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维度叙事语境下的现实质感与表达

2022-04-29 14:07罗虹
电影评介 2022年21期
关键词:纪录片人生

罗虹

纪录片《人生第二次》由豆瓣高分纪录作品《人间世》和《人生第一次》的原班人马打造,共8集,每集60分钟左右,讲述了普通人面对生活的疾风骤雨,思忖万千后的决绝和不屈。节目播出后哔哩哔哩弹幕网评分9.9,截至2022年9月末,在豆瓣平台也保持着9.4分的高分成绩。不同于《人生第一次》从少年到老年图鉴式的纵向架构,《人生第二次》通过挣扎与反抗的转换、绝望与希望的碰撞、残酷与温情的交织,来展现更为广阔的生命剖面。在主题选取上,主创团队将事业选择、婚姻生活等常规意义上的“第二次”全部剔除,以“圆”与“缺”、“纳”与“拒”、“是”与“非”、“破”与“立”等四组看似对立实则统一的内容,重新解构人生母题。于是出狱重生、容貌修整、残躯进藏等复杂、深沉的人生辩题,在摄制组的跟踪拍摄中显现出轮廓。除了主题内容的对立统一,纪录片在表现手法上通过多维视角的纵向呈现和串联式叙事的横向对比,来探寻主人公的行为逻辑和心灵轨迹,透视社会热点问题背后的种种复杂成因。为了凸显纪录片的现实质感,制作团队坚持“沉下去”的创作理念,在长时间的追随采访和蹲守式拍摄中积累了大量素材,最大限度地复原了生活的本真。不修饰、不做作且忠于现实的真诚记录,让观者自觉升起对生活的敬畏、对人生的叩问。

一、多维度叙事语境的塑造

《人生第二次》在整体编排上借鉴了单元剧的结构模式,各集独立成章,每个章节的纪录内容各不相同,但在整体上仍然存在着一定的内在联系。纪录片中八幅人生图景两两呼应,《圆》是十八年的坚持寻找,幼子的回归弥补了三代人的亲情缺憾;《缺》是一群失去原生家庭关爱的困境儿童,在逆风长跑中勇敢地向命运亮剑;《纳》与《拒》是一趟与自身残躯和解的进藏之旅和一场无法接受身体发肤的容貌焦虑;《是》与《非》聚焦司法领域,展开走出高墙后的自我救赎和法理、人情相融的检察案卷;《破》与《立》是冲出婚姻围城的人生重启和流水线女工的进阶日记。主题内容的对比碰撞,既还原了现实生活的复杂多维,同时也给观者营造了丰富的思辨空间。

(一)多维视角的纵向呈现

在单集内容的组织、安排和构造中,《人生第二次》借用了电影叙事里渐次回溯的叙事方式,将一段完整的故事拆分成段,分别从不同的人物视角介入,使故事的纵向发展和横向共振并行,不断交替变换的视角,打破了个体视野的局限性,使故事形成了“罗生门式”的复调结构,这样的叙事方式在《圆》一集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在本集中,纪录片通过三次画面回放,分别从母亲、儿子和公安干警的视角来还原故事。故事的画面开始于阴雨连绵的天气,纪录片第一句话是母亲占绪莲的独白:“卫卓,你应该记得家里是开餐馆的……十八年了,我们一家人为了找你,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最后还是空空的。”随着黄冈市公安局打拐办的电话通知,夫妇二人进京核实身份,在中央电视台《等着我》的节目现场,分开18年的母子终于相见。纪录片仅用短短10分钟的时间,便交代了占绪莲母子从相认到回乡的过程。节目结局看似皆大欢喜,但直到第二次回放认亲现场,《圆》所要表达的真正主题才逐渐显露出来。

