了名,然后在当典巷周边出了名。三个月以后,她在县城出了名。当典巷有了喧闹,有了时尚,沧桑的老脸圆润了许多。然后,金大?从别的店辞了工,过来给她帮忙,一个月四千元。

顾客越来很多,最多的一天达到108人,姐妹俩忙到夜里十二点。理发的周期是25天左右,每个周期,金小?要与1000多个不同的顾客打交道。来的都是客,认识不认识,都是笑脸一张,蜜语甜言,柔软的头发与粗硬的胡茬,在她手里都是同样的感觉。

但是,当那个一尘不染的男人第三次到“金石榴”理發染发的时候,金小?有些惊恐地感觉到,自己的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产生了给他起名的冲动。她不敢问他姓什么,只想以自己的方式给他命名。当“藤”这个字突地跳到脑子里时,她吓了一跳。

藤,腾?

她还想赐他一个姓,想了半天,觉得加了姓反而把诗意破坏了。林老师整天把“诗意”挂在嘴上,说这个词可以让最贫困的人挺直脊梁,让最苦难的人看到光明,让最没有感情的人相敬如宾。金小?觉得,“金石榴”这个店名,多少受了这个词的影响。

藤第一次到“金石榴”来,是春末夏初,距离十周年店庆不到一周时间。前一天,师姐和师妹商量租一个巨大的氢气球在县城上空飘飞两个小时,垂两条十米长红色条幅。金小?不同意。她不想和师姐师妹亲密来往。师姐的店本来在繁华的荣归街,三间向阳大门面,门头装潢得香艳而铺张。在荣归街,这样的店至少有十家,虽然竞争激烈,价格却一直坚挺。像女孩子做直板,在荣归街最低260元,而在“金石榴”,至多60元。男士理发,金小?只收10元,如果光脸,外加3元。这些活儿到了师姐那里,一口价,45元。在硝烟里坚持了数年,师姐遍体鳞伤,不得不撤。这一撤就撤到了当典巷,距“金石榴”不过100米。师姐嘴上说有活儿没活儿无所谓,只图离小?近一些。其实金小?看得很明白,师姐是看中了已经被带起来的人气。如果说师姐这么做还有情可原,那么,师妹的行为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甚至,有些耍流氓的意思了。师妹本来和师姐合伙,分三分之一利润。师姐从荣归街撤退时,两人因为算账没算清,差点反目成仇。师妹毅然撤了股,在师姐的理发店开业的第二天,当典巷北口也开了个理发店,取名“金苹果”。金小?有些生气,却无话可说。兴你做,就不兴别人做?没办法,还得拿500块钱去贺。当初三人在师傅那里发过誓:无论什么样的江湖,都要相濡以沫。现在好了,三把勺子都搅到一个锅里了,不相濡也不行了。

本来不准备做店庆的,又不是娶儿媳妇嫁闺女,能消停就消停。但是,石小满不愿意,说他这些年给朋友同学上的礼都可以买一台奥迪车了,一定要找个理由赚回来。石小满没和金小?通气,就给那些朋友同学发了请帖,顺便把师姐师妹也请了。金小?和他大吵了一场,当天晚上就睡在了理发店。

睡了一天,藤来了。

上午十点多,正是顾客多的时候,店里坐满了人。墙上的电视里正放着一部武打片,刀光劍影。藤走进来时,金小?正给一个老顾客缠发卷。她感觉屁股被蹭了一下,挪了挪身子,抽空扭头看了看,发现屁股后面站着一个面容白皙、身材瘦长非常干净的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他戴着一副灰色金属框窄边眼镜,上身穿一件淡咖啡色薄夹克,下身着一条笔挺淡青西裤,脚上是一双贼亮的黑色皮鞋。金小?精神一振,说,你前面还有八个人。

藤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我等。然后看了看周边,脸色有些为难。没有座位。金小?犹豫了一下,向金大?喊,姐,把休息室打开。

休息室是当初隔开的一个小间,只能容下一张小床和一只小小的矮柜。中午没有顾客的时候,金小?可以在里面休息。石小满偶尔会来店里帮忙,累了,想进去休息,却屡屡被她拒绝。在她心里,那是她真正拥有的唯一的地方。

每次打开休息室的门,她都能嗅到自己的气息,甜甜的,带点乳香。她喜欢自己的气息。

金大?有些吃惊,问,是打开吗?

金小?肯定地点了点头。

金大?从柜顶取了钥匙,打开休息室,向藤笑了笑。

藤走进去,金大?开了灯,把房门重新关上。

金小?就喜欢姐姐这一点:善解人意!

轮到藤的时候,已经接近十二点了。藤要染发。金小?轻抚了一下他柔软的头发,说,白的不多吔!白的是不多,十分之一都不到。藤看了她一眼,说,染吧!要最好的。金小?便从摆放着十多种染发剂的陈列柜的最上层取下一盒“金蔷薇”,说,这个有一点咖啡味,五十元。藤点点头,说,是苦荞味!“金蔷薇”在荣归街的理发店里很受欢迎。一盒可以染三次,一次成本30元。荣归街报价120,金小?收50,而且,免除理发费用。“金蔷薇”性能稳定,天天洗头都不会褪色,而且,淡淡的苦荞味能持续很久。除了荣归街,全城其他理发店很少进“金蔷薇”,价格放高了没人用,放低了赚不到钱。金小?进了三盒,三个月才用掉一盒。她明白了,藤肯定在荣归街染过。那么,他为什么要转到这个偏僻的巷子里呢?肯定不是图便宜!看他的仪表,不是缺钱的人。金小?便有些自豪,脸上不知不觉地升起一朵红云。

直到下午一点整,顾客才散尽。金大?也回家给孩子做饭去了。金小?打开休息室的门,一点一点地打量着自己的小空间,看它有没有变化。然后,她慢慢地躺到床上,闭上了眼睛。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气息。那么,那个干净的男人,他是无味的?她想起了蒸馏水。蒸馏水是透明的,那个男人,他的心里似乎装着一个大海呢!

