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里雾里谁掌灯

2022-04-29 16:03:13海东升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张阳陈彦王强

作者简介:

海东升,蒙古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致力于中短篇小说创作。已在《民族文学》《山花》《长江文艺》《青年作家》等二十多家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二百余万字,部分作品被选刊转载或入选多个选本,获得省市奖项。

1

王老师,就差你了,三点之前,必须交,否则,后果自负。

王老师刚进办公室,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张A4打印纸,走近了,摸出衣服口袋里的老花镜,仔细看看,是国家工作人员登记表。回身,对张阳说,你说啥?

张阳最近很怕王老师的眼睛,简直就是两个滚成团的刺猬,针尖一抖一抖地往外翻。在她的记忆里,王老师的眼睛里有的只是驯鹿。但现在,温情的驯鹿远遁了,摇身一变,成了看着温顺,但随时可能出枪的刺猬。尽管她是他们年级组长,也对王老师不敢造次。张阳感觉到这几个月,尤其是六月二十号,距离王老师退休的日子还有一个星期,王老师眼睛里的刺,抖动的频率越来越紧密。张阳生怕这些刺,扎到自己。就把声音尽量压到王老师舒服的量级。我说,就差你了,今天三点钟之前必须交,否则,后果自负。

王老师站在张阳的旁边,一个左转身,把右耳朵对着张阳。

比王老师小两岁的马老师笑了。这是啥造型啊,鬼步舞?

没功夫跟你闲扯,张阳跟我待的时间短,咱俩都是一辈子的老哥们儿了,你不知道我的左耳朵背吗?王老师说。

我哪儿知道你耳朵背。马老师说。

王老师又一个右转身,把正面对着马老师。嘿嘿一笑:我说老马,我原以为你只是膝盖疼,我这出去上了三节课,咋地,你的记忆也瘸了?

几个女老师都偷偷地抿嘴笑。在这个办公室里,王老师比马老师大两岁,在一起三十多年,两个人的关系好,总是说笑话。另外几个岁数小的,不好意思接话茬,但他俩的笑点低,不能不笑,但也只能是不出声的笑。

马老师说,你咋也上三节课?我以为就我命苦呢,原来咱们两个难兄难弟,是同病相怜。咋的,你这妇科(副科)也去学习呀?

王老师说,我这地理是妇科(副科),你那生物是前列腺科,是大县的科呗?

在办公室里,年轻人都很少开玩笑,只有王老师和马老师在闲暇时间偶尔开点玩笑,但只是听的人笑,他们两个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点不笑。

但今天俩人却不谋而合地都笑了。因为跟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这几科主课相比,地理和生物都赶不上思想品德、历史,受学生重视。思想品德、历史,背背,就能拿高分。而地理和生物就不同了,说是文科,你光背背,是白扯的,说是理科的基础,想回头好好学学,却到八年级结业了。

所以在老师和学生的心里,这个鸡肋一样的学科,当然属于副科中的副科,而王老师和马老师也是弱势里的弱势,别的科都是一二三齐步走,从七年走到九年,可他们两个只能是一二一踏步走,从来没在九年级的办公室里坐过。两个副科的老师在大科老师面前相互戏谑,苦中作乐,真是没谁了。

你去吗?马老师问。

王老师说,想不去,我怕补听。

我怕补听还行,你就差一个星期退休了,还怕个啥?

王老师眼睛里的刺猬又活了,但马老师不怕,多年的较量,身上早磨出了一层铠甲。

我怕个啥?我是怕晚节不保。

马老师还想说你有啥节可保呀?但一看王老师是来真的了,就和往常一样,来了个急转身,和颜悦色地说,也对,善始善终。正经一辈子了,最后来个不正经,也不是您的性格。

张阳也在偷偷地笑,她偶尔也能在王老师和马老师开玩笑的时候,添点油盐撒点酱醋。我说两位大师,那我也说点正经的。你们手里有没有二寸照片?

马老师翻翻抽屉,说,我有。

您呢?张阳问王老师。王老师在四个抽屉里翻了一遍,最后,连大头沉里都看了,一个小照片都没有,只有几张师生毕业照。

我家里有。王老师说,可我还有第四节课?

