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欣悦 黄洁 王菡文 方维保
书写时代的方法
姚欣悦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许春樵笔下“江淮好人”的故事发生在轰然倒塌的国营庐阳无线电二厂和外资地产南湾公馆之上。作者对于这一空间变迁的捕捉并非巧合,改革开放以来,灰飞烟灭的国营工厂以及拔地而起的商业楼盘显然不只是偶发、罕见的新闻事件,而是构成了一系列等待被解码的事件,寄寓其中的是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这段历史转变的意义。试图以虚构走进历史的作家比比皆是,许春樵选择了一条幽微的路径,正如他在多处说到,他所关注的是人的精神、情感变迁史。那么,许春樵在《下一站不下》中是否真正做到以人为前景,以时代为背景的叙事任务呢?这同样也是读者阅读的一条路径。
《下一站不下》采用了故事套故事的叙事结构,第一层故事是作家“我”为写宋怀良的剧本四处采访的故事,第二层故事则是宋怀良本人的故事,也是小说的主体部分。宋怀良的故事开场是这样的:“1992年春天宋怀良走进这部小说的时候,是国营庐阳无线电二厂的一个小电工。”短短一句人物介绍准确交代了主人公的时空处境,但许春樵并不耽于勾画时代的大背景,立刻将小说引入由“灰蓝色工作服”“巷子”“铝制饭盒”“卤水猪大肠”组成的寻常生活中。可以说,在编年体例下叙说私人历史是许春樵发展故事最基本的叙事框架,因而我们可以看见主人公重要的人生节点都伴随着作者对于年份乃至钟表时间的确定,比如1994年春节前后,宋怀良和吴佩琳创立的怀琳公司人马扩充到60多号,又如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一个夜晚,吴佩琳陷入七年之痒婚姻危机的沉思,以及小说最后的上午九点二十七分,宋怀良遇害倒在血泊之中。尽管许春樵热衷于记录历史编纂学意义上的时间,但他显然不相信甚至可以说公然质疑历史进步主义在解释私人历史上的有效性。毕竟,我们如何判定从下岗工人到破产老板的转变是飞升,堕落,或者根本是如环线公交般回到原点?如此,许春樵成功地将读者的预期和视线由冷酷无情的物理时间转向了人心内部的绵延。
好人宋怀良的故事在婚姻和事业的双线中展开,这也是最为重要的叙事动力。在中国当代小说中,“事业+婚姻”可以称作是“革命+浪漫”创作公式的翻版,甚至连小说中随便提及的电视剧《潜伏》,也不离这一公式。且不论作者的主观意图,《潜伏》的确与《下一站不下》构成饶富趣味的互文,两个文本似乎都在提醒着观众婚姻与事业互为喻体的关系,而这一点恰恰使得许春樵笔下的事业、婚姻主题不落窠臼。读完宋怀良的故事,读者或许会与小说中局长有同样的困惑:说好写“商界精英”宋怀良,怎么最后写出的都是些“婆婆妈妈、男男女女的破事”?这看似是小说中剧作家老许或是作者许春樵的有意为之,但无意之中也道破天机,别有深意:写宋怀良的事业就是写他的婚姻,写他的婚姻就是写他的事业,私人和公共领域的生活构成好人故事的一体两面。两条如此纠缠的叙事线索提醒我们思考,改革开放后,诸如宋怀良这样白手起家的小城创业者是否能够独立承担起“现代企业家”的命名,他们的奋斗史是纯粹、单线、机械的“创业史”,还是复杂、多元、灵动的人的“成长史”?
