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砸云

2022-04-29 00:44:03卓美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竹棍母马梦游

作者简介:

金美英,彝族,彝名:卓美。鲁迅文学院17期少数民族班学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六盘水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山花》《野草》《天津文学》《散文百家》等文学期刊。

1

糯安村睡死了,死得就跟村庄不存在一样。班捡来把锅碗和粮食顺在马脊背上,自己背了床被窝,提了一蛇皮口袋衣裳。出院门的时候,他瞟了一眼路对面那栋小平房。睡死的小平房前院,站着两棵黑乎乎的树,一边站一棵,卫兵一样。眼不见心不烦,这辈子,只要这家人不在眼睛里晃,這世上的日子就不难打发。绕开有狗的人家,班捡来吆着白马出了糯安村。月亮像银做的弯梳子,清浅的月光,落在灰麻麻的大地上。

上梁子的时候,班捡来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一下一下往前戳,像偷铁的小偷,步伐沉重。一心赶路,等班捡来回头看的时候,糯安村已经矮成小白盒子。风从脊背后面刮来,推着班捡来爬坡。班捡来有一种感觉,风也赞成他离开该离开的地方,离开该离开的人。母马些!母马些!一想起来那几个疯婆娘,一想起住在对门那个叫杜七仙的妇人,班捡来就恨得牙帮骨痒。

班捡来皮肤白,糯安村的娃娃都管他叫白脸叔。那天,在修通组路的场合上,杜七仙开玩笑说,娃的白脸叔,你都三十老几了,白生生的嫩脸上咋个连根胡子也不见呢?你是个假男人吧。见班捡来红着脸不吭声,她出了个邪主意。于是,一群眼睛里有烈火燃烧的妇人狼群一样围过来。班捡来埋头挖土,等感觉有黑影扑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六七个妇人按在地上。她们把班捡来的裤子扯到脚腕筋,她们吵吵说,他白脸叔,我们不强奸你,只看看你有没有那吊儿郎当的玩意儿。班捡来的脸跟下蛋鸡一样红艳。他扯着老拇指粗的脖扬筋骂,母马些!母马些!骂出畸声。班捡来拼命挣扎的样子,让人想起来案板上的猪。

泥着两瓣白屁股从地上爬起来,班捡来没有拿锄头去挖人,挖那些笑瘫了的妇人。他捞上裤子一溜烟逃,就像不逃,就会淹死在荡笑的汪洋里。母马些!母马些!班捡来的骂声弱下来,骂声的筋骨像被大山吃了一样。你们听,娃的白脸叔只会骂这句。只会骂母马些,这让笑瘫了的妇人们更觉好笑,她们,差一点儿就笑断气。母马些!一想起来这件事,班捡来就想砍人,砍杜七仙,砍村里那些一年到头没有男人睡的活寡妇们。

砍?班捡来如果会砍人,狗都要笑出尿来。在糯安村,班捡来就是个供人淡嘴儿的角色。有那么一撮人,一见班捡来就嘴痒,不调侃几句嘴会生疮。尤其在家带娃守村的妇人们,开荤玩笑的时候,眸子里的秋水晃来晃去的,快活得要命,他白脸叔,晚上来我家闪腰杆不?班捡来眉眼一弯,脸上的桃花一开,嘴一咧,一口细米牙闪上那么两下,就算回应。没有血性的脓包,是班捡来对自己的定位。他老爹活着的时候讲过,我家捡来的性子比面团团还软,是个人见人捏的命。

事实也是这样,被一群婆娘羞辱,班捡来除了在心头一遍遍演绎杀人烧房子而外,他啥都没干。即使是杜七仙的儿子甘添财来家里玩,班捡来都不忍心对娃刮一下脸。惹不起躲得起,对于那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母马些,最好的办法是躲。于是,班捡来谋划了这场逃离。