马老师说,你可真是的,你对我们不放心啊还是咋地?连个照片都往家里拿,也不嫌费事?这回好,反正你的腿,也不值钱。

我就当锻炼。咋的吧?憋气?老马,你给我上第四节课,咱俩换一下。

马老师看看自己的课程表,不好意思,咱俩犯相,撞车。

真的假的?王老师过来看马老师的课程表。

我骗你干啥?要不换一节课能死咋地?

一个刚上班不久的年轻老师对王老师说,咱俩换吧。我想要,但不还。

那不行。王老师认真地说,缺一节,我两个班就进度不平了,你必须还。

那我还不要了。

张阳说,都别争了,王老师,我和您換,您这还有一个星期就退休的人了,咋还这么认真?

藏在王老师眼睛里的刺猬说,一辈子的习惯,改不了了。

2

和主管副校长请假。还要去教导处拿假条。王老师走到教导处门前,还真不愿意进入,他怕那七八个主任的眼光砸他。中小学合并,变成九年一贯制学校,老师增加了,王老师他们以为课节会变少,但他们想错了,他们想的是来帮忙的妯娌,却盼来了四个管理他们的婆婆。那些分散的小学负责人,将近十个,小学部放不下,分给初中部一半,加上初中部原来的两个主任,现在,初中部教导处有七八个主任,放在一个大办公室里。这些主任里有和王老师熟悉的老同事,也有他教过的两个学生。老同事不打紧,王老师最不愿意见的就是自己的学生,好像坐在衙门里的县令,表情严肃得很,让人不知道是先落左脚还是右脚。王老师有时候在想,他们做学生的时候,进办公室见老师也会不会有自己现在的心情?

好在王老师今天运气不错,刚要敲门,管假条的主任从里面出来,王老师顺利地拿到了假条。到门卫登记,走出校门,王老师感觉轻松多了。他家离学校不远,有十分钟的路,王老师总是走来走去的,几乎不开车。

从一趟商铺饭店门前走过,一股煎鱼的香味随风飘过来,王老师的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他才感觉到快中午了,早上喝的粥,吃的馒头鸡蛋,已经消化没了。王老师加快了脚步,想赶紧拿回照片,还赶得上学校的午餐。

扑棱棱,一只公鸡在追赶三个母鸡中的一个,母鸡蹲下,公鸡踩到母鸡的脊背上。这是相约美食这家饭店老板的父亲养的几只鸡,自己不吃,也不让客人吃。

一只小狗跑过去,它穿的红衣服,和脚上的四个粉色小皮鞋,打亮了王老师昏花的双眼。小狗可能以为公鸡是在欺侮它的同类,张牙舞爪地赶跑了还没完成任务的公鸡。

过来,尽管闲事。

一个中年妇女从柏油路的另一边跑过来,训斥那只打抱不平的小狗。从饭店里走出来的两男一女笑了,那个女人在和小狗的主人打招呼。那个小狗的主人,王老师虽然没说过话,但他知道是一个小诊所医生的老婆。而那个从饭店里出来的女人,王老师也熟悉,是一个几年前毕业学生的家长,王老师教她儿子的时候,她总是和偶遇的王老师说上一阵,但自从他的儿子上了高中,即使偶尔遇上,也几乎没有什么话。像今天,王老师和她相差几米,她都好像没有看见,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从柏油路对面跑过来的诊所医生老婆的身上。其实,那个诊所医生的手艺也不怎么样,王老师也知道两个女人也不是关系特别熟,但那两个同行的男人也在和诊所医生老婆套近乎,这就让王老师纳闷。我们的老百姓虽然都不想得病,但他们就是觉得是个医生,总是比老师有用。老师的作用是短暂的,但谁也保不准一辈子用不到医生。按照王老师这个岁数,如果是医生,正是坐在专家门诊里等着患者排大队的年龄。但在学校正好相反。领导不想跟你说话,同事们不得不跟你说话,学生们看见你审美疲劳。去年,两个不学习,一心谈恋爱的学生,两个人背靠墙,四条腿搭桥,坐在走廊里。王老师下课回来,走在他前面的年轻女老师路过,两个学生撤桥,放行。等王老师走到跟前,桥,又搭上了。老头,不让过。王老师真想踢飞他们。但现在,王老师不敢。

好在家里真有几张二寸照片。王老师轻松取,轻松回。进校门,去门卫,签回来的时间,回到三楼的办公室,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

王老师进来,看见马老师正在打印纸上往下撕照片。张阳下课回来,说,王老师,向后转!继续往家走。

王老师眼睛里的刺猬抖了一下,说,你也学坏了,也和老马一样没正形?