关于第一个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宋怀良和吴佩琳创立的怀琳公司自始至终都算不上以专业人才、科学管理、规范程序和精准业务为特征的现代企业,而是“五百三十多个职工,百分之八十是下岗职工,五里井难兄难弟包括他们的子女,还有残疾人四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二十一个,打架、斗殴、拘留、坐牢的共十七个”,没有工程造价师、规划设计师的草台班子装修队。比起商业奇才,宋怀良更像是被时代抛弃的五里井街坊的救世主,他的事业推动力并非是积累资本的欲望,或是响应政策号召的政治觉悟,而是为了摆脱窃贼的污名,维护过往的、或深或浅、或远或近的人际关系,或是说为了在冷峻飞逝的时代中证明被撇下的人群的尊严。马歇尔·伯曼揭示现代开发者浮士德首次意识到自己的恶行是从摧毁无辜的老夫妇斐莱孟和鲍栖丝的家园开始的,伯曼的关注焦点显然在于现代性的化身浮士德,而许春樵书写时代的聚光灯牢牢打在了这片家园之上。然而,这份影影绰绰的怀旧滤镜是否能够拯救怀琳公司破产后大批失业街坊的生活,这是另一个故事。
在宋怀良拼尽全力维系的众多关系中,最为重要的当然是他与吴佩琳的婚姻,这也是反映人物精神、情感变迁的主场。如果说宋怀良的创业史多少仍隐藏着时过境迁的现代性逻辑,吴佩琳的精神史似乎开创出一片与世隔绝、停滞不前的叙事空间,这一女性私语的空间多少与小说的整体叙事有所割裂,无论是“老许”还是许春樵似乎都无法摸索出吴佩琳的情感微变。从新婚之夜到多次婚姻危机之后的和解,萦绕吴佩琳心上的除了对宋怀良时常让人费解的爱,还有她对其他女人的警惕,甚至在宋怀良还在卖坟墓的时候,吴佩琳就一语成谶,问道:“你开公司当上领导,会不会像我爸一样勾引女人?”吴佩琳身陷基拉尔的欲望三角,一刻不得抽身。反复出现的欲望三角加强了人物的情感浓度,从而凸显了人物形象,但是我们不禁要问,这便是吴佩琳的终点了吗?
最后,叙述者“老许”的好人剧本被宣判失败,而这失败无异于表明反叛的成功。“老许”背离了写作与时代共进步的好人的任务,呈交的是 “好人过不上好日子”的故事。同样,许春樵也以一种背离宏大叙事的姿态把握住时代浪潮中具体的人。
爱情旋涡中的重生
黄洁 合肥师范学院教师
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个有关于信任和忠诚的爱情故事,直到文末才发现不仅于此,读到最后,悲伤的情绪不断蔓延,这种悲伤比背叛带来的伤害更为刺痛和空洞,或许是一种崇高感所致。我甚至有点难以接受这个结局,我预想的比较老套——宋怀良在逆境中直面了自己的内心,吴佩琳依然是他不可替代的结发妻子。
在宋怀良一穷二白的时候,吴佩琳是一个潇洒的自由女性,她勇敢果断,甚至有一点愤青味儿。她与父亲断绝父女关系,只为嫁给她认为最有安全感的无产阶级宋怀良,为了他,可以住在贫民窟,过着远不如原生家庭的最底层生活,但她乐在其中的姿态又是那么的动人。读到这里,我想象不到发达以后的宋怀良会用何种独特的方式来感恩吴佩琳的奋不顾身。在宋怀良事业刚刚有所起色的时候,也是吴佩琳安全感缺失的开始。从“小人得志”開始,宋怀良也逐渐陷入了被怀疑的旋涡中。起初,不论是宋怀良要买房还是原谅了耿双河嫖娼,吴佩琳激进的言论和不容反对的要求,宋怀良都选择了万事均以吴佩琳为中心,她想如何便如何。或许这也是宋怀良一直被众多女性青睐的原因。此时,吴佩琳依旧是那个是非分明的正直女性,只不过这份正直里缺少了宋怀良所需要的理解和信任。在吴佩琳的原生家庭里,父亲吴镇海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母亲家庭优越,而父亲是农民的儿子,父亲当上厂长后背叛了母亲,这是吴佩琳心中无法抹平的伤痛。所以她惧怕宋怀良事业有成,在宋怀良全心全意想要给她优越生活的同时,她心中充满疑虑,甚至怨恨,仿佛最底层的宋怀良才是他们爱情的最大保障。
