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之潋滟，色之缱绻

董政宏

2022年4月，“莫奈与他的朋友”沉浸式光影大展落地北京，以声、光、电及嗅觉体验结合的全新形式呈现克劳德·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等印象派画家在19世纪中期至20世纪初期的绘画杰作。“江潭四月熟梅天，顷刻阴晴递变迁。”光的追寻者——莫奈又将在这“水光潋滟晴方好”的人间四月天与热爱印象派画作的观众来一场温暖的春日邂逅。

19世纪的法国作为世界艺术中心，涌现出各种艺术思潮和文化运动。而早在18世纪，学院派的绘画艺术是非常权威的。学院派艺术家们认为绘画要追求精准。在他们看来，画家只有在画室中研究精准的画法，创作历史题材作品，如此才能体现艺术的高贵。然而，印象派的画家们却反对这种艺术思想。他们认为，学院派已经将写实的手法发挥到了极致，很难再进行突破。因此，印象派转而从其他艺术流派中汲取经验，在不断继承和发展中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一方面，印象派受浪漫主义、巴比松画派和现实主义的影响，作品题材更偏重于日常生活。英国画家特纳、波宁顿和康斯泰勃尔等人的风景画启迪了印象派画家，促使他们开始对画面的光和色产生兴趣。另一方面，印象派画家被日本浮世绘的装饰性、色彩和构图以及强烈的视觉冲击力深深吸引，转而研究浮世绘的风格特点，并将之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当中。

印象主义画家主张走出画室，面对户外大自然直接写生。他们深入大自然和人类日常生活当中，将主观情绪融入对自然形态的刻画。对印象派画家来说，对大自然光色的追求被放在了首要位置。他们受到光学原理的启发，将原色运用到绘画过程中，用原色色点表现阳光下的微妙变化。他们认为，阴影是光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背光部的色彩同样有着丰富的变化。基于此，印象派画家在处理画面的阴影部分时，不再使用传统油画中的棕黑色调子，而是开始采用青、紫等颜色。他们迷恋阳光和色彩，追求瞬间的印象。通过敏锐的判断，他们的双眼可以准确地捕捉到色彩在一瞬间的冷暖变化，并将捕捉到的瞬时印象及时定格在画面中。因为主张用画笔捕捉自己在某一个瞬间的主观感受，所以印象派画家对画面细节的关注较少。对他们来说，对画面整体气氛的把握更加重要。综上所述，印象派画家更加尊重的是绘画的审美意义。他们希望尽力捕捉生活中的真实，从而将生活中那些难以留存的瞬时之美变为永恒。

印象派打破了原有的艺术规则，将光与色从一种从属的关系中解放出来，成为独立的绘画语言。莫奈是印象派画家中的佼佼者，他将这种瞬间捕捉光色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通过分析莫奈不同时期的作品，笔者认为在莫奈的创作生涯中，他最想表达的主题便是“光”。根据绘画风格的不同，我们可将莫奈的创作生涯分为三个时期。

在创作生涯的早期，莫奈刚刚开始对光的探索。彼时，他的绘画语言还没有完全从传统古典绘画中解放出来，笔下的光影依旧在为形服务。在这一时期，莫奈虽然已经有意无意地开始对光的捕捉，但还不能完全被归入印象派，只能算是风格转变的尝试阶段。在创作生涯的中期，莫奈已经把光从绘画中分离出来了。他笔下的光不再为形服务，而是成为画面的主角。他对光与色的运用已经称得上淋漓尽致。可以说，这一阶段是莫奈追求光之主题的巅峰时期。在创作生涯的晚期，莫奈对光的追求得到了进一步升华。令人惋惜的是，彼时的莫奈受白内障困扰，对光与色的感知产生了偏转。面对这一情况，他依然没有停止创作，而是索性不再追寻光，开始只凭借对物体的感知进行创作。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画面反而由此达到了某种前所未有的和谐，甚至出现了抽象元素。印象派也因之又呈现出新的面貌。下面，笔者将围绕作品展开具体剖析。

