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邱立新,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文章见于《芳草》《椰城》《读者》《散文选刊》《小小说选刊》《中国民族报》《中国教师报》《天津日报》《羊城晚报》等报刊。
夏天的夜晚,船房村村主任段常山怎么也睡不着觉了,连日来泥里走水里奔的,让他这土坷垃里长出来的东北汉子也有些吃不消。累时,他特想一头栽到炕上,好好睡一觉,睡他个日上三竿,太阳钻被窝。这真躺炕头上了,又翻来覆去,就是不困。老婆秀英把炕烧得热乎乎的,说让他烙烙腰,可贱骨头不是,反倒一点儿睡意没有了,身子躺河面上似的,大水汤汤,晃晃悠悠的。唉,心里搁着事儿,咋能睡安生呢。
后半夜,几通闷雷响过,天又漏了,把爆豆样的雨点子倾泻下来,哗哗哗响个不停,把玻璃窗户也敲得滴滴答答,也许是太累了,不知啥时候,段常山竟随着雨点的节奏,睡着了。
都说昭苏台河岸的鸡叫得早,可要论早,谁有那河水起得早呢,它日夜奔腾着,没有停歇的时候。
天刚露出麻亮边,二组组长大发的电话就吵醒了段长山:“主任,我们这儿河水噌噌往上涨,怕是要溃坝啊!”
“啥,要溃坝?”段常山的眼皮一下子支了起来,他怕吵醒西屋的闺女明月,没敢开灯,借着灰亮光,摩挲着找到放在炕梢的短袖和雨衣穿上,蹬上农田靴就往出走。
秀英也被搅和醒了,轻手轻脚到外屋碗架柜里,翻出了两个凉馒头,又从柜顶买菜攒下的塑料袋里,挑出一个白色干净些的,装上馒头推门追段常山,可密麻麻的雨点子里,只看见他男人摩托车的后灯光,忽闪忽闪地离家越来越远。
段常山是昨儿晚上回家来的,这段他一直没着家,今年雨季一来,当村主任的他就不敢怠慢,走到哪屯就在哪屯歇脚,要不就去村部值班。
這些年,上游河岸被多种几棵苗的人刨得面目狰狞,一到连雨天,河水就脱缰马驹子似的往下冲,段常山他们下游船房村各屯就遭灾。
今年雨季一来,他一直在河沿儿忙抗洪。但今年跟往年相比,形势严峻不少,天像爱哭的孩子似的,自打进了七月,连天连夜地下,河也像不玩死人不甘心似的,把河滩地、柳毛地全淹了,水漫过第一道坝后,又冲向了第二道坝。昨晚,要不是明月的老师来家家访,他说啥也不能回家。
到了船房二组马沟屯那儿,段常山见河水浪团一样上下翻滚,一浪一浪地啃着河堤,大发穿着雨衣,正领着几个人挨家挨户动员转移,他的雨衣帽,不知什么时候刮了个口子,口上的雨布呼嗒呼嗒摆着,像小旗似的。
有不少村民推着车,往高岗子那头转移,车上雨布苫着的,都是电视、被褥啥的。段常山跑过去截住大发,跟他交代了几句后,就直奔二组的费五奶家。
费五奶今年九十岁了,正坐炕上翻她的衣服包。“常山哪,涨水了,你五爹兴许回来呢,你看我是穿这件蓝褂子,还是穿这件红的。”五奶说着,拿出两件衣服往身上比量,段常山把一个蓝花布包拿过来,说:“哪一件都挺好看的,就穿这件红的吧,看着新鲜。”然后把另外几件衣服收进包里,又从衣柜的最底下,掏出一个小绣花包,那里面装着五奶的全部积蓄和军烈属证书,他小心地把他们放到一件衣服的夹层里,再把包重新系紧,拿上个茶缸和五奶常吃的药,一同放进一个化肥袋子里,把声音放缓和说:“我先背您去村部吧,现在人手缺,等到下午,再找人送您去我家住。”
“常山哪,你五爹能找到村部吗?”五奶干瘪的嘴唇翕动着。
