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当代汉语中,在程度范畴内发展出一系列新兴的程度义构式。这些新兴构式大多是在既有的语法结构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一部分与既有结构同构,一部分与既有结构表层不同构但深层结构相同。这些构式“形式—意义”的组配是一个动态浮现的过程,语言使用的交际动因和具体语境,使其浮现出程度语义,其演变也呈现出“语法界面—修辞界面”“语法界面—修辞界面—语法界面”等不同的方向。
关键词:程度;构式;动态;演变
程度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个重要范畴,也是语言中一个较为活跃的句法语义范畴。程度的各类表达,从产生至现在一直处于演变之中。在当代汉语中,其演变速度、演变形式都超过了以往,形成了一系列新兴程度构式。总的来看,它的产生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既有的程度表达手段出现新形式;二是出现新的程度表达手段。这些新兴程度义构式大多与既有的语法结构密切相关,一部分与既有结构同构,一部分与既有结构表层不同构但深层结构相同。这些构式“形式—意义”的组配是一个动态浮现的过程,其演变也呈现出不同的方向。
一、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构造的演变
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的演变,在构造层面所呈现出的特点,主要表现为与既有语法结构之间的关系:一是与既有结构同构异义;二是与既有结构不同构。
(一)与既有结构同构异义
从构式的结构来看,大部分新兴程度义构式是对既有语法结构的直接借用,并与既有结构形成同构异义的关系。从常项与变项的角度来说,新兴程度义构式与既有结构之间的同构异义可以分为两种情况。
1.结构中的常项没有发生变化,变项发生了变化
新兴构式借用既有结构时,在大部分情况下,结构中的常项没有发生变化,变项则突破了既有结构对它在词性与句法功能方面的要求而发生变化,并引起常项与变项之间的语义关系或语法关系发生变化,进而形成新的构式义。新兴程度量级构式中属于此类情况的较多,如“大写的X”[1]、“各种X”[2]-[4]、“小X”[5]、“暴X”、“严重X”、“敢不敢再X一点”、“最高级的X”、“X的最高级”[6]、“不能更X”[7]等构式,都直接借自现代汉语中既有的语法结构,并与之形成多义同构关系。例如:
(1)a.以绝对零度为起点的温度计称为绝对温度计,通常以大写的K字来代表。(《人民日报》,1962年)
b.大写的心疼!大熊猫瘦成皮包骨 网友:熊猫都比我瘦了。(站长之家,2017-10-12)
(2)a.而今这位农民出身的统帅,乘坐当时被认为是最高级的美式敞篷轿车,威风凛凛。(《人民日报》,1989-09-24)
b.最高级的孤独,不是一个人吃饭,而是不被爱。(百度快照,2019-10-09)
上述例句中,a类和b类的划线部分均是相同的句法结构,但是二者意义不同,形成多义同构关系。其中,a类是既有的语法结构,b类借用a类结构,与此同时,原来的变项X发生了变化,由此产生了新的构式义。例(1)中,划线部分可以码化为“大写的X”,a句“大写的K”表示字母的书写方式,是既有结构与用法,其中的变项X为名词;b句“大写的心疼”中的“大写”,具有程度高量的语义,表示“心疼得不得了”,此时X为性质形容词和心理动词,“大写的X”多带有感嘆语气。例(2)中,划线部分可以码化为“最高级的X”,a句中“最高级的美式敞篷轿车”表示“质量最好的美式敞篷轿车”;b句中“最高级的孤独”则表示程度量,即最高程度的孤独——“最孤独”。
此外,还有新兴程度补语中的无标记程度补语也多属于这类情况。所谓“无标记程度补语”,是指述补结构中没有补语标记,如“X爆了”“X翻了”“X哭了”“X炸了”等。这类程度补语与原来的结果补语同构异义,其中,X发生了扩展,构式的语义也由表示结果演变为表示程度。例如:
(3)这才是秀恩爱的最高境界,你们小年轻都弱爆了!(有意思吧,2014-12-31)
(4)最美校花集锦!2015年度20位高颜值校花简直美翻了(搜狐新闻,2015-12-31)
(5)中国十大最丑车型,丑哭了!(搜狐汽车,2016-03-12)
