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宫
1953年3月5日,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去世。约三年之后的1956年2月14日,苏联共产党召开了斯大林去世之后的第一次党代表大会,即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在大会的最后一天,即2月24日深夜至25日凌晨,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谢·赫鲁晓夫向大会代表们作了将近5个小时的《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报告,无论是报告的内容还是报告的时间和方式都很秘密且出人意料,所以史称“赫鲁晓夫秘密报告”。
光阴似箭,这起曾经震惊了整个世界的20世纪人类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转眼已经过去了66年,与此事相关的档案文件也逐渐解密,本文将利用苏联解体以来俄罗斯解密档案材料,对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的前后经过进行梳理和剖析,并祛除多年以来有关此事的种种不实之词。
赫鲁晓夫是“揭开内幕”的唯一倡导者吗
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里,国内外学术界在研究苏共二十大及赫鲁晓夫秘密报告时,往往会以《赫鲁晓夫回忆录》中的说法为根据,而陆续解密的档案文件表明,《赫鲁晓夫回忆录》中关于秘密报告产生经过的说法存在着不少不实之处。
比如,赫鲁晓夫关于引发、促使秘密报告产生的动因的说法就不完全符合事实。他在回忆录中说,斯大林去世后,一系列冤假错案被揭露出来,“我和任何一个人一样,也渐渐开始怀疑:‘怎么会是这样?那些被捕或被关进监狱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回来的,几乎没有一个宣告无罪的。生活中不应该是这样嘛’……在贝利亚被捕和就他的案件进行侦查之后,揭露出了那些对我们隐瞒的秘密动机,这些动机原先引发了极其严重的滥用权力行为,并使许多好人死于非命……我感到有必要揭开内幕,弄清侦查究竟是如何进行的,都是怎样逮捕的,一共逮捕了多少人,有哪些逮捕所需的原始材料,后来就这些逮捕进行的审讯又说明了什么?我在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会议上提出了这些问题,并建议详加分析。这些问题特别令我感到不安,因为我们已经在开始考虑举行党的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了”。
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其他成员对于赫鲁晓夫提出的这一建议做何反应呢?赫鲁晓夫接着写道:“当然,无论伏罗希洛夫、莫洛托夫还是卡冈诺维奇,都没有投入揭露秘密动机的战斗。米高扬的立场,我现在已记不准了。看来,米高扬没有采取积极的方针,不过他也未对揭露不公正现象的进程起过阻拦作用。总之,大家逐渐都同意必须进行调查,成立了委员会,委员会主任为波斯佩洛夫。”
赫鲁晓夫上述回忆表明,在揭开内幕这件事上,似乎其他中央委员会主席团成员都不积极主动,而唯有他坚持要“揭开内幕”。俄罗斯解密档案则表明,赫鲁晓夫的回忆歪曲了一些事实。原先收藏在俄罗斯联邦总统档案馆,后来被转藏于俄罗斯现代史文献收藏和研究中心保存的米高扬的回忆材料指出,斯大林死后,一系列冤假错案被公布出来,他也开始陆续接到受害者家属提出的关于重新审查受害者案件的请求。“我在思考,我们负有怎样的责任,为了今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我们应当做什么。我找到赫鲁晓夫,并且开始一件事一件事地向他叙述。情况就是这样的。在斯大林去世之后,第一个没有斯大林参加的代表大会即将召开。在这次代表大会上,我们应当对大搞镇压活动的斯大林时期持一个什么样的态度?除了贝利亚及其内务部一小撮工作人员之外,在大约三年的时间里我们没有采取过任何的政治镇压活动,但是要知道应当在某一个时候假如不是向全党报告的话,那么至少也应当向斯大林去世之后的第一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们报告曾经发生过什么。