故事越发展,吴佩琳在我心里与自由独立女性就越走越远,宋怀良事业的蒸蒸日上就像一条麻绳将她束缚得越来越紧,直至无法脱身。在“男人有钱就变坏”的思维掌控下,她所有的关注点都在监控宋怀良是否会背叛她。她害怕极了,甚至到了疯狂的程度。她不断干涉公司的用人,每进一个新人,她便评论一番,并用极度刻薄的语言试图让宋怀良厌恶他们。就算是最好的姐妹张月秀,她也未曾放下一丝戒备。整个小说中,宋怀良还有一个知己就是他的老丈人吴镇海。当吴佩琳和宋怀良有激烈冲突、歇斯底里闹离婚时,吴镇海始终冷静地说着“再看看,或许有什么误会”。在没有人相信宋怀良在众多诱惑中能为吴佩琳守身二十多年的时候,只有张月秀和吴镇海无条件相信他是无辜的。张月秀曾是他的绯闻对象,她有意无意的试探都足以让她相信宋怀良的为人。吴镇海与宋怀良相似的经历也让他多了一份理解与信任。可偏偏,吴佩琳与他为敌。
宋怀良是一个好人,对得起“江淮好人”的称号。他解决了五里井街坊的就业问题,老弱病残都分配到了岗位。公司上下无论谁犯了错误,他都保持包容的心态,无论谁遇到了难题,他都倾力相助。也正是“烂好人”给他带来不少难以在吴佩琳面前解释的矛盾。他想用善意的谎言不让吴佩琳受到伤害,但每一次的败露都挑战了吴佩琳信任他的底线。在混沌不堪的世界里,正直没有了容身之地。宋怀良将前女友汪晓娅从“红蜻蜓”赎身并且给了4万元让她做生意,万万没想到的是汪晓娅不仅不怀感恩之情,还添油加醋将事情告知了吴佩琳。吴佩琳发了疯般辱骂宋怀良,无论如何解释,吴佩琳只觉得宋怀良已经学会了游刃有余地撒谎。事实不能胜于雄辩。不管解开误会有多难,宋怀良依旧选择向弱势群体不计回报地伸出援助之手。他是一个好人,但他也是一个为了大爱放弃小爱的人。他与吴佩琳婚姻的失败又何尝不是这每一件事情所分化的呢?在他不断与艾叶汇报离婚进展时,我甚至厌恶起了这个人,我想骂他忘恩负义,可是转念一想,他活得又谈何容易呢?明明为了吴佩琳而奋斗,明明独善其身,脏水还是被最亲的人泼了一身。与其说宋怀良出轨了艾叶,不如说他始终爱的都是曾经的吴佩琳。他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获得吴佩琳的理解与信任,在得不到正向反馈中他越发刻薄,不论是爱情还是感激之情都烟消云散。艾叶就像吴佩琳镜子的反面,艾叶越是通情达理,吴佩琳就越是胡搅蛮缠。他所有的憋屈都在艾叶那里得到了释放。
我很想为吴佩琳发声,我很想坚定地一直做吴佩琳的支持者。她本是一个洒脱女子,只不过因为爱情丢失了自我。我也曾反感她的过度敏感和肆意妄为。可是她又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女子啊。她不同意离婚,看似刁蛮,实则担心艾叶的追求者再次施暴,她担心在女儿心里父亲不够高大。当吴佩琳确定宋怀良爱上艾叶的时候,她亦是收起以往的任性刻薄成全他俩。在她得知公司纷纷倒闭后,她不计前嫌地要确定艾叶不会离开宋怀良,她才会离婚,因为宋怀良要有一个人陪他渡过难关。生病之后,她多次劝说宋怀良尽快办理离婚手续,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艾叶就是曾经的她。她没能给到宋怀良的信任与关怀,她希望艾叶替她完成。她是自私的也是无私的。她胡搅蛮缠,但她也有为了宋怀良与世界为敌的勇气和决心。如果,她没有原生家庭带给她的阴影;如果,她没有奋不顾身下嫁给当时一无所有的宋怀良;如果,宋怀良没有发达,她还是那个洒脱并且善解人意的女孩吧。可是,没有如果,她还是丢失了从前的自己。
