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红
故乡是一部老电影,村庄,老屋,土灶台,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多年以来,它们像一帧帧黑白的流动的镜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翻滚、绵延,挥之不去。
是的,炊烟。清晨或是傍晚的炊烟,从乡村的旷野上、从那些草屋低矮的烟囱里袅袅而出。像庄稼一样拔节,风筝一样升腾,薄雾一般萦绕,萦绕成模糊而又清晰的意象。我甚至看见了灶间被烟火呛得不停咳嗽的母亲,正红光满面地往灶膛里添柴、塞火,这场景,随着我年龄的渐长不仅没有淡去,反而越来越清晰。
对于从小在乡村里长大的孩子来说,炊烟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在那个用土灶台做饭的年代,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飘着一束束淡淡的轻烟,这里一处,那里一处,像是长在村庄上空的树木,构成了乡村独特的标志。缕缕炊烟里弥漫着家的味道,蓄满了爱和温情,更多的则是或浓或淡的乡愁。
轻烟氤氲的乡村里,是一排排青黑色的屋舍,人来人往,一片喧腾。门前屋后,篱笆围成的栅栏里鸡鸣犬吠;低矮的院落里树影摇曳,蝉声阵阵,拉长了一个个黎明和夜晚。菜园里是一畦一畦的菜蔬,瓜藤偎依着木架攀绕,枝叶间露出一根根细长调皮的脑袋。稻田里,风掀起一波波的绿浪,驻足和飞翔的白鹭像栀子花一样雪白。村口的稻床上,蘑菇状的草垛东一处西一处,那里收藏着孩子们捉迷藏的秘密,安放过童年的欢笑和忐忑,就连小老鼠和麻雀们也喜欢在那里凑着热闹——那时的我们啊,总与自然挨得那么近,那么亲切。我们是父母手中的风筝,无论飞到哪里,总会被父母扯着大嗓门的呼唤牵回身边。柴火烧的米饭格外的香,焦黄焦黄的锅巴,沾上母亲亲手熬制的辣椒糊,足以令人唇齿留香。
那年代,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是土灶台,灶台上架着铁锅,大锅煮饭,小锅炒菜。灶台下是灶膛,灶膛边上放着火钳和吹火筒。灶台正中间竖起的烟囱穿过屋顶上的青色的小瓦片,笔直地伸向蔚蓝的天空。那从一根根形状各异、高矮参差的烟囱里飘出的炊烟,鲜活了无数个沉寂的村庄。
清晨的村口传来哞哞声,主人把老牛从牛栏里牵到小河边,老牛呼哧呼哧地饱吃一顿水草,在水里打个滚、洗个澡,再牵到农田里,河滩一下子就恢复了安静。小小的池塘边,妇女们蹲在青色的麻石条上一边搓洗衣服,一边家长里短,水波一圈圈漾开,棒槌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在母亲的催促下,吃完早饭,背着书包,迎着晨光一蹦一跳地去上学。农家小院里,鸡鸭鹅们伸着小脑袋争抢食物,咯咯嘎嘎,一片欢腾。中午,村小学的铃声响了,村庄里的炊烟开始爬过屋顶,爬上树梢,向村口的方向蜿蜒张望,去迎接放学的孩童。
奶奶在菜园里摘好菜,去池塘边洗净后回来。不一会工夫,屋顶上就飘起了炊烟,令人馋涎的饭菜香四下弥漫。放学回家的孩子们放下书包,爬到草垛上对着田野里大声叫唤:“收工喽!吃饭喽!”父亲扛着犁、牵着老牛往村口走,母亲紧随其后。奶奶使唤着我们端菜、盛饭,待到父亲坐到桌上,一家人才围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吃饭了。是啊,炊烟升起的地方,总有亲人的等待。
冬天是庄稼人储备粮食和柴火的季节。颗粒归仓后,男人们结伴去大山里打柴。他们天蒙蒙亮就带上干粮、水壶、柴刀和麻绳,肩上披着毛巾,一程又一程走进深山。黄昏时又挑着柴回到村子,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到腊月。到了年关,杀年猪、打年糕、做豆腐、熬糖稀,干柴是必不可少的。妇女们也没闲着,她们忙完手头的针线活,安顿好孩子,扛着草筢、背着篮子上山了。那长满小树的山坡上,铺着的可都是松松软软的金黄色的松针呢!年关将至,我家的柴房里总是堆满了干柴、松针和茅草。母亲说:“这一屋子柴火,足够用一年了,雨雪天气,还担忧个啥!”