假如我们在这次代表大会上不去做这件事,而由别的什么人在某一个别的什么时候去做这件事,那么等不到下一次代表大会,所有的人将会有法律根据认为我们完全是所犯罪行的罪人。当然,我们负有某种责任。但是,我们可以解释我们是处于怎样一种氛围里,我们是在怎样一种环境下工作的。假如我们主动地做了这件事,诚实地向代表大会的代表们讲述了真相,那么,我们将会得到人们的原谅,人们将会原谅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所负有的那种责任。起码,人们将会说,我们做事诚实,主动地讲述了一切并且不是这些黑色案件的发起人,我们将能够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尊严。而假如我们不去做这件事,那么,我们将失去我们的名誉和尊严。赫鲁晓夫认真听了我的话。我说,我建议主席团成立一个权威委员会,由这个权威委员会去调查内务部、国家安全委员会的一切文件及其他材料,认认真真地搞清楚关于镇压活动的所有案件并且为代表大会准备报告。赫鲁晓夫对此表示同意。”
波斯佩洛夫委员会
俄罗斯解密档案文件证明,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秘密会议上作《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报告不是赫鲁晓夫一个人作出的决定,而是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集体作出的决定;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秘密会议上作的《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报告也并非出自赫鲁晓夫一人之手,而是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们的合力之作。
在大量冤假错案事实面前,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们对斯大林的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1955年11月5日,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召开会议,讨论如何庆祝“十月革命”周年纪念日问题,以及在即将来临的12月底应当如何庆祝斯大林诞辰的问题。以往几年,这个日子是以隆重集会的方式来纪念的,但是现在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决定不召开会议。卡冈诺维奇坚决反对召开会议,而伏罗希洛夫则反对他的意见:“人民将会消极地理解和接受这个决定。”布尔加宁也表示反对召开会议。米高扬持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也反对召开会议,但是他又解释说这不是原则性问题,而且召开两个会议——11月6日和12月21日——非常繁琐。这一事实表明,尽管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们在如何对待斯大林这个问题上存在着意见分歧,但是会议的最终决定是不以召开会议的方式来纪念斯大林诞辰,而且表示反对召开会议的绝非赫鲁晓夫一人。
1955年12月30日,冤假错案平反委员会成员进行了调整,中央书记波斯佩洛夫取代了莫洛托夫擔任了平反委员会负责人。平反委员会被责成研究有关1937-1938年大规模镇压活动的材料。平反委员会开始积极投身于委托给它的工作,将所收集到的各种材料源源不断地汇集到中央委员会主席团。面对越来越多的冤假错案,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越来越无法回避,而且必须作出正面回应,必须向苏联人民作一个交代——这些冤假错案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又是谁制造出来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1955年12月31日,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召开会议讨论1930年代大镇压问题,会议上出现了激烈的辩论。最后,会议决定成立一个以波斯佩洛夫为首的专门委员会,负责对在党的第十七次代表大会上当选的联共(布)中央委员和候补中央委员以及其他苏联公民在1935-1940年受镇压迫害情况进行调查研究,该委员会成员有:苏共中央委员会书记阿里斯托夫、全苏工会中央理事会主席什维尔尼克、监察委员会副主席科马罗夫。