“找得到,五爹他哪里找不到呢,他是咱这块地儿的人。”段常山说完,给五奶穿上雨衣,擦去她眼角的浊泪,背起来出了门。
一出门,他发觉雨点子比先前还大,就赶紧腾出只手,把五奶的雨衣帽拉紧。关上院门出了院。身后,那五奶家挂着“光荣军烈属”牌子的门,在沙啦啦的雨声里,静静地望着他们离开。
其实,船房村人已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壮阔的洪水了,这么大的水,二十年前也有过一次。
二十年前,也是船房村昭苏台河涨水,那时,村主任是费五爹,昭苏台河上的桥,是原木檩子搭的木桥。河涨水的那天下午,正赶上村里孩子们放学,他们一个一个排队过桥,落到最后过桥的是个女孩,女孩子瞅着大水在原木下翻腾着往上涌,心发慌起来,两只脚不敢迈步,前边的男孩就拽着她的手,慢慢往前移。忽然,一个汹涌大浪打来,水花飞溅,女孩吓得惊叫,身子闪了两闪,男孩用力拽了她一下,把她稳住了,可自己却没站稳,一下子掉进河里。站在岸边的孩子们吓得大呼“救人”,正赶上五爹指挥村民往堤上码沙袋子,见男孩在水涡里扑腾着两只手,他二话没说,甩掉身上衣服,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五爹自小在河岸长大,水边生活了一辈子,救过的人也不少,是远近有名的弄水人。大家都替男孩高兴,孩子有救了。可那天,五爹把男孩子推上岸后,又一个漩涡浪冲过来,水性好的五爹竟没进漩涡里,再也没上来。几个闻讯赶来的年轻人穿救生衣跳河里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
后来有人说,五爹水性好是年轻时,他年岁大了后,人一着凉腿就抽筋,那天五爹可能是因腿抽筋,才被大水吞没的。一天以后,大伙儿在下游找到了五爹的遗体,果然,他的右腿勾屈着。
五爹五奶只有一个儿子,早些年老山战役时,他们的儿子在部队里牺牲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时五奶悲伤得心都碎了,往后余生,本该是老两口相互照应着过,哪承想,五爹提前找儿子去了,把五奶一个人扔下了。
五奶说:“你五爹心太狠,心太狠哪。”常常说着说着就哭,哭得肝肠寸断,没人劝得好。这样伤心哭了几天后,五奶气滞血瘀,心神失养,人就得了时好时坏的精神病。每年夏天河一涨水,她就紧张,一紧张就犯魔怔病,常恍惚着一个人往河沿儿去。人家问她干啥去,她说:“去看看你五爹,看他回来没。”凄凄惨惨的样子,看得人眼发酸,心发毛。大家都知道,人老了,孤单,五奶这病是落下了。所以,遇到天寒地冻恶劣天气,或者河涨水有危险时,段常山第一个想到的是五奶,他怕她往河道去,怕出啥岔子。
有时他是派村里的底实人去照应,有时他不放心别人,自己亲自去。比如,现在,这么大的水灾,这么多户转移,正是忙乱的时候,他不放心别人,他要亲自把五奶送到村部安排妥当。
穿过一片豆地时,段常山的手机响了,他腾出只手看,是秀英打来的,因不方便接,又觉着家里不能有啥紧要事,就没接。把五奶安顿到村部后,他又匆忙回到了马沟河沿儿。
大道林子边,段常山找到了治保主任,问他村里的食品物资发放情况,治保主任说每个村民都发了方便面和矿泉水,段常山说:“这我还放心些。”这时,迎面跑来个哭丧着脸的半大孩子。原来,他赶着一大一小两头牛往高岗子走时,雨大路滑没看住,淘气的小牛掉进了水洼地的深坑里,任他怎么赶,怎么拽,小牛也上不来了。