张阳不敢面对针刺,对着墙上的石英钟说,王老师,我真不逗您,第一副校又发精神了,他又仔细看了一下教育信息网的通知,今天五点钟截止,必须贴一寸照片。写完表格,贴二寸照片的老师,全都作废,管考核的六主任给我打电话,等吃完午饭,让我重新去取表。

马老师把贴上去不久的二寸照片撕下来,问王老师,你有一寸照片吗?

没有。好像家里有。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啊?

一较真,王老师还真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他反问老马,你有吗?

马老师坚定地回答,我有。

3

在食堂扒拉几口饭,趁着午休时间,王老师赶紧回家。其实,从打马老师问他有没有一寸照片的时候开始,他就感觉家里装照片的纸袋里好像没有一寸照片,只有二寸照片。但他没仔细翻看二寸照片的下面,也许是自己记错了,以前的一寸照片不见得没有吧?

急匆匆地走回家里,中午的太阳还真的狠毒,进到楼道里,脸上热辣辣地疼。现在的脸,也没有年轻时候那样耐晒了,除了脸皮松弛,还容易过敏。

他要开门。右手习惯性地去摸腰带上的钥匙。但平时连想都不要想的地方,现在却摸空了。他的心紧张起来。

不会丢了吧?

他先是看脚下,脚下除了地板砖,连一个烟头都没有。他又翻身上的几个口袋,但口袋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他要找的钥匙。难道是丢在了路上?按他的习惯,顶多扔在办公桌上,他没有马老师那随便乱扔的习惯。他给张阳打电话,钥匙果然在自己的桌子上。

让午休的学生送来?二十多年前还行,现在,你连想想,都是犯错误,别说是门卫不让出去,就是自己班的学生你都不敢用,出点事情,谁都犯不上。让张阳和老赵送来?他们还要和校长请假签假条。另外,他们出来跑一趟,和自己再回去跑一趟,又有什么区别?

下到楼底,他才想起,自己的老婆在政府上班,离家里很近。王老师就给老婆打电话,老婆虽然现在没事,但在等着迎接上头来的检查组,头头严令,谁也不许离岗。

现在看来,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自己,离下午上课还有半小时,时间还宽裕,毕竟来去有二十多分钟蛮够了。

趁着午休时间还没过,王老师顺利拿到钥匙,回家拽开装照片的抽屜,仔细翻出来十多张二寸照片,下面,除了几张过去的一寸二寸的黑白底片,连一张一寸的近期照片都没有,你总不能用那些高中毕业的照片来代替现在六十岁的照片吧?王老师还真的有点埋怨自己了,每个学期,打着教育局旗号的那个照相的人,总是按时到学校,给学生照一寸二寸的照片,别的老师也趁机照,你为什么不照呢?就是看不惯这几年那个人对老师的态度恶劣吗?其实,现在的照相,连底片都没有,但那个家伙就好像老师们在刨他们家的祖坟,如果不是顾及学校的面子,王老师和几个班主任,都想把这个狗仗人势的家伙,从学校里轰出去。所以,王老师有好多年也不去照了,不能给这个家伙的感觉是,所有的老师都在占他的便宜。

照片用时方恨少。但现在不是少的问题。问题是一张照片都没有。

走到楼下,王老师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十二点半,距离第五节课还有十分钟,明天学习换来的三节课怎么办?他给张阳打电话,让她把第五节课找个人换一下,课,只要有人上,学习回来还可以补,但这张表格在下午三点之前,就要完成,否则,后果自负。这也许是自己职业生涯中填的最后一张表格了,这个责任比天还大,自己这个小老头,是担负不起的。

学校,是不能回了,反正领导也知道自己回家找照片,那就索性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去街里照相馆照几张一寸照片,管它今后还用上用不上呢?