藤二十天来一次,染发和理发。二十天,周期有些短,头发还不算长,但已有了长的迹象。金小?每次给藤理发时,都有意把鬓角留得略短一些,精神,协调,适合他。藤第四次来的时候,店里没有别的顾客,金小?便找话和他说,你这样染,是不是有些勤了?藤回答,是有些勤,勤了不好。他的眼睛闪了一下光,又说,不过,也染不长,顶多染一年!金小?心里便有些不舒服,染一年?白发会越来越多,怎么就染一年?如果他不染了,还会来理发吗?这样想着,嘴里就琐碎起来,提点意见呗!我的手艺还有哪些缺点?你说了我改。这样说着,脸上便飞上了红云。她在心里暗骂自己,却又迫不及待地想听到藤的回答。藤想了想,说,没意见,名不虚传。金小?忍不住扭头笑了一下,却恰巧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红云满面,眼波流转,嘴角有些无耻地上翘。她吃了一惊!三十五岁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自己。

浪!她狠狠地想。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

顶多三十岁,身材极好,长得极白净,五官漂亮得令人目眩。而且,衣着很有个性,得体而特色鲜明。金小?吃了一惊。女人见女人,眼光总有些挑剔,可眼前的女人没有可挑的。正是盛夏,外面的阳光很强烈,女人脸上有微汗,皮肤显得更加水嫩。金小?知道,这种水嫩,是皮肤达到A级才会有的。什么是A级?白里透微红,吹弹可破。

她的目光落到女人头发上:细柔而不太密集,自然黑里隐隐闪出一点微棕,发质弹性十足,能感觉到青春的汁液在其中奔涌。披肩的发梢上,起伏着众多灵动可爱的小波卷。

做头发?金小?问。

女人的头发是经过精心修整的。金小?想了一下,县城的理发店里,没人能做出这样的效果,包括荣归街那位据说获得过华东地区金剪刀称号的严姓中年男人。她看不出女人有做头发的必要,除非她想染成别的颜色。染成别的颜色?她疯了?

我想把发梢拉直。女人说。

没疯,但接近了。金小?想。她不知道女人是否能认识到这一点,想点拨一下,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女人坐到一张小沙发椅上,时而低头玩一下手机,时而抬头看看金小?和藤。金小?能感觉到,女人看她,是为了更好地看藤。

藤没有看女人,虽然从镜子里看女人很方便。

活儿齐!藤用手机扫码付了钱,低头走了出去。

女人站起身来,目光跟着藤。

金小?静静地站在椅子边,微笑着看女人。女人终于收回了目光,看到金小?的笑,也笑了笑,说,今天天气可真热,外面像着了火。

金小?想,你心里才着了火。

金小?渐渐瞧出一些路子。

藤来理发时,女人必来,晚到十五分钟左右。如果藤正在理发,她就坐在一边,慢条斯理地瞧;如果藤也在等,女人便玩手机,偶尔抬起头往周边看,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藤脸上瞅,停留两秒或者三秒,再回到手机上。藤似乎没有察觉这些,无论是等待还是理发,他始终正襟危坐,似乎在等待某位重要人物的接见。女人每次到店里来,金小?都认为很牵强。女人要么把发梢的小波浪改成直的,要么把直的做成小波浪,或者,把发梢剪齐些,都是围绕发梢做的小文章。金小?能看出来,女人每个月都会对头发进行整体修剪和护理,只不过不是在她这里。女人只把发梢交给她。

这样的规律,金大?也发现了。金大?和金小?说起这事,一口咬定这两个人有私情。而且,她竟然告诉了石小满。石小满对金小?说,他们下次来,你通知我,我要把他们赶走。好好的店,不能成为别人偷情的联络点。

金小?说,你放屁!

因为店庆的事闹了一出后,石小满有些怕金小?。她竟然一个月不允许他碰她,连摸摸手都不行。石小满不爱金小?,但他爱金小?的身体,不让碰,爱便成了憋人的东西。

石小满说,我这次没有放屁!

金小?说,你买四两棉花纺一纺,都这个年代了,还有这么约会的?如果有私情,早去宾馆开房了,用得着跑你这里傻坐着?

石小满不服,眼睛向上瞅着她。他要理由。理由是什么呢?为什么要理由呢?无论是什么情况,都不能赶人。撇开生意不说,道义上也说不过去。

金小?心里也不舒服,像被虫咬了,鸟啄了。

她不得不承认,把那两人摆在一起,真是很般配。

金小?站到镜子前,前后左右看自己。比不过那女人,真比不过。上高中时,同学们之所以把她和林腾摆在一起说事,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他俩有夫妻相。林腾很帅,能和他摆在一起的女孩,自然差不了。但是,那句古话说得毒啊: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金小?想,人家没有糊里糊涂过日子!清爽得要死!

那么,自己呢?是不是一直糊里糊涂?