夜深了,班捡来的影子越来越短,武大郎一样短。最后,影子被他踩在脚下。就在月牙当空的时候,班捡来吆着马翻上了梁子,来到荒原边缘。月光陈旧,风一遍遍按秋草,秋草一次次昂起头来。唰、唰、唰,草绊着脚,坏脾气的风,吼着耳朵。走着走着,班捡来看见一块一块的影子急慌慌地从秋草上跑过,如旌旗猎猎。班捡来抬头望去,天空被密密麻麻的瓦砸云占据,从弯月下飞过的瓦砸云,每一块都有耀眼的银边。瓦砸云在天空飞,瓦砸云的影子在茫茫荒原上飞,以浩荡之势。白马像被眼前疾驰的影子吓到了一样,它朝后退了几步,昂起头来嘶鸣,长长的嘶鸣声,从荒原上滚过。白马的嘶鸣声,风声,加持了天地一统、上下鏖战的气势,让荒原上壮阔的场面更为壮阔。班捡来忘记自己是因为啥来到荒原,要去往哪里,他跟白马呆呆地站在荒原边缘,英雄一样站在那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上飞奔的瓦砸云慢慢变少、变薄,它们汇聚成几团完整的云往远方奔去。所有的云消失,天空只剩下银做的弯月亮和苔花般的繁星。

班捡来想不明白,老天爷为啥要在这样的时候,为他安排一场瓦砸云的表演。好好的云,为啥碎成那么多块,又为啥自顾自愈合、远去?

踩着没膝的草,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班捡来走到了荒原尽头的大山脚下——那栋多年前就被人遗弃的工地房里。工地房有两间,左边那间里面,关着班捡来白天就吆来的十只羊,右边这间,是班捡来的栖身之处。

2

班捡来在山上住两个月了。两个月,他琢磨过好些问题。比如,讨门媳妇,生养一两个娃娃。可两年前,他唯一喜欢过的姑娘去广东打工了。人一到外面就啥都变了,语言、信息、亲昵的程度,统统都灰熄火冷了。天天盼,盼星星月亮一样盼人家理睬,那是一种煎熬。在大山沟里闷老火的人,一出山就是野马无笼套。在确定那段感情无望之后,班捡来干脆连手机也停用了。他甘愿被世界孤立。

班捡来也想去山外的世界奔生活,哪怕死在外面。原先,他在附近的小煤矿当电工,直到小煤矿被关停。接着,他爹得了肺纤维化病,在床上喘了三年多,他没法出去。他爹死前讲过,他过世后,要班捡来再守他三年。三年过后,他去北京上海都由着他。班捡来觉得,无论将来他要去哪闯荡,他先得遂了他老爹这最后的心愿——三年不出远门。日子,反正是用来熬的,班捡来要在这荒原上再熬上两年。

一天半夜,班捡来被尿憋醒。到了房后,他钻进用苞谷秆搭的窝棚里。从苞谷秆的缝隙看出去,昏黄的月光下,深冬的荒原同样昏黄。就在那昏黄的荒原上,有个黑影子正朝着这边走,高一脚低一脚地走。我的浑天,鬼来了。班捡来一惊,尿缩回肚子里。他蹿回屋子把门销子插好。等缓过两口气,他壮着胆朝外望,只见那黑影子径直朝屋子走过来。咚、咚、咚,班捡来的心跳声跟敲闷鼓有一拼。

小时候,班捡来听他老爹摆鬼白,说夜间遇上鬼,最抓急的撵鬼办法是咬破中指,等血珠子冒大的时候,反手往外一甩,鬼准保跑得比火车还快。鬼来了,高一脚低一脚地来了。班捡来把中指塞进嘴里,狠狠一咬,指肚子上冒出来一小颗血珠子。血珠子慢慢长大,血珠子开始摇晃,血珠子就要流淌的时候,班捡来反手往窗子外面一甩。鬼没有折转身子跑,鬼已经走到小窗外面的毛路上来了。这是一个小鬼,小鬼脸上落满昏黄的月光。就在小鬼走过窗户边的一刹那,鼓起眼睛的班捡来看清了那张脸,这小鬼,是杜七仙的儿子甘添财。

班捡来惊得合不拢嘴。甘添财疯了?如果不疯,他咋个会大半夜往这老梁子上来。不想活了,要跳老黑岩去?班捡来套好衣裳裤子,出了门,顺手抽下担在门口晾衣裳的长竹竿。昏黄的月光下,一前一后的两个人默默往老黑岩上走。甘添财这娃到底咋个了?一个七八岁的娃能懂啥,咋个说疯就疯掉了。梦游?班捡来突然想起来这两个字。

