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鸟鸣的夏日

2022-04-29 21:04杨奇
安徽文学 2022年12期
关键词:服装店姥姥矿区

我完全没想到凌涛会做出那个动作来。它并不在我们计划之中——当然,这是不是在他个人计划当中我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他才是计划的制订者和主要实施者,而我不过是他的助手罢了。后来我也一直想问那个动作是他计划中的还是临时加上去的,但一直没好意思开口,而且即便开口我相信他也未必肯说。在我看来,现在的凌涛已经完全变了个人,沉默、冷静,甚至老谋深算(我这个说法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他郑重地告诉我应该是“足智多谋”)——足智多谋就足智多谋吧。总之他现在让我感觉生分了许多。不过生分归生分,我俩的感情还是没得说——怎么说呢,就像两件套在一起的衣服,分开了不好看,还不舒服。用凌涛他姥的话说,我俩都好成一个人了。而我之所以用衣服打比方并不是说我的作文水平有多高,而是因为我们今天行动的目的地就是服装店。

服装店的名字叫“四季美”,挺俗气的一个名字,不过它的经营状况可一点儿都不俗。它不在市场街的显要位置,而且在一众服装店当中它也不是规模最大的,但却用几年的时间脱颖而出,成了生意最红火的一家。矿区人甚至都有了句口头禅,买衣服,去四季美啊。当然服装店的红火离不开它的经营者李金娥。在朝阳矿区,李金娥可是个叫得响的名字,原因有好几个。一是她有不凡的颜值,很多矿工私底下都叫她“矿区一枝花”,说她要啥有啥——我不明白这话啥意思,曾问我爸“这啥”都是些啥,结果被他一脚踹飞了。二是她身世悲苦却聪明能干。她爸原是矿工,她属于标准的“矿二代”,可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她爸矿难去世了,后来她妈跟着一个卖煤的跑了,把她一个人丢在了矿区。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就是矿区人看着长大的,自然从心里对她有一股怜悯之心。她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一直在矿区市场的街上混。干过很多营生,给饭店刷过盘子,给录像厅放过片子,给自行车摊子收过停车费,后来就辗转于各家服装店打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她过人的经营天赋显现了出来。凡是她驻足的服装店没有一家不红火的,这也为她有朝一日自己开店打下了基础。不过正是这些坎坷的经历,多年下来,她在矿区人心里也是“毁誉参半”。有人说她是个好女孩,虽苦虽难但坚韧不拔。有人则说她是个浪荡女,裤腰带松得很。而让她“名声大响”的第三个原因,那就是与矿区有名的混子瘸三搞在了一起。

瘸三原叫石三,姓石,名三,他原本不瘸,腿是被人打折的,至于原因,还得从头说起。瘸三爹妈在市场街开油条店,属于第一批进矿的生意人。两口子本本分分,一心扑在生意上,但却疏远了对三个儿子的管教。上面两个儿子尚好。老大中学毕业后做了矿工,为人老实,早早地娶妻生子。老二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城市工作,是当年为数不多的走出矿区的大学生之一。唯有这个石三,仿佛与两兄弟不是同一父母所生,打小就调皮捣蛋,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后来竟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矿区谁家要是丢了东西,不用问,一准是石三拿走了。为此他爹都把皮带抽断了,可他就是死性不改,后来索性就把他逐出家门,生死由他了。于是家门虽然近在咫尺,但石三却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不过他并不在乎这个,反而有种如鱼得水的感觉。他主要在市场街混。那时候的市场街有“小香港”之称。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各个行业百废待兴,煤炭需求量大,朝阳矿区一派繁盛景象。除了当地的矿工居民,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煤商(矿区人称煤贩子)、货车司机、各类销售人员,他们大都兜里有钱。于是在他们的带动下,酒店、歌舞厅、KTV、商场、游乐场便从无到有雨后春笋般地兴盛起来,繁华程度一度超过朝阳市区(朝阳煤矿隶属于朝阳市),以至于很多城里人都来此消费、娱乐。石三仗着本地人,又有点泼皮无赖的架势,身后便逐渐网罗了几个小弟,颇有点儿势力。那时候跟石三“有一腿”的女孩儿不少,都是些让矿区人翻白眼的货色。李金娥跟他搞在一起既在情理之中(年龄相仿,都在市场街混),也在意料之外(矿区人原本以为苦命的李金娥不是“那种货色”)。这件事也让李金娥在矿区人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甚至有人在她背后啐口水,说白瞎了自己当年递给她的那碗饭。

