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郢”地望考论

2022-04-28 11:01晏昌贵罗丹
湖北社会科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公子楚国

晏昌贵,罗丹

由于史料不足,先秦时期楚国都城的情况,历来聚讼纷纭。清华简《楚居》的公布,虽为楚国都城研究提供了新材料,但由于其内容多不见于传世文献,难以考实,又增添了许多新疑窦。在《楚居》中,为郢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其作为王居始自楚文王而止于楚惠王,前后近二百载。其间楚王或长期居于为郢,或在为郢与其他居地之间反复迁徙,毫无疑问,为郢是春秋早期至春秋、战国之际楚国最重要的王居。

与《楚居》中众多地名一样,为郢不见于传世文献,其地望亦尚无定论,主要观点有四:其一,蒍邑说。整理者认为“为”“蒍”二字相通,“为郢”可能与春秋时楚国蒍邑有关,并指出今淅川丹江口水库一带有蒍氏家族墓地;黄灵庚亦持类似观点,只是认为蒍邑应在今湖北京山市西百余里的汉水东岸。其二,郭家岗说。赵平安从楚文王居地分布出发,认为“为郢”应在樊郢所在的今湖北樊城附近,进而分析灵王时期乾溪之乱相关史实,认为“为郢”就是《左传·昭公十三年》中所记的“鄢”,并依据《说文》段注,最终将为郢定于宜城西南的郭家岗遗址。其三,楚皇城说。对于赵平安将“为郢”释为“鄢郢”,学界支持者众,如牛鹏涛、辛德勇皆同意此说,但对其具体地望,则尚有异议。赵庆淼认为,《说文》段注乃沿袭《括地志》误说,据北大水陆里程秦简中有关“鄢”的里程记载,鄢郢当在宜城楚皇城遗址。事实上,在《楚居》公布前,学者已有考证鄢郢即楚皇城遗址。赵思木在研究中亦采纳了赵庆淼的观点。其四,季家湖古城说。笪浩波将传世文献中楚文王、庄王、昭王转战的地点,与《楚居》相比勘,认为“为郢”应当靠近长江,同时临近漳水、沮水,进而考证沮漳二水,指出季家湖古城可能就是为郢所在。

总的来说,自从赵平安提出为郢即鄢郢,学界对为郢地望的考证基本是以此为前提的,在具体地望上又多倾向于赵庆淼提出的楚皇城说。然而学者们并没有深入考察为郢与鄢郢是否真的等同。笪浩波试图从楚文王、庄王、昭王时期的战事入手提出新见解,但由于相关古地名本来争议较大,同时《楚居》所载楚王迁徙时间不明确,也不便与传世文献中的楚王行军范围比对,因此其论断受到学者质疑,但并非没有进一步探讨的价值。本文拟在现有研究基础上,结合传世文献与考古资料,对为郢地望再作探讨,就教于学界方家。

一、为郢的使用年代与性质

成王之后,穆王、庄王皆有徙居为郢的记载,简文曰:“至穆王自睽郢徙袭为郢。至庄王徙袭樊郢,樊郢徙居同宫之北。若敖起祸,焉徙居承之埜(蒸之野),承之埜□□□,□袭为郢。”穆王在位约十二年(前625—前614年),居两地,但究竟何时徙居为郢,文献中并无相关线索。按《楚居》体例,楚王即位之后一般写作“至某王自A 地徙居(袭)B地”,A地即为前任楚王最后一个居地。《楚居》载庄王继位以后迁居樊郢,而未提及穆王所居为郢,这意味着庄王即位初期可能并未居为郢。据《左传》,若敖氏之乱发生于庄王九年,其后庄王徙居蒸之野,徙居为郢则更晚。简文中“承之埜”与“袭为郢”之间缺四字,根据《楚居》文例,前两字应为“徙居”或“徙袭”,最后一字应为“徙”,第三字很可能为带重文符号的地名。赵思木认为其可能是某郢的简称,朱晓雪则认为很可能是简15 中的“䣜”,可备一说。如此一来,为郢则是庄王时期第五个居地,其使用时间当为庄王后期。

