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祥 张铭
鼓子秧歌男性领伞特写(后面舞者分为文场、武场穿插表演)
鼓子秧歌起源于山东商河县,作为山东民俗文化的典型代表,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商河县地处黄河入口处的平原之地,因其先天的地理优势,历代生活于此的百姓均受到黄河文化的影响。因此,用鼓子秧歌来庆祝治理黄河的丰功伟绩是齐鲁大地上的独特艺术形式之一。本文以山东民间舞蹈鼓子秧歌为研究个案,通过舞蹈场域的解读,表演形式的分析,发展历程的溯源,梳理鼓子秧歌这一民间舞蹈的艺术特征与文化语境。
黄河母亲养育了万千中华儿女。基于我国复杂的地势与多元的生态环境,母亲河从青海腹地发源,穿过川、甘、陕、宁、内蒙、晋、豫等兄弟省份,最终注入齐鲁大地邻近的渤海。但在国内科技、水利设施尚未发达时期,两岸流域时常会发生堤口淤、决、涉等灾害。从历史记载来看,黄河中下游劳动人民多次对黄河的决口并对堤口处进行改造。因受到水患灾害的影响,毗邻黄河而居的劳动人民与商贩,为了生存与发展,不得不投身于抗洪抢险。当人们经历过自然侵袭的浩劫后,幸免于难的心理快感便需要借助舞蹈肢体语言来表达。早期的鼓子秧歌雏形便孕育于劫后重生的文化语境中,人们拿起锅碗瓢盆这类生活用具唱歌跳舞,以此来宣泄劫后心中的激荡之情,以铭记通过智慧与劳动获得的抗洪抢险的成就。
随着此类民俗活动人数与规模的递增,人们在跳舞时所选用的道具也发生了变化,舞蹈动作逐渐丰富,形成了部分程式化的舞蹈套路,民间舞蹈鼓子秧歌就起源于此。对当下鼓子秧歌的阵队图形以及动作名称的解析不难发现,部分阵队图形与舞蹈图案再现了当时人们抗洪抢险的画面,甚至具有警醒和预演防洪减灾的语境。例如:“漩海眼”“大乱场”“大八叉”这类舞蹈图形,皆是借用洪涝灾害的自然景观现象为之命名。当人们在鼓子秧歌表演场域中听到此类名词时,就很容易与当前经历的咆哮肆虐的黄河浊浪狂涛,以及百姓们众志成城、团结一心抗洪救灾的悲壮画面进行联想。
自古以来国人便对英雄人物十分推崇,或多或少存在一些“英雄情结”。在举行祭天祀祖活动时,会设计一些含有军事题材元素的“武舞”。例如,在周代礼乐制度下衍生的乐舞《大武》,唐太宗时期盛行的《秦王破阵乐》,宋朝王韶为激励自己,鼓舞军队士气,威慑敌军所编排的《讶鼓舞》,皆是历史上典型的武舞。
与鼓子秧歌与武舞相比,不论是舞词、舞句、舞段、舞情、舞意皆有异曲同工之妙。因此,民间流传的鼓子秧歌极有可能受到了古代武舞的影响。武舞其艺术功能,除了娱人自娱外,主要是激励将士与民众的战斗士气,是军事防御与预警的活态演练与情境再现。
鼓子秧歌跑伞头伞角色(在舞蹈中起到操控与指挥全局的作用)
自古以来,山东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经了许多战事。在此种生存环境下,齐鲁人民的精神多次受到灾难的重创,孕育了更加坚韧和骁勇的意志,群众也在逆境中形成了苦中作乐的乐观气度。因此,鼓子秧歌的文化生成空间并非仅限于民俗活动的生存语境。例如在舞蹈中加入武术元素,在队形排列上贴近排兵布阵的讲究,借助民俗活动的表演场域来警醒世人勿忘抗洪救灾的惊险场景,这正是鼓子秧歌内在的情感表达与艺术精髓。其舞蹈风格,不仅颇具山东人民豪爽大气的性格,艺术意蕴也深涵齐鲁文化之韵。
据相关记载,在元末明初以及明末清初两个朝代更迭间,有大量的移民进入商河地区。在融入新的文化的同时,还丰富了当地的民俗活动,从而使多元文化在商河之地有机汇合。
