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谋的时光

2022-04-29 20:51詹文格
安徽文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时光疾病

詹文格

如果说人生像一场天衣无缝的大戏,那么时光就是一次深思熟虑的预谋,在步步惊心的设计里,安插了内奸,潜伏了卧底,隐藏着老谋深算的双面间谍。

面对生命的意外遭逢,我们无法预测,人如过客,这一辈子究竟要经历多少危崖深壑,蹚过哪些激流险滩。穿越岁月风尘,回望来路,那些看似天意般偶然的事件,其实都是时光的精心预谋。望着统管生死的时空布局,不清楚前方设置了哪些沟坎,埋下了哪些伏笔,我们只能坦然面对所向披靡的时光利刃。

时光不老,岁月如流。光阴驯服了倔强的个体,在往复回旋的时空中,所有的肉身都验证了时光必胜的定律。在寸步不让,无坚不摧的时光面前,长生不老,生命永恒永远都是幻想,最终无不是众生拱手,万物臣服。除了神话,肉体凡胎的生命,没有谁能活在时间的法门之外。

人从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衰老,注定了死亡。而生死更像一场久远的盟约,借助时光的尺子,行使无所不能的神奇,它丈量生死,丈量古今,丈量不可预知的一切。面对流淌不息的生命,在随物赋形的标尺上,虽然留有绝密的暗语,设置了精准的刻度,但自己无法知道生死两端的确切距离。

有人说,人类是一种贪婪的视觉动物,而我的视野早已失却贪婪的底色。作为一名伤感主义者,对于匆忙的时光,总会萌生一种伤春悲秋的愁绪,就像朝生夕死的蜉蝣,从未见识过完整的日月。回想那些震撼人心的画面,如同失控的逆流,凭借记忆的提示,在脑海中不断回闪,不断重叠。

耄耋之年的父亲,他的衰老似乎就在一夜之间,睡时还是花红柳绿,醒来已是满身霜雪。八旬之前的父亲,极少生病,平时几乎没进过医院,给人的印象就像一株常青树,一棵不老松,一直枝叶茂盛,绿意盎然。然而当时光的车轮驶入高危地带,杖朝之年就成了生死界碑。在岁月的分水岭上,父亲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迅疾之势像一场酝酿已久的雪崩,前期毫无征兆,后期地动山摇。就这样,父亲的身心被一场无声“政变”彻底颠覆,从此,黑白颠倒,面目全非。

写在纸上的脑萎缩只是一个普通的医学名词,但是一旦附着于身体,就像开启了诡异的魔瓶。一群被时光喂养的蛀虫,像策反的尖兵,蚕食了老人气若游丝的尊严。由此引发的系列问题就如一次雷霆扫荡,以秋风落叶的速度,穿越老人的生命原野。

突变的身体多像断崖式降温的极端天气,萧瑟的风,带着一股凌厉的杀伐之气,让一个思维健全的大脑,退回懵懂无知的状态。一向天高云淡的头顶,转瞬间乌云翻滚,山雨欲来。回头看去,不见寸草,风过之处,一片荒漠。可怜的老人城池失守,一物不剩,如盗贼光顾,一生的存储洗劫一空。

衰老和疾病是双轨并行的车轮,日升月落,一刻不停,那种持续的力量将生命之舟推向前方,抵达最后必将抵达的终点。

对于父亲的疾病和衰老,我有过无数种预测和猜想。毋容置疑,人的老去终究要面对满脸皱纹、白发丛生、腰身佝偻、步履蹒跚、手指颤抖、瞽目无明。可是再丰富的想象,也预料不到如此的结局。

阿尔茨海默症,这个由德国精神病学家爱罗斯·阿尔茨海默于1901年最早报告首例患者,并因他而命名的疾病,已经历了百余年的历史。这种俗称老年痴呆症的疾病,至今没有研制出特效治疗的药物,也没有找到逆转疾病恶化的方法。全球每年新增病例高达九百多万,除了少量的缓解性治疗,基本上都是听天由命,束手无策的状态。

曾当过生产队会计、信用社会计,再到农行营业所专业会计的父亲,一生处事精明,为人磊落。在那个文盲遍地的年代,县中学毕业的父亲属于写算双全的乡村知识分子。按理说,勤于用脑的他,像机器一样不停运转,脑子应该不会突然锈蚀,可谁知他的衰老偏偏以失忆的方式出现。退行性脑病,使大脑皮层萎缩,大量的記忆神经元数目减少。在他眼里,已经没有亲人,没有仇人;没有喜悦,没有悲伤,世事淡远,记忆清零。作为儿子,无论我怎样努力挽留,从此,再也无法唤回曾经的父亲……