结局让人意外,更让人痛心。艾叶真的做到了她常说的“麦克拉伦说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爱情是无法兑现的,没什么了不起的”!艾叶知道吴佩琳生病了,宋怀良一定不会离婚。这份信任和坚定,吴佩琳从没有给过宋怀良。艾叶体面地退出,她依旧还是那个潇洒的女子。当宋怀良得知自己的肝不符合移植条件,被小偷刺杀不过是一个完美的借口。他的离去,有愧疚、有无奈。他用生命告诉吴佩琳他还是以前的宋怀良,未曾改变。他会一直陪着她。我们没有看到宋怀良留给吴佩琳的信,但是我们好像也特别清楚信里的内容。吴佩琳在电话里被采访时激动地说:“宋怀良是烈士,是江淮好人,难道你还有什么怀疑的,他是被歹徒捅死的,不是自己把自己捅死的。”她理解了宋怀良,她不能容忍任何人对宋怀良有质疑,她在忏悔,她在赎罪。宋怀良的移情别恋我更愿意理解为是对曾经的吴佩琳的执着与怀念,不是不爱了,而是在不被理解的旋涡中爱不动了。我难过的是吴佩琳被误诊,而宋怀良不在了,曾经在雪地里他们渴望牵手到白头,可如今,他们不能如愿了。好像任何一个其他的结局都对不起这段曲折而艰难的爱情,只有遗憾才能让这份感情更为崇高。
相互理解、相互信任难能可贵。如果吴佩琳和艾叶一样一直潇洒,自始至终地善解人意;如果宋怀良没有成为庐阳叱咤风云的人物,给足了吴佩琳需要的安全感,或许他们仍是这世上令人艳羡的模范夫妻。下一站没能下去,其实,也不想下去。
下一站的爱情会不会还是如此遗憾?
王菡文 马来西亚理科大学文学与影视专业博士生
许春樵的长篇小说《下一站不下》的主体部分是一场婚姻悲剧。小说的女主人公吴佩琳不顾家长坚决反对,选择与处于不同社会地位与经济条件的宋怀良结婚,实现了情感选择的自由。但是,当他们组成家庭,并且事业走向正轨的时候,却发生了婚姻危机。他与她从一对如胶似漆的爱人,最后变成了形同陌路的仇人。如同许春樵的其他小说一样,这部小说有着对爱情婚姻的形而上的思考。
主人公宋怀良与吴佩琳都属于婚姻依赖症患者,《下一站不下》写的就是两个相爱的人为了维护爱而相互折磨的故事。
宋怀良的精神世界只有一个支点,即为吴佩琳而活,而不是一个精神自足的“我”。刚结婚,在五里井破败的棚户屋里,“宋怀良沿着自己的情绪继续抹着眼泪说:‘佩琳,我发誓,这辈子我为你活,为你死!”宋怀良从不曾想过改变“为吴佩琳而活”的誓言,这就使他永远无法摆脱爱情婚姻关系,而实现精神上的独立自主。别看宋怀良的生活中不断出现其他女人,但是,只要没有吴佩琳,他就会瞬间失魂落魄。
吴佩琳似乎从一开始就比较有主见,也非常的獨立。她在众多的男性追求者之外,选择了其貌不扬一贫如洗的宋怀良。也在宋怀良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选择退出宋怀良的生活圈,全身心投入家庭生活。她试图充实自己的精神世界,但她读了三遍《红楼梦》,看了两遍《复活》,还是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在一种本能的驱使之下,派闺蜜张月秀监视宋怀良,但随即这种监视又出卖了她。她也是一个爱情依赖症患者。她对爱情和婚姻,同样怀着理想主义的情怀,而且下决心不允许它有丝毫的玷污。但是,她越是努力,她的爱情就越是陷入时时刻刻被玷污的危机之中。在欲望横流的社会中,纯粹的爱情就是水中月、镜中花。但吴佩琳愿意为了这“水中月”和“镜中花”竭尽全力。
爱人间的相互猜忌是作家讲述故事的一种手段,一场遗憾的爱情体现了一种婚姻和人生的哲理。
小说中宋怀良与吴佩琳都没有成为精神自足的“我”,故只能依赖家庭共生关系去维持婚姻。共生关系中的容忍与信任,既是婚姻的,也是爱情的。宋怀良与吴佩琳在婚姻中最初的相互信任,建立在吴佩琳自以为的两人价值观一致的基础之上。但成长的环境及受教育情况的差异,暗暗潜伏着道德观、价值观上的差异。这表现为一次次的观念冲突和无数次的感情和信任危机。第一次出现观念冲突是当吴佩琳得知耿双河嫖娼,要求宋怀良开除耿双河时,宋怀良拒绝了,他坚持唯才是举,不选道德模范。接着是两人关于公司接装修工作的争论,宋怀良坚持的观点是从公司实际出发,“我现在是干事业,不是开杂货店。