波斯佩洛夫委员会加紧工作,2月初,波斯佩洛夫委员会结束了自己的全部核查工作,并且向中央委员会主席团提交了一份用打字机打印的70页报告文本,系统地汇报了自己的工作情况。报告从“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关于实施大规模镇压活动的命令”篇开始,委员会引用了最重要的文件——正是根据这些文件,苏联在1930年代下半叶开展了大规模镇压活动。对一个个案件的检查、对相关文件的研究,使得委员会得出一个结论——一系列反苏组织、反苏集团和案件是内务人民委员部侦查员们捏造的,这些侦查人员对所谓的“犯人”实施了严刑拷打。委员会得出结论:“……在我们党的半个世纪的历史中,有沉重的篇章,但是没有比1937-1938年大规模镇压活动更沉重、更痛苦的一页了,无论怎样都证明不了1937-1938年大规模镇压活动是正确的。”
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会议记录
1956年2月9日,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召开会议,听取了波斯佩洛夫委员会的汇报。米高扬回忆说:“波斯佩洛夫代表委员会作报告。事实是如此的令人震惊,当他汇报的时候,特别是汇报到那些非常沉重的地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噙着泪水并且声音也颤抖了。我们大家都震惊了,虽然我们了解很多情况,但是委员会所汇报的一切,我们当然不了解。而现在,这一切都经过了检验,并且得到了文件的证实。”
当天的会议记录为我们再现了各位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当时的态度和言行。波斯佩洛夫代表专门委员会汇报结束之后,赫鲁晓夫阐述了自己的立场:“……应当表现出说真话的勇气。我的意见是对代表大会讲,仔细考虑一下——怎样讲,应当对哪些人讲。假如不讲的话,那么,我们就对代表大会表现了不诚实。也许,波斯佩洛夫应当起草一个报告,并且讲一讲个人崇拜的原因以及权力集中在一个人的双手里的情况。”这时,赫鲁晓夫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应当在哪里谈斯大林的问题?并且自己立刻对这个问题作出了回答——在代表大会的一次秘密会议上谈。
莫洛托夫首先发言,他再一次试图说服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们,报告中应当有“斯大林是列宁事业的继承者”等表述,并且对此提出了论证——党在斯大林的领导之下生存并工作了30年,党实现了国家的工业化,苏联在战争中赢得了胜利并且在战争中成为一个强国。
赫鲁晓夫表示不同意莫洛托夫的这些意见。卡冈诺维奇接着发言:“不能蒙蔽历史。事实就是事实,由不得你。赫鲁晓夫同志提出的关于听取报告的建议是正确的……我们负有责任,但是当时的环境是那样的——我们不能表示反对。”卡冈诺维奇认为应当向代表大会的代表们通报情况,“以便我们不要解除对自发力量的束缚。应当从政治上对报告的文字进行润色,以便不要抹杀了这一三十年的时期,以便冷静地对待这一时期。”卡冈诺维奇在表示支持赫鲁晓夫的建议的同时,又表示赞同莫洛托夫的意见。
布尔加宁在总体上赞同赫鲁晓夫的建议的同时,认为在评价斯大林的作用的时候可以将斯大林的活动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935年之前,第二个阶段是1935年之后。苏斯洛夫表示赞同将斯大林的活动划分为两个阶段,认为这样做似乎是正确的。
伏罗希洛夫表示反对赫鲁晓夫的建议:“应当认真起草报告……斯大林身上有许多人性化的东西……”
马林科夫在表示赞同赫鲁晓夫的建议的同时,说道,他怀着欣喜的心情,因为同志们将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用什么样的对敌斗争,我们都解释不了为什么要对干部进行杀戮。‘领袖’确实是‘亲爱的’领袖。不要分为两个阶段。应当同个人崇拜联系起来。”
阿里斯托夫反驳了莫洛托夫、卡冈诺维奇和伏罗希洛夫的意见。他说,“声明我们不了解这些——这就不配当政治局委员,这是可怕地欺骗人民”。
萨布罗夫积极支持赫鲁晓夫提出的建议。他说道:“莫洛托夫、卡冈诺维奇和伏罗希洛夫坚持错误的立场,弄虚作假……应当彻底地将有关真相说出来。”
谢皮洛夫的发言很尖锐:“……应当告诉党,否则人们将不会原谅我们。要说真话,要说,党不是那样的党——需要将千百万人监禁起来;我们的国家不是那样的国家——需要将千千万万的人送上断头台。”