莫奈的创作生涯早期一般指1859年至1869年。在这一阶段，他的作品还未呈现出明显的印象派特点。以作品《花园中的女人》为例，画家描绘了沐浴于阳光之下的女人。观者能从画面中强烈地感受到阳光的照耀。莫奈在创作时有意淡化了亮部色彩的纯度，用白色波点体现阳光洒在树叶和草地上所形成的斑驳和灵动之感。从这幅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莫奈早期对光的尝试。画面中，无论是人物还是树木，都被他刻画得十分具体。同时，这一时期其笔下之光始终在为物体的形而服务。这种手法与爱德华·马奈描绘阳光的方法极为相似。可见，彼时莫奈的绘画风格和方式还没有完全脱离学院派。与这幅画同一时期的作品还有《阿道夫·莫奈在花园里读书》，画中描绘的主角是莫奈的父亲。尽管父亲被放在了画面一角的树影里，但观者依旧能感受到父亲作为画面中心的地位。纵观整幅画面，莫奈表现了浓厚的色彩层次和强烈的光影对比，展现出了对自然之美的向往。不过，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莫奈彼时的创作还停留在对自然、光线和色彩的直接描繪上。

莫奈的创作生涯中期一般指1870年至1899年。这一时期，莫奈的“印象”风格已经初具体系，其对光影的瞬间捕捉能力已经鲜明体现出来。1872年，莫奈创作了《日出·印象》，真实地描绘了晨雾笼罩下的日出景象。创作时，莫奈用凌乱、快速的笔触在画布上肆意挥洒着灰紫、灰蓝等色彩，以此表现水雾中的晨光。这幅画虽然不是莫奈最出色的作品，但最能体现莫奈对光影变化的追求。日出之景转瞬即逝，因而在描绘时需要非常快的速度。从画面中可以看出，莫奈直接用纯色在画面上频繁、快速勾勒，笔触短促而灵动。远观《日出·印象》，我们好像能看到波光潋滟的动态景象。莫奈想要着重描绘的是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时的光芒，因而有意淡化了对其他对象色彩的表现。与此同时，我们可以看到画面中并没有具体的形。这是因为莫奈在作画时先看到的并非物体的外形，而是阳光照射在物体上所形成的光影与色彩的变化。他其实是“用光来表现物体”。在捕捉光影的过程中，物体的形状也就自然而然地显现出来了。

莫奈于1875年创作的《撑阳伞的女人》描绘了母亲与孩子在阳光明媚的清晨散步的场景。一方面，画中女人（按：莫奈的妻子卡米尔）被笼罩在阳伞的阴影之下，看不清具体表情，这似乎预示着身患绝症的卡米尔正逐渐被黑暗所吞噬。另一方面，灿烂的阳光预示着莫奈对卡米尔恢复健康的强烈期望。然而，画面中吹动着的风似乎又要将女人和莫奈的期望一起带走。创作时，莫奈通过将黄、蓝等原色并列、重叠以及运用黄绿、蓝橙等补色的手法，表现出风中光影的流动之感。同时，他采用小笔触快速涂抹，使色彩在强烈的阳光下依旧保持着和谐的视觉效果。

1879年，卡米尔病危。莫奈在卡米尔床前画下了妻子最后的容颜——《卡米尔之死》。画面中，莫奈以灰紫色与灰蓝色包裹着妻子的身体，快速、凌乱的笔触相互交错，表现出生命的虚弱、无力。画面中没有光，意味着光正随着卡米尔生命的流逝而消散。失去绚丽色彩的绝望面容凝固于画笔之下，见证着莫奈难以掩盖的遗憾与悲伤。莫奈在这幅画中并没有直接描绘光线，而是将光线转化成了某种内在的精神。彼时的莫奈已经明白，光既是色彩的源泉，又是生命的源泉。光在，生命就在，色彩自然绚丽多样。光消失，生命就消失，色彩自然黯淡无光。卡米尔去世后，莫奈的创作主要集中为对维特伊风景的刻画。他在这一时期的作品没有了以前饱含热情的阳光，没有了转瞬即逝的丰富色彩。光不再作为绘画的主题，光消逝后的感受才是莫奈彼时的刻画重点。

