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心怡
“纵横”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它原本表示地理方位,南北曰纵,东西曰横。《诗经·齐风·南山》:“蓺麻如之何?衡从其亩。”韩婴释:“东西耕曰横,南北耕曰由。”“横”就是“衡”,“由”就是“从”。到战国时期,“纵横”成为一个政治概念。《韩非子·五蠹》说:“从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淮南子·览冥训》高诱注:“苏秦约纵,张仪连横;南与北合为纵,西与东合为横。”“横”是“连横”的简称,其政治理念是以秦国为中心,联合山东任何一个国家,东西连成一条横线,攻击其他国家,如此分化瓦解山东六国,最后完成统一。“从”是“合纵”的简称,其政治理念是山东六国,从燕到楚,南北连成一条直线,联合抗秦。
纵横活动主要依靠“纵横家”游说来完成,从事“纵横”的外交家无不善于辞令,他们或主纵,或主横,或四处游说,或入朝干政。于是,“纵横”的概念又被借以指“善说”。《隋书·经籍志》中说:“从横者,所以明辩说,善辞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纵横家游说各国君王离不开擅权弄术,施展计谋,因而它不仅指言谈之术,也被指称为一种斗争策略和方法,“纵横”即意味着游说权谋。
“上下交征利”是战国的时代特征,纵横家顺应时代潮流,宣扬物质利益的重要性,奉行功利主义,将有利可图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也用作游说他人的武器。“国可重,利可得,名可尊”成为纵横家用以说动各国国君的口头禅,一个“利”字贯穿了他们的言行,他们顺应重“利”的时代而生,也进一步推动着时代向“利”发展。纵横家在战国备受推崇,在各国都受到不同程度的礼遇。当时,纵横虽无“显学”之名,但有“显学”之实。然而,在政治环境相对宽松,学术氛围较为自由的战国时期,由于政治理念和学术思想的分野,纵横家已为儒家所不齿。孟子怒斥以张仪、苏秦为代表的纵横家“以顺为正”,是“妾妇之道”;荀子更斥之为“态臣”,并称用之则“必死”“必亡”。
“纵横”极盛于战国,继兴于秦汉之际,衰微于汉初,至汉武帝独尊儒术,走上穷途。“纵横”的衰落与符号化和儒家的兴起及其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的正统地位密切相关。纵横家被称为诈伪反复的“邪人”,纵横之学和纵横之术被斥为害人心术的“邪说”,都与儒家信徒的攻讦密不可分。战国时期,周室衰微,征伐四起,各诸侯国以统一战争为最高历史任务,纷纷求富强、谋一统。当时,处士横议,百家争鸣,社会上涌现了九流十家,其中号称“显学”的有儒、墨,但最活跃的是纵横。儒家代表人物孟子,继承并发展了孔子的“德治”思想,认为“仁者无敌”“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主张施“仁政”行“王道”,用“礼治”,以“德”服人。纵横家则主张策略至上,他们诈伪反覆、擅权弄术、重利轻义的思想与儒家“仁义”背道而驰。孟子曾对梁惠王说:“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在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孟子认为,战国时期由上而下的争权夺利是社会动乱的根由,只要“罕言利”便可以从根本上解决动乱。
纵横之学与战国纵横家的故事被《战国策》所记载,西汉刘向编订《战国策》,虽称纵横家“杖于谋诈之弊,终无信笃之诚,无道德之教,仁义之化,以缀天下之心”,仍肯定了纵横家的历史性作用,称赞他们“皆高才秀士,度时君之所能行,出奇策异智,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亦可喜,亦可观”。至北宋曾巩重修《战国策》,将其视为“邪说”,他重修《战国策》既是出于皇命,更为了警醒世人,旨在“放而绝之”。自曾巩“邪说”之调一定,其后鲜有持异议者。《鬼谷子》宣称纵横捭阖之术“可以说人,可以说家,可以說国,可以说天下”,但在后世儒者看来恰恰相反。柳宗元称其“要为无取”“学者宜其不道”;王应麟斥之为“五经之弃”;宋濂也主张“学士大夫宜唾弃不道”;清代陆陇更是写了一本《战国策去毒》,旨在以“孟子之道”去纵横家之“大毒”。