从上述会议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出,1956年2月9日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会议非常尖锐地提出了关于斯大林的评价问题,关于斯大林在1930年代下半叶至40年代初组织大规模镇压活动的责任的问题。在讨论的过程中形成了两种对立的立场,实质上,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卡冈诺维奇不仅反对在党的代表大会上宣读关于斯大林时期镇压活动的单独的报告,而且反对在党的代表大会上宣读关于斯大林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其他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和候补委员则反对他们的意见,表示支持赫鲁晓夫的立场。
赫鲁晓夫在对辩论进行总结的时候指出:“在应当向代表大会讲出真相这一点上没有发现有什么分歧。是的,发言中存在着细微的差别,应当考虑到这些差别。我们大家同斯大林一道工作过,但是这不能束缚我们去谈有关他的情况……不要忽略——斯大林去世3个月后,贝利亚遭到了逮捕。这样,我们就扫清了采取行动的障碍。我们不要羞于讲,我们不要害怕,不要成为鼠目寸光者,不要慢慢地品味个人的作用,而要彻底地削去个人的作用。应当在代表大會上提出报告,应当吸收所有的中央委员会书记参加。谁来作报告——应当斟酌。”
从上述情况来看,在1956年2月9日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会议上,对于是否单独地作一个关于斯大林的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这一问题,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们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而是形成了两种对立的立场,但是这次会议还是作出了一个决定——责成波斯佩洛夫去准备关于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草稿。
另外,这次会议还作出了两个决定:一个决定是邀请一批老布尔什维克列席即将召开的党的代表大会。这些老布尔什维克是在前不久刚刚获得平反返回莫斯科的,赫鲁晓夫之所以要邀请他们列席会议,显然是为了请这些人作为斯大林时期镇压活动的受害者和见证人在即将召开的党的代表大会上发言,从而借助这些老布尔什维克的生动而富有激情的发言使整个代表大会的气氛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发展下去,并按照他所设想的那样引导大会代表们的情绪。另一个决定是让即将召开的党的代表大会的代表們了解未曾公布的列宁生前留下来的文件,未曾公布的列宁生前留下来的文件。首先指的是列宁建议将斯大林从所担任的总书记职位上替换下来的政治遗嘱,以及他留给斯大林的一张便条,在这张便条上,列宁指出假如斯大林不为自己的粗暴行为而向克鲁普斯卡娅(列宁的夫人)道歉的话,那么就将断绝与斯大林的私人关系。作出这个决定的目的也是显而易见的——就是按照赫鲁晓夫所设想的那样引导即将召开的党的代表大会的会议气氛和大会代表们的情绪。
为了迫使莫洛托夫、伏罗希洛夫、卡冈诺维奇等人同意自己的关于在党的代表大会的秘密会议上作关于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的建议,赫鲁晓夫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作了总结报告之后……每一位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和中央委员会委员,包括我本人在内,都有权在党的代表大会上发言并阐述自己的观点,即便其观点与总结报告的基本观点不一致。”尽管他没有明确说,假如需要的话,他将会带着波斯佩洛夫专门委员会的工作报告到党的代表大会上参与辩论,但是莫洛托夫等人显然很清楚他可能会这么去做。赫鲁晓夫还煞有介事地向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们表示自己的“担忧”,但愿斯涅戈夫等特邀列席会议的老布尔什维克们别在代表大会上发言,上帝知道他们将会说些什么。于是,赫鲁晓夫的论敌们作出了让步,提出了一个妥协性建议,“既然问题提出来了,看来,再作一个报告也不坏”,但是,也许,最好不是在现在,而是等到下一次党代表大会召开的时候再做这件事?要知道,应当好好地准备准备,研究补充材料并通盘地考虑一切情况。但是,赫鲁晓夫为了迫使自己的论敌们在这一重大问题上作出让步,决定将他们“挤压”到底:“等到党的第二十一次代表大会再做这件事就很晚了,假如我们能够活到那个时候,并且人们不会在早些时候要求我们作出回答的话。因此,最好是现在就作这个报告。”
