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保瑞 林培钿 欧阳浏 方建东*
(1.广西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心理学系,桂林541004;2.广西高校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广西民族教育发展中心,桂林541004;3.广西高校认知神经与应用心理重点实验室,桂林541004)
社会排斥是指被一个人或一群人忽视或排斥,其归属需求和关系需求受到阻碍的现象和过程(Williams,2007)。研究调查显示,排斥经历伴随人的一生,即便是儿童也会对排斥感到敏感(Rudert,Janke,&Greifeneder,2020)。根据社会交换理论(Blau,1964),被排斥个体也可能会做出更多消极反应,如表现出更少亲社会行为。人们普遍认为,除了满足基本温饱外,对社会联系的需求或者与他人建立关系是人类的基本动力(Baumeister,Vohs,Aaker,&Garbinsky,2013)。然而在经历社会排斥后,个体可能会对这种威胁社会联结的信息感到敏感,从而影响亲社会行为的表现。那么,遭受社会排斥一定会降低亲社会行为吗?其中的心理机制是什么?以往研究主要从个体感知层面来进行考察(Cuadrado,Tabernero,& Steinel,2016;Ren,Wesselmann,&Williams,2018),本研究拟从个体价值观层面,如物质主义价值观进行探讨。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物质主义价值观变得越来越普遍(King,2020)。同时,先前研究表明,人际不安全感会促使个体追求物质主义目标,然而物质主义提升又使人们以自我为中心,减少甚至不再依赖人际关系(莫田甜,周欣悦,2020),表现更少的亲社会行为(Yang,Fu,Yu & Lv,2018)。那么是否可以推论出物质主义在社会排斥和亲社会行为之间起中介作用呢?本研究将对以往相关文献进行回顾并深入探讨以上问题。
以往大量实证研究证实了社会排斥与亲社会行为之间存在负相关。亲社会行为泛指一切符合社会期望,对他人、群体及社会有益的行为(杨莹,寇彧,2015)。相关研究表明,被排斥个体在知识共享上表现得更加吝啬(Takhsha,Barahimi,Adelpanah,&Salehzadeh,2020)。实验室研究也发现,相较于被接纳的个体,被排斥的个体捐赠意愿变弱(Lee & Park,2019)、帮助他人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钢笔需要反应更长的时间(Kothgassner et al.,2017)、给予他人更少的鼓励回复(van Bommel,van Prooijen,Elffers,&Van Lange,2016);来自金钱心理学的研究也表明,相较于对照组,经历社会排斥的人们在公共物品博弈中投入更少的金钱(Cuadrado, Tabernero, Hidalgo-Munoz,Luque,&Castillo-Mayen,2021)。来自脑神经认知研究的证据也发现,长期经历排斥的个体在原谅排斥者时其背侧纹状体和前额叶皮层表现出更多的活动,这意味着被排斥个体需要花费更多努力才能做出亲社会行为(Will,Crone,van Lier,& Guroglu,2016)。最近一项来自工作场所排斥的元分析也显示,排斥与帮助行为之间存在负相关(Howard,Cogswell,&Smith,2020)。此外,还有研究者发现,社会排斥的社会拒绝维度会使个体减少亲社会行为(Lutz &Schneider,2020)。综上,提出假设1:社会排斥可以负向预测亲社会行为。