走到街上,太阳比刚才还毒。行人不多,很多单位还在午休,饭店里都挺热闹,都说这个小地方经济不行,但餐饮业却始终在为这个小城装点门面。

王老师对在饭店吃饭不感兴趣。他此时的心情全在那张一寸照片上。他在烈日当空的街上连跑带颠,恨不得一步就能赶到照相馆,他根本没有注意街边挪出的井盖,差一点踢到旁边站着的一个人的脚上。

这不是王老师吗?井盖边站着的那个男人吹出一口烟,阴阳怪气地说。王老师在这个小城生活了三十多年,很多人认识他。

他抬头看看和他说话的那个人,不但认识,还是一个村出来的老乡。

井里又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抬眼看着王老师,说,这不是大侄子吗?

王老師一看,这个老头也很熟悉,也是自己的老乡,原来他们两个都在自来水公司打工,刨沟,修井,接管路,样样精通。

老乡见老乡,自然应该亲切,但王老师对他们亲近不起来,从村子里辈分上论,王老师应该小一辈,叫他们孙叔、赵叔。但这两个人没有当叔叔的样子,说话不受听,所以,王老师也没有当侄子的样,从来不说正经的话。记得王老师刚上班的时候,地方上开不出工资,赵叔在砖厂打泥脱坯,看着王老师,说一个月挣多少钱?王老师说一百二。赵叔笑了,还鸡巴念大学的呢,都不如我这苦大力,干脆跟我上砖厂打泥、脱大坯得了。当时,王老师年轻气盛,根本不拿他的笑话当笑话,只当是对自己的贬损,真想捡一块石头削死他,但王老师的眼睛寻遍周围,也没有一块可用的东西。

从井里爬上来的孙叔说,看你来来回回好几趟了,你们老师可真清闲。

王老师来来回回走得急,还真没注意到井里的两个人,面对孙叔的话,王老师眼睛里的刺猬笑了,我上课的时候,你咋没看见呢?老师就不许有事,老师就不喝水吃饭?

大侄子说话挺硬啊,现在是不是开五六千了?赵叔扔掉手里的烟头,在地上一蹍。

王老师抖动针刺,笑而不答。

你们两口子一个月过万吧?

王老师还是笑而不语。

两个人面对着光笑不说话的大侄子,不但不感到无趣,王老师的不回答好像恰好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孙叔说,你们老师多好啊,寒暑假,星期礼拜,一年才上几天班?给你们三千都多。

王老师如今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时候,耳顺之年的他,除了对方骂自己的父母,其余的奚落,什么都不生气。也不想争辩。

赵叔拿出烟,给孙叔,又给王老师。王老师说,不会。他抽回手,问,自己在家喝酒吗?王老师说,不喝。两个人都笑了,对王老师这种无趣的生活感到悲哀了。

赵叔说,钱这东西,多了,喂驴都不吃。

王老师想走,他没时间和他们磨嘴皮子。他的心里只有那一寸照片。

待一会儿,忙啥?

我还有事。

你都快退了吧?能有啥事?

两个人以为王老师是在敷衍他们,就一边拽他,一边说,哎,你这么些年,教了多少学生?

桃李满天下。王老师的针刺闪着光芒。

我靠,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赵叔的老毛病又犯了。那我问你,你教出几个中央委员?

王老师其实是不想和他们较真的,尤其是今天,真的没心情和他们消磨时间,如果是平时下班,他可以跟他们斗一阵。但多年的社会经验,让王老师学会了很多东西,嫉妒你的,都是和你熟悉的人,他们见不得你的好,他也教过这两个人的孩子,但他们从来没说过他的好,这样的熟人,看着和你说笑话,但实际上这些话都是他们的心里话。这样的人,给他们脸,就是对邪恶的奉迎。王老师不可能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想削死他,现在,井盖的旁边,就有管钳子,但王老师懒得去拿,用语言回应他们,就够了。所以,王老师面对他们,就像面对不懂事的学生,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七十多岁的人,说,一个中央委员都没有。你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在打工,连个村主任都没当上,你们的儿子,孙子,还能是中央委员?