在宁波认识了石小满,还和他谈起了恋爱,结婚生了孩子。清爽吗?不糊涂吗?和石小满结婚后,她就和高中同学断了联系,怕他们拿石小满和林腾比较。比较有意思吗?没意思!但是,没意思的事却像刀子一样割人,疼!为什么要答应石小满呢?说不清。石小满和她走在一起,就像一个跟班,一个小厮。人生由许多程序组成,石小满就是她的一个程序,谁会爱上一个程序呢?她回到县城,在当典巷开理发店,石小满嘴里咕哝着情义无价,不情不愿地从宁波电子厂辞了工。站在十字路口,有的人觉得选择无限,有的人觉得走投无路。石小满是前者,他想把县城的各行各业试个遍,于是如鱼入水,自由奔放。可惜,水在水坑里,一撅屁股,头就扎到了烂泥里。三个月以后,石小满游不动了,认命做了保安。金小?站在“金石榴”里,看着他游,看着他浪,心里如水一样平静。清爽吗?不糊涂吗?在十平方米的小店里,她一站就是十年,每天就围着那几张椅子转。转了多少圈?不知道!只知道腿部静脉曲张已经转出来了,颈椎病也转出来了,腰间盘突出也有了征兆。这样的日子,清爽吗?不清爽!

她想清爽一次。

一转眼就到了中秋节的前一天。金小?算得很准,藤来了,然后女人也来了。节前顾客少,给藤染发时,店里只剩下女人了。金小?让姐姐给女人做,这次是把小波浪拉直。金大?有些犹豫,以往女人的活儿都是金小?做。金小?瞪了她一眼,金大?便把女人往理发椅上请。女人看看金小?,金小?把目光移开。女人瞪着金大?有些粗糙的手,犹豫了一下,把手机放到手包里,不情愿地坐到了她身前。

藤和女人几乎同时做好了头发。藤起身走的时候,看似无意地扫了女人一眼。女人脸上掠过惊喜,又矜持地坐了十秒,才付了钱,慢慢地走了出去。

金小?打开休息间的门,匆忙换了一件外套,又拽了一顶黑色宽边遮阳帽戴到头上,和金大?说了一声,便一步跨出了“金石榴”。

像是瞬间跨进了另一个世界,全身都有些发抖。

天色阴得很厉害,偶尔有几缕细雨落下,为她拉低遮阳帽提供了合适的理由。

女人跟在藤身后,随着他的节奏走。藤走得慢,偶尔掏出手机看一下。走到S局大门前,藤停顿了一下,似乎回头看了一眼,又似乎没回头。金小?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一下。离藤不到五十米的女人没躲,似乎提前预料到了藤的动作,腰挺得更直了一些。藤向S局的门卫点了点头,径直走了进去。女人站了片刻,慢慢地转身,往回走。金小?躲进一家小超市,看着女人从玻璃窗外走过,走进不远处的一幢三层黄楼。黄楼的大门外挂着一块牌子,标明此处是县城玉石研究会。

二十分钟后,金小?了解到,藤在S局做副职,女人是玉石研究会的副会长兼秘书长。藤和女人的名字都很好听,但是,金小?只想叫他藤,叫她女人。

第二天,她又弄清了玉石研究会——县城里的玉石收藏者自发成立的一个民间机构,供交流和交易。

石榴在学校打了人。在金小?看来,这事比天书还难理解。

石榴的身材遗传了石小满。金小?怀孕的时候就和石小满说,如果是男孩子,就让他像你吧,反正饿不着。如果是女孩,我希望像我多一些。石小满说,如果是女孩,我就叫她石头。是女孩!而且,第一眼就能看出,这孩子是石小满的复印版。金小?有些沮丧。石榴慢慢成长,身材一直没兑现女大十八变那句古语,性格却与石小满相差甚远:不爱说话,不爱找事,就喜欢一人静坐,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石榴上幼儿园时,石小满就和金小?商量,想再生一个。金小?也明白他的意思,看女儿的形势,需要一个弟弟或妹妹在将来辅佐她一下。但金小?不想生,她讨厌石小满身上的味道。石小满的生活很简单,做保安,喝酒,睡觉,偶尔还去洗脚城逛逛。金小?早就知道他指望不上,现在指望不上,将来更指望不上。于是,她把业余时间都耗在女儿身上,希望借助自己残留的一点灵性和知识,尽可能地把女儿托举得高一些。家里就这一棵树,那就把肥料上足。倾情投入,竟然有了效果。小学一年级,石榴的成绩是全班倒数。小学二年级上学期,石榴在班里考进了前二十名,性情也活泼了一些。正当金小?感到庆幸,并决定加大时间投入时,石榴竟把与她同桌的一个男生打了,而且打落了一颗门牙!

当老师打电话告知金小?,并让她立即去学校时,左手持手机右手持剃刀的金小?差点把顾客的脸刮破。她大声问,你说我女儿把男生的门牙打落了?在得到确认后,金小?哈哈大笑,眼前突然闪现出一片阳光。

石榴打了男生,还有比这更令人振奋的消息吗?

金小?想好了怎么赔礼道歉,想好了给人家治牙,想好了中午回到家以后带女儿去吃肯德基,作为对她的错误的鼓励。她唯一没想到的,是男生的母亲根本不接受她的道歉。

石榴占理。那个男生经常欺负她,喊她肥猪,喊她臭石头,还有一些更难听的外号,更难听的话。石榴一直忍着,但是那天她忽然不想忍了,于是她抡起凳子对着男生的面门扫了过去。男生仓促躲避,仍然被扫掉了一颗门牙。老师把金小?母女以及男生母子请到办公室,让他们商量解决办法。金小?首先道歉,并愿意出五百块给男生镶牙。石榴不愿意,并且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男生骂她的时间、地点以及具体内容。金小?知道,仅凭这些,她就应该支持女儿,而不是和她一起委曲求全。但是,她知道,息事宁人然后给石榴转班是当前最明智的办法。男生的母亲是东城一家水产品批发店的老板娘,金小?曾经到她的批发店去过一次,一看到她,便想起她操起一条十几斤重的草鱼扔到十米外的水池子里的情景。老板娘瞪着圆眼竖起一根手指,说,一万,一分不能少!