此后楚平王即位,简文言其“犹居乾溪之上”,似乎乾溪之上是其唯一居所。然而从楚平王早期的政治形势来看,其居乾溪之上的可能性并不大。楚平王“以诈弑两王而自立”,由于“恐国人及诸侯叛之”,施行了一系列巩固政权的措施:对外,“复陈蔡之地而立其后如故,归郑之侵地”;对内,“存恤国中,修政教”。同时,为进一步“息兵”“抚民”,分别令然丹“简上国之兵于宗丘”,令屈罢“简东国之兵于召陵”。概而言之,平王初年政治重心在于稳固内部统治,暂时放弃了在淮域的扩张,对吴国也以防守为主。在这种情况下,楚平王当无必要亦无可能远离楚国核心区。虽然《楚居》无载,但平王初年很可能依然居于为郢。

表1 楚王居为郢统计表

如表1所示,从文王到惠王,至少九位楚王有明确记载曾居为郢。其中庄王及其以前的楚王,在位期间往往迁徙次数较多,为郢既非唯一居地,亦非迁徙中心,尤其继任楚王往往从前任楚王居地迁出。如文王最后之居地在免郢,而堵敖即位以后从免郢迁出;成王最后之居地在睽郢,穆王即位以后从睽郢迁出;穆王最后之居地在为郢,庄王即位以后则迁至樊郢。从庄王后期徙居为郢一直到灵王前期,为郢作为唯一王居达五十余年,昭王、惠王时期仍间或徙居于此。那么应如何看待为郢的地位呢?

在传世文献中,涉及楚都多单称“郢”字,早期研究多将其理解为一固定都城。近年来公布的楚地出土资料出现有更多称“郢”的地名,尤其《楚居》记载楚王在位期间常常在诸“郢”之间迁徙,如若全部理解为都城,楚国迁都似太过频繁。整理者将这些地名统称为楚王居地,认为“郢”不是一个固定地名,而是武王之后王居的通称。尹弘兵则指出“郢”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指楚国都城,即郢都;二指楚王处理政务之地。其说颇有理,诸郢设置可能与楚王治政有关。并且庄王以前,楚王在诸郢之间频繁迁徙,为郢只是其中之一,楚国在当时可能并未形成单一的都城核心区。自庄王后期迁居为郢,到惠王时期迁出,为郢成为拥有特殊地位的中心都城。根据吴人入郢后“以班处宫,子山处令尹之宫”的描述,当时为郢有王宫等建筑。《史记·楚世家》在记载惠王时期白公之乱时,亦提及为郢中有“朝”“昭王夫人宫”。质言之,作为中心都城的为郢应是当时楚国王宫、宗庙之所在。正因如此,灵王时公子比叛乱,以及昭王时吴人伐楚,目标皆是为郢。笪浩波曾指出为郢的鼎盛时期在春秋中晚期,王琢玺认为“为郢”有可能是楚国春秋中晚期都城,这些看法是较有道理的。

在明确为郢的年代与性质后,要分析其与考古所发现城址的关系,还须解决的一个问题是为郢本身是否筑城。检相关史料,春秋时期楚国郢都是有明确筑城记载的。《左传·文公十四年》载:“楚庄王立,子孔、潘崇将袭群舒,使公子燮与子仪守,而伐舒蓼。二子作乱,城郢,而使贼杀子孔,不克而还。”此为郢都筑城的首次记载。《左传·襄公十四年》载:“(楚康王元年)楚子囊还自伐吴,卒。将死,遗言谓子庚:‘必城郢!’”杜预注:“楚徙都郢,未有城郭,公子燮、公子仪因筑城为乱,事未得讫。子囊欲讫而未暇,故遗言见意。”此前庄王时期公子燮等人筑城一事似未成,楚郢都筑城时间当自子囊去世之后。楚平王时期,对吴战事不利,《左传·昭公二十三年》载:“(楚平王十年)楚囊瓦为令尹,城郢。”杜预注:“楚用子囊遗言,已筑郢城矣。今畏吴,复增修以自固。”根据为郢的使用情况,其城址之年代上限很可能在楚康王时期。

尹弘兵指出,鄂西地区有三大反映楚文化核心区的东周聚落群,分别为今宜城市南部、南漳县东部的蛮河流域聚落群,沮漳河中游以当阳季家湖古城为核心的东周聚落群,沮漳河下游以纪南城为核心的东周聚落群。为郢作为楚国春秋中晚期核心都城,应当就在这三大聚落群之中。在现有为郢地望诸说中,宜城楚皇城遗址虽出土有春秋中晚期器物,但其城址上限在战国早期,郭家岗遗址年代跨越西周晚期至战国晚期,但未筑有城墙,二者皆与上述为郢年代不甚相合。江陵纪南城城垣的始筑年代不早于战国早期,城址与宫殿的使用年代主要在战国中晚期,亦难认定为为郢。唯有当阳季家湖古城,其年代为东周,遗址内出土有春秋中期器物,与为郢年代相合。那么为郢是否在季家湖古城?