“纵横”逐渐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符号,用以指称一切与传统相悖,与儒家思想相悖的人和观念。在政治斗争中,“纵横”更是成为攻讦政敌的说辞。记录了战国时纵横家活动说辞与价值观念的《战国策》一书历来颇受冷遇,“学者不习”,几至消亡,甚至被视为异端,被斥为“畔经离道之书”,“纵横”也成了“离经叛道”的代名词。
纵横完全衰落是在汉武帝罢黜百家之后,董仲舒上“天人三策”,宣扬“大一统”思想,丞相卫绾也奏言:“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以后,诸子百家皆遭贬黜,以张仪和苏秦为代表的纵横家更是遭遇了灭顶之灾。百家之众,汉武帝尤其厌恶纵横家,据《汉书·严助传》记载,严助任会稽太守,失职严重,汉武帝痛斥:“制诏会稽太守……间者,阔焉久不闻问,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可见,在武帝心中,纵横家是最不能容忍的邪说毒草。
纵横之学为“乱世之学”,这是“纵横”在政治上备受冷落的重要原因。纵横逢乱世而兴,一旦战乱平定,国家由分裂回归到统一,乱世便转换成治世,纵横便失去了生存的土壤。桓宽《盐铁论·论诽》中说:“夫苏秦、张仪,荧惑诸侯,倾覆万乘,使人主失其所持,非不辩,然乱之道也。君子疾鄙夫之不可与事君,患其听从而无所不至也。”纵横既然是“倾覆万乘”的“乱之道”,自然要受到统治阶级的禁止,这是出于维护政治统治的目的。在古代,统治阶级的意志在思想领域依然占据统治地位,君主对“纵横”的鄙夷自上而下地影响着整个社会,久而久之形成传统意识,代代因袭,几乎成为社会共识。
秦汉之后,偶有对纵横倾心者,也难免遭到非议,难逃口诛笔伐的厄运。《三国志·蜀书·秦宓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秦宓是蜀地怪才,颇通道家,其文辞辩博,颇有纵横气。一个名叫礼权的人,知道秦宓藏有《战国策》,便以“博识”为名向他借阅。据李权所言,秦宓熟读《战国策》。然而,当李权在公开场合讨论并向他借阅《战国策》时,秦宓却义正词严地抨击“战国反覆仪、秦之术”,指称其为“经之所疾”,宣称“非礼不视”,劝导李权以儒家经典为宗,极力与纵横划清界限。
历史上甚至还有因为尊崇纵横而丧命的人。《世说新语·谗险》记载:“袁悦有口才,能短长说,亦有精理。始作谢玄参军,颇被礼遇。后丁艰,服除还都,唯赍《战国策》而已。语人曰,‘少年时读《论语》《老子》,又看《庄》《易》,此皆是病痛事,当何所益邪!天下要物,正有《战国策》。’既下,说司马孝文王,大见亲待,几乱机轴。俄而见诛。”东晋时玄谈盛行,思想较为开放,故有人敢突破传统,公然称赞《战国策》。然而,袁悦还是被司马曜杀害了,并被《世说新语》记录在“谗险”中,将其视为纵横逞说、祸乱朝政的反面典型,以警示世人。
在政治斗争中,符号化了的“纵横”常被用来当作攻击政敌的武器。孔子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冠对手以“纵横”之名,意在将对方塑造成离经叛道、不仁不义之徒,以卑劣的道德品质为据点,否定其政治理念的合理性,达到打压和排挤对手的目的。北宋时,苏氏父子被称为纵横学者,从政治立场来看,可以看作是一种攻讦,其中以王安石为典型。据《邵氏闻见后录》记载:“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见苏轼制策否?’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故荆公后修《英宗实录》,谓苏允明有战国纵横之学云。”熙宁二年,苏辙上《条例司乞外任奏状》,要求辞去他在条例司检详文字的职务,并请求外任。神宗览状,問王安石:“辙与轼何如?观其学问颇相似。”王安石回答:“轼兄弟大抵以飞箝捭阖为事。”意指苏辙此行为纵横家之欲擒故纵之法,旨在谋求高官厚禄。当时,王安石欲通过变法解决北宋“三冗”问题,三苏政治思想与其变法内容相左,故遭到排挤。纵观三苏之政治理念,虽与战国纵横家有相同,然其将权变思想引入政治改革,是以“儒”为本,以“纵横”为术。儒家提倡“内圣外王”,内圣功夫足够而外王之道太缺,三苏以纵横之术治天下,不在于颠覆儒家,而为了更好地将圣人之道运用于实际政治,是以纵横之术补外王之所缺。王安石以“纵横”称三苏,从某种程度上说,当属于政治攻讦。