还有一个办法,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让男生把石榴的门牙敲掉。

金小?求助老师。老师摊摊手说,你们协商,我可以给你们的孩子放假,协商好了再上课。

金小?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无法解决问题。最后,她去找了高中同班同学严志愿。在她的同学中,严志愿是在县城混得最好的,已经在县文体局做了副局长。严志愿第二天给她回话,说尽力而为了,但结果不理想。严志愿说县官不如现管,那女人横得很,已经把价格涨到了两万。

金小?不怕拿两万,但是,花了这两万,石榴怎么办?刚长的那点灵气和志气,又完了。甚至,会影响她的一生。

不拿呢?就这么耗着?没时间了。老板娘说了,再给三天时间,解决不了,就起诉。起诉也不怕,顶多就是一个防卫过当,各打八百大板。可是,金小?怕石榴受不了煎熬。

石小满也在想办法,每天回到家就唠叨,说找了某个保安班长的亲戚,给人家买了烟,送了酒。

金小?和石榴认真地谈了一次,然后打定了主意:鱼死网破!把破网给女儿看,比把屁股露给别人看好得多!

决心下定的当天晚上,主管当典巷的居委会主任白远方找上门,让金小?妥协。金小?对人事关系的微妙感到吃惊,心里却有了数,那女人也不想拖下去。白远方临走前甩了一句话,你的理发店干得不错,别因为这点小事受到影响。

金小?说,我去年才续签了五年合同。

白远方说,合同算个屁!刘大亮算个屁!

刘大亮是“金石榴”的房东。

金小?心里有些含糊。第二天上午开门不久,店里就挤满了顾客。放在以往,再多的人,金小?也能应付。但是今天她有些手忙脚乱,连着出现了几次失误,一个中年女人要把黑发染成棕色,她给人家染成了灰麻色;一个中年男人要留偏梳,她下手过重,只好给人改成了平头。

藤和女人是一前一后来的,一直坐在那里默默地等。轮到藤时,他看了金小?一眼,说,今天状态不好!金小?眼圈一红。金大?在旁边说,状态能好吗?一件破事纠缠多少天了。然后把事情说了,末了加上一句,怪不得人家都要当官,一辈子得少弄多少麻烦事!

金小?说,咱不是把人家的门牙打掉了嘛!

藤笑笑,说,你怎么不说,那男生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你家石榴心上划一刀?

金小?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疼,然后便联想到石榴的疼,泪水一下涌满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金小?正给顾客洗头,老板娘的电话打了过来。金小?接了,知道会有一番暴风骤雨。

我们和解吧!老板娘的声音像一只被抽去骨头的狗发出的呻吟。

怎么和解?金小?冷冷地问。

让孩子回去上学,各人自扫门前雪。老板娘说。

金小?知道,自家门前没有雪。

傍晚,金小?把消息告诉石榴时,石榴笑得很开心,抱住她亲了又亲。

金小?哭了。这孩子长这么大,还没亲过她,还没这么开心过。

一夜几乎无眠。轻松后很兴奋,一直在想是谁帮了自己。应该是藤!他能做到,老板娘的水产店属于他管理。她不是没想过请他帮忙,但是,嘴没法张。感觉就像拽着气球到处飘,张了嘴,气球就炸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帮她?

早上六点多,金小?骑着电动车把石榴送到学校,然后去了藤的单位,在单位门前的政务公开栏里,找到了藤办公室的电话。上午,她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里传来藤的声音,懒懒的,不像是他发出的。

她突然有些胆怯。说什么呢?感谢?如果他不认呢?不说呢,两人便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

她把电话挂了,想,藤能猜出是她吗?

第二天,她把“金石榴”交给金大?,只身跑到合肥,买了一箱“琪良”染发剂。县城没有这种染发剂,荣归街也没有。如果有,肯定是假的。在合肥,也只有几家高档美发厅使用。

她只给藤用。藤仍然以为是“金蔷薇”,说,苦荞的味道没有了,有没有搞错?

她说,这是PLUS,刚升级。

没有苦荞味,却有淡淡的薰衣草的气息,还有三角梅淡淡的香。她能看出来,藤非常喜欢。

这样,就共同拥有了两个秘密。

金小?有些飘,直到有一天,严志愿突然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林腾回来了,晚上有一个全班的大聚会。

高中同学会搞了几次?不知道。金小?从不参加,同届的、同班的,都不参加。后来人家就不喊她了。在微信朋友圈里,她也没有几个同学微友,倒是老顾客占了很大比重。严志愿给她打电话,她想拒绝,话到嘴边又改了。下午六点,她让金大?照看“金石榴”,自己跑到家里换衣服。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她仍然在想为什么要去。有些人,见面已不认识了;有些人,认识就像不认识一样。为了林腾?更不应该去了!现眼去呀?人一辈子,身边有好多水潭,有的水潭天天沸腾,有的水潭很平静,而有的水潭,已经散发出陈腐的气息,晃动一下,就令人捏鼻子。同学聚会这潭水,就是后者。但是,今天她无法克制自己,她咬咬牙,决心捏着鼻子走一遭!

出门的时候,她把手机关了,扔在床上。

林腾在南方一所大学做教授,研究国际政治,据说他的一些观点已经被普通采用,在圈内有很大影响。在这样的年纪,可谓精英了。金小?知道这些,百度上一搜,他的信息就来了。但金小?半年没搜了。在路上,她的脑子有些乱。聚会安排在一家新建的五星级酒店,酒店的主楼门前摆了一道彩虹门,热烈欢迎林腾。金小?的眼眶有些热。他和她的关系,不是被岁月冲淡的,是被一只手掐死的。林腾写过那封信以后,是遗忘了,还是陷入了选择?现在看来,如果他真陷入了选择,最终的选择是对的。而她呢?不过是在学校里多耗了九个月。她忽然想,幸好是九个月,幸好!