二、灵、昭两代史事与为郢地望

当前学界主流观点将为郢定于宜城一带。而据上文,从现有考古发现来看,季家湖古城相比宜城附近的楚皇城遗址与郭家岗遗址,与为郢更加契合。下面将根据灵王、昭王时期的相关史事,对为郢地望展开进一步分析。

(一)再议楚灵王乾溪之乱中的为郢

赵平安之所以将为郢定位于宜城,其原因主要有二:其一,为郢与文王时期另一居地樊郢相近,而樊郢位于今樊城,为郢应在其周边;其二,从灵王末年乾溪之乱相关史事看,“为郢”就是传世文献中的“鄢郢”,通过考证后者即可确定前者地望。“为郢”与“樊郢”的空间关系,由于没有确切证据,其实并无定论;对于“为郢”即“鄢郢”这一观点,后续学者无疑义,只是对鄢郢的具体定位有不同观点。然而仔细分析相关史事,这一观点还存在讨论空间。

楚灵王晚年为经略淮域以及坐镇吴楚战争前线,从为郢徙居乾溪。灵王十二年,公子比、公子弃疾叛乱,事见《左传·昭公十三年》:

楚公子比、公子黑肱、公子弃疾、蔓成然、蔡朝吴帅陈、蔡、不羹、许、叶之师,因四族之徒,以入楚。及郊,陈、蔡欲为名,故请为武军。蔡公知之曰:“欲速。且役病矣,请蕃而已。”乃藩为军。蔡公使须务牟与史猈先入,因正仆人杀大子禄及公子罢敌。公子比为王,公子黑肱为令尹,次于鱼陂,公子弃疾为司马,先除王宫,使观从从师于乾溪,而遂告之。且曰:“先归复所,后者劓。”师及訾梁而溃。

概言之,叛军当是乘灵王远在乾溪而为郢空虚,突袭得手,杀死留守的灵王诸子,并占据王宫。楚灵王得知后方叛变,随即由乾溪返回,观从得知公子弃疾已得手,遂在灵王军中号令众人,军队行至“訾梁”(今信阳一带)溃散。此后,《左传》载:“王沿夏,将欲入鄢。”赵平安认为,此处灵王所要去的“鄢”就是楚都“为郢”,然而从当时形势来看并不合理。当时为郢已为叛军占据,灵王若再赴为郢,不啻自投罗网。据载,当时右尹子革曾建议灵王返回国都之郊,灵王以“众怒不可犯”而拒绝。这表明,楚灵王此后流亡欲去的鄢地,绝非此前的楚都。辛德勇在赵平安论“为郢”“鄢郢”等同的基础上,亦认为楚灵王将去的是为郢,亦即鄢郢。而叛军所据之郢即《楚居》中的始都之郢(又称“疆郢”),是一座位于江陵的旧都。此说虽有可商,但其敏锐地发现楚灵王所去的地点与叛军所据郢都并非一地,是值得肯定的。

由于为郢、鄢郢并非一地,那么为郢自然不可能位于鄢郢所在的宜城楚皇城附近。从当时形势来说,灵王之所以选择前往鄢郢,很可能因其与已被叛军占据的楚都为郢相距甚远,相对安全。而为郢的地望,应从叛军的军事活动来寻找线索。上述引文提及,当时叛军入楚后,公子弃疾为先锋攻入郢都王宫,公子比与公子黑肱驻扎于“鱼陂”。在楚国军事地理中,鱼陂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战国策》载:“楚苞九夷,又方千里,南有符离之塞,北有甘鱼之口。”王应麟以为此“甘鱼之口”即《左传》之“鱼陂”,复指出:“战国多以水攻,故楚守甘鱼之口。”质言之,鱼陂应是当时扼守楚国水路的一处要地。当时公子比驻扎于此,很可能因此处与郢都之间交通联系密切。鱼陂的方位及其周边交通,对于推测为郢地望有极大价值。

