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卷卷
1
我是个小妖精。
有点儿可惜,我与流行“人精”“杠精”的时间错位了一点。妈妈说,小时候,我是一个十足的戏精。据说,我特爱笑,小眼睛眯缝着,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小白牙,胖嘟嘟的嘴巴上偶尔会鼓起独有的一个小酒窝。和笑相关的表情包,我无师自通,运用得游刃有余。
爱笑的孩子,运气不会差。如果说,笑是与生俱来的,那么,模仿就是那一滴滴的水,一点一点,慢慢地改变着石头的原貌,不经意间,让我学会了勇敢与狡黠。
动画片让我发现,世界原来那么大。穿着灰色大裤衩的海尔兄弟,翻过高山,越过河流,走过戈壁,用脚步丈量着地图的神奇与辽阔。我的梦想,是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屁颠屁颠地遨游世界。
在危难面前,我体验了一把挺身而出的热血感。小伙伴们在浅浅的水沟里摸鱼,我个小,只能站在大树墩上,入神地看着他们脸上慢慢点缀出顽皮的泥。“有蛇呀!”一声尖叫,几个小伙伴吓得瘫软在水沟。“扑通”,我跳进水沟,像大裤衩兄弟那样,伸手,一把抓住蛇,用力一甩,蛇飞进了岸边的草丛,然后,“嘿嘿”地坏笑几声,手掌推出几道泥浪,向他们荡过去。随即,尖叫声此起彼伏。
戴着墨镜,拄着竹条的盲人算命先生,敲着小铜锣,“叮当叮当”地走过。或许是听到了响动,细长的嗓音响了起来:“这孩子,胆子大,以后了不得。”
2
其实,我的胆子并不大。我感觉自己是个大面团,看上去清清白白的,向往变成又大又蓬松的麦香馒头,可是内心的想法,遇上一双双手、一句句话的揉搓,马上变形。
卫生值周时,我会从家里扛来一把扫帚,担心有小伙伴忘记带;家里买了连环画,连夜看完,包上纸书皮,拿去给小伙伴分享,要是我万一说漏了嘴,有这样的好书不给他们看,那我岂不是小气鬼一个;大树下挖知了猴,回家怕爸爸妈妈说我贪玩儿,只能分给小伙伴,嘴里还说,这个没有什么好玩儿的,都给你们啦……
那时的课桌,需要家里找木匠定制好,再送到教室去。我的课桌桌面可以折叠三下,桌肚还能打开,挂上一把亮澄澄的黑色弹子锁,大气上档次。我突发奇想,把弹子锁做成了下课时的玩具,纸叠成长条,弹子锁倒立起来,长纸条使劲一抽,弹子锁立马变身为桌面陀螺,呼呼地旋转着。
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了锁的缘故,还是哪个小伙伴故意的,往抽屉里装上了一大堆冒着热气的牛粪,还撒了一泡尿。望着淅淅沥沥滴着“小雨”的课桌,我的标准笑脸被挤压得崩溃,“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哭起来。
闻讯而来的邓老师,大发雷霆。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干的,也没有人看见是谁干的。最后,班上19个男生,排着队,把我的课桌搬到河边,轮流用水壶从河里舀水,帮我把课桌清洗了几遍。邓老师一边大声呵斥着他们,一边细声细语地对我说,胆小是容易被欺负,但善良却不会。
人呵,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有些东西,不用学就会。比如笑话一个人,随时随地,可以发作。有些东西,不用说,用点心去感受,便明白它的力量与温暖。前些年,路过村子,看到了邓老师,她消瘦多了,当年的披肩长发变成了发白的短发。我突然胆小起来,没敢下车打招呼,只是看着她,慢慢地走过车前。