场景与她想象的一样。全班六十五个同学,来了四十个。来的同学理由都是相似的,不来的,各有各的理由。金小?进场五分钟,林腾才来。林腾向大家走来,向璀璨的灯光走来,也向金小?走来。那一瞬,金小?恍惚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时光好像倒流了,胁下似乎生了翅膀。他成熟了,散发出面包一样香甜的气息。但是,没有她想象中的儒雅。春风得意!金小?想起了这个成语。林腾身边有一位女士,漂亮,温婉可人,而且,优雅!是他的妻子。这样的女人,会以怎样的方式与他相处呢?

金小?想起了那个阴沉的上午,藤在前面走,女人跟在他身后。

所有的玉米,在开花的季节都是美丽的。金小?想,林腾的玉米正在绽放紫红的花蕊,已经遮住了他的眼睛。她和林腾握了手,目光有一秒半的对视。然后,她松了一口气。来得值!一切都结束了。

她坚持了三个小时。很难得,她觉得自己足够勇敢。她就像当年在班里,从容,骄傲。没有身份差别的高中三年,大家都是刚刚种下的树。怀念,但是,没人愿意停留。散场了。林腾和他的女人坐进接他们的车子,金小?悄悄地隐入了灯火旁边的黑暗。

就像刚刚从“金石榴”下班,正走在当典巷的石板路上。咯噔,咯噔!那些石板,有二百年的历史。

她下意识地把手伸进手包。手机呢?对,扔在家里的床上了。她嘬起嘴唇,吹了一声口哨。大家相互加微信的时候,只有她微笑着坐在那里,慢慢地喝啤酒。

回到家里,石小满正用她的手机玩游戏。她把手机抢到手里,看到严志愿发来的一条信息:每人二百元。

金小?轻吁一口气,带动了某根神经,她听到了断裂的声音。

爱情像高处的风,时刻袭击着躲在洼地里的你!严志愿在聚会时朗颂的诗,又在耳边响起。

金小?想,爱情像高处的风,想袭击谁,就袭击谁!但是,谁又能袭击高处的风呢?

石小满被开除了,他把一个收购废品的女人放进了厂子。石小满告诉金小?,那女人是去厂办公室找主任谈收购废品的事。金小?听到的版本不一样,石小满累计五次把那女人放进厂里,导致近两千米铜芯线被盗。

没被当作同伙,已经万幸了。

不生气!金小?认为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石小满得到了什么呢?肉体的满足,还是精神的愉悦?都够恶心。

石小满在家里喝了三天酒,然后到外面跑了一星期,然后告诉金小?,他很快就要重新工作了。

金小?冷笑了一声,重新?回到那个厂子才是重新。你顶多是又找到工作了。

石小满不和她咬文嚼字,说,你知道我找了一份什么工作?

金小?不想搭理他,随口说,保安班长!

石小满问,为什么这么猜?

金小?说,因为你比当保安时还高兴。

石小满哈哈大笑,说,告诉你,是木原科技。够不够吓你一跳?

金小?确实被吓了一跳。木原科技是县里从南方引进的招商项目,据说科技含量很高,员工福利很好,是县里前三名的企业。

找了谁?金小?有些不相信。

白远方!石小满脸上笑开了花。

金小?眼前便闪出白远方长满疙瘩的脸,还有他睨视一切的眼神。

凭什么帮你?她觉得事情有些复杂。

杨小翠。石小满把师妹的名字说了出来。

店庆之后,金小?再没有和师姐以及师妹杨小翠联系。相忘于江湖,比相濡以沫强。她想。

师姐的理发店没给金小?带来压力,谁吃谁碗里的,相安便可以无事。所有的压力都来自师妹。杨小翠把所有理染项目的价格压低了百分之十,而且,夏季送绿豆汤,冬季送滚热的蜂蜜水。她的利润从哪里来?冒牌的染发剂,冒牌的洗发水,全是本城黑工厂生产的。就连金小?从省城进的“琪良”染发剂,杨小翠那里都有,成本不到五元。金小?自以为已经切断了和她的联系,没想到,石小满给续上了。

你不做骨科大夫可惜了,金小?说,什么样的断筋折骨你都能接上。

石小满知道她讨厌师妹,但是,好不容易寻到一块肥肉,能不吃吗?

白远方是杨小翠的表舅,亲表舅。这关系,金小?以前不知道。知道了,心里便有些不安。

她不喜欢,却懒得反对。人在社会漂,早晚得挨刀,要想少挨刀,夹紧尾巴继续漂。水中的浮萍,大多随水而走;不走的,会被水伤害。金小?不知道,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自己会不会被水严重伤害。

正在不高兴,严志愿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是否知道林腾已经走了。

金小?说,我为什么要知道?

严志愿愣了一下,很好的抛砖引玉,没想到,砸了自己的脚。

金小?知道话有些硬。严志愿已经是副局长了,不是当年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小?的男孩子了。

走了吗?她问。

嗯。严志愿的情绪得到了安慰,但语气中的不快仍然能听出来。

然后是片刻的沉默,想说的人有些犹豫,不想听的人不好意思挂掉。

你知道,当年,林腾为什么只给你写一封信吗?严志愿问。

金小?心里抖了一下。这件事,她以为只有自己和林腾知道。既然严志愿也知道,就没有必要珍藏了。

人丑,又傻。她努力让自己笑着说。

他说,你有一颗万马奔腾的心!严志愿笑了一下。

金小?明白了。当你无法登上与人家等高的平台时,你的任何行为在人家眼里都是不合适的,甚至是危险的。妈的,看得多清楚似的!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是丫鬟的身子丫鬟的命。她说。

严志愿说,我喜欢丫鬟!