不论黎明还是黄昏,故乡的炊烟总给人无言的亲切和温暖,不论你走多远,那一缕炊烟都是灵魂中永远的诗行;不论你走多久,那一缕炊烟总让你忘不了回家的路——我们都是风筝,而炊烟就是筝绳。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自把父母接到小城以后,回老家的机会愈来愈少,家渐渐成了故乡。那个炊烟里古朴祥和的村落逐渐隐退,随着现代化生活用具的兴起,土灶台、火钳和吹火筒,还有那缕缕炊烟永远定格在记忆里,成为挥之不去的乡愁,在脑海里萦绕。
记忆里的村庄,耳边又传来母亲熟悉的呼唤:“小丫头,又疯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回家吃饭!”于是一路奔跑着回到灶旁,一家人围着小木桌,小猫小狗也跟着凑热闹,在桌底下窜来窜去,有时为了一块骨头就能相互厮打成一团,父亲一声吆喝,吓得猫狗躲得远远的,一场打闹就此化解。母亲将剩下的饭米粒捡到碗里,撒到后院,鸡鸭们就啪嗒啪嗒着小脚追赶而至,一片狂欢。动物都是有灵性的,猫啊狗啊,一看到严厉的父亲就夹着尾巴顺墙根溜走,鸡啊鸭啊,一看到温和的母亲就扇着翅膀屁颠屁颠地飞扑过来。
后来,父母跟着我们一道进了城。故土难离,前几年里,他们总要抽空回去,清扫老屋,还在门前屋后的空地上种些黄瓜、茄子、豌豆、玉米和山芋。返城时总要摘些菜蔬、瓜果等农产品,街坊邻居挨家送。母亲心细,生怕人家嫌弃,总是邊送边说:“别看这些农家菜长相不咋的,都是不打农药的,吃着放心。”母亲的勤劳质朴根植于草木乡村,又如乡村的炊烟一样飘到我居住的城市,影响着我们,也温暖了身边的人。
也许做儿女的都是自私的,为了节省回家探望的麻烦,我们硬是把父母从耕耘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分离出来,从住了一辈子的老宅里搬离出来,把他们安放进钢筋和混凝土构筑的森林里。农耕文明渐行渐远,可父辈那一代人对泥土的挚爱却更加刻骨铭心。老宅虽老,可那里承载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几多情感。角落里整齐堆放的农具,屋脚上的老井,栅栏里的家禽,小院里的果树,菜园里的蔬菜,农田里的稻子麦子,它们又承载了那一代人的几多记忆。
“一尺三寸婴,十又八载功。”父母将我们手把手养大,如今还要帮我们担负起带孩子的任务。养儿方知父母恩!只有为人父母,才知父母不易。
今年端午节,我陪伴年迈的双亲回了一趟老家,回到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庄。挽着双亲的手臂,踩着故乡的泥土,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不远处,谁家的炊烟又带着浓浓的草木香飘过来,耳边又响起儿时的嬉闹和母亲的呼唤,那么遥远,又都那么切近。
而今的炊烟、老屋和耕牛正从故乡渐渐逝去。那些日暮炊烟起的时光啊,儿时也好,梦里也罢,注定要伴着我的一生,或远或近,成为心头挥之不去的那一抹乡愁。
稻子熟了
岁已秋风,原野金黄。
吸饱了阳光的稻子,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越发刺眼。田野里,沉甸甸的稻穗,低下头颅,向着同一个方向以倾斜之势表达成熟。
看着满田金灿灿的稻谷,人们把心头的喜悦都洋溢在了脸上。收割前的日子里,人们总是满怀期待,包括田间地头的相遇,那是他们一年之中最幸福的时光。父亲总是先来到田间,蹲在稻禾边,用力捋下一把稻谷,放进嘴里,轻轻一嗑,咯嘣一声,稻谷裂开了,父亲吐出稻壳,满脸沉醉,像是嗅到了米饭的甜香。
秋风散去了盛夏的酷热。大清早,我就被母亲叫起来去割稻子。路边的杂树上各种果实挂满枝头,红的、黄的、紫的,随手一碰就掉进了嘴里,酸得皱眉,甜进心里……来到田头,我脱去鞋,光着脚,低头,弯腰,握着稻秆,用力一拉,咔嚓一声,稻子就在镰刀下一茬茬躺平。一个轮回下来,我就想直直身子,舒活舒活一下发酸的腰肢。刚歇下镰刀,就引起田间劳作的婶娘们的嘲笑:“小孩无腰,哪里来的酸胀?是不是又想偷个懒啊?”我想借机嘀嘀咕咕一番反驳,却被母亲的眼神给吓退了,于是弯下腰,继续低头往前赶。