据杜预注,“鱼陂”又称“甘鱼陂”,在晋竟陵县城西北。古竟陵城故址,据《汉书·地理志》江夏郡“竟陵”条下注曰:“章山在东北,古文以为内方山。”《后汉书·刘玄传》“竟陵”条注云:“县名,属江夏郡,故城在今郢州长寿县南。”鲁西奇指出,章山、内方山,在今荆门马良山一带,竟陵城更在章山之西南,又属唐长寿县南境,其地当在荆门市东南、沙洋县附近。结合北大水陆里程秦简有关秦“竟陵”的记载,古竟陵城应在沙洋镇以南,或即天门与钟祥交界处。《左传·定公五年》载,吴师入郢后,楚昭王从郢都出奔前往随国,曾经渡过“成臼”。据杜预注,竟陵县境有“臼水”,发源自聊屈山,西流入汉水,此应即《左传》之“成臼”。这显示当时竟陵已成为出入郢都的交通枢纽。

竟陵和附近的甘鱼陂之所以成为当时的军事、交通要地,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有密切关系。关于汉晋时期的竟陵地望,《水经注·沔水(中)》载:“杨水又北迳竟陵县西,又北纳巾、吐柘,柘水即夏杨水也……杨水又北注于沔谓之杨口,中夏口也。”《水经注·夏水》载:“夏水又东,夏杨水注之。水上承杨水于竟陵县之柘口,东南流与中夏水合,谓之夏杨水。”据《水经注》两段注文,竟陵、鱼陂显然近于杨口,处在杨水、汉水交汇处。

而《水经注》所载“杨水”,又称阳水、扬水,《汉书·地理志》南郡临沮县下注:“《禹贡》南条荆山在东北,漳水所出,东至江陵入阳水,阳水入沔,行六百里。”漳水发源于今湖北南漳,在当阳市境与沮水合,南流入江。杨水则从江陵一带东流至杨口(据竟陵在荆门东南,则杨口当在今荆门沙洋县一带)入汉水。《汉志》记漳水东至江陵一带入杨水,当有人工疏通之水道。《太平寰宇记》引盛弘之《荆州记》云:“昭王十年,吴通漳水,灌纪南,入赤湖,进灌郢城,遂破楚。”相传漳水、杨水相通始自春秋晚期吴师入郢之役,辛德勇认为盛弘之《荆州记》所言只是吴师决既有渠水以灌郢都,这条渠道当开凿于吴师入郢之前。

可见鱼陂不仅可依靠汉水北通襄宜平原,亦可通过杨水南达江陵,以及更西之沮漳河中游地区,是江、汉间的交通要冲,亦是楚国三大东周聚落群往来之水路枢纽。《左传·昭公十三年》载,叛军入楚前“盟于邓”,据杜预注,“邓”即晋颍川召陵县西南之“邓城”。显然叛军当在方城关外集结,然后南下入楚,顺汉水抵达鱼陂。公子比之所以驻军于鱼陂,大致有两种可能:一是等待公子弃疾攻郢都之结果,二是截击回师郢都的灵王大军。如果是前者,既然叛军已经深入到杨口一带,其目标显然不在后方的襄宜平原。如果是后者,那么公子比必然驻扎于灵王回师郢都的中途。前文已提及,叛乱发生时灵王远在淮域的乾溪,军队在经过今信阳一带时溃散,其路线当是溯淮河而上,进入楚境。《左传》载:“王沿夏,将欲入鄢。”杜预注:“夏,汉别名。顺流为沿,顺汉水南至鄢。”要言之,灵王进入楚境后将沿汉水南下,前往鄢地。如此公子比如欲截击灵王,郢都必不会位于鱼陂北方的襄宜平原。