于是,又产生了一个新问题——究竟由谁来作这个报告?有人提议由波斯佩洛夫来作这个报告,因为波斯佩洛夫主持了专门委员会的核查工作,并且起草了专题报告。但是,这个提议立刻遭到了反对,关于如此重要的问题不应该由一位普通的中央书记来作报告,而恰恰应当由中央委员会第一书记来作这个报告,倘若由一位普通的中央书记来作这个报告,那岂不是表示苏共领导层出现了意见分歧甚至政治上的裂痕?而且人们会以为,中央委员会第一书记在逃避责任,不亲自作关于如此重要问题的报告,而由别人来作这个报告。
至此,关于在党的代表大会的秘密会议上作关于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及报告人的问题,已经最终得到了解决。1956年2月13日,即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开幕前一天,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再次召开会议,俄罗斯国立现代史档案馆收藏了一份1956年2月13日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会议第188号会议记录摘要,这份摘要指出:“关于召开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全会的问题。委托中央委员会第一书记赫鲁晓夫同志宣布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全会开幕。向中央委员会全会提出关于中央委员会主席团认为有必要在党的代表大会的秘密会议上作关于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的建议。确定赫鲁晓夫同志为报告人。”
上述1956年2月13日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会议结束几个小时之后,苏共中央委员会全会举行会议。俄罗斯国立现代史档案馆卷宗中保存有赫鲁晓夫签名的此次苏共中央委员会全会会议记录原件。这份文件不长,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总共4页,前两页列举了参加会议的人员名单。一些被免除了职务的原苏联党和国家及军队重要领导人,如前列宁格勒州委第一书记安德里昂诺夫、前内务部部长克鲁格洛夫、前海军总司令库兹涅佐夫、前中央委员会书记沙塔林以及其他人也应邀参加了此次会议。赫鲁晓夫宣布全会开幕并主持了会议。就是他一个人讲话并且讲得很短:“我们需要就报告问题进行磋商并达成一致意见。日程安排已经由全会确定了,报告人也已经确定了——所有这些问题都解决了。与代表大会相关的其他问题,我们将在各代表团会议上解决。我们需要就报告问题达成一致意见。主席团研究了这份报告并且同意了这份报告。全会的委员们是怎样的意见呢?报告不是以主席团的名义作的,而是以中央委员会全会的名义作的。怎么样,全会将听取报告吗?”
很显然,赫鲁晓夫这里所说的“报告”是将要向党的代表大会作的工作总结报告,而这个工作总结报告是以中央委员会全会名义作的,因而理应经过中央委员会全会讨论并征得中央委员会全会同意,所以,赫鲁晓夫向中央委员会全会发出了惯常的象征性的征求语气:“全会的委员们是怎样的意见呢?”“怎么样,全会将听取报告?”于是,会议大厅里传来一片声浪:“同意!明天听取报告!”赫鲁晓夫似乎是在等待这些回答似的,既然中央委员们没有反对意见,赫鲁晓夫于是顺理成章地作出了如下结论:“那么,我们将认为报告是由中央委员会全会作出的,并且要求在代表大会上作这个报告。”这时,米高扬补充了一句话:“全会委托中央委员会主席团讨论研究了报告。”
