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茜
农民工陈直因为一篇求助帖“火”了。2021年11月初,因为想出版自己翻译的理查德·波尔特的哲学专著《海德格尔导论》,他在网络发帖询问哲学著作是否有出版可能,因为其农民工的身份,引发了一场关于农民工和关于哲学的讨论。意外被关注之后,他感到惶恐。面对潜在的“走红”机会,他决定不再接受媒体采访,避开人群的注视,找回哲学的“力量感”。
为什么是海德格尔
初见陈直,是在他的住所楼下。他和妻子彭欢两个人,于2021年4月来到厦门,进电子厂打工赚钱。来厦门之后,陈直唯一去得比较多的地方是厦门图书馆。
我们好奇,为什么唯独是“海德格尔”这个哲学概念吸引了他?他回答说,海德格尔的哲学指出了存在论差异,把对存在意义的追问放置在了时间的维度上,不同于传统上强调“在场的存在”。他本人非常不认同“存在即目的”,在他的理解中,生命本身并没有什么超验的意义。而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中,人的主体性不被置于超验的位置,超越了主体主义,主体只是作为存在者而存在,但存在的意义是需要存在者去追寻的,因为并不存在一个超验的真理意志,追寻的尽头也可能是无尽的迷茫。
2012年,在北京通州马驹桥的地下室里,深陷迷茫的陈直第一次通读完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但这还不是故事的起点,他和哲学的故事还要再往前回溯几年,来到他未完成的大学时期。
2008年,他考入了杭州一所二本院校的数学系。因为对存在问题感兴趣,加上他自己极度内向敏感的性格,图书馆成了他在大学里的精神栖息地。在大学之前,他根本不知哲学为何物,新世界的大门打开来,对哲学的专注淹没了他。他不去上专业课,也不去参加考试,不在意成绩,更别提任何社团活动。对于大多数出身于贫困农村的大学生来说,从大学主动退学,需要克服巨大的心理压力。但当时的陈直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校园。
每一个记者都会问他,是否对当初这个决定感到后悔。在公开的回答中,他并没有直接承认过自己是否后悔,只是说:“假如我回到退学那个时刻,可能会作出不同的选择,但以我当时的环境和状态来看,也可能不会。”
我们只知道,31岁的陈直至少是向往再次回到大学中去的,他所求不多,只是希望能有一份稳定一点、可以不耗费他那么多时间的工作,这样,他可以专注在哲学上。他说,需要做工的日子,在工厂车间里一站12个小时,会累到没有时间和力气去读他要求自己必须读的书,这让他觉得痛苦。
陈直的英文日记中,全是无力的崩溃和沮丧。所以,他才会在豆瓣小组中主动发帖,想知道能否靠自己的译稿,凭同等学力考取哲学的研究生。很多人通过评论和私信给他各种各样的建议,但他不觉得那些建议中有他可走的路。他并不是完全不想尝试,但尝试在这个阶段的生活中,限于主动找到他的一些机会,但他很难行动起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他强调了不止一次,自己水平很差,即使是面对自己所痴迷的哲学,也始终担着很多“害怕”,他觉得自己也不具备行动的力量。
“行动在你看来需要什么力量?”他条理清楚地列了三点:人际关系处理能力、专业能力、进行哲学思考所需要的领悟力和创造力。他自认自己是个“低能儿”,有限的英文水平和难以理解的文本,会在阅读过程中随时随地给他带来挫败感。“我看到这片星空很美,但是我上不去。”
是痴迷还是逃避
陈直当然无法代表中国“农民工”群体的精神面貌。“底层”是陈直自己会用到的表达,代表的只是他个人对自身处境的理解。很多人惋惜,觉得陈直从大学退学,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我们见到陈直的时候,他处在失业状态。电子厂的工资,同样的劳动量,短工要比老员工拿到稍微多一点的钱,所以他签了三个月的合同。他和妻子彭欢在同一家厂里,但分属不同的车间。陈直在厂里是维修机器的。工人进入车间,什么都不能带进去。机器出问题的时候需要他去修,但机器也不是时时坏,不忙的时候就只能放空熬时间。工厂默认所有人都必须加班,如果想一天只工作8个小时,也可以,但只能领到1800元的最低基本工资,而且也没有工厂会愿意雇只工作8小时的工人。
来自外部世界的所有评价,他都照单全收,并且像动物回刍一样,全部内化成了自我认知。当他说自己没有力量、没有本事、没用、软弱的时候,他都是真心的。
痴迷于哲学的陈直,是在逃避他的境况吗?他说他绝对不是,在一个“他人即地狱”的世界中,他所感受到的全都是来自外力的否定和压抑;作为一个资源匮乏的普通人,有几个人能在全盘的否定和自我否定中找到生命本身的意义?
“主观和客观都规定了你要长成一头会产奶的牛”,可是你偏偏长成了一头犀牛,只听说犀牛角很贵重,但普通人的生活好像用不到这份贵重。陈直说,他走向哲学,是问题导向的,因为他想找到存在的意义,所以他继续读克尔凯郭尔论“本真性”,继续找,但完全无法预料,这束光将把他带向何方。
通过高度自觉地建构出“陈直”的存在,他试图用此刻对“除了读书之外的所有事情都很后悔”的陈直,用陈直的苦闷和挣扎,来否定自己十年前的选择:从大学叛逆退学,之后又因为生活境遇触底,沦为被别人看不起的、无用的、失败的“我”的选择。
客观实在的生活,对他来说是“次要的、不重要的”。“在流水线上的工作会让你觉得有‘异化感’吗?”他说,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但那些属于基本生存方式层面的问题,并不会影响到他对“内在性”的追求与感知。
被低估的妻子
作为陈直的妻子,一见面,我们并没有问相关的问题,但彭歡还是想作些解释——自己的丈夫并不是网友想象的那样。她举了很多生活中的例子,怀孕的时候陈直对她的照顾,生产的时候他和阿婆等在医院,给孩子哄睡、冲奶,如果看到她很累,会让她把脏衣服放着,说他来洗。
我们很好奇,陈直的失业状态会让她很焦虑吗?“焦虑是肯定有的,这个月没有来自他那一份的经济来源,但孩子在老家的尿布和奶粉开销一日也不能停,也会有压力。”不过她的焦虑只限于此,她对丈夫的评价,要远远高于陈直对自己的评价。
她不会太去想,她的包容对陈直来说有什么意义;也不会太去想,别人会怎么解读她的包容。人人平等,这也意味着,每个人的生活或者人生的意义,都没有价值上的差异,一个著名数学家完成数学工作的意义不比纯粹酒徒喝酒的意义更为重要。人们说,他们是从意义上平等的,没有价值上的高下之分。
然而,大多数人总是不太能认同这种看法。在他们看来,那些创造了现代所有一切(比如我们现在使用的电脑、互联网等)工作的价值不能被“还原”为是与平庸社会中那些“工作”(比如洗盘子)一样的东西。或许可以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这些开创了互联网时代的工作是一种存在,通过创造这些高科技的原理与现实产品,我们人类社会的存在整体本身发生了根本性的变革。这是不能被还原为普通工作的。这些被称之为“非平庸的工作”的创造性活动需要某种使命感与激情,使命感与激情之间有密切的关系,因为唯有真正的使命感才具有真正的激情,而唯有真正的激情才能够让使命感真正地呈现出来。
(摘自《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