综上,公子比之所以驻军鱼陂,就在于郢都极有可能位于其南方,且很可能就在杨水流经地区。江陵纪南城与当阳季家湖古城,恰好都可以凭杨水通达。前文已提及,江陵纪南城的使用年代与为郢并不相符,那么季家湖古城是为郢的可能性无疑最大。需要辨析的是,公子比在楚都自立为王后,公子弃疾欲取而代之,《左传·昭公十三年》载:“乙卯夜,弃疾使周走而呼曰:‘王至矣!’国人大惊。”此事《楚世家》载:“乙卯夜,弃疾使船人从江上走呼曰:‘灵王至矣!’国人愈惊。”又,楚穆王九年,楚城濮之战失败后,子西自商密出发将入郢都,《左传》载:“止子西,子西缢而县绝,王使适至,遂止之,使为商公。沿汉泝江,将入郢。王在渚宫,下,见之。”关于“沿汉泝江”,孔颖达疏曰:“商在汉水北,汉水东流而南入江。子西既至商邑,闻谗不敢居商县,沿汉水顺流而下至江,乃泝流逆上,渚宫当郢都之南,故王在渚宫下见之也。”沈括《梦溪笔谈·乐律一》考其路线曰:“沿汉至于夏口然后泝江,则郢当在江上,不在汉上也。”按楚穆王在位十二年,先后居睽郢、为郢两地,此时其居地很可能就在为郢。如何理解这两段材料中的“江”?石泉曾考证,古文献中的“江”并不是长江的专称。上文已分析为郢不可能在蛮河流域,那么此处“江”有可能指的是季家湖古城附近的沮漳河。

当然,根据乾溪之乱的相关文献记载,仅能推测为郢的大致方位,至于其是否确实在沮漳河西侧的季家湖一带,还需要更充分的证据。楚昭王时期,著名的“吴师入郢”一役亦与“为郢”有关,下文将根据传世文献对楚昭王出奔路线及当时郢都地望再作分析。

(二)楚昭王“涉雎济江”与为郢地望

楚昭王十年(前506 年),吴国联合唐、蔡,长途奔袭楚国腹地。吴军自淮汭舍舟登岸,进入楚国后在豫章与楚军隔汉水对峙,五战及郢,昭王携妹逃亡。前文已述,吴师所入之“郢”即“为郢”,通过考察吴楚交战地点以及昭王逃奔路线,可寻得有关为郢地望的诸多线索。

针对传统观点中的矛盾,石泉曾予考辨,并提出当时楚郢都在宜城平原,古沮漳河更有可能指蛮河,昭王出逃的路线是先涉蛮河,再渡汉江,入于云中,抵达郧县。这一路线较之传统说法更为径直。然而前文已论证为郢不可能在宜城一带,且从当时的战事及地理形势分析,将为郢定在蛮河流域也存在一些疑点。如郭德维提出,如果当时郢都在楚皇城,昭王直接向东南就可渡汉水,并不需要先往西南渡蛮河,再折向东南渡汉水。在吴军紧逼的情况下,这一路线亦稍显曲折。另外,吴师入楚后,与楚师战于汉水以北,继而在柏举进行决战,之后吴军再未遭遇大的抵抗,却也还经过了十天才到郢都,如果郢在汉水中游,就用不了这么长时间。关于春秋时期吴师入郢路线,传世文献记载甚详,但涉及之古地名多难以详考。考虑到吴军在汉水北岸大败子常后,在楚军几乎无力抵抗的情况下,十天后才抵达郢都,而楚皇城正在汉水沿岸的事实,郭氏之质疑是较为有力的。

又《左传·定公五年》曰:“吴师败楚师于雍澨,秦师又败吴师。吴师居麇,子期将焚之,子西曰:‘父兄亲暴骨焉,不能收,又焚之,不可。’”杜预注:“前年楚人与吴战,多死麇中,言不可并焚。”可见吴师入郢前后反复在麇地与楚军交战,此地当与郢都位置关系密切。上博简四《昭王与龚之脽》载昭王云:“天加祸于楚邦,暴君吴王身至于郢,楚邦之良臣所暴骨,吾未有以忧其子。”简文所述吴王及郢而楚臣多战死,当指的是吴师抵达郢都时,楚军“多死麇中”一事,由此知麇与当时楚都较近。

“麇”地在《左传》五见,皆书为“麇”,在其他文献中也有写作“麋”“糜”“麕”“麏”的。其具体地望,前人解释纷纭。一说在今湖南岳阳,《太平寰宇记》“岳州”条云:“古三苗之地,又为麇子国,春秋文公十一年,‘楚子伐麇’,即此。”此说难以据信。一说在今湖北郧西县一带,《左传·文公十一年》记楚潘崇伐麇,至于鍚穴,《释文》云:“鍚音羊,或作锡。”《元和郡县图志》均州“郧乡县”条云:“本汉鍚县,古麇国之地也。《左传》曰楚‘潘崇伐麇,至于鍚穴’是也。”同书“房州”条云:“《禹贡》梁州之域。古麇国之地。”然而郧西亦明显距离当时楚都及吴、楚战场过远。