赫鲁晓夫接着说道:“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在这里讲清楚。中央委员会主席团经过多次交换意见,并研究了斯大林同志去世后的形势和材料之后,感觉到并认为在党的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在一次秘密会议上,以中央委员会的名义提出关于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是必要的。在主席团里,我们商量好了,委托我——中央委员会第一书记来作这个报告。有没有反对意见?”没人提出反对意见,于是,赫鲁晓夫说道:“这次全会应当解决的所有问题,我们已经解决了。”接着,他宣布会议闭幕。
秘密报告并非出自赫鲁晓夫一人之手
1956年2月14日,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在克里姆林宫开幕。赫鲁晓夫主持大会,并代表苏共中央委员会向大会作了工作总结报告。1956年莫斯科出版的《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速记报告)》第一卷为我们披露了这份总结报告的内容。在总结报告的第一部分“苏联的国际形势”中,赫鲁晓夫提出了“和平共处”“和平竞赛”“和平过渡”等理论问题,也就是后来学术界所称的著名的“三和”理论。赫鲁晓夫在工作总结报告中提出“三和”理论,表明赫鲁晓夫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和苏联内外政策的战略指导思想作出了根本性调整。在总结报告的其他部分,赫鲁晓夫提出了个人崇拜问题:“中央委员会坚决反对与马克思列宁主义精神相悖的个人崇拜,个人崇拜将这样或者那样的活动家变成了神奇的英雄,同时贬低了党和人民群众的作用……个人崇拜的推行贬低了党的集体领导的作用,并且有时给我们的工作造成了重大的错误。”这些话对于当时认真阅读苏共报刊的苏联读者们来说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因为在1953年3月5日斯大林去世之后,苏联报刊就曾偶尔地提及类似内容和话题,但是,这一次这些话却是从党的代表大会的主席台上传出来,尽管这里没有点出这个人的名字,但是代表们不会猜不到,这里所说的“神奇的英雄”指的是谁。
1956年2月18日,波斯佩洛夫和阿里斯托夫向赫鲁晓夫提交了秘密报告的第一个版本。2月19日,赫鲁晓夫在波斯佩洛夫和阿里斯托夫提交的报告文稿的基础上,并参考了谢皮洛夫起草的报告文稿和斯涅戈夫的信,向速记员口授了自己版本的报告文稿,这个文稿成为他在代表大会秘密会议上宣读的那份秘密报告的基础。赫鲁晓夫仔细推敲了报告的结构,删掉了波斯佩洛夫和阿里斯托夫起草的报告中的一些结论,其中有这样的结论:“所谓的反对派中心和反对派集团实际上从来都不曾存在过,这一切都是国家安全机关的捏造。”波斯佩洛夫报告中直接而明确地谈到了对普通苏联公民的大规模镇压活动:“但是,无论怎样都证明不了对众多诚实的苏联人的大规模镇压是正确的,无论怎样都证明不了对无数的党和苏维埃国家干部的大规模镇压是正确的。”而在赫鲁晓夫的报告中,被归为个人崇拜的牺牲品的则主要是坚持了斯大林方针的共产党员,且无论如何都不是反对派分子。波斯佩洛夫报告的主要结论,在赫鲁晓夫的报告中得到了重复,这个主要结论就是谴责“消灭党和苏维埃干部的镇压政策”。总体上,赫鲁晓夫口授中有不少的表述和措词使波斯佩洛夫和阿里斯托夫起草的报告在文字上变得更加尖锐了。因此,那种认为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作的秘密报告是出自赫鲁晓夫一人之手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事实上,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是不少人并且主要是苏共中央几位书记以及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们合力作用的结果。
根据俄罗斯国立现代史档案馆解密档案文献,2月23日,赫鲁晓夫向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候补委员以及中央委员会书记们分发了《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报告的最后文本,这些主席团委员、候补委员以及中央书记们各自接到了这同一份报告文本,阅读了这个文本,提出了自己的修改意见,并且总体上同意了这份报告文本。从保存在俄罗斯国立现代史档案馆里的这份报告文本来看,上边被作了相当详细的种种修改,但是要确定究竟是谁作的修改,现在还比较困难。比如,在发给苏斯洛夫的那份报告文本中,用红色、蓝色等颜色的笔作了着重记号和修改。在这份报告文本中,除了文字编辑上的修改之外,还有相当有趣的标注:“瞧,竟然是‘亲爱的父亲’!”在报告讲述反法西斯战争开始的时候相关情况的段落旁边,用蓝色铅笔标注道:“对未来的教训!”在报告讲述列宁格勒案件的那一部分内容的上边用蓝色铅笔作了批注:“1943-1944年践踏了卡拉恰耶夫人、卡尔梅克人、印古什人和车臣人等民族的民族权利。”在报告的结尾部分提出了警告:“我们不可以在代表大会范围之外提出这个问题,更不用说在报刊上提这个问题了。”在这个结尾部分的旁白处用蓝色铅笔补充了这样一句话:“不要向庸人露出伤口。”