班捡来听他老爹讲过,梦游的人肉身在现世,魂在阴间。梦游的人在夜间游荡,是他的魂想到该到的地方去,那个地方跟他有缘。你不能喊醒梦游的人,你一旦喊醒他,他的魂就会被你吓落,落在你喊醒他的地方,梦游的人就会变成没有魂魄的人,得生一场大病。你得由着他梦游,游够了他自己会转回家去,回到被窝里睡下。如果想让梦游的人转弯,你折一根树枝伸出去,轻轻挡在他面前,屏住呼吸去挡。梦游的人,身体轻如棉花,稍微遇到一点阻碍他就会拐弯,朝着另外的方向走。

班捡来跟着甘添财上了老黑岩。老黑岩的另一面,是被天斧子直直劈成的岩壁。上到岩顶,等于上到悬崖边上。班捡来紧走几步跟近甘添财,他跟甘添财之间,没有超出一根竹竿的距离。班捡来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拿了根长竹竿,要不然,折断树枝的声音,得把甘添财吓醒,把他的小魂吓掉在老黑岩上。甘添财就要走到岩顶了,他立马就会一脚踩空倒栽下去了。你判断不出他栽到谷底要花几秒钟,你也不可能听到他落地的声音。

没有底的山谷,会收留一切声音。离悬崖只有五六步的距离,班捡来猫着腰杆又紧走几步,走到甘添财前面,他半跪在草丛里,哆哆嗦嗦伸出长竹竿。万幸的是,甘添财碰到长竹竿,真的就收住了脚,他站在那里,小树桩一样立在那里。班捡来把长竹竿往甘添财左胸上靠,甘添财感受到了左边的阻力,他朝右转,慢慢迈开脚步。枯草绊着他的脚,唰唰唰地响。班捡来猫着腰杆又紧走几步,把竹竿横在甘添财左边腰杆上。甘添财停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在判断。然后他朝右转,慢吞吞往山下走。走下老黑岩,甘添财朝荒原上走,他原路返回去了。班捡来松了一口气,握着长竹竿在后面跟着。他俩,只隔着一根竹竿的距离。

荒原比之前昏黄。走着走着,班捡来看见昏黄的荒原上,又有成片的阴影在飘移,因为没有风,那阴影飘移的速度极慢,悠悠闲闲地飘。班捡来仰头望去,天空被鱼鳞般的瓦砸云占据,瓦砸云浩浩荡荡地飞过天空,像无数银鱼游过蔚蓝的汪洋。月亮躲在瓦砸云的后面。飘到月亮下面的瓦砸云,有银灿灿的亮边。甘添财也仰头望去,瓦砸云的影子从他小小的身子上经过。班捡来突然觉得,这场景那么熟悉。有一年,也是在这样的月光下,也是在瓦砸云飘飞的阵仗里,他老爹拿根长竹棍把他从村头的小河边吆回家。那一路上,他老爹的咳嗽声,差一点把月亮给抖下来。班捡来心头涌过一阵热乎乎的玩意儿。老爹在岔路口捡到自己的那晚,天幕是不是也布满瓦砸云?如果是,那些瓦砸云的影子,也应该从他老爹的身上飘过,从一个还剩下一口悠悠气的婴儿身上飘过。如果是,在盛大的瓦砸云飘移的仪式里,他老爹将他抱回家的时候,该是啥样的心情?班捡来攒劲想,咋个也想不出来他老爹当时的心境。

糯安村就在眼下了,村舍,像几堆睡死的白盒子。目送甘添财进了村,班捡来折转身子往山上走。这时候他再仰头,满天的瓦砸云已经聚拢,聚拢成几团完整的云。云慢慢远去了,往鱼肚白的天边飞去。天,像是刚刚才被打扫过,孤零零的月亮悬在高处,星宿幽微。翻上梁子,走进荒原,齐膝的枯草绊着班捡来的脚,唰唰地响。有可能是阔阔的草给人以荒芜感,班捡来的心头瞬间也荒芜起来。你有啥呀?在这荒落落的人世间,除了十只黑羊和一匹白马让你操心,你还有啥要牵挂的?那栋可怜的小房子出现在视野里,孤零零的小房子,乖乖地靠着老黑岩。比秋草深的寂寞,逼得班捡来透不过气来。他想哭,却挤不出一滴眼泪来。他想扯着脖子喊几声,弯着腰子挣命地喊上几声,对着荒原和昏黄的月光喊。没有,他一声没喊,他将冒上喉咙的喊声又吞进了肚子。