一说“麇”地在今当阳市。汉颖容《释例》认为潘崇所伐之“麇”应在“当阳”,北宋宋白《续通典》亦谓在当阳。今当阳市境有麋城遗址,或为吴、楚战事之麇地所在。麇、麋二字形近易讹,《左传·哀公十四年》载:“逢泽有介麇焉。”释文云麇“又作麋”即证。麋城遗址位于当阳市两河镇麋城村西北1公里,在沮河西岸约3公里处,南距季家湖楚城约12公里,时代为东周。此城残存面积约4 万平方米,城址平面略呈椭圆形,夯筑城垣,底宽约18米,顶宽5~10米,残高6米,南、北两面各有一缺口。麋城遗址与季家湖楚城距离较近,从地理位置与遗址年代来看均与文献中的“麇”地较为相合。吴军渡过沮河入郢之前,曾与楚军交战,以致楚军伤亡惨重。入驻郢都后,又败于秦军,碍于沮河的天然池堑,慌乱中不能涉沮出逃,只能退于离城不远的麋中。不仅如此,《读史方舆纪要》当阳县“麦城”条云:“相传为楚昭王所筑……《荆州记》:‘麦城东有驴城,沮水西有磨城,伍子胥造此二城以攻麦城。谚云:东驴西磨,麦城自破。’”据考古调查,麋城遗址附近又有麦城遗址,位于两河镇麦城村东北500 米,残存城垣长约100 米,底宽20 米,顶宽8~12 米,高6 米,夯土垒筑,时代为东周。吴、楚在这一带交战,当非讹传。自1975 年以来,当阳、枝江一带中小型楚墓出土大量春秋时期的楚式青铜剑,这些铜剑绝大多数随葬在棺内头向和腰身部位,学者认为当属实用武器。结合上文对“为郢”附近几次战事的分析,当地出土较多春秋楚剑,或与此有关。

从以上对楚灵、昭王时期相关史事的考察,显然郢都不在襄宜平原,而在沮漳河西岸,其地望很有可能在当阳季家湖楚城一带。

三、季家湖古城的年代与规模

季家湖位于湖北省当阳市东南隅,距城区约40公里。其西岸南距长江边15公里,东距沮漳河约3公里,东南方距纪南城约35 公里,地势低洼。从地形地貌观察,季家湖应是沮漳河故道,湖是河流改道后留下来的沼泽。这座城原来也许紧靠沮漳河的西岸而建。城址其余三面中,西、北城垣基址尚存,南城垣保存较好。盛弘之《荆州记》载“吴通漳水灌纪南城”,或有不确,但据高应勤实地勘察,季家湖古城北面属沮漳河流域的冲积平原,在古城北面即当阳窑湾附近,至今还有一个叫“倒口”的地名,如沮漳河溃口即冲击季家湖古城,传说吴通漳水灌郢都之事,与季家湖古城一带的地理形势更为贴切。

季家湖古城南北长约2000 米、东西宽约1400米,其形制近似长方形,总面积约在2.8平方公里以上。相较于战国时期的楚都纪南城而言,其面积并不算大,但这并未排除其作为春秋中晚期楚都的可能。郭德维指出,一般春秋时期的古城面积并不大,如晋国的都城,已发现六个大小不等的城圈,都相距不远,有的还相连或套在一起呈“品”字形,然每一个城圈长宽都只有1公里多,最小的长宽仅三五百米,相较而言战国都城如郑韩故城、燕下都则都很大。高应勤亦认为,季家湖古城正与《考工记》谓“匠人营国,方九里”之春秋时代的建制大致符合,同当时列国比较也相差无几。根据上述说法,季家湖古城的规模更加可以证明其可能是春秋时期的楚国都城。

经考古调查,季家湖古城的城址年代为东周,南城壕及城内堆积中除有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存外,仅见东周遗存,而未见有商或西周时期的遗存。古城内夯土台基上出土有一件青铜构件,时代为春秋中期,又有学者认为是春秋早期。类似青铜构件,在陕西扶风的秦雍都遗址也有发现,是先秦宫殿建筑上的青铜拱形包饰,表明此地原有宫殿建筑,并非普通的楚城。城内出土的“竞之定救秦戎”钟,载铭文曰:“秦王卑命景平王之定救秦戎。”钟的断代及铭文释读顺序,学界争议较大。一说“景平王”是双字谥,则此器年代当在楚平王死后,为昭王时期之器;一说为楚平王族人所作器,当在楚悼王时期;也有学者认为是战国中期时器。综合该器形制、纹饰分析,学者多认为是春秋晚期器。