在发给谢皮洛夫的那一份报告文本中则包含了这样一些建议,应当谈一谈蹲过监狱的罗科索夫斯基和戈尔巴托夫的情况,这里还应当加上梅列茨科夫的名字,应当讲一讲,“英国人(丘吉尔)预先通知了我们和苏联驻德国大使馆(杰卡诺佐夫)也预先报告了即将会爆发战争”,应当用“关于工人阶级、农民、知识分子、妇女、青年——苏联人民和后方的作用”这些词语来补充一句话——即不是斯大林,而是整个党保证了战争的胜利。
这份报告文本的阅读者们还将赫鲁晓夫关于有一次他与斯大林会面的相关情况的回忆给删掉了:“每一位政治局委员都能就斯大林对待政治局委員的不逊态度讲出很多东西来。比如,我给你们举一个这样的例子:有一次,在斯大林去世前不久,斯大林将几位政治局委员召集到他那里去。我们来到他的别墅,开始讨论一些问题。事情的发生是这样的。桌子上有一大堆文件材料正好将我同斯大林的视线挡住了,以至于斯大林看不到我了。斯大林恼火地嚷道:‘你干嘛坐在那里,你是担心我会毙了你?不要担心,我不毙你,坐近些!’这就是他对待政治局委员的态度。”
这份经过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候补委员以及中央书记们审读、修改并总体上同意的报告文本,基本上就是赫鲁晓夫在代表大会秘密会议上作的那份报告,这里之所以说“基本上”是赫鲁晓夫在代表大会秘密会议上作的那份报告,是因为赫鲁晓夫在作秘密报告的时候即兴作了一些发挥,添加了一些内容。俄罗斯现代文献收藏中心的解密档案文献也证实:2月23日当天,赫鲁晓夫即将在代表大会的秘密会议上作的关于个人崇拜问题的报告已经完全准备好了。因此,认为“秘密报告的内容没有经过中央委员会主席团的审查,赫鲁晓夫作报告时手里拿着的仅仅是一份提纲,尚未最后形成文字”的观点,或者“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只是在代表大会的最后一次会议之前才准备好”的说法,都是不正确的。
俄罗斯国立现代史档案馆收藏了苏共二十大各次会议会议主席的讲话稿,其中有一份是1956年2月24日会议主席的讲话稿:“在上午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宣布:‘今天将在这个大厅里召开各代表团代表会议。6点钟将召开代表大会的晚间秘密会议。将出席这次会议的是有表决权的代表和只有发言权(而没有表决权)的代表’。”毋庸置疑的是,将在这个时候进行党的新一届领导机构的选举。
解密档案文件为我们再现了当天晚上会议的相关情况。根据《1956年2月24日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第二十次秘密会议速记记录》来看,赫鲁晓夫宣布开会,他提请苏斯洛夫讲话,苏斯洛夫“受各代表团会议的委托”,提出了增加中央委员会委员和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的人数的建议,“以便加强各加盟共和国以及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俄罗斯联邦所成立的一系列新的州的代表资格”。这个建议得到了代表们的赞同。在这之后,苏斯洛夫开始宣读被提名为中央委员会委员(133人,候选人133人)、中央委员会候补委员(122人,候选人122人)、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63人,候选人63人)的候选人名单。“这就是被提名的同志的名单”,赫鲁晓夫在与会者的掌声下作小结说,对被提名为中央委员会委员的同志有没有异议?谁有异议?大厅里响彻一片:“没有!”又一次响起热烈的掌声。“任何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异议,赫鲁晓夫确认说,有没有人补充提名候选人的?”大厅里又一次响起一片声浪:“没有!”赫鲁晓夫作样子又问了一遍:“谁都不提出其他的候选人吗?”大厅里的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说:“没有!”在这之后,赫鲁晓夫在“热烈而持久的掌声下”宣布:“那么,所提名的中央委员会委员的候选人就通过了。”接着,大会投票选出了由33人组成的计票委员会,赫鲁晓夫宣布休息两个小时,以便大厅为投票表决做好准备工作。