随着儿子卫卓视角的展开,观众得知在和亲生父母相认之前,卫卓因生意失败欠下几十万债务,除了对身份明晰的渴求,卫卓在镜头前坦诚地交代了自己对这份情感的额外期冀。一面是占绪莲十几年寻子的艰辛生活,一面是母子相认后的巨额债务,此时,观者在母亲视角中所积蓄的感动和祝福,在现实困境面前戛然而止。更让人无奈的是,随着抱养事件的公开,养父母在保守的民风世情中无法抬头,还没有来得及向亲生父母坦露过往人生的重重坎坷,卫卓便又陷入了血浓于水和养育之恩的纠缠牵扯,在两个家庭的罅隙中寸步难行,现实问题的接踵而至也让这场感人的母子相聚变得千疮百孔。《圆》虽然把焦点放在当下备受关注的寻子话题,但是却比同类型的节目多了更为复杂的叙事维度,纪录片将寻亲成功的结局,由圆满的句号改成了逗号,通过父辈与子辈情感的“缺”和两难的“抉”,展现幸福背后的遗憾和失落。

在母亲和卫卓的视角之外,纪录片在结尾处增加了更具深度的警方视角:自2009年全国开展“打拐”专项行动以来,各地公安机关对常年积案做出的清算式行动,弥合了众多支离破碎的家庭。但看似一个个圆满的团聚背后,实则深藏着难以言说的苦痛,对此,节目通过第三重视角,直面几十年骨肉分离后无法熨平的亲情褶皱。据鄂东南系列拐卖儿童案件专案组组长介绍,很多重聚的家庭面对的现实困境,远比想象中的更复杂。有的孩子不愿意认亲,却被爱心团体强制解救,最终却得了抑郁症;有的孩子回归原生家庭后,养父母无法接受孩子对养育之恩的背叛,转而要求其偿还巨额赡养费;还有从小跟亲生父母分开后,并没有在再生家庭中得到相应关爱和照料的孩子,在爱与被爱方面表现出强烈的恐惧和无能。在父母、卫卓、警方的三种视角之外,创作者在节目最后将镜头伸向了更多的寻亲家庭:守护在废墟上的母亲、妻离子散的出租车司机,还有抱憾终生的农村老人。《圆》一集在多维视角的纵向呈现中求“深”,文本的表层幅度中求“广”,以期全面立体地剖析圆满与缺憾并行的亲情母题。

(二)串联式叙事的横向对比

“在电视纪录片中,结构是叙事的具体化和意义化,叙事要通过结构才能流畅地表达作者的审美感知。”[1]除了多维视角纵向呈现寻亲家庭的情感底色,针对社会热点问题的纪录内容,制作组根据主题逻辑的递进顺序,将同一社会现象积累的零散素材,以串联式叙事结构进行整合排列,将发生在不同空间的故事并置在同一个主题之中,以此强化叙事逻辑,提高作品的整体内涵。串联式叙事结构的使用使纪录作品既具穿透力,又能高度概括社会形态的衍生发展,在增强故事的真实感和对比性的同时,还能引导观众从必然性的角度出发,来认识人物的行为逻辑和心灵轨迹,客观地审视和看待种种复杂的社会形态。针对景观社会、颜值经济所催生的庞大的医疗美容市场,纪录片《拒》一集围绕舆论场中争论纷纷的整容话题,从两名外科医生在医疗整形道路上的去與留来呈现现代美容整形市场的发展实况。

作为一家民营美容机构的创始人,韩啸最开始致力于烧伤病人的整形手术,随着近几年医美市场的火爆,前赴后继的整容实践者以现代医学为手段,以血肉之躯为材料,用近乎疯狂的方式生产美。站在行业前沿的韩啸,在上游市场与下游消费者的拉扯中逐渐身不由己。他深知整形手术对身体的戕害,又不得不拿起手术刀解决需求群体的身体心结,最终在痛苦的撕扯中黯然离场。与此同时,同为整形医生的崔海燕正准备在这一领域开疆拓土,两名医生对行业的理解十分相近,但是整形工作为他们带来的价值感却不尽相同。面对整形理念的畸形发展,纪录片通过花季少女冯婷来展现现代医疗美容技术的真正价值所在。在长达十六年的时间里,冯婷由于骨质纤维瘤导致两侧面部严重不对称,一直活在病痛的折磨中,异常复杂的病情让冯婷一家求医无门。最终崔海燕结合现代医疗美术技术,在不损伤面部神经的基础上,经过三期手术将冯婷治愈。历经漫长的七年求医生涯,冯婷最终重获新生。在整形外科战场上,一个无法修复内心的冲突选择另一条道路重建生活,一个选择深耕整形领域引领医美行业的健康发展。纪录片将医生、患者、社会理念、医美市场等因素的内在联系横向串联,继而从多种角度探究不同群体的价值立场。