鼓子秧歌流传多年,已经具有浓厚的历史底蕴,并在发展过程中糅合了其他内容。例如歌舞与杂耍艺术也被吸纳其中。据《商河县志》记载:“日仕女云集,途为之塞,自晨至暮络绎不绝,里人行户办渔读耕樵诸戏,酒宴悦歌为欢乐。凡三夜”。每位表演者在民俗活动中均有各自的任务分工与角色扮演,活动从日出起始,至黄昏时参与者仍络绎不绝,常常以宴席酒令相伴。从此段记载中,我们可以详细窥探出商河民俗文化的样貌,经过岁月的沉淀与发展,孕育出鼓子秧歌。
鼓子秧歌源自民间已是既定的事实,作为一种小农文化的产物,在传承过程中也出现诸多问题。在民间通常以父辈间、家族间传承为主,这就为鼓子秧歌的发展造成阻碍,内部的传承使舞蹈难以得到更多的示众机会。
直至上世纪中期,伴随国家经济复苏与文化复兴,许多从事舞蹈教育的工作者前往山东商河之地,开启了鼓子秧歌的挖掘、整理、保护工作。尤其在职业舞蹈教育中,鼓子秧歌通过“根元素”的教学方法被提炼并引入课堂。这一举动,无疑是鼓子秧歌发展历史中的一大幸事。引入课堂的鼓子秧歌逐渐脱离了民间原始的自娱自乐形态,从而更靠近舞台表演。
山东当地的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秧歌队。秧歌队在表演时,会采取不同的形式,既有流动表演也可以定点表演,这种现象在当地有专门的称呼,称其为“街筒子”,或“串街”“行程”。不论哪种称谓,流动表演时一般乐队会行进在队列前端,其后手持鼓、棒、花、伞的舞者按照拟定的顺序排成几列依次上场。而定点表演主要是以鼓子秧歌的主体部分“跑场子”相互穿插,在特定的场域中举行。
阵图队形尤其在民间表演的鼓子秧歌中最为常见。在进行“跑场子”环节时,一般乐队处于表演场地的正中偏后位置。舞者主要以文场、武场、文武场三种形式进行循环表演,在演出结束时一般以秧歌队的头伞示意收场,结束整场表演。整个跑场子的表演过程,会按照特定的程序进行,节奏可快可慢,有利于调动全场气氛,更易于领队对整场表演的节奏把控。
根据目前的文献记载,鼓子秧歌现存的阵图队列大约有几十种,大多以外圆内方的形式表现,体现出儒家文化中所推崇的平衡对称之美。此种队列一般以圆形的阵型作为开场,以方形的阵型作为结束。在表演时,把圆心作为轴心,按照逆时针方向进行旋转,利用这种队形表演的突出特点就是中和对称,且此种形式具有较强的观赏性。
鼓子秧歌“花伞”与“跑鼓子”共舞(人数与道具均为偶数)
鼓子秧歌八角鼓舞(劈鼓子与跑鼓子,其队形具有排兵布阵的寓意)
其次,鼓子秧歌所使用的道具数量,通常也是以偶数为主,以偶数的形式递增或递减。阵图为圆,也是不偏不倚的图形。例如鼓子、鼓棒的截面,甚至是伞头,皆是以圆形器物为主,在山东人的观念中寓意着“圆满与团圆”。
鼓子秧歌的表演人数与道具数量相互对映,表现出了阵图队列中的对称与匹配。鼓、花、伞等都是表演时所用的道具,其中伞又包括花伞和头伞。一般持伞的舞者人数在4 到8 人之间,在队伍前端的两位通常称为“领伞”。此外,花伞表演者与鼓子表演者的人数也相应一致。人数以24 人、32 人偶数对舞形式居多。
艺术是生活的总结,也是生活的再现与反照。结合山东的性格,从鼓子秧歌可以看出其刚健有力与沉稳大气的艺术特性。反观鼓子秧歌的文化生成因素,生活动作是其主体。从而造就了鼓子秧歌动作重心较低且沉稳的风格,力度较大。例如常见的“上晃”和“下晃”动作,通过手臂借助持鼓的力量衍生,然后依托腰部与手臂轮换交替的动作变化,再把腰腹作为发力中心,进行全身的运动,使整个舞蹈具有很强的力量与动感。再如“磨韵”动作,以腰腹与膝盖为支点,身体处于向后倾斜之姿,在平面空间中横移肩背。此动作犹如山东大汉在搬运磐石一般,其动作朴实、粗犷。