金小?愣了一下,问,你说什么?

严志愿说,你是丫鬟,我就喜欢丫鬟;你是小姐,我就喜欢小姐。

金小?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这个严小厮,终于露出原形了。

那你就找小姐去吧!满大街都是。金小?挂了电话。

对于岁月静好,三十五岁的金小?有自己的理解。静就是好。什么是静?不是悄无声息,而是一如继往。就像山间小溪,它奔腾不息,却每天如一,这便是静,便是好。金小?觉得自己与藤的相处,也是静。她明白,打破了这种静,只能从平台上跌落,甚至跌到谷底。

静,有时比动还难!

快到元旦时,金小?在上午十点多接到一个电话,是中年男人的声音,问她是不是在县城。她说在。那人说你来一下,然后把地点给了她。从声音能猜出那男人一脸严肃。你是谁?她问。我们有些问题要找你核实!回答简洁,却让她感觉到了压力。

那个地点是县城东南角的一幢灰色大楼。她多次路过,从没认真看过一眼,更没注意楼门口还悬了一块大牌子。这次看清了,她吸了一口气。房间里坐了三个人,一个中年人,两个年轻人,都是男人。金小?凭第一句问询就知道中年男人作文写得好,开门见山。 他们要调查藤!要调查藤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你的理发店,是他们约会的地点,你自然是最知情的。中年男人说,希望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小?坐在指给她的一张硬木椅子上,脑子里突然热浪翻滚,失望,沮丧,遗憾,甚至愤怒。与她没有关系的事情,现在有了实质性的关系。她已经习惯了女人跟在藤的身后走。她想过,如果某一天女人扯了藤的手,她可能不会太绝望。女人的风采征服了她。但是,中年男人寥寥数语便击溃了她的堤防,让她看到伪装里的自己。她瞬间便决定了。

这两个人是谁?“金石榴”是理发店,不是宾馆。她大声咳嗽了一下。

如果他们信她,会向她描述藤和女人的模样。没有!

一味地追问,只为了揭开他们认为肯定存在的被她加了盖子的真相。

知道我店里一天有多少顾客吗?我一天站着工作十几个小时,眼里看到的只有脑袋和头发,只有脸型,没有面孔。

中年男人看了左侧的年轻男人一眼,年轻男人点点头,取出三张照片给她看。前两张,分别是藤、女人;第三张,是在“金石榴”门前的石板路上拍的,是藤和女人的背影,女人跟在藤的身后。

金小?做出愕然的样子,然后承认这两个人近一个时期在“金石榴”理过发。

仅仅是理发吗?有没有眼神的交流?语言的交流?情人之间那种会心的交流?有没有谁替谁付账?有没有其他的为人不察的互动?中年男人脸上有了一点笑。

我,不懂爱情。金小?说。

三个男人本来想绷着,忍不住,突然一起笑了。

金小?气愤地想,他们竟然一致认为她真的不懂爱情。

不懂爱情的金小?告诉三个男人,她什么都不知道。

不急。中年男人摆摆手,说,想起来了,再找我们。

金小?打算回店里,走到店外不远处,觉得全身乏力,手指发软,连最小的剪刀都拿不住。她回了家,石小满正在客厅里看电视。金小?走到他面前,说,我警告你,最近你的嘴要严实点!

石小满愣了。

金小?说,不要问为什么,记得就行了。

第二天,金小?提心吊胆,心里虚乎乎的。把虚的当作实的,要有精神支撑,还需要时间。

傍晚,手机响了,是陌生号码。金小?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一天时间,勉强够她整理内心,想法已经沉淀了,投个石子,激不起多少水花了。但是,她担心自己的能力,担心被人套进去。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认为,除了理发,自己什么都不会。

静多了,就安于平静了,没有动的能力了。

那人的声音让她窒息。是藤。

我想请你吃饭。他说。

他知道自己被查了?饭不好吃,但是,要吃!这也许是今生唯一的机会。平静不是她打破的,打破了,就有靠上去的理由了。结局自然是跌落,在跌落之前,为什么不蹦一下?

正是羞涩褪尽且后悔羞涩的年龄,为什么要矜持?

她担心骑电动车会把头发和衣服弄乱,便叫了出租。赴约意味着什么呢?如果是平时,会去吗?不去想。水往哪里流,是河岸决定的吗?不,是水决定的。长江都是水冲出来的。既然这样,就不需要多想。

地點有些偏僻,在西城的一个巷子里,真正的私房菜。房间小,装修得很精致。她没到过这样的地方,甚至想不到有这样的地方。

藤准备了红葡萄酒。她不喝,只喝白开水。先从染发的颜色谈起,黑茶灰,质感棕,罗兰紫。然后聊到发型。藤说,完美表现从“金石榴”开始。这是“金石榴”的广告语,她是原创。菜上来,慢慢吃,慢慢聊。藤喝酒,嘴唇染得有些红。房间里起了音乐,轻轻的,刚开始没留意,渐渐地就抓住了心。竟然是她喜欢的《藤》。

当我们转过脸看太阳缓缓升

鸽子依然落在屋脊

却不是从前的那只

当我们抬起头已过而立年纪

看枝桠漫天的那棵

曾经是嫩嫩的绿

那么多的枝枝蔓蔓

遮挡住的是那些往昔

接着另一个往昔

那么长得缠绕

缠绕住的是那些回忆

接着另一个回忆

继续卖力地生长吧

离参天还很远呢

继续飞快地发芽吧

要遮天蔽日还要许久呢

继续卖力地生长吧

这刚刚才开始呢

继续飞快地发芽吧

用枝桠缠绕往昔的回忆

……

她喜欢这首歌。她希望它说的是她的故事。

歌是从他的手机里飘出来的,不是房间里的音响。歌曲循环播放,就像一只滑腻的手一遍遍地抚着皮肤。

她脸红了。为什么是《藤》?他知道她给他起的名字?