在文学的意义上,“纵横”又被用作某类文体或文风的标志。章学诚在《校雠通义》卷三中就指出:“纵横者,词说之总名也。”近代学者刘师培从纵横家“文工必词”的特点着眼,指出“工文之士,学术或近于纵横”,不仅如此,他还在《论文杂记》中指出:“行人之术,流为纵横家……则诗赋之学,实惟纵横家所独擅矣。”将纵横家视为词赋诗歌之祖,并判定诗赋之学为“纵横家所独擅”未必尽当,但认为纵横之文铺张扬厉、汪洋恣肆的文风自成一家,对后世文人产生深远影响,确实突出和把握了纵横的特点和纵横衰落之后流变于文坛的实际情况。
纵横家一向被视为诈伪反复的“邪人”,纵横之学和纵横之术也被斥为坏人心术的“邪说”,只有纵横之文历来受到称赞,被视为“文辞之最”,宋代李文叔的评价实为典型:“《战国策》所载,大抵皆从横捭阖,谲狂相轻、倾夺之说也。其事浅陋不足道,然而人读之,则必向其说之工而忘其事之陋者,文辞之胜移之而已。”儒家士子视纵横家为“邪人”,是由于双方政治理念和思想观念的冲突,儒家对纵横文辞的赞赏,则带有普遍性的认识。
被称为“纵横家言”的《战国策》,之所以能够逃过“放而绝之”的厄运流传下来,其文章的气势恢宏、辨丽恣肆是主要原因。就语言艺术而言,纵横之文主要有生动形象和铺张扬厉两大特色。章学诚在《文史通义·诗教上》中指出:“周衰文弊,六艺道息,而诸子争鸣,盖至战国而文章之变尽,至战国而著述之事专,至战国而后世之文体备。故论文于战国,而升降盛衰之故可知也。”起于战国的纵横之文,上承春秋行人辞令,下启后世诸多文体。战国时期许多纵横之文已经可以看作是成熟的政论文,它们开启了后世诸如“论”“书”“策”“疏”“序”等文体的先河,其中最有意义的是纵横之文直接促进了“赋”的诞生。
在文学不断发展的过程中,纵横之文逐渐成为文章重视修饰的代名词。苏轼于文学上被指称具有纵横之气,一方面其文章纵横恣肆,犹龙蛇捉不住,在论说过程中充分吸收了纵横家的言说技巧并将其化为己用;另一方面,表现在苏轼文章重修饰的倾向上。散文发展至北宋,经历了中唐古文运动和北宋诗文革新运动,行道意识再次抬头,“道统”继中唐之后再次复苏。柳开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道统观的复兴本身也可以看作是行道意识抬头的一个重要标志,更为重要的是因为其散文家的身份,在他标榜“道统”的时候,还分明有一条“文统”的线索在。“道统”对“文统”最直接的影响在于,古文家不光在学术上研究先哲之道,还在散文写作中模仿先哲之文,这点可以从穆修、张景等道统派古文家的文风上就可以得到印证。此时,“文统”仍然是“道统”的附庸,“文”与“道”的分离从欧阳修开始,至苏轼开始处理“文”内部的矛盾,开始关心文章体制,同时将“派”和“法”的意识融入其中,将文学作品的创作和欣赏作为一个系统进行考量,“文”与“道”的关系才协调至平衡。
“纵横”是一个内涵丰富的概念,在地理上可以指称方位;在政治上,它特指战国时期诸侯争霸的斗争形势和外交关系;在学术上,它指战国诸子中的一个流派,该流派的思想内核也可用“纵横”指称;在学术上,它被认为是某种文体或文风的象征。随着历史发展,“纵横”的内涵逐渐被固定下来,成为一个符号化的概念。在政治上,“纵横”通常指称擅权弄术、重利轻义的政治操守和治国方略,因与儒家重仁义、主德治的理念相左而成为“离经叛道”的代名词,变成政治斗争中互相攻讦的说辞。在文学上,“纵横”通常指称文章气势恢宏、辨丽恣肆,重视修辞与创作技巧。同时,又因“纵横”具有“离经叛道”的意味,“纵横之文”又带有相异于时文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