善良,大抵是生命里最纯净的底色。它点染着五彩斑斓的世界,勾画着多姿多彩的人生。启蒙人就是伟大的调色师,让我们学会清澈,学会沉淀。不下车,是敬意,是对当年温暖过我内心的师者的尊重。不需要言语的喧哗,不需要心潮的澎湃,就像善良一般,自然、平静,藏在一声笑、一句话中,融于一个动作、一次谈吐里。
3
偶尔,胆小也会变成冲动。同桌没交作业,我打了小报告。他和他高我一个头的哥哥,在小树林,把我教训了一顿。这之后,每天早上,他们在小树林,等着我背着花布书包,蹦蹦跳跳地过来。然后,我一脸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把书包给他们翻看。一颗雪梨糖,一小把瓜子,半个面包,两三块饼干,被搜罗走,成为他们的“战利品”。我清楚,他们这是“校园欺凌”,这种行为叫“擂肥”。不过,我没有勇气告诉老师。他们兄弟俩的拳头,我可不想经受第二次。
兄弟俩点燃我内心火焰的,是一本字帖。那時的字帖算是个稀罕物儿,兄弟俩对它产生了兴趣,想从我书包里“顺手牵羊”。我伸手拦了一下,字帖的封皮“哗啦”一声,被撕掉了。
我的火一下子冒了出来,捡起地上一根一米左右指头粗细的树条,向兄弟俩招呼过去。兄弟俩愣了一下,然后像听到枪声的鸟儿,惊慌逃窜。他们跑得不够快,身上被我抽了好几下。实在没力气了,我蹲在地上喘着粗气,而兄弟俩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兄弟俩并没有在小树林拦住我。进班时,他见我来了,没敢正眼看我,闪到一边去了。坐在座位上,我扯了扯衣服,让紧张得出汗的后背透了一口气。
那不堪一击的拳头哟!真是应了金庸大侠的经典台词:“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我又可以笑着昂着头,不 再惧怕小树林,更不用惧怕兄弟俩了。
遇到事情的时候,如果你想去做一些尝试或改变,你会发现,你以为的,并不是你以为的。从这次的反叛开始,我慢慢地变坏了,还是看不见的,一个人悄悄地默默地变坏。这种感觉,和荷塘里的莲蓬差不多吧。从水下的一方小天地,探出一只只充满着惊奇与疑问的眼睛,望着头顶自由飞翔的蜻蜓,瞧着鼓着肚皮的青蛙,还有划开一圈圈涟漪的水鸟,按捺不住内心的念头,想拱破头顶的束缚,呼吸不一样的空气。
4
那时的雨天,没有“天青色等烟雨”的油纸伞,没有听过一夜细雨声的杏花香,也没有青绿相辉映之下的钓鱼翁。没有人去赞美雨天,相反,我们喜欢埋怨雨天。从家里到学校,是黄泥巴路,晴天还好,雨天一团糟,一边踩一边趟,深一脚,浅一脚,裤子上,书包上,全是泥花,稍不留意,衣服会打湿。
下雨天的原因吧,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竟然尿床了!第一反应是,把被子捂好,可不能被爸爸妈妈发现。否则,会被他们笑话许久。如果传到邻居小伙伴的耳朵里,广而告之一下,那还了得。还好,妈妈出工去了,粥在锅里。
我一骨碌爬起来,拿了两条干毛巾,垫在床上,挥着棒槌一样的手,哼唷哼唷地擂着。几分钟后,瘫软在毛巾上,伸出手摸了摸,毛巾是湿的,毛巾下面的床單也是湿的。这可怎么办呢?眼前一亮,办法有啦,我找来一把鹅毛扇。平时,爸爸喝点热汤,容易出汗,常让我拿着扇子给他扇上几分钟,豆大的汗珠,吹干那么容易,床单上这一点湿气,岂不是小菜一碟呀。然而,现实却与美好擦肩而过。几分钟的辛苦,没有换来质的变化——床单还是湿的。
