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派”音乐姓“京”吗?

2022-04-27 15:47项筱刚
音乐生活 2022年3期
关键词:京派作曲家北京

笔者对“京派”音乐的关注始于2009年。是年,笔者应邀参与北京文联的丛书[2]—— 《新中国北京文艺60年:1949-2009(1-13)》之第七分卷——“音乐卷”[3]一书的写作,并具体负责该书的第一章—— 《音乐创作》的撰写工作,遂开始关注“京派”音乐。十余年来,笔者从未中断有关“京派”音乐的思考。与“京派”文学等姊妹艺术不同的是,由于众所周知的主、客观原因,“京派”音乐真正以一个“派”的面貌呈现于北京文艺舞台上,当始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

1949年后,“京派”音乐主要呈现为如下四种创作形式:1.北京人写北京,即北京籍作曲家写北京,也就是说作曲家本来就是北京人,写的作品也是反映北京地区重大历史事件,代表作如管弦乐《北京喜讯到边寨》(郑路、马洪业曲)与电视剧音乐《便衣警察》(雷蕾曲)等。2.北京人写京外,即北京籍作曲家写北京以外地区,即创作者是北京人,但是作品题材所指向的对象却是北京以外的其他地区,如“胡氏兄弟”[4]的代表作——歌曲《赞歌》(胡松华曲)、《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胡宝善曲),舞劇音乐《鱼美人》《红色娘子军》(吴祖强等曲),电影音乐《五朵金花》《刘三姐》《冰山上的来客》(雷振邦[5]曲)等。3.“客京”[6]写北京,即客居北京的作曲家写北京,即作曲家不是北京人,但是却在北京工作、生活,写的作品也是反映北京地区重大历史事件、民众的生活或北京的风土人情,代表作如歌曲《北京颂歌》(田光、傅晶曲)、《祝酒歌》(施光南曲)、《今天是你的生日》(谷建芬曲)、《故乡是北京》与《前门情思大碗茶》(姚明曲)、《走进新时代》(印青曲),合唱《祖国颂》(刘炽曲),轻音乐《喜洋洋》(刘明源曲),二胡协奏曲《长城随想》[7](刘文金曲),管弦乐《节日序曲》(施万春曲),歌剧《骆驼祥子》(郭文景曲),电影音乐《知音》(王酩曲)、《开国大典》(施万春曲),电视剧音乐《金粉世家》(三宝曲)、《玉观音》(叶小纲曲)、《雍正王朝》(徐沛东曲)与《京华烟云》(王黎光曲)等。4.“客京”写京外,即客居北京的作曲家写京外地区,也就是说不是北京人的“客居者”写京外地区的重大历史事件、民众的生活与风土人情,代表作如合唱《长征组歌》(晨耕、唐柯、生茂、遇秋曲),管弦乐《春节序曲》(李焕之曲),歌剧《小二黑结婚》(马可、乔谷等曲)、《江姐》(羊鸣、姜春阳、金砂曲)、《党的女儿》(王祖皆、张卓娅等曲),舞剧音乐《大梦敦煌》(张千一曲)、《永不消逝的电波》(杨帆曲),电影音乐《地道战》(傅庚辰曲)、《早春二月》(江定仙曲)、《小花》(王酩曲)、《少林寺》(王立平曲),电视剧音乐《汉武大帝》(张宏光曲)、《人间正道是沧桑》(林朝阳、丁薇曲)等。

当然,事物并不是非黑即白那样泾渭分明的,“京派”作曲家亦如此。有些“客京”的作曲家由于长期工作、生活于北京,随着时间的流逝,其亦由表及里地扎根京城的土壤里——蜕变成“北京人”了,如姚明、施万春、三宝、马可、傅庚辰等“京派”作曲家。同时,有些“京派”音乐作品虽然诞生于北京,讴歌的是北京,描绘的是北京,但由于作品的立意之宏、站位之高、视野之阔,最终使得该作品在本质上已然超越了“北京城”,在传遍大江南北的过程中逐步升华至“大中国”的高度,如前文提及的合唱《祖国颂》,有着“新时期”之“二喜”美誉的——管弦乐《北京喜讯到边寨》和歌曲《祝酒歌》,以及现已成为“时代音调”的歌曲《今天是你的生日》《走进新时代》等。