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很长时间一直占据矿区人热议焦点之首的石三“致瘸事件”。具体原因和经过有好几个版本,有说是因为石三动了某一个重量级人物的女人,有说他是因为收保护费被人报复,等等。总之,结果就是他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人打断了腿,丢在了矿区北面凤凰河的河滩上。而接下来发生的事着实让矿区人疑惑了。当大家都认为石三必死无疑之后,却见李金娥骑着三轮把这奄奄一息的石三送进了矿区医院。最终石三保住了命,却失去了一条腿,成了“瘸三”。李金娥的举动让矿区人炸了锅。其实很多人是盼着石三死的,“早死早托生,矿区少一个祸害”,这是很多人的心里话,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他们没想到最后一刻李金娥却出手把他救了,她这一出手不仅没除了“祸害”,还让他们的关系——确切地说是李金娥对瘸三的感情——大白于天下,很多人气得牙根都痒痒,暗骂这是一对“该死的野鸳鸯”。而让矿区人更没想到的是,李金娥在医院里端屎端尿伺候瘸三痊愈之后,竟然宣布要嫁给他,而且很快他们便举行了一个简易的婚礼——没几个人到场,甚至包括瘸三的父母兄弟。婚后不久李金娥便开起了四季美服装店,她主外,瘸三主内——主要是在家休养,很少在街面上出现。两人的生活算是趋于平静。至于李金娥嫁给瘸三的原因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她是真心喜欢上了他;有的说是瘸三没少在李金娥身上花了钱,他要挟她用结婚来抵债;还有的说李金娥有自知之明,知道除了瘸三没人肯娶她。两人婚后的生活细节也不断有人传出,说在两人结婚那天晚上李金娥才破了处,为此她哭了一个晚上——这间接证明此前传言的她跟瘸三混乱的私生活都是假的;还说两人只是走了结婚仪式并没有领结婚证,是李金娥给瘸三考验期——也有人说是李金娥为自己留了条后路;还有说李金娥不同意给瘸三生孩子,除非他能赚到十万块钱,等等。这些传言就像许多枝叶,让“石三致瘸”的故事更加丰满更加有趣了。它注定会被写进矿区的历史——准备为矿区写史志的人说。

不过瘸三到底是“烂泥扶不上墙”——更难听的说法是“狗改不了吃屎”。随着时间的推移,瘸三的本來面目再次显露出来。他不满李金娥结婚时给他立下的规矩,时常找借口对她拳脚相加,那段时期矿区人看到的李金娥经常是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不仅如此,瘸三还想方设法把李金娥卖衣服赚的钱搞到手,然后出去花天酒地找女人。对于李金娥的处境,矿区人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一种说她可怜,上了瘸三的当;另一种则说她咎由自取,好端端地把路走歪了。不过渐渐地人们发现了她的变化。以前人们经常听到她家里传出瘸三的叫骂声和她压抑的哭声,后来便是夹杂着李金娥咒骂咆哮的对抗声,甚至有好几次还看到他们两个打到了街上,李金娥披头赤脚,样子很是狰狞。有人说李金娥觉醒了,知道反抗了;也有人为她的安危担心,说这样下去迟早会闹出人命的。而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有一个人却在这时候出现在了李金娥面前,那就是凌涛他爸凌海洋。