鼓子秧歌“沉”与“稳”的特点,在《中国民间舞蹈教材与教法》一书中已有了精炼的总结。“稳”代表了一种精神状态,是人们对肢体外形的强化认识,也是中国男性所追求的像泰山一样稳重深厚的气质。而“沉”则代表了人物情感与舞情内涵,强调的是鼓子秧歌舞蹈语汇的力量与大气的特性,也是中国男性所代表的务实、朴质、执着、含蓄、深沉的特点。
鼓子秧歌男性鼓棒与女性花扇对舞(体现天圆地方-阴阳相合观点)
女性伞头(主要以圆形、八字大开场为主,体现儒家文化的对称美)
鼓子秧歌是以男性角色为主的表演性舞目,同时配合道具“八角鼓”来演绎。其发力的“抻”主要表现为舞词的饱满、延展与气口的连贯。传绪的“韧”主要表现为舞句的强健、有韧性,连绵不断。此类舞蹈动作特点皆与广袤的齐鲁大地文化不可分割。作为我国农业经济强省,山东曾一度在全国农作物产量榜中独占鳌头,成为我国粮食生产的重要基地。从贫穷落后到民富省强,山东仅用半世纪的时间实现了这一目标。反观鼓子秧歌中的“抻”与“韧”,何尝不是山东人勇于挑战,埋头苦干的精神体现。
发力的“抻”主要表现为动作力量由内而外、一以贯之的气口。例如“抻鼓子”这一动作,由手掌发力的起点延伸至指尖顶点,其舞词的神与形皆为演绎山东男性的威武与强壮。此外,“抻”也是鼓子秧歌动作贯穿始终的节奏支撑。在整个舞蹈的收势、流动中皆有体现。笔者认为,鼓子秧歌的“抻”主要来源于农耕文化的劳作体态与发力动势。因其肢体动作主要以上肢的中高空间表现为主,浸润了崇尚耕作、应时取宜的农业文化色彩。
传绪的“韧”主要表现为鼓子秧歌的动势之美。例如舞词“大起步”,以欲扬先抑和欲起先落的动势意蕴,传递舞蹈动作在平行空间横向瞬移的力量释放。手掌、手臂的平抹与夹肘、拧身的迂回,皆强调韧劲儿的连带。那咄咄逼人的舞句气势,隐喻齐鲁大地男儿精神的百折不挠与生生不息。
跑鼓子与花伞对舞(文场与武场的结合,其动作主要以腰腹与膝盖下沉为主,体现鼓子秧歌沉与稳的特点)
鼓子秧歌是典型的持具表演类舞目。在罗雄岩《中国民间舞蹈文化教程》一书中,对于中国鼓舞给予了开创舞蹈文化先河之评价。借用先贤孔子“鼓之舞之”的文化概念,“鼓舞”一词在不同文化语境中具有不同释义。我们常说的“鼓舞”在做动词使用时,可以理解为鼓励、振作、鼓动人心、激励心志。例如汉代文学家扬雄《法言·先知》所云:“鼓舞万物者,雷风乎!鼓舞万民者,号令乎!”此段文献意指运用口头文字或书面用语可以激起群众的情绪,以此来达到宣传、教化与凝聚民心的目的。而“鼓舞”一词做名词使用时通常理解为与乐器“鼓”相结合的舞蹈表演。例如甘肃兰州地区的太平鼓、山西一带的威风锣鼓、陕西延安盛行的安塞腰鼓,新疆地区的手鼓舞,皆是“鼓”与“舞”相伴相生的艺术产物。
本文的研究对象“鼓子秧歌”同样是鼓舞文化的代表之一。借助“背鼓子”“跑鼓子”“劈鼓子”等舞词来演绎齐鲁男儿在习武、劳作、抗洪抢险、预警演练等不同的文化空间中的表意性特征。从鼓子秧歌对于“鼓”这一道具使用的舞蹈语汇来看,“背”“跑”“劈”皆是动态性动作,并且是持续连贯性动作。道具的重量依附在舞者的身体之上,必然促成了鼓子秧歌稳、沉、抻、韧的艺术特点。舞者在表演时,通常左手持八角鼓,右手持鼓槌,身体动势的一仰一抑、一起一伏,配合击鼓的一静一动,无不体现着凝聚群众力量,振奋人心的隐性效应。使得道具成为体现人物身份、情绪、精神的重要符号之一。