光阴行至深冬。荒原一片苍白,门被风推开,风灌进来,衣裳裤子在屋子里飘,被窝也飘离床板,乌云一样悬在屋顶。班捡来跳下床来关门。只要门一关,风的手脚一断,衣裳裤子和被窝就会跌下来,如断翅的大鸟一样。就在门跟门框合拢的时候,班捡来看见那黑影又来了,高一脚低一脚地朝屋子这边走,唰唰地绊着枯草。甘添财清瘦俊朗的脸上,贴着一层白白的月光。班捡来敞开门,礼兵一样站在门边。甘添财径直走进来,自顾在火塘边坐下。他呆看着火塘,橘红的火叶子,长进他黑亮的眸子里。班捡来坐在对面,轻轻往火塘里添干柴。火叶子越长越大,跟狐狸尾巴一样大。火叶子的狐狸尾巴,在他俩脸上拂来拂去。突然,甘添财起身朝门外走,朝后山上走。班捡来拿起竹棍去撵,可咋个跑都在原地踏步。甘添财的背影越来越小,他就要抵达山顶了,他立马就会一脚踩空,像断翅的憨阳雀一样跌下去。班捡来一急,挣命往前扑去。他惊醒过来,汗巴雨淋地爬起来拉开门,迎着寒风望向荒原。荒原亮得跟梦中的白天一样。班捡来扶住门框,他心头空落落的,像五脏六腑被梦掏空了一样。

3

雪下了一整天,急拉拉地下。傍晚的时候,雪止住了阵脚,天空亮了那么一小会儿。班捡来又往羊圈抱了一捆干草。一个月之内,五只母羊产下五只羔仔,满圈都是嫩泱泱的颤颤巍巍的喊声。班捡来小心伺候着,他慢慢淡忘掉瓦砸云,也淡忘掉在瓦砸云的夜晚,他逃离糯安村或者遇见甘添财的事。天像块黑布罩住荒原的时候,雪,比白天的雪要白。班捡来给母羊加了几捧饲料,回到被窝睡下。冷,像一群马蜂来叮咬他。他裹紧被窝,冷的马蜂也没饶他。把火点上吧,有一窝火,屋子才不至于跟冰窖一样。班捡来只是那么想着,他没有动弹。这时候,有扑哧扑哧的声音从荒原上传来,扑哧声,越来越清晰。班捡来警觉起来,他担心有人来偷羊。他曾经好几次梦见,一早醒来,羊圈里空空的,连羊屎疙瘩都不见一颗。班捡来弹坐起来,像床板着了火。穿好衣裳裤子,拿起别在门后的镰刀。拨开挡在窗户上的干草,班捡来从草缝往外望。来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了。单只看个头和低头走路的样子,班捡来就晓得,甘添财来了。

雪那么厚,这时候上后山,别说上不去,就是上得去,也是去送小命的。班捡来摸出手电筒,点上蜡烛。他拉开门销子,一寸一寸地将门揭开。拿起竖在门边的长竹棍,班捡来半蹲在窗户底下,将长竹棍伸过去,缴械投降一样。扑哧、扑哧,甘添财踩下一脚,人也矮下去。他一下高一下矮地过来了。甘添财的胸口碰到长竹棍了,小家伙停了一下开始转向,朝右转去。班捡来半蹲着撵过去,用长竹棍把甘添财朝屋子里逼。在竹棍的阻挡下,甘添财拐进了屋子。他没头没脑地朝里走,碰了一下墙,默默站上一会儿转过身子,又走了两步踢到了板凳,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班捡来将一张小板凳放在甘添财屁股后面,用竹棍按甘添财肩膀。甘添财直杠杠地坐下来,僵硬地坐在那里,他鼻涕的小冰棍从鼻孔里伸出来,象牙一样。小冰棍要挂不住了,顺着嘴巴梭下来,掉在地上。