对于矿区人来说,凌涛他爸凌海洋的出现很像偶然,但似乎又不像。那天瘸三跟李金娥又打到了大街上,不过这次瘸三下手更狠。他手里拿着李金娥服装店的货架敲锣似的往李金娥身上砸,边砸嘴里还边咒骂着破鞋、烂货之类的脏话。听那意思,李金娥除了已经很久没给他钱了,还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这可让围观的人吃惊不小,就连准备好的上前拉架的姿势都停顿住了。李金娥有了别的男人?这个男人是谁?不知道是被疑惑困住了,还是这个消息让他们再度对李金娥失望并放弃了救她的打算。这次瘸三虽然比往常每一次下手都凶狠,但一时间并没有人出手相救,直到凌海洋突然冲过来,夺下瘸三手里的衣服架,一把将他踹翻在地。瘸三跌了个狗啃屎,接着“奸夫淫妇”地大骂起来。这时候矿区派出所所长刘文广的翻斗摩托车从天而降般地出现在现场,只见他跳下翻斗,三下五除二把瘸三按在地上,一只手铐“咔嚓”一声扣在了他的手腕上,说了句,这次终于逮着你了。说完将他拖上翻斗,绝尘而去。等现场的围观人员反应过来时,凌海洋已经搀扶着李金娥进了屋里。

这件事发生在大约半个月前。这半个月里与李金娥挨打相关的后续事件简直让矿区人应接不暇了。石三被刘文广带走后,据说要被判刑,这让矿区人拍手叫好。而关于凌涛他爸凌海洋跟李金娥的流言像那漫天的煤灰一样飞进了矿区角角落落,甚至还飞上天空变成了黑压压的乌云,这让他与凌涛外公外婆和舅舅之间发生了一场近乎暴风骤雨的争斗。结果是凌涛他舅舅带人把凌濤家砸了个稀巴烂,把凌涛他爸新买的斯太尔货车掀进了沟里,凌涛他爸凌海洋一气之下离开了矿区——据说去了北京。作为凌涛的铁哥们,我跟他的想法一样,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李金娥跟石三大闹一场之后最大的受害者竟然是他。当然除了错愕、惊惧,凌涛比我还多一份撕心裂肺的伤心。他哭着对我说,我妈死了,我爸走了,我家没了,我成了孤儿啦,呜呜。听了凌涛这话我也痛心不已,正想着安慰他,他姥姥却一把捉住他的手说,谁说你是孤儿了,姥姥姥爷舅舅舅妈比你那个没良心的爸还疼你呢,你可是朝阳矿区最幸福的孩子了。说完昂首挺胸地拉着凌涛走远了。

凌涛姥姥说得没错,他并不是孤儿,他甚至比我们任何一个矿区孩子的亲人都多;而且我也相信凌涛他姥姥能说到做到,作为前矿长的夫人,她一定能给凌涛比任何矿区孩子都富有的生活——而且自打前年凌涛的妈妈也就是她的女儿生病去世后,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可我知道凌涛需要的并不是这个,之前他不想他妈妈死,而现在他不想他爸爸离开。所以在凌涛告诉我他的计划之后,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想他以后但凡有什么计划需要我帮忙,我也会一口答应的。

凌涛的计划并不复杂——或者说很简单,那就是找到李金娥,问问她是不是真的跟他爸凌海洋好上了,顺便问问她知不知道他爸的下落。而至于拿到这些答案之后凌涛打算怎么做我没有追问,还是那句话,他怎么做我都支持他。只是让我们没想到的是,这计划一开始实施就完全失去了控制。其实凌涛的计划还是很周密的,他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李金娥的回答。如果李金娥承认跟他爸好,那就让她先把他爸的下落说出来,然后说清楚她的打算,比如是不是跟他爸结婚做他后妈。如果她没这打算,只是想跟瘸三那样不扯结婚证过一天算一天的话,就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如果她不承认跟他爸好的话,就更简单了,让她去跟凌涛他姥说清楚,跟他姥说清楚了,整个矿区人也就都清楚了,那样就不会有人误解他爸了,那他爸就可以回来了,而李金娥则还是有多远滚多远。我说李金娥要是不听你的呢?他一下愣住了。显然这一点他没想到——唉,毕竟他学习成绩在我们班里只是中下游,怎么说也赶不上我这个学习委员的——为了不至于尴尬,我急忙说,别管了,见机行事吧。凌涛急忙点点头说,对对对,见机行事见机行事。所以说对于一个十岁多点的孩子来说,凌涛的计划算是比较周密了,但谁承想李金娥不按套路出牌。她并没有立刻回答凌涛的问题,而是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走到她服装店中间的一片空地上,双手撩起点缀着白色花瓣的黑色连衣裙的裙边,轻轻地朝两个方向分别转了三圈,然后停下来,眯眯笑着望着凌涛,轻声细语地问,难道,我不配做你的后妈吗?那一刻,我跟凌涛都呆住了,我想我俩的感觉是一样的,那就是面前飘舞的不是李金娥——或者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美丽的花蝴蝶,通体纯黑点缀着白色亮点——这种蝴蝶据说只有热带雨林才有,难道她就是从遥远的热带雨林飞来,飞跃千山万水崇山峻岭,落在我们朝阳矿区的?