物质主义(materialism)指的是一种强调拥有物质财富对于个人生活重要性的价值观念(Richins & Dawson,1992)。基本心理需要理论(Basic Psychological Needs Theory,Deci & Ryan,2000)认为,基本心理需要的满足会带来积极的后果,而受挫会带来消极的后果,也更容易引发补偿性和替代性活动。社会排斥对于个体的基本心理需要造成巨大的威胁,此时物质主义往往被当作一种补偿策略来减少个体的痛苦(李静,杨蕊蕊,郭永玉,2017)。并且,当人们对自己的社会关系感到失望时,就会更加依赖物质财富(莫田甜,周欣悦,2020)。实证研究提供了支持,如同伴支持越高的个体,其物质主义水平就越低(Gentina,Shrum,Lowrey,Vitell,&Rose,2018)。一项访谈研究表明,昂贵的物质产品是融入群体的工具,这使得物质主义更容易形成(Isaksen&Roper,2012)。此外,社会拒绝与社会忽视经历对物质主义的影响呈现出一致的结果。具体来说,采用回忆写作范式的研究中,经历社会拒绝的个体其物质主义得分相更高(Jiang,Zhang,Ke,& Hawk Qiu,2015);在采用相互认识范式的研究中发现,社会拒绝使个体对金钱表现出更大的欲望(Zhou,Vohs,& Baumeister,2009),而采用网络掷球范式来启动社会忽视时,个体的物质主义水平也更高(Jiang et al.,2015)。综上,提出假设2:社会排斥正向预测物质主义。
物质主义可能会降低人们的亲社会行为。价值冲突理论(values conflict theory)认为,物质主义强调自我提升,这与亲社会行为所强调的自我超越价值观相互对立(Burroughs&Rindfleisch,2002)。实验室研究发现,通过情境实验启动物质主义后,个体花费更少的时间帮助他人(Wierzbicki &Zawadzka,2016)。一项交叉滞后问卷研究结果证实,高物质主义得分可以预测更低的亲社会行为水平(Yang et al.,2018)。现场研究也发现,相较于路人,从奢侈品店里走出来的顾客会更少提供帮助(Lamy,Guéguen,Fischer-Lokou, & Guegan,2016)。最新研究也提供了证据,使用奢侈品后的个体与他人分享的资源更少,也更少为慈善事业捐款(Wang,John,& Griskevicious,2021)。基于上述理论推理和实证研究支持,提出本研究假设3:物质主义负向预测亲社会行为。
尽管物质主义对于个体害处颇多,但在经历排斥后寻求物质补偿可能是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如研究发现经历排斥之后数钱比数纸更能显著地减少痛苦(Zhou et al.,2009)、物质财富能够增强个体的自我认同(Wheeler&Bechler,2021)。因此,当人们被社会排斥后,对物质财富的依恋可能会立即取代个人关系,进而提升个体物质主义。然而物质主义提升会使个体更关注“交换性人际关系”,把他人“物化”(李原,李朝霞,2012)。另外,更高物质主义可能会导致更多的社会比较和竞争(Kim,Callan,Gheorghiu,& Matthews,2017),从而减少慷慨行为和合作行为。综上,提出假设4:物质主义在社会排斥和亲社会行为之间的关系起中介作用。
采用方便取样法,通过问卷星平台对高校大学生进行问卷调查,共发放问卷1304 份,有效数据1100 份,有效率为84.4%。其中男生206 人,女生894 人;城市530 人,农村570 人;独生子女262 人,非独生子女838 人,被试平均年龄20.09 岁(SD=5.30)。
3.2.1 大学生社会排斥问卷
本研究采用吴惠君、张姝玥和曾宇倩(2013)编制的大学生社会排斥问卷,包含两个维度,共19 个项目。问卷采用5 点计分,得分越高,说明日常生活中遭遇到社会排斥事件越频繁。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93。
3.2.2 物质主义价值观量表
本研究釆用李静、郭永玉(2009)修订的物质主义价值观量表。共13 个项目,包括三个维度。采用5 点计分,分数越高表明被试物质主义水平越高。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77。
3.2.3 亲社会行为问卷
采用杨莹、张梦圆和寇彧(2015)编制的亲社会行为问卷,共15 个项目,包括利他、遵规、关系和特质4 个维度。采用7 点计分,得分越高说明亲社会行为越多。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90。
采用SPSS 22.0 进行描述统计和相关分析;采用SPSS 宏程序Process 插件来检验中介效应。