在季家湖周边,亦有不少春秋中晚期遗存。当阳市河溶镇东南约4.5 公里处曾发掘有曹家岗5 号墓,该墓年代为春秋晚期,规格较高,墓主身份应是大夫阶层中地位较高者。其中出土一件铜簠,铭文载:“王孙飙作蔡姬食簠。”一说作簠者王孙飙指昭王时期的申包胥,田成方认为可能是楚国异姓贵族。黄锡全认为该器年代可定为春秋晚期。考古工作者指出,曹家岗地势略呈十字形岗坡,岗上密布墓葬群,5 号墓并非一个孤立线索,在赵家湖一带分布着十多处内涵丰富、时代清楚的两周文化遗物和数千座楚墓,不同的墓区反映了墓主人的不同身份(即贵族墓多分布于曹家岗、赵家塝一带,平民墓多分布金家山、杨家山等地),这不仅是楚国社会阶级关系和社会结构在“葬制”中的反映,而且说明春秋时期此地已存在一个人口稠密的城邑。

王孙遗者钟,清光绪年间出土于宜都城西山中,后辗转流入海外。据考王孙遗者即楚公子追舒,为庄王之子,楚康王八年任令尹,次年被处死。此钟当作于康王九年正月,即其正在担任令尹期间。值得注意的是,江陵境内出土有徐国器沇儿钟,其时代、字体乃至铭文内容均与王孙遗者钟极为相似,或系徐王庚之子沇儿客居楚国时,仿王孙遗者钟而作。据此,当时楚都颇有可能距二钟之出土地较近。

以上春秋中晚期器皆出自季家湖楚城及其周边,器主身份皆为楚贵族阶层,可证季家湖楚城并不像之前研究所认为的,到春战之际才成为楚都。相信随着考古调查的进展,季家湖楚城在春秋时期的设置和使用情形将会进一步明晰。

四、结论

在《楚居》所载诸“郢”中,为郢具有十分特殊的地位:从文王到惠王,至少有九位楚王曾居于为郢,尤其在庄王后期到灵王早期五十余年中,楚王罕见地长期居于为郢而未再迁徙。据此,为郢很有可能是春秋时期楚国核心都城之一,其使用时间集中在春秋中晚期。进一步比勘《楚居》与传世文献有关记载可以发现,传世文献中灵王、昭王所居郢都即为郢,其地理范围当在今湖北沮漳河西侧一带,季家湖古城的筑城年代、城址规模和文化遗存正与为郢相契合。因此,综合《楚居》、传世文献和考古调查三方面的资料,可以有把握地认为春秋中晚期楚国都城为郢在季家湖古城一带。

图1 楚都为郢示意图

为郢从文王时期首次成为王居,到最终成为核心都城,经历了一个历史过程。庄王以前,楚王在为郢与其他王居之间的频繁迁徙,与楚国政治动向密切相关。庄王晚期以后,楚王有较长一段时间恒居为郢,沮漳河中游一带成为当时的核心都城区。学者指出其原因在于楚国始注意到南方,加大了开发力度,并且春秋中期开始,吴、楚矛盾日益尖锐,水上战斗日益增多,近江湖练水军也成为要务。晋、楚北境弭兵,楚国转而开拓南方地区,这固然是楚国政治重心从襄宜地区南移的重要理由;同时,当阳、枝江之地可攻可守,具备较好的自然、军事条件,楚国从沮漳河下游浚引水道连通杨水,建立江汉运河,更增添了交通运输优势。至春秋晚期,楚国面临汉西、汉东乃至汉淮一线以北广大区域的整合,为郢已不能满足这一需求,楚王再次在为郢和其他王居之间迁徙,几经辗转,战国时期的楚国最终徙都于江陵纪南城。

猜你喜欢
公子楚国
二子乘舟
王安石吃饼边
《自相矛盾》扩写
风马牛不相及
小燕子
弟子规
弟子规
五公子抢位
一叶障目
老莱子娱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