我比凌涛先回过神来,我用手臂捅了捅他的后背,小声说,她问你呢?我的话刚说完,只见凌涛纵身一跃,一下将李金娥扑倒在地,双手朝她胸上抓去……

从李金娥的四季美服装店跑出来后,我跟凌涛一口气跑到了凤凰河的河堤上,这其间至少有三里路吧,而且要穿过一片厂区、一大片玉米地、一座废弃的煤渣场,还有两层楼高的河堤。我俩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有出气的份儿了。热,累,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惊慌。凌涛的脸色特别难看,苍白无血色不说,脸上的肌肉几乎都拧到了一起,我知道也是因为惊慌作祟。

李金娥不会死吧?我问出了心里的忧虑。凌涛愣怔了一下说,怎么会呢?瘸三下手这么重都没把她打死,她不会轻易死掉的。我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他妈的热死老子了。凌涛边骂边把上衣从脖子上扯下来,仰面躺在草丛里,拼命地吐着气。就是,太热了,这天。我边说边朝矿区——确切地说是朝李金娥四季美服装店——方向望去。矿区被一层灰不灰黄不黄的气团裹挟着,应该是热浪和煤灰的共同作用形成的。不论是家属区还是市场街的街面上都空无一人,就连那些喜欢闲逛的猫猫狗狗都没了踪迹。这份平静让我暗暗松了口气。远处的煤井塔吊虽然还是有节奏地起伏着,但轰鸣声明显已经有气无力了,就像一个热蔫了的巨人。近处也不例外。就像这脚下的凤凰河,原本宽阔的河面几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水面上也氤氲着一层热气,仿佛沸腾了一般。我忍不住说道,这人下去的话估计会被煮熟了吧?凌涛没有理我——或者说他没有听到,阴郁的神情说明他还陷在之前的事情里。这也让我已经走开的思绪很快又折返回来,问他,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啊?你说的计划并不是这样的啊,该问的你没问,而且你还抓了她的奶子,对了,你为啥要抓她奶子啊?这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吗?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这怎么会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凌涛打断我的话,口气里和表情上都带着不耐烦。我顾不得理会他的不耐烦,疑惑地问他,那你为什么那样做?凌涛扭过头,眼神投向凤凰河对岸——或者更远的地方,说,她跳舞的时候,你感觉她像谁?跳舞?我皱了下眉头,很快明白过来,原来他把李金娥撩着裙子边转了三圈的动作看成跳舞了。点点头说,她是在跳舞,那样子像是一只黑蝴蝶,那种蝴蝶只有热带雨林才有,我从新华书店的书里看到过……不对,他再次打断我,眼神依旧望着远方说,她像我妈。我愣了一下,可不嘛!凌涛他妈活着的时候是我们煤矿歌舞团的台柱子,最擅长舞蹈,而且不论舞台上还是生活中,她都喜欢穿黑色的连衣裙,以至于矿区人在背后谈论她的时候都时常以“黑裙子”代指呢。今天李金娥也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看上去跟凌涛他妈的样子还真有几分相像呢。这下我明白了,凌涛是把李金娥当成了自己的妈妈,也就是说,凌涛是想妈妈了。想到这里我便开始心疼起他来,想着怎样才能安慰他呢。