3.4.1 共同方法偏差检验
本研究采用问卷法收集数据,结果可能会受到共同方法偏差影响,因此在数据回收后,采用Harman 单因子检验进行事后统计控制。结果表明,特征根大于1 的公因子有8 个,第一个公因子的最大解释率为21.47%,小于40%。这表明本研究不存在明显的共同方法偏差问题。
3.4.2 相关性分析
对各变量进行相关分析,结果如表1所示,其中性别和家庭来源采用虚拟变量,可以看到社会排斥与亲社会行为呈显著负相关(r=-0.29,p<0.01),社会排斥与物质主义的正相关关系显著(r=0.15,p<0.01)。物质主义与亲社会行为存在性别和家庭来源上的显著差异,因此后续分析中将性别、家庭来源地作为控制变量。
表1 各变量的相关分析矩阵
3.4.3 中介效应检验
首先采用SPSS 宏程序 Process3.3(Model 4)检验物质主义的中介作用,结果如表2 所示,社会排斥显著正向预测物质主义,a=0.12,SE=0.02,p<0.001;把物质主义纳入回归方程后,社会排斥能显著预测亲社会行为,c’=-0.32,SE=0.04,p<0.001,物质主义能显著预测亲社会行为,b=-0.24,SE=0.05,p<0.001,偏差校正的百分位Bootstrap 方法检验表明,物质主义在社会排斥与亲社会行为之间的中介作用显著,ab=0.03,Boot SE=0.01,95%的置信区间为[-0.04,-0.01]。以上结果表明物质主义在社会排斥预测亲社会行为中起部分中介作用。
表2 中介模型效应分析
研究1 采用相关研究,初步证实了研究假设。但相关研究难以得出因果关系的推论。基于本研究的总体考虑,研究2 使用实验操纵,更好地揭示社会排斥与亲社会行为之间的因果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对研究1 的不足加以弥补。
使用G*power 3.1 软件计算实验所需样本量,在显著性水平α=0.05 且达到中等效应(f=0.25)时,预测达到80%的统计效力的总样本量为159 名。在广西某大学招募被试179 名。其中男性76 名,女性103 名,被试平均年龄为21.69 岁(SD=1.43)。将被试随机分为排斥组、接纳组和控制组,其中排斥组60 名、接纳组60 名、控制组59 名。
采用单因素被试间设计,自变量为社会排斥类型(排斥组/接纳组/控制组),中介变量为物质主义,因变量为亲社会行为,即被试提供帮助的时间。
首先,操纵社会排斥感,采用回忆法,要求被试根据指导语写下一篇不少于100字的短文,报告自己经历过的被排斥/被接纳/日常事件,之后请被试填写排斥感自评量表,然后要求被试填写物质主义价值观量表,最后测量亲社会行为。
4.3.1 社会排斥操作和核查材料
社会排斥操作材料:改编Park 和Baumeister(2015)的回忆写作任务范式,实验中让被试写下一段文字,社会排斥组被试描述自己被人排斥的经历,社会接纳组让被试描述被他人接纳的经历,控制组被试则描述前一天的生活场景。不同的社会排斥类型的指导语不同。在完成回忆任务后采用自编排斥感自评问卷进行操作核查,包含1 小题:在刚才的任务中,您是否感觉受到了排斥?(采用Likert 7 点计分,“1”代表“完全没有感受到”,“7”代表“强烈感受到”)。
4.3.2 物质主义测量
同研究一,在本研究中,该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数为0.63。
4.3.3 亲社会行为测量
本研究采用改编版“在未来研究提供帮助”的情境(Nelson & Norton,2005)测量被试亲社会行为。实验中告知被试:“在本次调查之外,我们将另外开展一项对于后疫情时代生活变化的调查,如有空闲,您愿意花多长时间来参与我们的研究?”要求被试勾选愿意提供帮助的时间(单位:分钟),“0”表示不愿意提供帮助,“8”表示可以提供30 分钟的时间。为避免被试怀疑实验的真实性,会告知被试将根据其勾选的帮助时间来安排后续的调查。
4.4.1 社会排斥操作有效性检验
4.4.2 中介效应检验