晚上9点30分,代表们纷纷回到大厅,投票开始。在投票之后,计票委员会举行会议,选举苏共中央委员会各加盟共和国党的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格罗莫夫为计票委员会主席,计票委员会开始统计选票。根据《1956年2月24日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计票委员会第2号会议记录》,计票委员会共发出1341张选票,所有这些选票都投进了票箱并且被认定为是有效票,其中有11张选票上面的候选人被勾掉了名字,中央委员会书记赫鲁晓夫和阿里斯托夫、莫斯科市委第一书记福尔采娃和车里雅宾斯克州委第一书记拉普捷夫,以及科涅夫元帅和马利诺夫斯基元帅各自都得到了1张反对票。国防部长朱可夫元帅得到了2张反对票,而马林科夫得到了3张反对票。
俄罗斯国立现代史档案馆还收藏了在1956年2月25日苏共二十大秘密会议上主持会议的会议主席的讲话稿,这份讲话稿非常简要:“2月25日,上午。布尔加宁同志主持会议。赫鲁晓夫同志作报告。”这里所说的报告就是本文所阐述的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作的《关于个人崇拜及其后果》的秘密报告,由于这次会议没有邀请外国共产党代表团出席,报告文本在大会结束之后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被禁止在苏联媒体上刊登,报告内容也以特有的宣读文件的方式向有限的人群——党的领导干部和党的积极分子传达。
赫鲁晓夫一口气讲了4个多小时,在整个报告过程中,他不乏有脱离稿子即兴发挥之处。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中,究竟哪些内容是赫鲁晓夫即兴发挥、临时插入的?根据现有的俄罗斯解密档案文献来看,1956年3月1日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文本被分发给了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候补委员以及中央委员会书记们,与赫鲁晓夫在2月25日秘密会议上所作的那份报告相比,这个报告文本作了不大的修辞上和编辑上的修改,更准确地注明了某些文献的出处,对报告中所引用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著作作了翔实的校对,还加进了赫鲁晓夫离开原先准备好的报告文稿而即兴发挥的内容,并且指出了代表大会的代表们对报告的这些或者那些内容的反应,比如“会场发出笑声”“暴风雨般的、长时间的鼓掌”等。赫鲁晓夫在代表大会秘密会议上宣读报告的时候离开报告即兴发挥的内容,一部分得到了苏共中央委员会主席团的同意而被保留了下来,一部分被删掉了。当赫鲁晓夫在报告中谈及斯大林在伟大卫国战争中的作用的时候,赫鲁晓夫即兴发挥说:“看来,在这次党代表大会之后,我们将必须重新评价戰时的许多战役,并且对它们作出正确的解释。那时,我们将会发现,这样的领导人使我们付出了数百万人生命的代价。”中央委员会主席团在接受了赫鲁晓夫这个离开报告的即兴发挥的第一句话的同时,而将后一句话“那时我们将会发现,这样的领导人使我们付出了数百万人生命的代价”给删掉了。
赫鲁晓夫在报告中谈及朱可夫的时候,也离开报告稿作了很大一段即兴发挥:“战后,斯大林便开始说有关朱可夫的各种无聊的闲话。例如,对我说:‘你赞扬过朱可夫,但是他不值得赞扬。据说,在前线每次作战之前,朱可夫常常故作姿态,他总是抓起一把土,闻一闻说,我们可以发起进攻了;或者相反,计划好的作战行动不能实施了!’我当时说:‘斯大林同志,我不知道这是谁编造的,但这绝不是真事!’”赫鲁晓夫在报告中谈及伏罗希洛夫的时候,也离开报告稿作了一大段的即兴发挥:“他(指伏罗希洛夫)有好些年实际上被剥夺了出席政治局会议的权力。斯大林禁止他参加政治局会议,也不准给他发文件。每当政治局举行会议而伏罗希洛夫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他总要打电话问一问能否参加会议。有时斯大林同意他出席,但总是显得很不高兴。由于斯大林极度的猜疑,他竟荒唐无稽地怀疑伏罗希洛夫是英国特务。的确怀疑他是英国特务。为了听到伏罗希洛夫家里的谈话,在他家里安装了一个特殊的窃听器。”赫鲁晓夫的这两段即兴发挥后来都被保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