这里我是不能待了!凌涛突然冒出一句。我有些没听明白他的话,便问道,你说啥?凌涛将身体歪躺在身下的青草地上,望着头顶密密麻麻的树冠长叹一口气说,这矿区还有啥意思,连只鸟儿都看不到了。他这话的意思我明白。原来这凤凰河堤的树林里有许许多多的鸟窝,里面住着喜鹊、灰老鸹、斑鸠、山雀、灰鸽,还有不少我们叫不上名来的鸟儿。麻雀、燕子这类不在树林里做窝的鸟儿也时常来此光临,在树杈之间飞来跳去,好不热闹,假期里这里就是我们的乐园。我们矿区孩子之间有个约定,那就是从不伤害这些鸟儿,而是与它们和睦相处。凌涛是我们这些孩子当中的“鸟专家”,他几乎能叫上所有鸟儿的名字,还能说出它们的生活习性。他对这些鸟儿也有明显的喜好厌恶,他最喜欢花喜鹊,说它不仅长得好看,而且叫得好听,它的声音能给人带来好运。它最不喜欢的是灰老鸹(就是乌鸦),说它不仅长得丑,还会给人带来霉运,它要是跑到谁家房顶上叫两声,这家里准会倒霉。他曾私下告诉我,他妈去世那几天,就有一只灰老鸹老是跑到他窗户跟前叫,赶都赶不走。不过这两年,随着矿区污染越来越严重,鸟儿都飞走了,树顶上的鸟窝都变得空空如也——据说里面盛满了煤灰,鸟叫声也成了奢侈品,这对他这个“鸟专家”无疑又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在听到他这一声叹息之后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只好陪着他叹了口气。

北京有多远啊?凌涛突然歪过头问我。我有些发蒙——北京有多远,他这话是啥意思?我想去北京,凌涛补充了一句——他知道我没听明白。这下我明白了。他爸不是去北京了吗,他是想去找他爸爸,他想他爸爸了。我妈说过,姥姥姥爷对他再好也比不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啊。但是我也实在不知道北京有多远啊,我也没去过,便摇了摇头。你不是学霸吗,这个也不知道。凌涛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凌涛这句话倒提醒了我,我眼前一亮,对他招招手说,我知道北京有多远,走。凌涛二话没说,“噌”地一下跳起来冲下河堤,比我动作还快。

我们一口气跑进我家里。我拿出地理课本,找到中国地图,用尺子量了一下从朝阳矿到北京的长度,然后用比例尺算了一下,很快就得出一个数字,482公里。凌涛冲我竖起大拇指说,真不愧是学霸。然后说,矿区运煤车每小时50公里,不到十个小时就能到北京。我急忙问,你真想去北京?凌涛点点头。我想了想说,运煤车可行不通,据我所知它根本到不了北京,我问过我爸,他说我们矿区的运煤车最远到济南。凌涛叹了口气说,总会有办法的。我了解他的性格,知道他绝不会说说就完事,就继续劝他,扒运煤车的话太危险了,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凌涛摇摇头说,危险我不怕。凌涛的表情里透着坚定,我心里却生出几分不舍,说,你舍得离开矿区吗?凌涛叹了口气,说,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是我必须这么做,我得去找我爸。听他这么说我就不打算再劝他了,点点头说,那好吧,不过你走了之后可别把我忘了啊。怎么会呢!你可是我的好哥们啊。凌涛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也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那天我俩的心情都不好,凌涛他姥姥找他回家的时候,他还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伤感哀怨,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第二天是周一,是那年暑假前的最后一个周一,我俩原本高高兴兴的,但一到学校就感覺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这种气氛主要是针对我和凌涛的,从他们看我们含义复杂的眼神来看,就好像我俩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再后来我发现他们并不是针对我俩,而是凌涛一个人。因为有几个好事的女生,一直躲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地小声议论着什么。而接下来班主任于翠华老师的话也证实了这一点。下课之后她把我叫到办公室的桌子跟前,把我往她身边拉了拉——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小声问我昨天是不是和凌涛一起去四季美服装店了?别的老师都压低了声音,现在他们的关注点转移到了我们这里。我点点头。于老师又问我,那……李金娥对……凌涛做啥了?我一时没听明白,反问道,什么……做啥?于老师叹了口气说,这种事也不好说出口,你回去吧。从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我一直蒙头蒙脑的。凌涛显然也发现了异常,最先过来问我于老师找我啥事。我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低声说,昨天的事,她也知道了。凌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知道就知道呗,也没啥大不了的。凌涛并没有问我于老师问了些啥,我暗暗松了口气。不过接下来直到放学时间,我都感觉心头压着个沉甸甸的东西,很不舒服。而凌涛也一直紧锁着眉头,看起来心情也很不好。