直到去往法国小镇后，莫奈才重新燃起了对光线的追求。1890年至1893年，莫奈创作了二十多幅以“干草垛”为题材的作品，构成了呈现时间、季节、空间变化的宏达长卷。莫奈的“干草垛”系列作品表现的不是物体本身，而是照耀其上的光。光线在随着时间和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画中色彩亦然。值得注意的是，“干草垛”系列作品并没有绚丽多彩的颜色。也许莫奈想要表达的主题是光，故而有意简化了色彩。莫奈以光的连贯性讲述大自然中的生命故事。在他的笔下，光的升起与消逝象征着生命的开始与结束。

莫奈在1892年至1894年绘制的“鲁昂大教堂”系列作品对光的表达更为强烈，画中物体的造型比“干草垛”还要模糊。为突出“光”这一主题，莫奈没有着重表现色彩，而是靠光影来造型。在有些作品中，我们甚至看不到具体的形，只有明暗变化的色块。在相关作品中，莫奈把光的运用和表现发挥到了极致。

莫奈的创作生涯晚期一般指1900年至1926年。这一时期，莫奈以吉维尼花园池塘中的睡莲为题材，创作了三十多幅作品。莫奈尝试描绘不同的光源、时间、天气和季节下的睡莲，通过捕捉光与色的关系，巧妙地将睡莲与周围环境进行组合。睡莲受到特定环境色、空间层次和周围其他物体的影响，在画面中呈现出极富光泽的生命活力。刻画时，他以静谧的蓝色为主色调来表现池塘中的水波，同时以粉色、紫色、粉绿色描绘睡莲与浮萍。画面中，受光面与背光面的色彩十分丰富，不同颜色的运用更加增强了光与色的对比。橙黄、红、玫红、普蓝、粉绿等色彩的运用增强了画面中主体物的立体感和厚重感，为画面增添了生机与活力。在莫奈的画面中，池塘、水、草及其他景物都是睡莲的陪衬。似乎对他来说，仅仅描绘出睡莲之美就足够了。

莫奈在年轻时不断追寻着光作画，这导致他的眼睛长时间受到阳光刺激，视力不断下滑。1905年，他意识到自己患上了白内障。此后，他的作品从先前的蓝绿色调转换为耀眼的暖色调。正如蒋勋在《蒋勋谈莫奈：光的追随者》中所说：“莫奈的白内障成为今天眼科医学讨论的重点。许多医学论文借莫奈在1900至1926这长达二十多年的画作，解讀为‘白内障视力发生的色彩与造型的变化’。”莫奈虽然为不能看清事物和辨别颜色而感到很苦恼，但依然没有停止作画，而是通过感知来完成作品。晚期的莫奈在作品构图上采用了简洁明了的抽象手法。他用干净的笔触和淡淡的阴影来描绘睡莲瞬间的真实色彩，在色彩变化中寻求情感的进一步表达，从而呈现出某种自然和神秘之美。莫奈这一时期所画睡莲的形体比之前更加模糊，已经是一种抽象的表达。这种抽象的表达是通过色彩来完成的，因此，莫奈晚期作品所追寻的正是对色彩感受的捕捉。

莫奈晚年的艺术作品更具抽象性和写意性，这将莫奈带入了另一种艺术境界。他的绘画从依托双手、双眼上升到依托心灵感应。在这一时期，莫奈没有再依赖光线进行绘画，而是依赖对物体的主观感受开展创作。可以说，绘画已经被他提升到了某种精神层面。

印象派的出现是美术史上的一个关键转折点。以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画家为后世画家对光与色的理解指引了方向。莫奈突破了学院派的保守思想，将毕生精力献给了印象派，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艺术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