“京派”之所以能够成为“京”的“派”,自然有着与“海派”等其他“派”的与众不同之处。简单地说,“京派”音乐的特征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1.既“京”又“客”,即一些“京派”音乐作品既有“京味”,又有京外其他地域音乐的味道。如由于王酩、王祖皆、叶小纲、林朝阳等“客京”作曲家实为由“海”入“京”的“京海派”作曲家。青少年时期浸淫于“海”里的经历,与中年后成名于“京”的轨迹,最终使得诸大家的音乐作品既有“京性”又有“海味”——“京派”与“海派”交织、缠绕在一起,从而呈现出既“京”又“海”——“京”“海”一家的表征。2.既“京”又“跨”,即一些“京派”音乐作品是“跨学科”之作,需要音乐界与舞蹈、电影、美术等其他“京派”界别秉承“求大同、存小异”之原则而携手创作、共同发声,从而矗立起一个大写的“京派”。如“乐”“舞”之“大同”的代表作——舞剧音乐《鱼美人》《红色娘子军》,“乐”“影”之“大同”的代表作——电影音乐《冰山上的来客》《知音》,以及“乐”“视”之“大同”的代表作——电视剧音乐《金粉世家》《京华烟云》等。3.既“京”又“国”,即一些具有“京腔京韵”的作品,由于创作地北京平台之高、创作立意之前瞻、创作时间节点之恰逢其时等原因,最终顺理成章地成为“中国之声”,如后来具有了明显“中国性”的歌曲《前门情思大碗茶》、舞剧音乐《红色娘子军》、管弦乐《春节序曲》、民族乐队轻音乐《喜洋洋》等“京派”音乐作品。

几年前,曾有文学评论家说:“所谓‘文坛’,在北京是一个真实的存在”[8]。窃以为,何止是“文坛”,“京派”音乐在北京无疑更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从表面上看,“京派”作曲家似乎是一个相对隐形的、松散的文人音乐家群体,然“京派”作曲家之间的交往方式却是有形的,且不甚松散。确切地说,“京派”作曲家的交往方式主要呈现于两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属“实体层面”,由三部分组成:1.“图、文、音、像、谱”,即“京派”相关音乐作品的图片、文论、音频、视频与乐谱的出版与发布;2.“京派”相关音乐会、音乐周、音乐艺术节、音乐比赛等,即相关音乐作品二度创作或协同创新的平台;3.“京派”相关歌剧、音乐剧、舞剧等舞台剧与电影、电视剧音乐的一、二度创作。第二个层面乃“非物质层面”,也就是“京派”音乐的“京性”。当然,此“京性”亦分“两步走”——“京派”作曲家由“被动”认同渐变为“主动”认同的过程。换言之,兴许一部分“客京”的作曲家起初对自己的身份被理论家视为“京派”并不认同,后伴随着“京派”的被认可度的逐步提高而有所改观,直至最终对自己的“京派”身份给予认同并深以为然。

作为一个笼罩在京城上空的艺术家群体,“京派”作曲家成员之间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京派”作曲家主体而言,其成员之间多为“亦师亦友”的关系。简单地说,不论是北京的两所音乐学院——中央音乐学院与中国音乐学院的作曲系教师,还是驻京的多个中直院团、北京市属院团的“驻团”作曲家,以及北京地区其他相关艺术院校的作曲师资与新兴的“自由作曲家”[9],其中相当一部分毕业于或曾就读/任职于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换言之,“京派”作曲家成员之间多为这两个高等音乐学府的“校友”。君不见,每有音乐/艺术节、音乐会推出某“京派”作曲家的新作品或重演其经典旧作,便是“京派”作曲家的一次“盛会”——群贤毕至,乃至中国音乐界的一大“节庆”之日——少长咸集。在某个“盛会”或“节庆”的节点上,每位“京派”成员恍惚间或多或少会有“斯是陋‘派’,惟吾德馨”之归属感、荣耀感。尽管参与“京派”活动的部分作曲家主观上并不承认自己是“京派”的一员,但“京派”作为一个以“无形”的形式而存在的“有形”的群体,客观上已然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京派”作曲家亦为这句古语提供了一个较为具象的理论注脚。换句话说,“京派”作曲家同样——和而不同。前文提及的“亦师亦友”的成员关系,英雄所见略同的创作理念,惺惺相惜的并驾齐驱,决定了“京派”作曲家对共同精神家园的追寻与坚守,从而最终不谋而合地在各自的音乐创作中流露出一种共同的“京性”。毫无疑问,“京派”音乐创作对“京性”的追求是一以贯之的,至于“京派”音乐批评是否亦追求此“京性”,还需要时间来检验。当然,再宏伟、壮观的“和”——“京性”,亦难以遮蔽“京派”每位成员特立独行、流光溢彩的“个性”。如果非要人为地将“京派”作曲家按照其“入京”时间的先后顺序排排座的话,那么诸“京派”大家的“个性”大致如下:

早期:

源自“延安鲁艺派”并在作品中散发出浓郁泥土芬芳的李焕之、马可[10],以及步履稳健的吴祖强等。

中期:

长于宏大叙事的施万春,以及“歌儿暖人心”的“二王”——王酩、王立平等。

后期:

“京腔京韵”的姚明,以“叶氏风格”而独树一帜的叶小纲,以及将流行歌曲艺术化的“张氏兄弟”[11]——张千一、张宏光等。

诸“京派”作曲家头顶“我写我内心听到的声音”的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以一部部鲜活的、标题音乐作品凸显其卓尔不群的“不同”——“个性”,虽然部分成员在一定程度上亦难逃文人相轻的窠臼。客观地讲,“海派”因近海外而得风气之先,更偏重西方的内涵,故“海派”作品多呈不拘形骸之“个性”。而“京派”因历史积淀而多家国情怀,更偏重东方的内涵,故“京派”作品多呈“京性”/“中国性”。