二、“沉下去”的创作理念与现实质感的凸显

(一)谦卑的心灵“在场”

真实性是纪录片叙事的前提和基础,在综艺立身和短视频文化消费的共同作用下,基于长纪录和社会观察基因的“沉浸式”人文纪录作品的发展空间正在被逐步压缩。《归途列车》《我在故宫修文物》与《舌尖上的中国》系列作品,能够在略显萧瑟的长纪录片市场释放光芒,有赖于作品在叙事和创作流程上的坚持和突破,保证了节目艺术性和社会性统一。相比之下,《人生第二次》从题材的社会性到表达方式的克制,都明显带有传统纪录片的味道。

首先,为了最大限度地追求被摄对象的客观真实,制作团队注重感受与体验的共时性,通过繁复而漫长的“在场”环节,全方位地捕捉事件的发展节奏和人物的真实反映。“纪录片的‘在场纪录与民族志的‘田野调查一样,都将‘真实建立于主体与对象性‘他者的亲在共存关系之上。”[2]对此,《人生第二次》延续了《人间世》《人生第一次》“笨拙”的蹲守式拍摄和跟踪记录。耗时最长的拍摄周期,跨过了两个春节,尤其是《圆》一集的拍摄工作,涉及人物线索之多、地域跨度之广、伦理与法理的复杂程度,是摄制组在以往的作品中从未遇到过的境况。同样,对于主人公走出高墙后的出狱生活,制作组在话题敏感性和个人隐私的敞开度上反复推敲,综合权衡观众和被摄者的心理接受程度。而且在拍摄过程中,每一集都会遇见意外,当事人的抗拒心理迫使主题终止,主人公的身体原因导致选题中断等。即便如此,节目仍然坚持用时间互换对生活的真实摄取。在后期剪辑过程中,制作团队小心取舍,最终将一万多小时的海量素材浓缩成八集、九个小时左右的作品。这种“沉下去”的创作理念,体现了创作者对生活的敬畏,也使纪录片最终得以呈现出冷静、客观,又不失温情的人文基调。

其次,节目没有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去指导和评判主人公的生活抉择,而是以谦卑的心灵“在场”,感受其面对现实问题的焦虑、悲恸甚至无力,并从这些情感丰沛的故事中提炼人世温度,倾注对生命本身的凝视和关怀。对于《圆》一集的拍摄工作,分集导演张涛在创作手记中提到,整个摄制组含泪完成了对母亲占绪莲的采访,在结束了100天的跟踪拍摄后,面对着40T的纪录素材,创作者的情绪庞乱而复杂。“我就每晚噩梦不断,不是被人追杀,就是莫名痛哭,每天面对着如山的素材,面对不同视角不同情绪,一点一点地整理,一点一点地记录,总是不知所措。”[3]在《纳》的拍摄中,摄制组跟随高位截瘫的何华杰一起向川藏线进发,由于冰雹突至,何华杰坚持依靠自己的力量爬上轮椅,瘫痪的同伴与摄制组一同淋在冰雹之中,等待他完成一个对正常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时的镜头漫长又无声,爬上轮椅之后,等来的不是兴奋和激动,只有主人公崩溃的嘶吼和放声咒骂,即便纪录片在此处做了消音处理,但导演事后回忆道“我听着伴有脏话的呐喊,比当时被冰雹砸头还疼”。可见,摄制组在拍摄过程中,用时间和陪伴为观众记录下感动人心的时刻,以谦卑的心灵“在场”开掘出充满万钧之力的生命瞬间。