4

到了街里的照相馆,却大门紧闭。

门上写着电话号码,王老师打过去,没人接。说实话,这个手机几乎代替了相机的时代,照相馆如果没有婚庆之类的活儿支撑着,光靠照相,连西北风都喝不到。王老师悻悻地往回走,看来这个小城里唯一的照相馆是指望不上了。走在街上,门上的那个号码给王老师打过来,说是晚上五点,才能回来。那就更是孩子死了才来奶水——没指望了。

看来,这个表格上贴照片的地方,只能开天窗了。但这样的表格,交,和不交,都是一个后果,学校是不会收的。如果这几年,你的脸皮厚点,在学生照相的时候,你也照一张,就是照的效果不好,也不至于没有吧?你的自尊,在用到的时候,算啥啊?什么都不是。

王老师开始注意路边的复印店,能不能用手机照一张,在复印机上打印出来。学校是有复印机,但没有相纸,另外,也没有彩墨。实在不行,就用A4纸打一张黑白的一寸照,也比开天窗强啊!王老师开始佩服自己的想象力了,看来自己的身体老了,但脑子还很灵光。

他忽然想起过去街里有一家店铺,头几年还给人印大头贴什么的,不知道现在这个店是否还有,那个店铺叫什么QQ,还是什么瓢虫的,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叫这个名字。管他呢,死马当活马医吧。他开始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方向走,现在这个目标是挽救糟糕局面的唯一一根稻草。

随着记忆中目标的临近,王老师的希望也在剧增。他还是希望这个店在,哪怕是它换了位置,但经营的项目还有印大头贴之类的,就不会让人失望。失望对于一个要跌进河里的人来说,那是经受不起的。

老师记不住学生,但学生会记住教自己的老师。

当王老师走进这个店铺的时候,坐在电脑后面的一个中年男人缓缓地站了起来,随着他腰身的挺直,王老师听到这个中年男人说,你好!

王老师也习惯性地附和道,你好!

请问?这个中年男人边说边打量着王老师。没过几秒钟,这个中年男人微微地笑了,您是王老师?教过我地理的王老师?

王老师也上上下下地仔细看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发质很硬,胡须挺重,眼睛里放出沉稳的目光,但面对着王老师的对视,沉稳中也不时渗透些卑微。王老师仔细打捞三十几年的记忆,还是叫不出眼前这个认识自己的中年男人。三十几年,他教过的学生太多了,记不住,也是无可厚非的。

见王老师还是想不起自己,这个中年男人就说出他们班学习好的几个学生的名字,以期唤起王老师三十多年前的记忆。这是王老师参加工作后教的第二届学生,陈彦是他最中意的学生,所以,这个中年男人一说到他的名字,王老师马上想起了这是八年级二班的学生。但三十几年,物是人非,当年的少年已经长成满脸沧桑的中年汉子,王老师还是不能一一对号,即使是印象最深的陈彦,也是上高中之后,就一直未见,就是现在站在他的眼前,恐怕也得仔细找寻当年的眉眼轮廓了。

我是陈彦的同桌。您还打过我。

见王老师还是想不起自己,这个中年男人进一步提示说。

王老师感到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还认识自己的学生,态度友好,却还有不愉快的过去。王老师眼睛里的刺猬伸了伸腰,但刺,却没抖出来。凭感觉,他知道自己的血压一定是涌上了150的刻度。

他的脸,不自觉地红了。教学三十几年,打过的学生有,但不是很多,那个时候老师惩戒学生,家长是认可的,社会也是认可的。被惩戒的学生不但不会去告,家长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胡搅蛮缠,还会和老师检讨自己的教子不严。

我想起来了,你是王强。

对了。这个叫王强的中年男人没想到王老师经过这么多年,教了那么多学生,还能想起一个默默无闻的家伙。他简直是太高兴了,握着王老师的手,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了。

我那个时候学习不好,坐在陈彦的旁边不敢发言。

不敢发言?那你怎么敢在我提问你,海南有哪些特产的时候,回答说:苞米。

王强的眼神中卑微的成分又多了一层。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课堂。

王老师,那个问题,我真的不会,是陈彦小声提示我的。

然后,全班的同学都笑了。

对。您知道他们为啥都笑了?

因为你的回答驴唇不对马嘴。

王强笑了,是因为他们背地里都叫您苞米。

苞米?王老师也疑惑地笑笑,我怎么不知道?

他们说您的牙,就像籽粒长得瘪瘪瞎瞎的苞米,简称:瞎苞米。

王老师走到镜子前面,张开嘴,仔细看看自己的牙齿,幸好还没掉,但稀稀愣愣,并不饱满,看来学生们对自己研究得很透。

王老师转过身,审视着王强。我怎么不知道?

除了您不知道,我们全班都知道。隔壁的两个班,也都知道。

我是因为这个打的你?