放学之后我跟凌涛一起往家走,路过市场街的时候,那里传出一阵激烈的吵闹声,而且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从各个方向往那边去。我正在纳闷,凌涛却说了声,是我姥的声音,然后拔腿就跑。我急忙跟了上去。人群都聚集在四季美服装店的门口,李金娥正披头散发地坐在门前的空地上,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凌涛姥姥正指着她破口大骂。从她有些嘶哑的声音和疲惫的神态看,这种咒骂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了。凌涛的舅舅和几个年轻人堵在服装店门口,无不双手叉腰一脸凶相。越过他们可以看到服装店里面一片狼藉。凌涛姥姥的咒骂虽然气势十足,其实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意思是李金娥不要脸的水平又高了一个档次,不仅勾引老的还勾引小的,竟然对一个十岁的孩子下手。一开始我没听明白,就转头问凌涛,你姥姥说的是你吗?她对你做过啥?凌涛没说话,转身就走,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大声说,孩子在这呢,让他对质。凌涛姥姥一听,三两步冲过来,把凌涛拖到李金娥跟前,大声命令道,快说这个贱货对你做啥了?快说出来让大伙听听。围观人群里传出不少附和之声。凌涛显然是被吓坏了,脸也变得煞白,眼睛里全是惊恐之色。这时候一直垂着头的李金娥抬起头来,看了凌涛一眼,嘴角突然扬起一丝笑意。凌涛姥姥的巴掌跟着就抽了上去,发出很大的声响,凌涛的身体——包括整个人群——都跟着抽动了一下。凌涛姥姥又咒骂了一句,然后催促凌涛,说吧,别怕,姥姥给你做主。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聚焦在凌涛身上,大家都屏住呼吸,希望能听到一个足以让现场气氛再次达到高潮的回答。而凌涛却突然大喊了一声,她什么也没做,你们不要冤枉她!然后甩开他姥姥的胳膊,像一头斗牛一样撞开人群,飞快地跑远了。

我是在凌涛姥姥呼天抢地的哭声中得知凌涛不见的。那天是暑假的第三天,我正在床上睡懒觉,从睡梦中被凌涛奶奶的哭声惊得直接坐了起来。这时候我妈冲进来问我,小涛去哪里了,你知道吧?我懵懵懂懂地摇摇头。这时候凌涛姥姥走过来,扶着门框抹着泪说,小木快告诉奶奶,小涛去哪里了?我这才反应过来是凌涛不见了,同时跳进我脑海的还有“北京”两个字,还好此时我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这两个字并没有从脑海跳进我嘴里。我怎么知道?我反问道。我妈的身体松垮下来,半是叹息半是辩解地说,是啊,小孩子怎么会知道?这么大的事。凌涛姥姥快速地收住哭声,丢下一句“我就是把矿区翻了天也要找到他”就转身离开了。

凌涛不见了,我早有预感。自从那天发生了凌涛姥姥一家大闹四季美服装店之后,凌涛的情绪便完全低落了。虽然那天他那句话已经给出了明确答案,但谣言还是以或明或暗的方式存在着,传播着。谣言根据凌涛那句话,大体分成了两种观点,这从我父母的反应中就能看出来。我爸爸认为凌涛说的没错,李金娥确实没对他做过什么过分的举动,不过是有人以讹传讹罢了。他的理论依据是,李金娥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其实跟大多数矿区男人一样一直坚持这个观点。他最后甚至还说了句,看得出李金娥对凌海洋是动了真感情的。他这句话则彻底激怒了我妈,她几乎跳着脚反驳道,李金娥还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什么人?整个朝阳矿都被她搅得乌烟瘴气的。你们这些男人就是看她长得俊——呸,俊个屁,一对狐狸眼!我妈将一口痰啐到地上,继续说,她现在是狐狸尾巴又露出一截,不光对老的下手,小的也不放过……别说这么难听,还是小孩子嘛。我爸不满地打断她。这一下倒提醒了我妈,她的注意力一下跳到我身上,问道,丁小木,那天你在场吧,你说那个狐狸精到底对凌涛做了啥?我原本在一旁写作业,并不打算加入他们的讨论,被我妈这么冷不丁地一问先是紧张了一下,旋即脱口而道,凌涛说得没错。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答案,虽然凌涛没对我说过,但我知道这也是他希望我的回答。作为铁哥们,我一定会替他保守秘密——所有的秘密。我妈气急败坏地瞪了我一眼,你就不学好吧,跟你爸一个鼻孔出气。我急忙扭过头假装思考起问题来。