在以往的印象中,我一直认为癌细胞是人体最可怕的“恐怖分子”,它像个占山为王的恶魔,拦路剪径,下手凶狠,谋财害命。然而我从父亲身上,对疾病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不同的疾病,就如型号不同的收割机,以不同的方式收割生命。癌症是赤裸裸的敌人,它敢于摇旗呐喊,正面进攻。而老年痴呆症却是无声无息,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常言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没有明显症状的疾病总会让人措手不及。

花甲之年的父亲,他们以酒为盟,结拜了十位老庚。为作留念,每人一张结拜合影,装进了镜框。那些年,我每次回家看望父亲,总会站到厅堂的墙根下,仔细端详那张合影。一年一度的重阳节,十位老庚雷打不动,相约镇上,欢聚一堂,共进午餐。大家推心置腹,谈笑风生,一番热闹之后,各自散去。

日子波澜不惊地流逝,那张合影带着温润的表情,以岁月静好的神态,定格在墙上,平静地挂到了古稀之年。然而从古稀之年开始,如遇陡坡,突然有了变故。第一年,少了一位。那位老庚看上去身强体壮,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平时他总是担心卧床不起的老伴会走他前面,于是能准备的事情都做了准备,还请人把情真意切的祭文输进了电脑,以备急用。没想到自己却在某个深夜,突患脑溢血,家人还没来得及将他送到医院,老人就撒手人寰。

照片上十个人,前排五个,后排五个,他们清一色地穿着蓝色的中山装,一半以上戴着鸭舌帽,展示着他们那代人的标配。相似的经历孕育了相似的表情,他们按照月份大小排列次序,阵容显得非常合理和稳固。可是这种稳固只是一种暂时的假象,谁知最后完全打乱了顺序,最小的竟然走得最早。

十个相互倚靠的老人,如同十张多米诺骨牌,一旦松动,如山崩塌。不由让人想起唐朝王梵志的“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的绝句小诗。

一年一个,一年两个,最多的一年三个。面对胃口贪婪,满嘴獠牙的时光巨兽,十个老人就像十粒微尘,大都没有冲破八十岁的关隘。只有三位老庚暂时逃避了巨兽的追捕,以沧桑的面目从时光的牙缝中成功突围。一位中风偏瘫,另一位和我父亲一样,成为失忆老人。

有一天,端坐在轮椅上的两位老庚,在医院门口意外相逢。两个曾经相互牵挂的同年兄弟,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双眼空茫,互不相识,彼此遗忘。眼看着世界再度陷入陌生,大脑成了清空的账户,余额是零。只有护理的家人在回忆中感慨,他们曾经在门球场上紧张角逐,在太极演练中互为对手,在酒桌上谈天说地,斗酒助兴,酒后大言不惭地显摆风流往事……

如今,十位老庚,渐行渐远,虽然没听到相互道别,其实早已曲终人散。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告别与离去的方式有多种多样,唯有失忆这种最为悲凉,由于老人丧失对事物的基本认知和是非判断,在亲朋好友的言谈举止中,难以获得曾经的尊严和尊重。我看到别人不再向他问候,目光扫过,如视空气,不管多么重要的事项也无人向他告知。

进入至暗时刻的老人,无法决定自己的行动,更无法参与他人的事务,只剩下一副被时光掏空的皮囊,等待时光收割。想当年,身为家族长辈的父亲,红白喜事必定到场,族内要事坐等商量,可说处处见身影,事事不缺席。如今,无欲无求的父亲就像老宅中废弃的挂钟,成了一件过时的摆设,一种存在的虚无。没有企盼、没有悲喜、没有回应。

一脸空茫的父亲,眼神混沌,他理解不了人世的冷暖,看不懂喜怒的表情,更品味不出生活的酸甜苦辣。如此懵懂无知的老人,已无法应对复杂的人世。

敏感、多疑、直率、急躁,这些带着父亲气息的词语,如同受惊的小鸟,纷纷逃离。它们不再控制老人的身体,不再左右他的言行,天赋的个性,荡然无存。

父亲貌似“返老还童”的举动,并非向好的征兆,而是病情加重的表现。随之而来的是,不能正常进食,大小便失禁。都说在衰老与新生两个端点有截然不同的对待,父母照顾婴儿,多半是心情愉快,充满激情,在快乐中看到孩子一天天成长,极少会有像子女照顾失忆父母那样太厌烦而绝望。

婴儿在逐渐成长,每天都能看到希望,获得快乐。而面对症状逐日加重的老人,乱拉大小便,乱扔东西,瞎折腾。从开始的心急如焚,到沮丧无奈,再到烦躁懊恼,最后崩溃绝望。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使人忧心忡忡,暗自忧伤。回想这样的疾病有多么险恶,它无情地剥夺了一个人对世界的正常感知,让病人和家属颜面扫地。遇上狂躁老人,还会有强烈的破坏欲,除了半夜出走,还时不时从高楼扔物,摔盆砸碗,做出危险和不可理喻的事情。

一个家庭,只要出现一位这样的老人,从此就会不得安宁。这种疾病的危害远远大于癌症,不管是面对亲情友情还是爱情,病人都毫无回应,不再理会,无情地切断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原以为神奇的记忆会永生停驻,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可父亲的记忆如同洁白的飞鸟,像冬日里飘飞的雪花,轻盈坠地,转瞬即逝。面对这种无可奈何的疾病,只有亲人独自悲伤。我不能埋怨父亲,只能埋怨自己,为何不能早点发现他的病症;我埋怨医学,为何不能治愈这种疾病?!