她只和金大?说过。金大?说起藤和女人的关系,曾经问过她是否知道他的名字。她告诉姐姐,随便起个名就行,比如藤。

金大?怎么可能告诉藤?也许,他只是喜欢这首歌。

她不去想来龙去脉,品味当下,最好。

气氛好。话题由理发转到日常生活,转到高中时代,甚至涉及她不熟悉但能够说出一些见解的问题。她发现在理发之外自己还是有观点的,也有人愿意听。

藤听她说,自己也说,但是,一直没提及昨天她被找去谈话的事。没有昨天的谈话,就没有今天这场温馨。

他不问,她可以主动说吗?可以说,但是,不想说。

到结束的时候,他往手机上瞥时间了。

走进巷子里,她说,你放心。

他似乎愣了一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当然。

走到巷口,他补充了一句,其实,真的什么都没有。

如果此时靠在他身上,或者,他揽住她的肩,无论结局如何,都是很好的回忆。

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

三天以后,下午,金小?又被中年男人喊去。她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石小满正和白远方喝酒。饭桌上摆着几个卤菜,两瓶白酒。金小?觉得这对组合很奇怪,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便去卧室睡觉。白远方喊住她,说,我知道你去哪里了。

金小?犹豫了一下,坐到饭桌边,倒了一杯酒,然后一口喝掉,说,你来,不是和石小满喝酒的。

石小满脸上有些挂不住,说,我一直想请白主任吃饭,他都没时间。今天的菜和酒都是主任带来的,你再去炒几个菜吧!

白远方说,醉翁之意不在酒,更不在菜。小?,你为什么不说呢?说出事实,能死吗?

金小?不吃惊,说,七十二阵,哪一阵都少不了穆桂英。这事你也管吗?

白远方说,不管,是劝你,为你好,也为别人好。

金小?便盯着石小满看,石小满低了一下头,又把目光迎上来。她知道,白远方肯定问过他了,他没透底。对于石小满来说,这非常不容易。

金小?笑笑,说,为别人好?谁?

白远方喝了一口酒,看看石小满,说,如果你把石小满当别人,就是为石小满好。

金小?说,不知道的东西,能乱说吗?害了人怎么办?

石小满吭哧吭哧地说,白主任对咱家不错,如果你知道啥,就反映呗!

金小?拍了拍巴掌,她喂的那条叫顺子的田园犬跑过来。她丢给它一块鸡肉,然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卧室走。

白远方看着她扭动的屁股,说,听人劝,有饭吃。

又过了一个星期,到了藤理发的时间。他来了,头发有些乱,面色也有些憔悴。依然不说话,静静地等。金小?很紧张,不停地向门外瞅。半个小时过去,女人没来。没来,就是不来了。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忽然意识到什么,心里狠狠地酸了一下。

女人没来!她怎么没来呢?

金小?看镜子里的藤,什么都看不出来。

藤刚刚坐到理发椅上,金小?还没来得及为他披上罩衣,突然从外面闯进来三个男人,其中两个年轻男人穿着工商制服。另一个男人已经接近老年,大嘴,头发理得较短,坑坑洼洼的,能看出头皮上抹了许多紫药水,像一个快要坏掉的葫芦。

金小?知道,该来的来了。

大嘴声音很响亮,吸引了不少路人。他前天在金小?店里理发,染发,回到家以后就感到头皮痒得受不了,到医院看,结论是染发剂化学成分严重超标。

金小?没见过大嘴,更没有给他理过发,染过发。

金小?说,理成这个熊样!你不要糟蹋我的手艺。

在大嘴指挥下,两个年轻男人从放置染发护发用品的陈列柜的顶端取下一盒“琪良”染发剂。

金小?一眼便看出,这盒“琪良”是假的。给藤用的“琪良”,她放在底层的小柜里,柜门每二十天为藤打开一次。这盒“琪良”是谁放上去的?为什么没有发现?金小?后悔了。金大?曾经劝她在店里装监控,她拒绝了,担心顾客有想法。

使用假冒伪劣染发剂,关门整顿是轻的,被罚得倾家荡产都是可能的。

金小?第一次觉得舌头在嘴里是多余的。她看看藤。藤看她的目光是平静的。他相信她。但是,有什么意义呢?没人帮得了她。

取证的全程,都有视频记录。

众人散去。藤没走。金小?为他理发,染发。她的手指有些冰凉,藤感觉到了。藤出门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说,你就遂了他们吧!

金小?说,不!

藤低头走了。金大?说,这男人哭了。金小?当然看到了,藤的眼里有泪光。

晚上,石小满和金小?痛快地吵了一架。

木原科技公司通知石小满,因为他隐瞒了曾经被开除的前科,公司决定和他解除劳动合同。

石小满喝了一斤酒,终于有了吵架的勇氣。如果你现在后悔,一切都来得及!他吼,脖子上暴起青筋。金小?明白“都”的意思,她和石小满都在“都”里面。可以恢复过去的静?是的。暗流涌动,总比浪花四溅好。

石小满又说,即使你守口如瓶,他也会倒下。你以为人家只是调查他的生活作风?经济问题才是攮死他的刀。所以,你实话实说,对他来说,顶多是被蚊子咬了一口,鼓一个小小的包,算个屁!