割稻这活计母亲最拿手,速度快,效率高,像一头老黄牛,总是头都不抬来来回回,不一会儿就是一大茬。父亲是家里最壮的劳力,但在割稻上总是比不过母亲,哥哥不及姐姐,我最差。也许是在家里排行老小吧,我总是被他们迁就着。大家都面朝稻田,背朝天,来来回回,嚓嚓之声不绝于耳,累了,就在田埂上坐一会,喝口水。父亲取下草帽,掸掸衣袖,点燃一支烟,抽上几口。一块田割下来,母亲总是两手支撑着腰慢慢地挪步。我呢,离开了稻田,精气神一下子就上来了,回家的路上一蹦一跳的。这情形总是被哥哥逮着一顿训:“在田里割稻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神气!”
回到家里也只是稍微歇一会,父亲和哥哥把后院里的禾桶架到肩上,一前一后朝稻田走去。这时候,大姑爷、二姑爷、小伯伯都已经在田埂上等着了。禾桶四个角,父辈们每个角站一人,母亲和我们抱着大把大把的稻禾堆放在他们脚边,他们举起稻禾一下下砸向禾桶壁,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几次用力砸下来,稻穗和稻禾就分离了,黄灿灿的稻谷一点一点升高,像是闪烁的金子。几个回合下来,禾桶里的稻谷越积越多,渐渐地堆成堆。父辈们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衬衫紧紧贴着脊背,父亲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不停地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大家都想趁天黑之前把满田稻谷脱粒完。
母亲拿来麻袋,我帮忙拎起袋口,母亲捧起簸箕,一下一下把禾桶里的稻谷全部装入袋里,堆放在田间一角。接下来,姑爷在前面拉着禾桶扶手往前拖,父亲在后面使劲推,四人合力下,禾桶又向田中间挪移。天色渐晚,打稻声依然此起彼伏。这是丰收的回响,是劳动的赞歌,在田野上空回荡……
庄稼人都喜欢秋天。因为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更有盼头!每年家里一共收获两季稻谷,夏季收割的稻子储在粮仓,用作全家人一年的口粮。秋天的稻子全部拉到镇上粮站,一部分用于交公粮,一部分卖掉贴补家用。
后来,乡村的日子好了。村部给每个生产队配了一台大型收割机,从此我的父辈们终于脱离了用人工打稻的日子。再后来,随着村镇规划,老家农田被种粮大户和返乡创业者成片成片承包了。田野里,春天有播种机的鸣响,秋天有收割机的歡唱,它们共同奏响了新时代的乡村振兴歌谣。
父亲却是越来越念旧了。老家后院的角屋里还整齐摆放着那个年代种田用过的农具。每隔一段时间,父亲还会把它们一一请出来,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门前空场地上晒晒霉。随着机械化耕种方式的取代,家里的这些旧物件早已派不上用场,成了难得一见的“古董”。时光流逝,那些禾桶、扬叉、掀板、风车终将离我们远去,传统的农耕文明渐行渐远,成为记忆深处挥之不去的乡愁。
如今,父辈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可那些镰刀挥舞的岁月,却依然像一幕老电影,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脑海里来回放映,历久弥新。
我知道,正是那样的岁月,让我们懂得了生命的播种和收割——那是人的一生中最踏实和刻骨铭心的体验。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