(二)现实质感的凸显

对于社会题材纪录片而言,带有引导性的解说词,可以对视觉画面的单一性起到补充作用,使纪录片的主题明确、层次分明且逻辑连贯,但在一定程度上往往会产生“主题先行”的宣教感,从而影响纪录片的“客观性”和“现场感”。而无解说词创作形式的选择,剥离了“上帝之声”对文本的再阐释,代以画面、音乐、特写镜头等元素,填充解说词缺席带来的叙事空白。即便无解说创作形式营造的真实感,并不等于文本内容的“绝对真实”,但在某种程度上,“无解说词纪录片的处理与把控,考验的是创作者整体的文学功力,也考验接受者对于纪录片的领悟力与感受力”。[4]与《人生第一次》较为完整的旁白讲述相比,《人生第二次》在文本解说上几乎涵盖了当前所有的表达样式。比如《拒》与《是》两集的素材,主要依靠创作团队的蹲守式观察积累而成,且单个主题由三到四个故事构成,此时节目组适时加入了旁观的记者视角,以“只叙述不阐释”的方式,将不同的人生故事进行组织和架构,在纪实和表达之间,寻找介入社会热点话题的制衡点,使得原本没有规律的故事素材具有了完整形态。

而在其他剧集里,由于单个故事的完整度和情感浓度足够饱和,所以纪录片取消了声音构成中的解说部分,用人物对白或主人公独白来直接推动故事的发展,只是在时间、地点、人物介绍等重要节点辅以简单的字幕介绍,使纪录片的作者性让位于社会观察的客观性。为了不影响作品的真实意蕴,纪录片回避了记者视角的采访和提问,由人物本身代替采访者完成主观表达,遇到被摄者无声的情感外露或者故事的关键转折点,节目会以“声画能指”为路径,呈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如《缺》一集,挂在窗外随风摇摆的衣服,应和了困境儿童失去原生家庭的漂泊無依,而雨后破土而出的植物和挂满枝头的青涩果实,又隐喻地表达了“梦想之家”为孩子们开创的无限希望和未来。无解说方式虽然不代表故事内容的绝对真实,但作为纪录片表现形式的一种选择,可以剥除观众与人物之间的陌生感,使故事内容更具现实质感。

根据新媒体传播方式的共时性,《人生第二次》选择在互动性极高的哔哩哔哩视频网站播出时,给予了观者强烈的互动氛围。比如《圆》一集中,团圆之后各种现实问题接踵而至,除夕之时,面对占绪莲的亲情呼唤与养父的恼羞成怒,在两个家庭中倍感压抑的卫卓情绪崩溃,哽咽着问道“我这样做是不是伤害到他们了”,此时“孩子这不是你的错”的弹幕留言如潮水般溢满屏幕的各个角落。而在卫卓被找到后的归乡之旅的喜庆气氛中,纪录片将视角对准了在场的另一位失独母亲,她听说了卫卓的故事,带着呜咽从百里外赶来,只为了看一眼找到的孩子,让自己不至于在绝望的日子中日渐沉沦。此时,网友们在屏幕上留下了大量的“心痛”“泪目”等弹幕留言。《人生第二次》没有华丽的辞藻和点睛的金句加持,只有中国最平和的父母和最普通的群体,用命运之门的重启,解构和守正无常的人生母题。

结语

《人生第二次》以兼具现实关照和艺术呈现的方式,再现普通人在生活巨变里的人性倔强,同时利用多重视角的纵向呈现和串联式叙事的横向对比,塑造多维的叙事语境,展现对生命本质的关注。在创作理念上,节目制作组将自身定位止步于故事的“见证者”,以谦卑“在场者”的理念坚持,将圆缺纳拒、是非破立这种东方式的哲学词汇拓展出更深层的内涵意义,以此展现无常的生命历程里,普罗大众从绝望走向重生的决绝和不屈。

参考文献:

[1]蔡之国.电视纪录片的结构分析[ J ].当代传播,2009(02):99-101.

[2]谢卓婷.在场、建构与“他者”伦理—从人类学视角看纪录片的“真实”[C].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3]张涛.《人生第二次》:用多视角的方式,还原当时的所见所想[EB/OL].(2022-5-27)[2022-6-17]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8296565.

[4]张力.视听的剥离与融合:无解说纪录片的类型和表达研究[ J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04):123-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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