段常山跟治保主任赶过去,见那是个四四方方的坑,里边的积水已没过小牛肚皮了。有人提议用铁锹把坑挖大挖开,段常山说:“那得挖到猴年马月啊,这坑是水泥沿的边。”他让治保主任多找些床单绳子来,自己喊住几个往高岗子推东西转移的男人,大家伙儿把雨水打湿了的床单布和绳子拢到小牛前后身上,又是人推又是杠子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小牛救了出来。
下午,疯狂的河水到底跟二道坝平齐了,这满满的一大坝水,让所有人的心都忐忑不安起来,要是今晚再下暴雨,这二道坝肯定是守不住了。不过还算好,马沟河沿儿各家已全部转移完了。渐渐地,雨也像下累了似的,慢慢变得细瘦柔和了些。
段常山暂时算松了口气,他找了块旧石碾子坐下,兜里掏出根烟想抽抽,解解乏,拿在手上咋也点不着火,一捻,烟就碎了。原来身上都湿透了,烟也湿得能挤出水来。他掏出手机,翻看天气预报,心说,老天爷,今晚可千万别下暴雨啦。才发现手机上有七个未接电话,一瞧,都是媳妇秀英打的。秀英啊,我这忙得打转转啦,你这时候打啥电话?再说,俺咋能听得见呢。
段常山按回拨键,给秀英打回去,还没接通呢,大发就急三火四跑了过来,见大发脸涨得通红,汗水雨水一起顺脖子往下淌,段常山也顾不得秀英在电话里喊啥话了,迎上大发焦灼的目光问:“又咋啦?”
“主任,村部刚才打来电话,说五奶去了厕所后,就一直没回去,他们在附近找了很长时间了,也没找到哇!”大发把脸上的汗水雨水胡乱抹了一把,狠甩下去说。
“赶紧找,顺着河沿儿找!”段常山猛地从石碾子上站起,可因为起得急了,眼前忽地一片漆黑,栽了栽身子,他又站稳了。
大发扶了段常山一把,问:“主任,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赶紧找!”段常山说完,吩咐大发组织几个人分头去找,自己也往河上游寻去。
正寻找着,秀英电话又打了过来:“常山,你咋才接电话呢?学校老师来电话了,说明月今儿没去学校上课!我都找一天了,现在正在镇上找呢,你要是得空,快去城里火车站找找吧,我怕她心眼儿小,离家出走啊!”
“咋?明月今儿没上学……”段常山的头嗡地大了!
明月今年十六岁,在镇上念初三,人聪明,学习也好。可升学的紧要关头,这学期她成绩忽然下降了。班主任老师做了调查,说明月是青春期早恋,影响了学习。段常山前段跟明月谈了几次,但都没啥效果。
昨晚,被抗洪搅得心急火燎的他,在老师走后,打了明月两巴掌,明月头一次挨父亲打,哭了很长时间才被秀英哄好。如今,听说闺女没上学,段常山有些后悔自己的粗暴了。
难道明月真的离家出走了?这孩子咋就这么想不开呢?段常山眉头紧锁望向河面。挟着泥沙的河水,歇斯底里地往两岸涌着,偶有一些上游漂下来的木板、牲畜之类的东西在河面上荡来荡去,河中的几棵柳树枝,也被黄褐色的混浊水流冲荡着,在河里很无奈地东摇西摆,看着孤单而落魄。
忽然,他看见河边烂草里,漂着个蓝花布包。那不是五奶的那个包吗,段常山的心猛地往下沉,他找来根树棍子,把那个布包钩上来,又用棍子在四周划拉几下,没看见人,也没有五奶的衣服和鞋,他的心颠起了个儿,拿上蓝花布包,匆匆往河上游急急跑,边跑边喊:“五奶——五奶——你在哪儿?”