起初,老人还能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状态中徘徊,无奈这病由轻及重,不可逆转,最后彻底消灭所有的记忆、认知和语言,直至生活不能自理。

想着父亲只是全国数百万渐进性失智老人中的一员,这个庞大的群体正在以每年三四十万人的速度递增。每一个病人都无法独立存在,他们的背后都连接着一个或大或小的家。为此,这样的痛苦和无奈并非哪一个人所独有,我相信在自己身边肯定有不少人也在负重前行,只是他们一直都在默默承受,从不声张……

父亲的症状不断加重,老人好像有意要折腾人,他选择在进食的时候进行大小便,几乎是毫无征兆,吃喝拉撒一次完成。老人面无表情,亲人一脸难堪,好像做错事的不是老人,而是自己。

这样的时日,感觉父亲跌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那里面阴风扑面,白骨成堆,我隐约听到身后鬼哭狼嚎。

面对无药可医的状况,我们一家老小竟然出现了一种反常举动,不再从如何控制,如何护理上想办法,而是以事后诸葛亮的姿态,假装病源专家,对父亲的病史进行360度无盲区的追溯寻查。

对于成因复杂的病症,连科班出身的专业人士也无从下手,而我们这些门外汉却无知无畏,异想天开,以推理加想象的方式做出简单的结论。比如继母,她站在亲密者的角度断言,认为父亲的失智诱因是我們五个子女平时购买保健品所致。比如钙粉、深海鱼油、辅酶Q10、螺旋藻、沙棘油胶囊、海狗胶囊……

这些保健品是公认的优质品牌,服用有益老人健康。可是一字不识的继母却偏偏表示怀疑,别人啥保健品也不吃,照样健健康康,父亲就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损害了脑子。面对继母振振有词的分析,我们哭笑不得,言下之意,子女们对父亲的疾病负有重要责任。

喋喋不休的继母终于说完了,轮到几位姐姐阐述观点了,她们对继母的行为进行了分析。比如浓汤厚味、大鱼大肉、重荤轻素、久坐不动。这些因素与老人的疾病肯定有密切关系,但她对姐姐的质疑不以为然。她用举例说明的方法,说谁谁谁也一样的生活,一样的吃喝,活到九十高龄也没见有痴呆……

因这事双方争来争去,不仅谁也没能说服谁,到最后反而变成了一种亲人的指责和推脱。事后回想,当时大家的举动确实可笑,就算找到了父亲发病的确凿原因,那又能怎样?难道可以攻克这个世界性的医学难题?在抵达终点的路上,谁又能逃脱时光的收割?不管哪种因素所致,对已经失智的父亲来说没有半点意义。端坐厅堂的父亲,对家人的争吵浑然不知,依然不悲不喜,不嗔不怒,一副活在人世之外的表情。

吃饭、穿衣、洗澡、如厕,这些看似轻而易举的事情,在失智者面前却难如登天。认知障碍,思维停摆,浑浑噩噩,无力回天。一个人从摇篮到坟墓,最后竟要经历这偏航一站,让人痛苦伤怀。

失智老人尽管还有正常人的生命体征,但其认知功能障碍导致综合能力损害,抽象思维和计算能力丧失、人格行为改变,似乎进入了生命终结的初始阶段。就像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描写的揪心画面:在一个得了失忆症的村落里,人们用诸多小纸条写了“牙膏”“门”“窗户”“开关”这些字样,把它们贴在每一个即将被遗忘的物件上。其实文字和纸条哪能唤醒失忆的大脑,那只是文学的想象和虚构。谁也没有想过,在这个村落里,就像前人丢失的脚印,无法寻找过往和记忆,那是因为时光已经收走了一切。

此时,我听到身后有轮椅在沙沙作响,回头一看,是一位中年男人推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我赶紧退让一旁,于是看到两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从身边匆匆而过。我跟在轮椅后面,听着粗重的呼吸和沙沙的响声,不由想起前几天读过的一首诗歌:坐在父亲对面/中间只隔一根拐棍/我问您知道我是谁吗/他说想不起来了/我说我是庆林呀/他说我儿子也叫庆林怎么这么巧呢/我说我就是您儿子庆林呀/他两手摩挲着拐棍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他说别骗我啦/我儿子很远很忙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呢/听了我的心猛然一疼/像被拐棍重重地戳了一下……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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