班捡来舒了一口长气,他关上门。甘添财看着门,目光黑漆漆的。班捡来生火,金黄的火叶子从干柴上长出来,扭着腰肢长高。金黄的光照亮整间屋子。班捡来往火塘里添干柴,一根一根地往火叶子上放。他陡然觉得,两个人一起烤火,火呈现的是另一种温度。之前,这样的夜晚曾经重复出现过。不同的是,那时候,他老爹是侍弄火的人,他是烤火的人。

4

出年便是春,又打发掉了一年的光阴。再守一年,把十几只羊统统卖掉,就去过哪黑哪歇的日子去。班撿来拿着镰刀正要出门,光突然暗下来,村主任苏家富堵在门口喘大气。大肥屁股才落在小板凳上,苏家富就叨叨开了。杜七仙的男人死了,说是死在哪个大城市的桥洞底下的,骨灰被人带回来了。一个月不到,杜七仙就把自己嫁到百里外的三合镇去了。她儿子甘添财不跟着去,杜七仙弄根绳子挂在门口的杏树上,威逼他说,你不跟妈去三合镇,我就死给你看。甘添财眼皮都不抬冒了那么一句,你死嘛,死完我将就这根绳子吊我。杜七仙问他,你不跟我走,想跟哪个过日子?姨妈、舅舅还是姑妈?甘添财讲,除了白脸叔我哪个都不跟。抓天无路了,杜七仙这厚脸皮的婆娘请我来跟你商量,你愿意带着甘添财过日子不?如果愿意,她在三合镇做点小生意,多多少少挣些生活费打过来。苏家富的厚嘴唇机关枪一样把事情突突完,背着手在屋子里巡查了一圈又道,那娃只有半个月就要开学了,你同意他跟你搭伴过日子的话,你还得搬回糯安村去住。搭伴过日子,是个啥意思?班捡来盯着苏家富问了一句。苏家富咽了口唾沫,想了几秒钟才答道,意思嘛,就是两个孤单人凑个热闹过日子。呀,这的确是个不明不白的为难事。你想几天,同意不同意你个人去跟人家讲。走了,还有几个老掉牙的刁民等着我去扯皮呢。苏家富走掉了。班捡来痴站在屋子里,呆望着苏家富矮肥的五短身子走向荒原,走成个小黑点。

甘添财连他亲妈、亲舅舅都不跟,咋就要跟我?这根本就不合情理。甘添财自打会走路,就时常在班捡来家里转是事实,但也不至于发展成这个地步。还有,甘添财那几次梦游,是真梦游还是假梦游?一个七八岁的娃,犯不着假装梦游,爬三小时的坡到这老梁子上来呀。班捡来的羊和马埋着头割草,它们有整齐的牙齿做镰刀。班捡来拿着明晃晃的铁镰刀,不割草,只在荒原上瞎转,像魂落了一样。可恨的杜七仙,也着实是个可怜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愿意跟她过日子。世上的可怜人,多得跟天上的星宿一样,多得跟地上的野草一样。你自己莫非不可怜?你被亲生父母扔在岔路口,扔小死狗一样。你老爹呢,更是个可怜人。为了一个跟自己没有血亲的娃,他卖苦力挣钱,眼珠挣鼓了也无怨言。他养你班捡来,也养他自己的病,把个小病养成大病。甘添财,那个俊朗的小细娃,爹死娘嫁人,他也是个十足的小可怜人。想着这些拉拉杂杂的事,班捡来腾不出空来割草,吃饭的时候,他咬到了舌头。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班捡来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上几遍。想来想去,他依然不晓得接下来的日子应该咋个过。开春了,该种洋芋苞谷了。村头的几块瘦地只怕被荒草占了吧。老爹在世的时候,他老人家再咋个病也舍不得让一块地撂荒。让一块地荒下来,是农民打自己的嘴巴子。班捡来认为,决定搬回糯安村去住,不是因为甘添财,是他心疼那几块庄稼地。

那是个大晴天。班捡来把东西盘在马背上,自己背上一箩杂七杂八的东西。锁好门转过身子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甘添财背着个背箩站在门口,平静地站在那里,就像是,班捡来这个时候回糯安村是他定的时间。甘添财半句话都没讲,把背箩放在地上,从班捡来手上拽过蛇皮口袋,按进他的背箩里。

吆着羊,赶着马往荒原上走的时候,班捡来抬头望天,左一次右一次地望。天空蓝汪汪的,太阳孤吊吊的。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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