按说五奶是孤寡老人,村里该安排送她去养老院,有人照顾又不孤单,也正好离了马沟这个常年遭水灾的凶险地方。还有,他和秀英也愿意接五奶住自己家里,秀英人贤惠,很体谅五奶的处境,愿意照顾五奶到老。再者呢,当年五爹救过的男孩家,也愿意接五奶过去,给她养老送终,说他们家一辈子都感恩五爹,愧疚五奶。
可五奶哪里也不愿意去呀,说啥也不愿离开马沟的老屋。大家劝她时,她魔魔怔怔地跟大家伙说:“我走了,你五爹回来就找不到家门了,我得在家等着他啊。”话说得让大家揪心,也替她难过,更不好强迫了,怕她着急上火犯病更严重。大夫说了,五奶这么大年纪了,凡事得顺着她,这样才能让她心情舒畅些。段常山只好让妇女主任牵头,托左邻右舍的妇女们,轮流负责照顾五奶的生活,可现在,好像还是出了事。
喊着跑着,段常山的大腿根渐渐生喇喇地疼了起来,而且越来越严重了,原来,他的下身全湿透了,裤子紧紧裹在腿上,身体的热量又把湿布块溻得半湿不干的,半湿不干的布块,就成了刀子,走得越急越把大腿根割得生疼。他不得不停下来,松开裤腰带,把身上贴得歪扭不堪的湿裤子正了正,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他赶紧从里怀兜里掏出来看,是大发打过来的:“主任,主任!快过来救人吧,找到了,在羊跳湾!”
“找到谁了?找到五奶奶了?还是……”段常山这边正在问,大发那边却把电话撂了。唉,这个毛愣人,话也不说个清楚。
羊跳湾?明月上学不正路过羊跳湾么,那里是上游的大河汊子啊,难道是找到明月啦?还是五奶去了羊跳湾?
段常山来不及多想了,他带着湿裤子发出刺啦啦响声,沿着河沿儿往羊跳湾方向飞跑。羊跳湾虽说是河汊子,可发水时,那河道也不窄,有七八米宽,而且那里的水流比大河急得多。
想着的工夫,段常山跑到了羊跳湾,污浊的河水放肆地奔涌着,远远地,段常山见有人坐在河中大柳树杈上,等待救援呢。那红色的衣服咋那么熟悉呢,段常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他把眼睛使劲揉了揉,对啊,没错,是五奶奶!另一个人,竟然真的是明月!她肩上背的粉色书包,正被一起一伏的浪头掀得忽上忽下呢。
原来,明月昨晚被父亲打后,心里一直想不通。小女孩么,单纯,一旦上了早恋的道儿,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她觉得没法面对老师,又觉得在同学面前没面子,尤其是听说那个男孩要被家长强制转学,明月心里竟生出不想上学的念头了。
上学还有什么意思呢,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把自行车支到一棵树下,顶着雨,在长着苘麻秧、水稗草的河滩上来回溜达。她甚至想给爸妈留下一封信,自己顺着那河流漂下去。可她又下不了那个决心,她怕父母伤心难过,更觉得这个办法很蠢。正迟疑沮丧时,忽然听见有人喊“救命”,定睛一望,那不是五太奶么,五太奶正拽着河岸附近的一棵柳树枝喊“救命”呢,河水也正展开摧枯拉朽之势,要把她从树枝上扯走呢,五太奶死死攥着救命的树枝不撒手,可眼瞅着那根柳枝和母体只连着一块树皮了。
怎么办?来不及多想了,明月仗着自己还会水,一下子跳进河里,游向了五太奶,不过水流太急了,明月怎么也不能把五太奶推上岸边,正好有个木板子漂过来,明月拽着五太奶攀住木板,顺着水流漂,一棵大树挡住了她们,明月慢慢把五太奶推到大树杈上坐稳,自己也坐到了树杈上。亏得那是一棵大柳树啊,树干很结实,为了防止被水冲走,她们紧紧搂住大柳树的枝杈,总算逃过了一劫。
岸边,大发已经和几个人划着木筏子,赶过去救援了。近了,明月和五奶也看见了段常山,她们因紧张饥饿而失血发青的脸上,现出了僵硬的笑容。
这时候,雨停了,奔腾的河水终于安生了些,夕阳像被白窗帘布包住了似的,泛出温吞吞的光来,几块无精打采的厚云朵,正慢慢往北边飘。
雨一停,又湿又热的空气一下子蒸腾起来了,腥腥的泥草味儿里夹杂的苘麻花香气,扑了段常山满脸,这味道让段常山感觉不寻常了,他下意识地把裹在腿上的裤子正了正,心忽然一抖,一股咸咸的东西,立刻从他粗糙的眼角滚落下来,掉到了他抱在胸前的蓝花布包上。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