小市民眼光,小农意识,都是干大事业的绊脚石”。而吴佩琳则认为无论做人还是做事业,都要有高尚的道德情操。由此可以发现,在社会道德领域,两人的价值观念差别巨大,婚姻中的容忍不断受到来自社会生活的种种挑战,最终突破极限,爱情婚姻关系破裂。道德及价值观念上的冲突使得共生关系缺乏牢固的精神支撑,情感危机则使婚姻中的信任与包容受到致命威胁,在一次次击打中走向破灭。面对一个个出现在他们婚姻中的女性,无论是给予关爱和精神寄托的张月秀,还是曾经有过感情而现在只有同情的前女友汪晓娅,抑或是渴望追寻自由自在生活的艾叶,都为宋怀良与吴佩琳的婚姻挂上了重重枷锁,解不开,理更乱。一边是精神上饱受折磨,渴望自由的宋怀良,一边是敏感而不断挣扎的吴佩琳,两人都无力面对。一次次的冲击,使得他们的婚姻如濒临倒塌的古塔一般摇摇欲坠。
作家给了我们一场遗憾的爱情和一场让人死去活来的婚姻,而正是通过这场令人遗憾的爱情,击破了爱情的乌托邦主义。
许春樵利用一场爱情书写了自由与责任之间的关系,表现了人类孤独的本质,表现了一种遗憾的美。
爱情一定是理想的,而婚姻也一定是现实的。宋怀良无意之中获得了理想的愛情,但是,当他陷入婚姻关系的时候,他就必须面对现实。在婚姻关系中,自由与责任相互制约。陷入婚姻围城的宋怀良,遭遇了能够搭救他的自由的艾叶。自由自在的艾叶无论在生活上、工作中都不受任何人制约,随心所欲。这个新生代女孩随性的爱情姿态、洒脱的人生态度,深深地影响了宋怀良。他对妻子的闺蜜张月秀说: “你们女人动不动就扯爱情,没意思。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不是因为爱情,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活得轻松自由,感觉到了跟抽烟喝酒一样麻利。……艾叶从没逼我离婚,从不要求我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只要不杀人放火,我怎么做都行。”这是陷入自由妄想的宋怀良的真心话。但自由与责任当然不可能达成完美的妥协,如果达成了就是浪漫主义,许春樵当然是现实主义的,他以艾叶的他恋,宣告了宋怀良所有艳遇的失败,让他变成了一个爱情的失败者,一个人生的孤独者。马尔克斯说:“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就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宋怀良最后从高台上坠下,其实就是这种孤独本质的最好的证明。
许春樵的《下一站不下》利用这一桩相爱却不能白头的婚姻事件,在个体自由与社会责任之间制造张力,充分表现了爱情婚姻的本质。本来如此美满的爱情,却以遗憾收场。许春樵的“下一站爱情”也许依然如此,就好比断臂的维纳斯,残缺才是最美的。爱情之所以绚烂,就是因为有痛苦,而之所以有痛苦,就因为它是爱情。爱情没有下一站,所以也就不存在“下”还是“不下”的问题。人生,也大抵如此。
爱情是历史的肉身,或风俗伦理史诗
方维保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许春樵的长篇小说《下一站不下》写了一对下岗工人夫妻的爱情纠缠和创业过程。时间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国企改革工人下岗开始,一直延伸到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整个时长大约三十年。许春樵以往的小说大多书写大时代中个体的道德追求。个体道德的自我完善写得多,时代的背景比较模糊。而这部《下一站不下》则有所不同。许春樵将主人公宋怀良和吴佩琳的爱情纠缠,紧贴着三十年的历史演变和道德律动来写,将历史和爱情糅合成为一体。