你去说吧!金小?说。

我说了有用吗?我连旁观者都算不上。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即使没有藤,金小?也不会向石小满低头。平静打破了,可以再建新的;向石小满低了头,平静就永远消失了。

我不追求,但我一定会捍卫!她想。

吵了一夜,天亮时,石小满走了。如果他发的誓是真的,半年之内他不会回来了。半年,足够长,长到可以挖一条大河了,汤汤的河水可以隔断或者埋没很多人和事。虽然他只是一个程序,走了,她依然难过,心里空空的。

她打开店门。没有顾客,连金大?都没来。她望着“金石榴”的招牌,泪水在眼窝里转。

师姐走了进来,说,我准备把店盘了,借着这个事,你也盘了吧!省心,还可以免灾!

金小?不解地看着她。

师姐又说,一盘了之!一走了之!我可以缓几天盘,你现在就得盘。小师妹的野心大着呢!早盘早好。

金小?的泪水流了下来。

她想不明白,藤,女人,白远方,师妹,中年男人,还有那个大嘴,这一切,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盘了,盘了,把一切都盘了!她想。

金小?把“金石榴”盘给了从荣归街败下阵来的一个师兄,不要钱,唯一的条件是不要改店名。然后,她把石榴托付给金大?,独自一人跑到海边玩了一个月。回来后,她到“金石榴”看了看。师兄已经把店名改成“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可以理解。金小?站在离店不远的地方,愣了半天神。她的手曾经穿过藤的黑发。柔软的黑发,丝滑的黑发,散发着淡淡的香甜气息;手指穿过时,就像穿过布满阳光的天空,穿过温暖的生活。

那个甜蜜的共餐的夜晚,从心底慢慢浮起,恍如昨天。

她想知道藤怎么样了。但是,她不愿意打听。会有人告诉她吗?她觉得应该等待。

她在离理发店一公里远的一个路口接手了一家早餐店,就在女人的玉石研究会对面。她给它取名“金石榴”。为什么还要这个名字?是像当初一样,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还是怀念过去的时光?

油条,油饼,油茶,还有一块钱一个的焦圈。她把原来的早餐师傅留下来,老项目就保留下来了。生意不好不坏,够她和石榴的日常花销。她还在店里养了一只小小的彩色的乌龟,没事时就看小彩龟睡觉。

偶尔,会看到女人上班,一般都是在上午九点以后。那时金小?已经在“金石榴”工作了五个小时。她捶着酸疼的腰,看着女人慢慢走进那座外表华丽的黄楼,忍不住就想起那些发霉的故事。有时,女人会在黄楼里过夜,打开楼门时,一脸慵倦。金小?无法猜出,她是睡了一个好觉,还是彻夜不眠。

经营了两个月,就到了春末。望着浮躁而辽远的天空,金小?心里有些空。天边经常飘来一朵白云,平地经常刮起一阵风,她望着它们,感受着心里的波澜,觉得自己很好笑。再多的云,再多的风,都没有多销掉几根油条实在。

店门前那丛蔷薇花开放第一朵白花的那个早晨,她接了一个电话,是B单位打来的,让她一个小时后送一百份套餐到办公室。套餐,包括了店里制作的所有品种。B单位很大,金小?知道。B单位的大楼上有一面很大的电子屏,经常播放县城新闻,偶尔还播放电视剧。老年人喜欢聚在楼前的小广场,一边锻炼,一边看电子屏。金小?骑着电动三轮车,把热腾腾的早餐送到B单位的时候,身上起了微汗,脸上也有。一个年轻干练的男人在楼下迎接她,然后帮她把早餐放到大厅里的几张条案上,说单位有一个外出活动,参加活动的人员一会儿在这里就餐。男人掏钱的时候,金小?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大厅,突然,她在东墙上的公示栏里看到了藤。

是藤!

B单位领导班子工作职责公示栏。藤的照片排在第一,照片下写着:局长,主持全面工作。

金小?用脏兮兮的右手捂住了嘴。

藤比以往更英俊,更精神,金小?甚至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青春。但是,他的头发好像没有染,黑发里掺了一些银丝。金小?仔细看了看,确信是银丝。

男人把钱递给她。她指了指藤的照片,问,局长?

男人点点头,说,是,上个月刚上任。

他不再染发了。

她忽然想起,藤说过,只染一年。现在她明白了,想,这么自信的男人,怎么会倒呢?

那首《藤》,原来说的是藤的故事。

从大厅出来,金小?忍不住往楼上看了一眼。藤会不会站在楼上某个房间的玻璃窗后面,正看着她呢?她希望。看看身上的凌乱,又不希望。她跨上电动车,风驰电掣地回了“金石榴”。

手机里,有那首《藤》。她打开,坐到小彩龟的旁边,静静地听。

结局是伴着午夜时分的一场秋雨到来的。

当雨声把睡梦中的金小?惊醒时,她想起“金石榴”的房顶有些漏水。三天前发现这个问题后,她约了工人修理,约定的日期是明天下午。店里摆放着数盆揉好的面,油条面,油饼面,正在慢慢发酵,静静地等待晨光。金小?匆忙赶到店里,把从家里带来的雨伞遮在面盆上。然后她看了看手机,离早上开门还有三个多小时。她熄了灯,正要关店门的时候,看到一辆黑色小汽车从西面驶来,慢慢停在对面的玉石研究会楼下。

左后的車门缓缓打开,那个美丽的女人下了车。一个男人从驾驶室出来,迅速撑开一把雨伞,疾步走到女人身侧,把她拥在怀里,一起向楼门走去。

女人开了楼门,转身说了一句什么,便消失在楼里。男人回到车边,当他把伞合拢坐进驾驶室时,借着车灯的光亮,金小?认出来,这个男人,是藤!

金小?感到一阵眩晕。

汽车迅速开走了,马路上飞起一片水花。

金小?一屁股坐到门坎上,泪水像秋雨一样哗哗地流了出来。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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