不过,我还有一招可以备用,那就是捂干。我麻溜地上了床,裹好被子,将屁股贴在脸盆大的湿床单上,母鸡下蛋似的,一动不动。这个办法奏效了。然而,我捂着捂着,眼皮打架,睡着了。等醒来的时候,慌神了,床单虽然干了,但我也迟到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看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心里一片汪洋。
语文老师手里的竹条,还有一张张哭泣的脸,在眼前交叉浮现。不交作业的,迟到的,不认真听讲的……一句话概括,凡是违反了教室墙壁上用毛笔写的《小学生守则》中的任意一条,无一例外,均享受过竹条的“亲密接触”。坐在前排的我,目睹了太多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现场画面,怎能不感到后怕呢!算了,干脆继续躺一会儿吧。躺了一会儿,觉得不妥,又爬起来背上书包,慢吞吞地往学校走。
半路,遇到回家吃午饭的高年级同学,我一下子开心起来,跟着他们转身回家。吃饭时,我埋着头,几筷子吃完一碗,连忙出门了。下午数学课,数学老师不知道我上午语文课旷课的事情。
有道是,习惯成自然。这是对默默坚持的赞美,也是对慢慢消沉的反讽。雨天躲被窝的故事,后面又陆续上演了十几次,而“晚上没有盖好被子感冒了”“发烧生病看病去了”“妈妈非要拉着去吃酒席”等理由成了掩饰内心慌张的最佳台词。
直到一天,妈妈临时有事回家一趟,蜷在被窝里做着美梦的我,被拎着耳朵揪了起来。一阵暴风骤雨后,我的胳膊上,屁股上,大腿上,多了好几处“纪念章”。懒觉不能再睡了,但这并不影响在其他方面的坏。
5
吃是童年无法逾越的一道欲望鸿沟,我们时而徘徊犹豫,时而奋不顾身,时而乐在其中。大人们以为的“坏”,也多源自好吃。
“妈,快来看,这条,还有这条,好像不行了。”我故作惊讶,又叫唤起来。稍作等待之后,一盘辣椒爆鳝丝摆在我面前,痉挛半天的胃一下子舒适了。
真是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收获呀!为什么这样说呢?村里想改变传统的农作物种植模式,鼓励创新,我们家选择了养殖鳝鱼。几口大缸,水沟里捞来的鲜活水草,再去地里挖几罐蚯蚓,一个水产养殖专业户“上线”了。在爸爸妈妈的悉心指导下,我兼职成了童工,趴在地上挖蚯蚓,伸着网兜捞水草,弓着身子喂食物。
鳝鱼苗一点点长大,我的小心思也来了:可不是白养你们呀,怎么着也得让你们表示表示吧,反正这么多,吃个一两条,那不跟没事一样啊。爸爸说过,喂食的时候,要是看到活力严重不足的鳝鱼,网出来,可以吃掉。对,这样好!在辣椒爆鳝丝的诱惑下,隔两天,我就大声喊出这样的理由。
鳝鱼销售完后,爸爸吧啦吧啦算完账,只说了一句“亏了”。不知道,这和我的小心思有没有关系呢?
6
给学生讲童年故事时,想起了这些碎片,便追赶着回忆的潮水,将这些荡漾在心间的浪花流溢出来。学生纷纷惊呼,老师小时候是个坏人。我一点也不生气,只是笑。好与坏,不过是我们有色眼镜里折射出来的两种不同的光芒而已。坏,不过是打开童年的一种方式罢了。从坏开始,我们学会完善,学会懂得,学会感动。
越长大,越想念,童年时那份真实,那份善良,那份执着,即便是有点坏,那也是一种洒脱,一种无畏,一种自由。我们常说的“不忘初心”,是不是也是在提醒我们,生活的过程是一个跑步的过程,从童年的起点出发,我们终极的目的,是回到原点,去找寻走丢的童心。
空闲时,总想回一趟老家。看看屋后面一片片生机勃勃的绿,还有天上叽叽喳喳飞过的鸟儿,以及早已经不再坑坑洼洼的点缀着花花草草的水泥路。也许吧,心里一直思念的,并不是老家,而是那远去的童年,还有那个背影在时间的洗涤下,早已经斑驳的有点儿坏的少年。
呵,那个有点儿坏的少年,愿你出走半生,归来童心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