儒家文化经历了漫长的发展脉络,由农耕文化兴起,强调中庸思想、伦理道德,注重人的品质修为与德行内化的塑造。例如鼓子秧歌中运用的“内圆”图形便代表了此种文化特征。在舞蹈中圆形图案通常象征隐喻着团结、稳定、流畅的审美意象。但在儒家文化中,“方圆”不单指物体的外化形状线条,而是指做人的道理。儒学素来提倡做人要讲究信用,君子要知行合一。以包容万象的心境历经人生种种坎坷。
因此,鼓子秧歌的表现形式与文化语境皆传达了儒家推崇的心学思想,以务实之心表轻名之境。其沉稳有力、气势磅礴、坚韧不拔的舞蹈美学意象,恰是鼓子秧歌融合了儒家文化,凸显道德、务实、自立、包容的人文追求。传达齐鲁人民面对困难时不屈不挠的精神品质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自古以来,齐鲁之地就频出英雄豪杰。梁山好汉宋江,爱国将领左宝贵等等,这些人物为家国百姓的一方安定而舍身离家、抛洒热血。提到山东人,人们的脑海之中的印象就是豪爽、仗义、好客,且极能饮酒。甚至根据山东男性的体表特征衍生出“山东大汉”此类专有名词。
从舞蹈的表现形式解析,鼓子秧歌是典型的汉族男子集体表演性舞目。因其表演场域不受限制,以自发性和群众性为主,且阵队图形流动性强,造就了鼓子秧歌动作特征具有大开大合的特点。这便孕育了“刚性之美”的审美追求。“粗犷且细腻、猛烈且柔情”,不仅是齐鲁男儿的个性特征,同样是鼓子秧歌舞蹈艺术的精神内核。
地缘生态对于民间舞蹈的生成与演化有着决定性作用。山东虽拥有广袤的土地,但在尚未开发之前,也曾一度陷入贫瘠之状。由于靠近黄河流域,长期以来饱受洪水和蝗灾的侵扰,加之地理位置的特殊性,尤其在明清时期常伴有战乱纷扰。天灾与人祸的外界因素,营造了当地群众强烈的求生欲望。要想获得安定、平稳的生活,确保自身的温饱、发展,就必须选择与疾苦的环境做斗争。在此种生态以及社会以及社会背景下,山东人的性格也更加坚毅,为了抵御防范化解各类风险,达成了集体意识与团结精神。面对灾祸,人们会群策群力,共同解决。因此,“共进退”便成了齐鲁儿女的生存之道。“以歌疗伤,以舞传情”,基于此种文化语境,使得鼓子秧歌民俗活动的宏大场面与人数众多的特性得以彰显。
如果将齐鲁文化比喻为“蚌”,那么鼓子秧歌则是“珍珠”。山东的地缘生态与鼓子秧歌所呈现出的便是蚌与珍珠之间的关系。此外,基于环境的外界因素与儒家思想的浸润,使得民族信仰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的构建在鼓子秧歌民间艺术中得以孕育。鼓子秧歌起源于山东商河,又得益于齐鲁文化的滋养,因此地域特征较为明显。这足以说明,深厚的文化底蕴才能凿炼出如此优秀的舞蹈艺术形式。
以鼓子秧歌为代表的农耕文化类型舞蹈,突出表现了齐鲁大地上的舞情风韵。本文大致梳理了鼓子秧歌的起源、发展、流变、传播,分析了人文因素与地缘生态的制约。从抗洪救灾的雏形到民间事防御的演练,鼓子秧歌与齐鲁人民的生活、劳作息息相关。辨析鼓子秧歌舞蹈形态所包含的生活形态与地缘、人文概念,也由此引发诸多思考。在广袤的齐鲁大地上,传统的乐舞表演形式如何进行创新性转化与发展,是当今舞蹈研究者所要解决的问题。
“舞到情浓时,细品其中味”。齐鲁舞蹈文化是中华舞蹈文化的一部分,它 奇特的共性文化符号足以让人为之惊叹!
①扬雄(前53 年-18 年),字子云,汉朝时期辞赋家、思想家。
②左宝贵(1837-1894),山东费县人,著名爱国将领,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