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昌芹
一
子涵很纳闷,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锃亮的钥匙怎么会不翼而飞了呢?
她不知道去哪里,只好沿着小巷往前挪着脚步。柔美的音乐随着柔美的灯光,水一般地从玻璃门后漫出来。这是《蓝色的多瑙河》,每一个节奏她都喜欢。忐忑的心竟平静了许多。
她怯怯地向前台阿姨说明了原因。
年轻的阿姨望了望她鼓鼓囊囊的书包,或许也想起了孤零零在家里守望的孩子,居然破例放她进去了。
灯光暗淡,一只乌黑的圆球洒出红的绿的黄的蓝的圆圆的光斑,掠过茶色壁镜,掠过溜滑的地板,掠过一对对相互搂着的舞伴的手臂。朦胧中,看不清谁是谁,她也不敢紧盯着眼前这些旋转的人细细寻觅。因为老师家长都说过,这里不是学生来的地方。
“子涵,子涵!”
怎么有人认识我。她循着声音,坐在不远处的,竟是陆俊杨!
这陆俊杨,咳!叫人怎么说呢,在班里几乎谁都知道,他和子涵在老师心目中是两类完全不同的学生代表。他的调皮捣蛋和子涵的好学上进同样出名。
今天他们却都闯进了禁区!这儿确实是禁区,学生守则上明明白白地规定,不准烫头发、使用化妆品和涉足营业性舞厅。可陆俊杨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儿喝咖啡,居然像模像样地向自己走了过来!
“怎么,你也来开开眼界?”他笑笑说。
子涵嗫嚅着:“我,我是……”
“来!我请你喝咖啡。”
子涵如坐针毡。那柔美的多瑙河之波居然像汹涌澎湃的巨浪向她襲来,将她吞没。她再也坐不住了,像逃避地震似的,恨不得一秒钟就逃离舞厅。
她刚刚站起身,却看见班主任余老师挽着老公的手臂,从玻璃门外优雅地走了进来。
子涵急忙低着头,感到脸热乎乎的。
二
每天晚上,城市不知怎么像流行性感冒似的出现了跳舞热,大街小巷的广场舞,大人们听见音乐,脚就发痒,爸爸妈妈每天下了班,在家里待不住了,例行公事般地关照子涵几句,便打扮一番出门去了,不知几点钟才回来。子涵早睡着了。
她又常常在黑暗中醒来,孤独一人。
但现在,子涵宁可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她发觉自己的身体正悄悄地起着变化,常常有不安的心绪在困扰自己。她开始喜欢清静,对女同学们疯头疯脑的样子尤其反感,而看见陆俊杨等男同学莽里莽撞的举动,却暗中有了几分欣赏。想和他们一起谈笑,笑得肆无忌惮,可又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正是这样,她不愿看见跳舞,哪怕早晨上学广场上大妈们跳得那么欢快,尽管她明白,跳舞只是一种健身运动……
余老师是严厉的。她在晨会课上,不点名地批评了子涵和陆俊杨。
同学们都心知肚明老师批评的是谁,他们都感到疑惑。
其实,第二天余老师找了子涵,她承认了这件事。那天晚上离开舞厅后,在街上闲逛了好久。没有钥匙,她进不了家门,只能闲逛。没想到又碰到陆俊杨。他陪她走回家,后来求助邻居的电话,妈妈才回来开门。她预料到余老师不会轻易放过他们,又商量着该采取什么办法度过这一关,可什么办法都不是良策。
也许是受到陆俊杨满不在乎的神情感染,子涵也没想那么多。
余老师让陆俊杨写了一份书面检讨,仔细看过之后,给了子涵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说:“你把信直接寄到他爸爸的单位里,一定要丢进邮筒,不准带回家,明白吗?”
陆俊杨瞪大了眼睛。
子涵放学后注视着冰凉的投信口足足有一分钟,终于把信塞了进去。她觉得自己的心也不由自主地掉进了邮筒。
一整天她都神情恍惚。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陆俊杨爸爸是在一家厂里做车工,陆俊杨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爸爸的巴掌。那天上舞厅,正是因为爸爸发现他数学测验只得了62分,狠狠地赏了他一巴掌,他才溜进去的。
这次肯定又是一顿揍。
此时,子涵心里说不出来的难过。陆俊杨其实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种坏学生,他是值得同情的。可是现在,自己却违心地投寄了这封信,这简直……简直是助纣为虐!太叫人后悔了。
三
生活中每天发生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事。不翼而飞的铜钥匙,居然并没有飞走,而是静静地躺在铅笔盒子里。当子涵看到它时,恨不得把它扔到阴沟洞里去。不是它作祟,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一切的一切都会像往常那样平静如水,可它偏偏给人开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玩笑……
双休日,子涵独自来到了城郊机械厂的门口。虽然从没来过这儿,但信封上的地址她记得清清楚楚,决不会搞错。
门卫保安双手捧着茶杯,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眼睛顿时睁大了。
子涵发现玻璃窗前正摆着几封信,其中有一个“陆春林”,正是陆俊杨爸爸的名字!
她鼓了鼓勇气,尽量使自己的笑容自然些:“爷爷,我……是这样,我写了一封信,可昨天寄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装错了,应该装到另外信封里的信,装到这儿来了。信里的内容完全是两回事,真是不好意思……人家知道了肯定要笑话我了。幸亏我另外一封信没寄走,才发现错了……”
保安疑惑地望着她,始终没明白她的意思。只知道她为了信,急得鼻尖上都渗出了汗珠。
子涵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了一封信,上面写着“陆春林收”。
保安把窗前的信跟子涵的信封对照了一下,地址、姓名、笔迹,甚至连贴的邮票和贴邮票的位置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一封信的邮票盖了戳,另一封没盖戳。
保安仔细看罢,仍然在犹豫。
子涵脸上渗出汗珠,说:“我想……我想把这两封信换一换,行吗?”
保安点点头,终于明白了,不由哈哈笑道:“都是你写的,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陆春林是你什么人?”
子涵一愣,嗫嚅了两句,随即俏皮地笑着说:“这是我的秘密!”
保安也笑了,“嗬,守着你的秘密吧,下次写信可别张冠李戴啦!”
“好的!”
子涵此时心里装满了前所未有的开心。
她把自己的信留下了。其实信封里并不是信,而是一幅漫画,画着一个小男孩在桌前看书,眼睛却惊恐地望着前方——一只巴掌正横扫而来……
她取回的那封信,决定还给陆俊杨。当然,她要跟他说清楚用什么方法取回的信,但必须不能对余老师和任何人讲。
她认为自己也许已经不是余老师所喜欢的好女孩。
可她丝毫不后悔。
唉!谁知道自己怎么还没长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