凌涛的“消失”在矿区引起了不小的风浪,这主要归功于凌涛姥姥的“功劳”。她哭哭啼啼地找遍了矿区的每个角落,甚至包括所有的河沟、废井、下水道等等,当然也包括李金娥的四季美服装店。据说搜寻结束后她又指着李金娥的鼻子骂了半天,但李金娥一言未发,在凌涛姥姥跟前她就好像患上了失语症。有人建议她问问凌涛父亲,或许是去北京找他了。凌涛姥姥说给他打过电话,一直不接,人也联系不上。有人觉得问题严重,就建议她报警,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去矿区派出所把凌涛失踪的事告诉了所长刘文广。刘文广很重视,发动手下又把矿区搜寻了个底朝天,依然是一无所获。他又想办法联系凌涛他爸,最终联系上了,说凌涛就在他那里。矿区人这才松了口气。有人说刘文广是通过李金娥联系上的凌海洋,现在凌海洋只接李金娥的电话。也就是说他是故意不接凌涛他姥姥的电话的,这也可以证明他从心里已经切断了跟凌涛姥姥家的关系。而凌涛这一走他就在矿区更没牵挂了,估计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一听这话,凌涛他姥姥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双腿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咒骂凌涛他爷俩是对白眼狼。骂完了就又哭她死去的女儿,说她女儿的命太苦了,跟了这么个无情无义的东西,死了只能自己孤零零地留在矿区,还得她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娘去送纸钱。哭着哭着她自然又转到李金娥身上,心想要不是这个女人“发骚”,她跟凌涛父子也到不了这一步。于是便一骨碌爬起来,身上的灰土都顾不得拍,便直奔四季美服装店,指着里面咒骂了半天。里面依旧没有半点回应。凌涛姥姥骂累了,自觉没意思,便拍了拍一身灰土,转身朝家里走去。

都说随着凌涛姥姥的转身离开,凌涛父子的故事在矿区就彻底画上了句号。这些年也有不少人离开了矿区,他们就像是凤凰河堤上树林里、鸟窝里的鸟一样,一旦离开就再也不可能回來了。这让我极度悲伤。我一直以为,我会跟凌涛一起长大,一起上大学,去同一座城市工作。甚至像我俩曾经下的决心一样,考大学专门考那种学习防治煤矿污染的专业,等学完之后就回到朝阳矿区,帮助煤矿一边挖煤一边防治污染。不要让煤灰落进矿区的角角落落,更不要落进矿工们的肺里,这样矿工们就不会生病了,外面那些人也不会把矿区的人叫作“煤黑子”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随着凌涛的离开都化成了泡影。那个暑假,我身上的快乐就像换季的衣服一样被剥下来,丢掉了。我啥事也提不起兴致,经常一个人跑到凤凰河的树荫下,望着下面干涸的河床、远处乌黑的凤凰大桥,或者是树林上方空荡荡的鸟窝发呆。鸟窝里显得更加安静了,这无疑又增加了我的悲伤。不过时间久了,我还是听到了一些鸟叫声,也偶尔看到了一些鸟儿的影子。虽然只是一些麻雀或者乌鸦之类的生命力比较旺盛但并不受待见的鸟儿,但这也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或者说让我悲伤的情绪逐渐有了恢复。我想既然这些麻雀乌鸦又回来了,喜鹊也是早晚的事吧?我要把这件值得高兴的事告诉凌涛,可是他在哪里呢?直到有一天上午,一串鞭炮的突然炸响把我吸引到了市场街。