宋怀良和吴佩琳的爱情,发生在国企改革工人下岗的大背景之下。吴佩琳也许最初根本就没有看上宋怀良,是她的父亲国企厂长的无能,才导致了工人的下岗和宋怀良们的受难。她拒绝门当户对官员之子的追求,拒绝跑出租的暴发户的死缠烂打,拒绝去上大学,一头扎进父亲病死生活窘困的宋怀良的怀抱,甘当贫民区五里井槐树巷的小媳妇,这显然不仅是爱情,而是有着替父赎罪之意。许春樵通过宋怀良和吴佩琳的热恋,写出了国企改革给天之骄子的国企工人的生活和精神所造成的巨大冲击。在宋怀良的奋斗阶段,许春樵通过吴佩琳和宋怀良一起到乡村游走剧团打工,帮助宋怀良创办装修公司,以及在装修公司发展壮大过程中的种种飞来之喜,比如买墓地中利用岳父的关系,比如电视台将宋怀良包装为带领工人自谋生路的好人,凡此种种,都活灵活现地再现了那个时代。在宋怀良骤然成功以后,为了表现那个时代的道德混乱,许春樵为宋怀良设计了种种诱惑,诸如老板和女秘书的故事,洗浴中心的艳遇,农民工进城以后的背弃妻子(或丈夫)的偷情纠缠,等等。不仅如此,作为一种时代道德伦理现状在心灵上的投射,许春樵着力从爱情的角度写了妻子吴佩琳的看似大度的功成身退,写了她对宋怀良的不放心,安插闺蜜张月秀监视丈夫,后来又怀疑丈夫与闺蜜发生私情等等。在宋怀良与吴佩琳的监视与反监视的纠缠中,看似只不过是一对夫妻之间的爱情纠葛,甚至可以看作是他们相爱的有趣的游戏,实际上,在吴佩琳的每一次赌气或耍小聪明的女人心机中,我们都看到了那个时代的道德恐慌感。正是普遍存在的暴发户们的道德沦落,使得对爱情坚信不疑的吴佩琳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和不安全感。《下一站不下》的时间叙事,看上去完全可以说是不露痕迹的。许春樵通过卖墓地、乡村游走剧团和工人下岗,点出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代风貌;然后,通过装修公司的成功,通讯工具的更新,以及城市中农民工的性焦虑,又将时间向前推进了一步;然后又通过怀琳装修公司的扩张,网络游戏的出现,将时代一下子推进到了二十一世纪。而官员腐败和反腐败的出现,又将时代抵近我们的当下。许春樵所利用的所有时代符号中,最鲜明的还是艾叶。这个既有专业素质而又狂放不羁的女孩子的从天而降,标志着二十一世纪的孩子已经长大,她们的处世态度和爱情观,都与吴佩琳那个时代完全不同。在她的反衬之下,吴佩琳、宋怀良、张月秀,都已经老了。可以说,宋怀良与艾叶的恋情,完全是一场忘年恋。宋怀良遭遇艾叶,用一句俗话来说,就是“老房子失火——没得救了”。从宋怀良的角度来说,这个艾叶就是来拯救他的贝尔特里丝(但丁《神曲》),但从吴佩琳的角度来说,这个艾叶显然就是她与宋怀良的爱情的送葬使者。尽管许春樵一直庇护着宋怀良的道德人格,每一次都及时中止他在婚姻之外的情感,但艾叶的抽身离去,还是将宋怀良和他的爱情婚姻,送入了历史的深处。
爱情是历史的肉身。在《下一站不下》中,许春樵罕见地将爱情和最近三十年的中国历史书写得如此如胶似漆,饱满真切。爱情正因为有了痛苦的纠缠,才显示了它的理想主义本质;历史正因为有了爱情上的道德冲突,才有了肉体一般的温度和人类气息。许春樵借助爱情的纠缠和苦痛,写出了最近三十年中国历史中的道德裂变和情感痛楚。历史和爱情之间的互文隐喻,在这部小说中是如此的自洽,宛若水与乳的交融。成长的年轮在不间断地滚动。宋怀良和吴佩琳的理想主义爱情,生死纠缠,没有下一站;而历史也同样奔腾而来,呼啸而去,一旦上车,也就永远没有下车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长篇小说《下一站不下》就是一部血肉丰满且大气磅礴的当代风俗伦理史诗。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