采用SPSS 宏程序Process 3.3 模型4检验物质主义的中介效应。自变量不同组别被编码为虚拟变量,中介变量物质主义和因变量亲社会行为为连续变量。中介效应分析结果如下:从表3 可见,控制性别之后,在以控制组为参照时,接纳组通过物质主义对亲社会行为的中介效应值为0.21,95%的Bootstrap 置信区间为[0.01,0.49],不包括“0”,表明中介效应显著;且加入物质主义后,社会接纳对亲社会行为的直接效应为0.82,95%的Bootstrap 置信区间为[0.20,1.44],不包括“0”,表明其直接效应显著;排斥组通过物质主义对亲社会行为的中介效应值为-0.28,95%的Bootstrap 置信区间为[-0.62,-0.01],不包括“0”,表明中介效应显著;且加入物质主义后,社会排斥对亲社会行为的直接效应为-0.66,95%的Bootstrap 置信区间为[-1.29,-0.03],不包括“0”,表明直接效应显著。在以接纳组为参照时,排斥组通过物质主义对亲社会行为的中介效应值为-0.49,95%的Bootstrap 置信区间为[-0.99,-0.03],不包括“0”,表明中介效应显著;且加入中介变量物质主义后,社会排斥对亲社会行为的直接效应为-1.48,95%的Bootstrap 置信区间为[-2.16,-0.80],不包括“0”,表明其直接效应显著。以上结果表明物质主义在社会排斥预测亲社会行为中起部分中介作用,支持了假设4 的成立。
表3 物质主义对亲社会行为的中介效应分析结果
本研究采用问卷调查和实验室实验的方式探讨了社会排斥对亲社会行为的影响,为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提供了较为充分的实证支持,即社会排斥对亲社会行为可起到直接抑制作用。这与以往研究结果一致,如社会排斥会使个体做出别人厌恶自己的假设,进而做出相应的验证性行为,如减少亲社会行为(Klein&Rudert,2021)。此外,当社会排斥威胁到个体的人际关系时,会激发出人们对安全和保障的心理需求,促使寻求物质满足,而不是寻求个人成长、为他人做出贡献这种更高层次的目标,即社会排斥带来的人际威胁可能促使个体以牺牲自我实现为代价来寻求安全(Sheldon & Kasser,2008),从而减少了个体的亲社会行为。先前研究表明,当个体遭受社会拒绝后,与他人建立社会联系的基础就打破了,这导致了个体可能会对他人做出消极的假设,于是减少了亲社会行为的表现(Lutz&Schneider,2020)。而感受到社会忽视时对并不会增加或减少亲社会行为的表现(李沛沛,黄程,寇彧,2017),可能的解释是个体并没有感受到他人明确的反感表示,因此对待他人或群体的认知评价没有改变。另外,在研究二中接纳组被试相较于控制组被试,做出更多的亲社会行为,这与以往的研究结果一致(Streit & Carlo,2020)。
两个研究对中介机制的检验结果一致表明:物质主义在社会排斥和亲社会行为之间起部分中介作用。物质主义的动机理论认为,物质主义是心理需求无法满足时的产物,个体的人际需求得不到满足,便会导致人们依赖实物来满足这些需求(Burroughs et al.,2013)。而根据跷跷板效应,物质主义程度高的个体更看重物质财富(Maio et al.,2009;Kasser,2016),因此个体物质主义程度的提升又可能会降低自我超越价值观的水平,进而减少亲社会行为(Moldes&Ku,2020)。该结果与以往研究是一致的,比如研究发现,接触物质价值相关线索的个体表现出的亲社会行为也更少(Guéguen&Jacob,2013)。这给我们的启示是,在现实生活中,可以通过开展社会技能训练提升大学生与人交往的能力,降低个体的物质主义,增加其亲社会倾向。
本研究结果虽然有一定启发性,但仍然存在如下一些局限。首先,社会排斥分为社会忽视和社会拒绝两种表现形式,后续研究应当尝试更精准的实验操作成功诱发社会忽视和社会拒绝。其次,在集体主义文化背景下,物质主义价值观可能不被社会所认同,使用量表测量可能存在社会赞许性问题,未来可以考虑采用内隐测量的方法测量物质主义(王予灵,李静,郭永玉,2016)。最后,社会排斥的测量方法相对单一,后续研究可以采用多种方法诱发排斥感,比如网络掷球范式(cyberball)(Lee&Park,2019)、相互认识范式(Zhou et al,2009),提高实验的外部效度。
(1)社会排斥和物质主义均可以负向预测亲社会行为;
(2)物质主义在社会排斥和亲社会行为之间的关系中起部分中介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