不是。王强说。您训了我一顿,让我坐下,我更听不下去了,就拿出一张纸画画。我记得当时画了一只王八,趁着您站在陈彦旁边看作业的时候,粘在您的衣服后面。您还不知道,还在讲台上下,走来走去。最后,大伙都忍不住了,都笑了起来。您气急败坏,大声问,是谁画的?我不敢承认,最后,陈彦说是我画的,您过来,拎起我,就是一拳。

王老师过来,拍一下王强的肩膀,说,现在还疼吗?

王强尴尬地一笑,王老师幽默了。您知道你这外号是谁起的?

谁起的?

陈彦。

王老师一愣,不会吧?

您知道我画的那个王八是谁让画的?

是谁?

陈彦。

王老师又是一愣,怎么会?

怎么不会?我那时脑子笨,陈彦说,我把老师叫过来假装问一个题,你把那个王八粘在他的后背上。

王老师彻底崩溃了,怎么会这样?我对他一直很欣赏。聪明,机灵。

但他有才无德。指使我的是他,告发我的,还是他。

5

真是心乱如麻。

但是现在,王老师还没有闲工夫思考这件事,他的脑海里出现的还是张阳的最后通牒,三点钟之前,必须拿到一寸照片。他匆忙打断王强,说出原委。

王强忙说,自己这里除了制作广告牌匾,还真没有照相、印大头贴的业务了。

王老师眼里那两只刺猬又变得急躁起来。看到王老师无助的样子,王强站起身,拿起桌子上的车钥匙说,王老师,您跟学校领导打个招呼,我拉您去市里,用不上两小时就能赶回来,保准赶趟儿。

王老师犹豫了一下,现在也的确没有其他好办法了。两个人锁好店门,上了车,王强将方向盘麻利地一拧,车子转头就上了通往市区的柏油路。

王老师掏出手机给张阳打电话,告诉她去市里拍照片,三点前一定赶回来。

望着身边聚精会神开车的王强,王老师心底突然莫名其妙地涌出一股愧疚,他动情地说,王强,老师真的对不起你。如果你还是感到委屈,你也可以给我一拳。

王强扭头瞥了他一眼,说,老师,您说的是什么话?不用说,是我当年不懂事,就是您打得再重一点,我也不冤枉,哪有老师给学生道歉的道理?我是看您实在想不起我,我才提起的,寻思您应该能记得打我的事。

王老师。王强说,我真的感谢您。您还记得不?您打我之前,从班长手里接过我画的王八,仔细看了看,说,不错,画得挺像。我还以为您是表扬我,一下子站直了身子,谁会想到,您过来拎起我,就是一拳。您咬牙切齿地说,你有这个天赋,为什么不好好发挥,将来也许能吃上一碗饭,成天在学校里鬼混,将来要饭,都找不到地方。

我是这么说的吗?王老师问。

我没有记错。您的话,我怕忘了,总是复制粘贴。

我的话,这么好使。

真的好使。您的一拳打醒了我。王强说,您还记不记得,我改食堂的饭票,连食堂管理员都看不出来。

王老师笑了。这是你的美术天赋。

对。王强说,我在职高学的园林设计。走到社会上,我的天赋,真的有了用武之地。

王老师问,你做什么工作。

室内外的假山假水。

王老师扑哧一声笑了,把一颗活动的牙,差点喷出来。你小子,真是个歪才,把造假做到了极致。

说实话,王老师。这都是您那一拳,给我打出来的,没有您那一拳,我可能真的找不到要饭的地方了。

这么说,你不记恨我,还感激我?

是的。王强动情地说,我真的不记恨您,反而,真的感激您。

这么说,咱们俩和解了?

没有什么和解不和解的,提起这件事,不是我的本意,无意中的相逢,感激您,才是我的本意。

好!王老师说,和解就好,让学生将来有吃饭的本事,是我们老师的义务,也不存在感激。那你工作,做得怎么样?

遍及天南地北。

不错!王老师赞许中留有疑惑。那现在?

现在。王强沉默。现在,回来了,外面的水太深。我挣了不少钱,但也吃了不少亏。从监狱里出来,就回家了,继承父母的小店,心里踏实。

进了监狱?王老师不信。

真的进了监狱。王强把身子往前面伸了伸,离王老师远了一些距离,好像王老师还会像当年那样,拎起他来,就是一拳。

但王老师没有。在王老师的职业生涯里,打学生真的屈指可数。

现在,王老师的眼睛里没有刺猬。有的是温情和疑惑。

为什么?