不论是早期、中期的“京派”作曲家,还是“后期”的“京派”作曲家,诸作曲大家之所以成为“京派”的一员,盖因其能够在“京性”与“个性”之间寻找到一种动态平衡。作为前者的“京性”,初级阶段主要表现为老北京的“乡音乡情”或“入乡随俗”,即作品题材、音乐素材的“京腔京韵”;高级阶段则表现为对“家国情怀”的追求,即前述的“中国性”。作为后者的“个性”,初级阶段主要表现为一种由“量变”到“质变”的自我塑造,毕竟一下笔就暴露出其卓越艺术才华的作曲家还是少数;高级阶段则表现为对一种“理想人格”的执着追求,即部分作曲家对某种体裁、某种手法、某种风格、某种传播方式、某种创作理念长期而不懈地探索与耕耘。也许在某个节点,“京派”成员的“京性”多于“个性”;也许在另一个节点,“京派”成员的“个性”又多于“京性”。然,不论在哪个节点,“京派”成员始终徘徊于“京性”与“个性”之间,并在“不经意间”寻找到一个恰当的平衡点。虽然诸“京派”成员并未联袂发表过一个共同的“艺术宣言”,然其对“中国精神的题材”与“讲好中国故事”[12]之青睐,却使得成员又不约而同地走上了先“立足北京”再“立足中国大地”[13]的道路,亦使得“京派”音乐在冥冥之中呈现出一番独有的“中国气派”[14]。

正如“維也纳古典乐派”“印象派”等西方音乐诸“派”并非该“派”自封一样,“京派”音乐是否姓“京”?“京派”作曲家及其“京派”音乐作品自己显然说了不算!那究竟谁说了算?“客京”的音乐学者、海内外关注“京派”音乐的学者——说了算!原因何在?不论是“客京”的音乐学者,还是海内外关注“京派”音乐的学者,都需要保持一种“望京心态”。所谓“望京心态”,即跳出北京看北京——距离产生美嘛。“客京”的音乐学者、海内外关注“京派”音乐的学者,只有与自己的研究对象——“京派”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望京”——“旁观者清”,以免只缘身在此“派”中。

本文为2019年度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乐派”研究(项目批准号:19ZD13)阶段成果。

[1]2021年12月8日,笔者应邀参加由北京市文联主办的“百年新文艺与当代城市文化:2021·北京文艺论坛”,并发表演讲《京派音乐姓“京”吗?》。本文根据此次演讲内容整理而成。

[2]该丛书共有13分卷,音乐卷名列第七。该丛书主编索谦,副主编张恬。

[3]该音乐卷/第七分卷主编谢嘉幸,中国文联出版社2010年出版。

[4]“胡氏兄弟”即两位满族男高音歌唱家胡松华、胡宝善兄弟俩。

[5]雷振邦是北京人(满族),但《五朵金花》《刘三姐》《冰山上的来客》此三部电影音乐是其任职于长春电影制片厂时的代表作,也是作曲家本人较为满意的代表作。

[6]据笔者的不完全统计,学术界对艺术家“客京现象”的关注,显著于美术界。详见《美术观察》2007年第4期的多篇文章。

[7]该曲有西洋管弦乐协奏、民族管弦乐协奏的两个不同版本。

[8]孟繁华:《文艺批评的新势力》,项筱刚《现代音乐的锣鼓——项筱刚乐评》,丛书序第1页,团结出版社2019年出版。

[9]即“体制外”的作曲家。

[10]项筱刚:《论“延安时期”音乐创作》,《黄钟》2021年第3期,第86页。

[11]笔者曾撰文论及“张氏兄弟”——两位朝鲜族作曲家张千一、张宏光兄弟俩。详见项筱刚《历史长河中的多道宏光——由“手写的流年——张宏光经典作品音乐会”引发的思考》,《人民音乐》2018年第9期,第24页。

[12]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2021年12月14日),中国艺术报 2021-12-14 23:40,https://mp.weixin.qq.com /s / TPVj-qKY5HUnZBZ2RQ3t9w。

[13]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2021年12月14日),中国艺术报 2021-12-14 23:40,https://mp.weixin.qq.com /s / TPVj-qKY5HUnZBZ2RQ3t9w。

[14]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一大、中国作协十大开幕式上的讲话》(2021年12月14日),中国艺术报 2021-12-14 23:40,https://mp.weixin.qq.com /s / TPVj-qKY5HUnZBZ2RQ3t9w。

项筱刚 博士,中国音乐学院特聘教授,中央音乐学院研究员

猜你喜欢
京派作曲家北京
北京,离幸福通勤还有多远?
北京春暖花开
北京的河
长大可当作曲家
北京,北京
浅析大学语文中的京派文学
浅谈王西麟的音乐道路
浅论林徽因小说的淑女风范
猫咪成长史
作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