那是那年暑假即将结束的一天,也是那个夏天进入尾声的一天,鞭炮声骤然响起,矿区很多无所事事的好事之人便一起朝市场街跑去,有人边跑边喊“新四季美”开业了。其实我对此早有耳闻。就在凌涛姥姥最后一次大闹四季美服装店之后,李金娥便关掉了店铺,人也消失了一阵子。有人说她去北京找凌涛他爸双宿双飞去了,有人说她去别的城市开服装店去了。说她也是被伤了心,不会再回来了。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也就离开十天半月之后,李金娥又回来了。回来之后她就做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要让四季美服装店重新开业。只是不再是原来的位置,而是承包下了市场街正中心的二层小楼,把整座楼装修改造成了服装大卖场,规模跟原来的小服装店根本不可同日而语。而更惹人眼的是,里面的服装不仅数量多得惊人,而且样式时尚新颖,都是矿区人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款式。人们都说走进李金娥的服装大卖场——她举行了一段时间的试营业,不是眼花缭乱,而是目瞪口呆了。对此李金娥笑着解释说,她离开的这段时间就是去大城市考察了,她进的服装都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她以后要保证城里人穿啥矿区人就穿啥,实现矿区与大城市的接轨。人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时候人们又疑惑了,这个大卖场的投资一定很惊人吧?那李金娥的钱是哪里来的?她原来那个服装店即便赚点儿应该也没有太多吧?李金娥对此自然闭口不谈,而流言则很快给出了答案,说钱是凌海洋给的。还说凌海洋这两年在北京发了,他一开始在朋友的房地产公司打工,可他实在太聪明了,很快就摸清了套路出来单干,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如今的身家至少六位数了。六位数?!听者无不惊诧,毕竟一名矿工的工资一年下来也不过万把块钱而已。不过随之有人提出了疑问,凌海洋这么有钱,为啥不让李金娥把服装店开在北京?有人思想更进一层,说道,既然凌海洋这么有钱,干脆把李金娥养起来算了,还开啥服装店啊。对此,流言也给出了答案,说凌海洋和李金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对矿区有感情,从没有离开的打算,有人甚至听到凌海洋在酒桌上满怀深情地说,不论他走到哪里,他的根都在朝阳矿区。听者无不沉默了,有人甚至还悄悄地别过头去抹了一下眼角。而我也听到我妈在跟我爸讨论完这些流言之后平生第一次对李金娥发出赞叹,这女人,真好命!

我对这些流言甚至包括李金娥的四季美服装大卖场是完全没有兴趣的,我只关心凌涛一个人。在我看来,只要凌涛不回来,其他都是白扯,我的悲伤情绪也不会被完全治愈。在李金娥服装大卖场的开业鞭炮炸响之后,我之所以随着众人奔赴过去,完全是因为凌涛。我期望凌涛就像《西游记》里的天兵天将一样,突然降临在我面前,然后像过去一样,一脸笑容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走,玩去!或者,走,上学去!结果显然令我失望了。四季美服装大卖场前面人山人海,门前的台阶上铺着红地毯,并排站着一溜人,大部分是生面孔——据说都是市里的领导。围观者无不赞叹,这李金娥,真有能耐!有人则持不同意见,有能耐的是幕后人物凌海洋!我对这些争执毫无兴致,转身想离开,这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凌涛!他一脸笑容地朝我挥挥手,走,玩去!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撒腿就跑,而是一把抱住他,哽咽着说,你回来了啊?凌涛则摇摇头说,我一直没走啊,只是最近比较忙而已,一直跟着我妈搞服装呢。你妈?我疑惑起来。凌涛压低声音,就是李金娥啊,她跟我爸已经领结婚证了,回头办酒席,到时候大鱼大肉的让你吃个痛快。我高兴地拍拍他的肩说,那以后你可不要说你是没妈的孩子了。凌涛点点头。我又想起来个事,说,对了,有个事我要告诉你呢。这些天你不在,我自己一个人老往河堤上跑,我发现那里还有很多鸟呢,并不是像你说的连声鸟叫都听不到了。不信我现在带你去看看。凌涛摆摆手说,不用去看,我那说的都是气话。我知道,在我们朝阳矿区,哪天听不到鸟叫?

责任编辑  黄月梅

杨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清明》《时代文学》《延河》《山东文学》《延安文学》等发表小说60余万字,作品入选多个选本及山东省文学精品工程,曾获齐鲁文学作品奖等奖项,即将出版小说集《天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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