还是因为陈彦。

王老师眼里那两只刺猬真的动了,且抖动皮毛,银针根根直立。

你是狗吗?记吃不记打?

王强从驾驶座挺直了一下身子,像一个犯错误的学生。

我……王强支支吾吾。当年,陈彦给了我十块糖,我们就和解了。

王老师叹了口气。片刻,王老师紧紧咬着的牙缝里,钻出几个字:王强,你就值十块糖?

是的。王强嗫嚅地说。当年。

那现在呢?是不是陈彦给你十捆钱,你又会上他的当?

王强差点就哭出声了。老师,您不愧是我的老师,您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什么了?我只不过是打个比方?

我承认。尽管我也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有了城府。但,我不是陈彦的对手。他说他当上局长,城建的活儿,任我挑。他答应给我十万,他把和他竞争的一个副局长请到东方温泉,让我买通在这里打工的一个熟人,把那个副局长的手机给扔了,第二天就是竞聘的日子,让那个家伙,无法和外界沟通。

败类!王老师咬牙切齿。你们成功了?

先成功,后失败。

王强说,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那个副局长也不是吃素的。第二天,在竞聘会前,他报案了。警察来了,一定位,他那个关机的手机,竟然在陈彦车的后备厢里。

真是神了!王强好像沉浸在当年的疑惑里。

是谁把藏在垃圾桶里的关机手机,放到了陈彦的后备厢里?

是谁?王老师像听评书,急于知道关子里藏着的东西。

我的那个熟人。

他又被人家买通了?

对。王强说,陈彦再聪明,也没鬼过和他竞争的那个副局长。我们都不知道人家也有眼线,人家还有那么先进的手机。陈彦傻了,我们都傻了。

结果呢?

结果是,他们两个都被取消了资格,纪检一查,陈彦公职没了,做假账贪污的钱,也罚没了,他判了十五年,我判了三年。

这事和你,关系很大?

不光是藏手机。我还帮助陈彦做过假账。

王老师一拍大腿,刺猬的银毫,刺穿了王强的皮囊。你真是个造假的天才,竟然为虎作伥。

我是活该。但我承认,陈彦是个鬼才。他考上矿业大学,在毕业的前夕,煽动两个班学生打架,被开除学籍。他又复读,第二年,考上财经大学,毕业后在省厅工作,几年后,就负责城建。那时,我也在省城搞园林承包,他给我不少活,挣了不少钱。

王强说,在监狱里,我有时间去想我的前半生。我和陈彦,真是孽缘。初中的时候,他煽动我给您起哄,我吃过他的亏。但十块糖,我们就和解了。长大了,我还是吃了他的亏,十万块钱,我没拿到。但,我也和他和解了。

和解了?王老师满脸疑惑。

是的。陈彦帮我挣了很多的钱,但我承认,我不是他的对手。我整不过他,但有人帮我整倒了他。

谁?

正义。法律。

王强动情地说,他是坑了我,也成全了我。他,又像初中那样故伎重演,把责任都推到我的身上。但我,也不是年少的我,我帮助正义和法律战胜了他。

这么说,你也是功臣?

我不敢说。至少,我帮助社会清除了这个毒瘤。

你也是稀里糊涂,做了一件善事。

王强说,真的,我不是贬低您,您——也不是陈彦的对手。

王老师说,我教了很多学生,有红花,有绿叶,也有隐藏在绿叶里的蘑菇。陈彦,就是一个,表面光鲜亮丽,可他有毒。我一直对陈彦的印象不错。但我对他了解得不深,我也不知道,他少年老成,他辜负了我,颠倒了我的认知。他说我的牙,是瞎苞米,现在,我要说,那也比他强,他就是一个无耻(齿)之徒。

平静下来,王老师说,但现在,我也不记恨他了。

为什么?王强问。

时间。时间会在某个节点,纠正你的颠倒认知,是正义的化身。

6

一路顺风。

二十多分钟,王强的车子就停在市里一家照相馆前。两个人下车进店,照相、打印,没想到让王老师着急上火好几小时的一寸照片,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解决了。他觉得,今天遇到王强是冥冥之中的一种缘分。王强不但成了他云里雾里的掌灯人,还让他真正体会到当老师的另一种美妙。

在学校里搞了一辈子教学,他真的没想到,和社会上的深水相比,自己经历的那些水,简直就是雾化了。

从照相馆出来,刚坐到车里,张阳打来电话,说填表的事,是一个乌龙。王老师牙齿打战,眼睛里的刺猬锋芒毕露,他真想骂娘。但他看看前面的王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张阳说,校长和书记在市里开会,也是在群里看到办公室主任发的通知才知道的,就给会计打电话,他那有校长书记的照片。会计在财政局办事,一听,也蒙圈了,仔细想想,说,这不是闲扯吗?我都报上去快半个月了。原来是合并来的第一副校长业务不熟,看错了日期。

我靠!王强在前边听得仔细。

张阳还说,校长责令第一副校长做出检讨,任何人,不得马虎做事。

呵呵!王老师神情古怪地笑了。

王强问,白忙了?

是啊!王老师此时就像一个冲锋陷阵的战士,历经千辛万苦,冲上敌人的阵地,才被告知,他冲错了目标。

这算什么事啊?王强问。

王老师摆摆手,示意王强不要冲动。

正常。王老師的手放下来,他的心也渐渐平复,眼睛里刺猬的银毫,像多米诺骨牌一样,顺势滑落下来。仔细想想,自己在单位经历的乌龙事件,哪个,都比这个轻。刚合并的学校,想整事,想抓权的,什么人没有?这一切,都会随着磨合,越来越少。

此时,王老师看着身边的王强,竟然舒心地笑了。

是该和单位做个了结了。还有六天,王老师就不是这个学校的人了。尽管他还没干够。

房子卖了,再过半个月,老伴儿也退休了,儿子在省城,给他们买了房子,要去接送孙子上下学了。

这么说,也该跟这个生活了二三十年的小城说再见了。尽管他还依依不舍。

退休,是职业生涯的结束,也是新生活的开始。

还会像退休前的这段日子那样,疑神疑鬼吗?还会那么在意同事和学生的眼光吗?还会刻意在乎某些曾经的学生家长的问候吗?再和孙叔赵叔他们碰上,还会和他们急赤白脸地语言较量吗?

王强比你辉煌吧?人家还能回到熟人遍地的小城,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是担心地理没人教,还是怕年轻人误人子弟?是怕离开学校,见不到每天那些熟悉的点头挥手,听不到那些该有的问候吗?是担心到省城遍地是人,却看不到几个认识人的恐惧吗?好像什么都是,却又什么都不是。

老师啊,我没你学问大,但我比你经历多,见的世面广,我经常琢磨,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活一个过程,无非是你遇到了好多人,好多人代替了好多人,好多人又忘记了好多人。当你觉得是一个人物的时候,说明你还幼稚。当你把自己看得啥都不是的时候,你就是一个高人了。

王老师活到六十岁,竟然还不如一个学生领悟深刻。

看着身边的王强,王老师自顾自地笑了。平时不善饮酒的他,这个时候非常想喝一口。

隔壁正好有家饭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起还没吃午饭的王强就进了饭店。

坐在临窗的座位上,他手指墙上的菜谱,说,王老师,点菜,想吃啥就点啥。

王强扯扯自己的耳朵,又看看四周。眼下不是饭口,这个小饭店里,除了手拿点菜器的一个服务员,就是王老师和王强他们两个。

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是王老师的嘴,出现了失误?

王强又看看王老师的嘴。问,老师,您刚才说啥?

王老师,点菜。

王强伸出手,在王老师的眼前,晃了几晃。

老师,您糊涂了?

没有。我十分清醒。

那我点了。小笨鸡炖蘑菇,清蒸鲈鱼,铁板羊肉,佛跳墙。

王强见哪个菜价格高,就点哪个,看王老师是不是发高烧了。但王老师并没有提出异议,王强点什么,他都点头说,行。

菜,点完了。王老师听着女服务员看着点菜器,报着菜名,说,快点上菜。

女服务员麻利地回答,好嘞!

看着女服务员往后厨疾走,王老师收回眼光。

他抬眼看看远处楼顶的天空,天,是静静的海面蓝,没有一丝杂质。风,轻轻地,似有似无,像丝绸一样滑过树梢,拂在自己的脸上。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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