(6)作为山东人你竟然不知道?这样的海边夜生活简直爽炸了!(搜狐,2017-07-03)
上述构式与现代汉语中业已存在的结果补语同构,但构式的语义却有所不同。作为结果补语时,X的使用受限,多为动词,语义上必须与补语的成分相关联。作为程度补语时,补语成分已发生虚化,不再表示实在的语义,因此,X多为性质形容词,不再受语义相关的限制。这种情况在已经虚化的程度补语“X死了”“X坏了”的演变过程中表现尤为明显。
2.构式的常项与变项未发生变化,但构式语义和功能发生了变化
有些新兴程度义构式在借用既有语法结构时,结构内部的语法关系没有发生变化,常项与变项也未发生变化,但它们所出现的句法环境、语义—语用环境发生扩展,从而形成新的语义。这类直接借用的新兴构式主要有“不要太X”。实际上,该结构在古代汉语中已经出现。例如:
(7)王匠说:“三叔久别,多饮几杯,不要太谦。”(明代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二十四卷)
这类用法在现当代仍广泛使用,一般多用于劝阻,常项为“不要太”,变项X多具有[+程度量],如性质形容词、心理动词等。例如:
(8)什么事情都不要太认真。(张贤亮《男人的风格》)
(9)且忍过一时罢,事情多也只是短暂的几日,但要知道自己的身子,不要太信任她,因为你是初愈不久的。(闻青《秋简》)
值得注意的是,当代汉语中出现了表程度极量的“不要太X”,形式上直接借用了既有的“不要太X”,并且其中的变项X也仍由形容词或心理动词充当。例如:
(10)蒋欣晒自拍露圆润下巴 自嘲“不要太胖”(大众网,2017-09-25)
(11)王者荣耀:排位遇到国服第一是什么体验?简直不要太绝望。(东方网,2017-09-08)
上述例句中,“不要太X”不再表示禁止或劝阻,而是表示极量感叹“太X了”或“X极了”。例(10)中的“不要太胖”,表示“太胖了”“胖得不行”;例(11)中的“不要太绝望”,表示“太绝望了”“绝望极了”。不过,从句法结构上来看,它与表示劝阻义的“不要太X”是一致的。
(二)与既有结构不同构
1.不同构,但深层结构相同
在一种语言的语法系统中,语法结构的数量是有限的,深层的语法结构数量更为有限,因为深层语法结构最为稳固,短时间内一般不易发生变化。在新兴程度量级构式产生的过程中,有些构式虽然突破了该结构常项在既有语法系统中的组合规则,但仍然遵循着更深层次的语法结构。从构式的层级网络来看,这类构式在微观构式层级不与现代汉语既有结构同构,但在次级图式层级则符合现代汉语的深层语法规则,其深层结构与现代汉语中的某一结构相同。属于这类情况的构式,主要是新兴有标记程度补语,如“X得不要不要的”“X到哭”“X到没朋友”“X到爆”“X到掉渣”“简直了”等。这里不妨以“X得不要不要的”为例加以说明。
(12)面包最辉煌的瞬间,看完简直好想咬一口,诱惑得不要不要的。(风行网,2014-08-10)
(13)顺产经过努力不成功被迫剖腹产,心酸得不要不要的。(百度宝宝知道,2016-02-04)
“X得不要不要的”中的“得”,是现代汉语中典型的程度补语标记;表示程度极量的成分“不要不要的”,则是一种新的表达形式。从深层的语言结构来看,“X得不要不要的”仍然与有标记程度补语的语法结构如“X得不行”等相同。
再如,由新兴程度补语标记“到”形成的“X到没朋友”“X到掉渣”“X到爆表”等:
(14)皮到没朋友的萌句,风趣幽默,笑到不能自理!(潮句子,2019-09-23)
(15)男人穿上它,帅到掉渣!男人的快乐很简单。(财经头条,2021-12-02)
(16)豆瓣9.5,每一集都好看到爆表!(搜狐网,2018-06-17)
上述例句“X到没朋友”“X到掉渣”“X到爆表”中的“到”,逐渐演变为一个程度补语的标记,构式主要是表达“X极了”的程度语义,这与现代汉语典型的有标程度补语“X得不行”在深层结构上相同。
相对于现代汉语语法体系而言,新兴程度义构式“简直了”是一个全新的表达形式,因为它不同于以往“简直”出现的任何语法结构。考察其产生过程,可以发现,“简直了”的深层结构与“何必呢”“难怪呢”等“副词+语气词”的组合相同,都是由“副词+VP+语气词”简省命题VP而形成的[8]。
2.不同构且深层语法结构也不同
在新兴程度义构式中,还有少数构式与既有结构不同构,并且在既有的语法系统中也不存在相同的深层语法结构。属于这类情况的主要是“最X,没有之一”。在现代汉语既有的语法系统中,“最X”和“最X之一”是典型的“最”的组合结构,“最X,没有之一”既不同于表层的“最X”和“最X之一”,也不同于深层的“副词+X”结构,但其基本语义相当于“最X”。例如:
(17)这是今年夏天最好看的美剧,没有之一!(时光网,2016-07-17)
(18)选择是人生最重要的能力,没有之一(360doc,2016-01-01)
王卯根曾較为系统地探究了“最XN,没有之一”的来源与修辞特点,认为该构式是“最XN”(“X”为形容词或动词,“N”为名词性短语)结构与“最XN之一”格式的组合重构,“没有之一”否定最高级表述对象与评价对象之间存在群体/个体关系,在修辞上具有强调色彩和明快果决的风格[9]。吉益民则认为,虽然“最M+H,没有之一”在语义表达上与“最M+H”结构存在一定的关联,但该构式的直接衍生母体应为“最M+H+之一”,通过元语否定和结构分裂来排除原型结构“最M+H+之一”的语义模糊性,使极量属性特征专属于评价主体,以实现对特定对象进行极量评价的表达目的,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10]。
二、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的动态浮现
总的来看,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的演变过程是一个动态浮现的过程。浮现语法认为,语法是在语言的实际运用中产生的。结构与规则永远处于演化状态,它们在话语中浮现出来,并由话语塑造而成形。语法产生于面对面的互动,这个互动过程既反映了说话人过去使用该形式的经验,又说明了他对现时语境的判断[11]。语言是大量异质的“构式(construction)”的集合,每个构式都是跟它所使用的语境密切相关的,并且总是根据实际的使用来调整和改造着自己的形式[12]。也就是说,构式所用结构的选择与构式语义的浮现,都是在话语力量的驱动下不断调整的结果。因此,语言使用过程中的交际动因与使用时的具体语境,深刻地影响着构式的形成。语言实际使用过程中所采用的语法结构具有语境依附性和选择性,都是因需而生,以满足不同语义功能的表达需求,即语义条件和语用条件对一个语法构式的句法建构具有限制和约束作用。
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也是如此。它的产生受到交际意图的驱动,在特定的语境中产生,即构式的产生是有其适切语境的。因此,一旦使用的语境发生变化,构式的语义也会发生相应的变化,并且在高频使用的过程中浮现出来。新兴程度义构式都是在特定的语境中,出于说话人的某种表达意图而打破原有的语法规则,形成新的形义组配。如在某些表达程度语义的语境中,说话人出于形象性的表达需求,将带有情状性的形容词、动词等置于状语位置,从而促使新的程度副词的产生;或者出于夸张的需求而使用具有极端意味的结果补语,并通过语境使结果违实化,进而演变成新的补语式程度义构式;或者出于表达手段的创新而借用定中短语来表达程度量级,进而演变出定中式程度义构式。这些构式表达程度量级的语义并非原来就具备的,而是在不断的使用过程中形成的。可以说,这种新语义和形式组配的高频使用、反复出现,使得构式义逐渐浮现出来。
各类否定式、简省式程度义构式的情况与此类似。以“敢不敢再X一点”为例,该构式所表达的对程度极量感叹的语义,是在特定的语境中逐渐浮现出来的。例如:
(19)你敢不敢再喝一点?(内省)
(20)你说不爱我,我想说你敢不敢再狠心一点?(百度贴吧,2014-06-22)
(21)女孩,你敢不敢再独立一点?(百家号,2018-02-25)
上述例句中,“敢不敢再X一点”是现代汉语中的典型用法,“敢”表示“有勇气做某事”[13],受“敢不敢”的语义限制,X一般为具有[+自主]语义特征的动词或形容词,句子的主语一般是人。这时“敢不敢再X一点”是正反问,即说话人对听话人提出疑问,要求对方作出回答。
为了增强语势,说话人在表达某个肯定断言时,往往会选择反诘问来表达。正反问在一定的语境中较易变为反诘问,并由反诘衍生出感叹的意味。例如:
(22)跟风促销,16盘争相优惠,2万抵8万,敢不敢再狠一点!(搜房网,2011-08-05)
(23)王者荣耀:被疯狂吐槽6款的皮肤!网友:敢不敢再敷衍一点(搜狐网,2019-02-01)
例(22)、例(23)虽然采用了正反问的形式,但在上下文中并不表示疑问,而是表示说话人认为X已经达到主体“敢”的范围内的最高量级,实际上表示“不敢再狠”“不敢再敷衍”,是说话人的一种反诘,此时句尾常常用感叹号。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反诘问的用法在新媒体语境中呈现出逐渐扩散的态势。例如:
(24)雷佳音真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笑点,敢不敢再可爱一点?(微信公众号,2017-11-27)
(25)韩国农心虾条的广告,宝宝敢不敢再萌一点!(AcFun弹幕视频网,2015-05-26)
这时,“敢不敢再X一点”主要表示说话人的反
诘,并且该结构对X的[+自主]的语义限制也逐渐宽松,如例(24)、例(25)中的“可爱、萌”都不具备[+自主]的语义特征。因此,虽然这些句子的主语仍然是人,但“敢”表示“有勇气”的语义已经逐渐淡化,“敢不敢再X一点”构式整体主要表示说话人认为主体(人)的某种性状X已经达到主体特定范围内的最高程度量级。
随着构式的高频使用和快速扩散,“敢不敢再X一点”的使用语境发生进一步的变化。例如:
(26)天仙花苑西区公寓房效果图流出,敢不敢再美一点?!(海盐房产网,2019-12-03)
(27)网友吐槽:孙庙到泉山的车子,敢不敢再破一点……(查查网,2017-03-15)
例(26)、例(27)中,论元主体都是物,如“效果图”和“车子”,X为“美”和“破”,都不具有[+自主]的语义特征。与例(24)、例(25)相比,例(26)、例(27)“敢不敢再X一点”中的“敢”,表示“有勇气”的语义进一步隐退,构式语义进一步整合,浮现出说话人对论元主体(人/物)某种性状属性达到极量的感叹,带有说话人明显的主观情态。
如前所述,随着使用语境的变化,“敢不敢再X一点”逐渐形成表达说话人对程度极量感叹的语义。这一语义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于语法系统之中的,而是在实际的语言交际过程中,根据说话人的语用需求,在动态变化的语境中逐渐浮现出来。换言之,这些新构式的形成是说话人根据具体的交际需求、适应特定的语境而作出的选择,在演变过程中,该结构中的某些组构成分的语义发生淡化,对组构成分的某些限制放宽,构式义通过整合而浮现出来,经由高频使用而逐渐规约化。
三、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的演变方向
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的浮现,大多受到特定表达目的和交际意图的驱动,或借用现代汉语中的既有结构,或对既有结构进行部分创新,即在既有的语法结构上附加交际双方特定的语用动因,因而具有一定的修辞特色。
刘大为在构式层面上系统地探究了语法与修辞的关系问题,他指出,所谓“语法构式”,“指的是任何一种可从构成成分推导其构式义的构式,以及虽有不可推导的构式义,但已经完全语法化了的构式”,而“修辞构式指的则是所有带有不可推导性的构式,只要这种不可推导性还没有完全在构式中语法化”[14]。他认为,二者的联系点是在于其中的不可推导义有没有彻底语法化。可语法化往往只是一个程度问题,两种构式因而难以严格区分,二者之间存在开阔的过渡地带,这一情况可以描述为一个连续统:最典型的语法构式(可推导的构式)——中间地带——最典型的修辞构式(不可推导的构式)。当不可推导的意义渐渐凝固在构式上,构式就逐渐呈现出语法的性质。等到这一意义完全凝固,修辞构式也就转化为语法构式。在这一基础上,陆俭明运用构式语法理论继续进行探讨,对“语法构式→修辞构式→新的语法构式”的具体演化过程进行考察。他认为,这一过程实际上标示了语言的发展过程。从语法界面与修辞界面的角度来看,这种构式的产生与发展的过程可以表示为[15]:语法界面→修辞界面→语法界面;从语言规范和变异的角度来看,则可以表示为:已有的规范语言→出现语言变异→形成新的规范语言。如此循环往复,便呈现出语言螺旋形发展的轨迹。可以说,当代新兴构式正处于这一演变过程之中,有些新兴程度量级构式仍停留在修辞界面,有些则又进一步向语法界面演变。
(一)从语法界面到修辞界面
总的来看,大部分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的演变,都属于从语法界面向修辞界面的演变。这类程度义构式与现代汉语中既有的语法结构同构,在使用的过程中受到修辞动因的驱使而向修辞界面演变,如“敢不敢再X一点”“要不要这么X”“大写的X”“最高級的X”等。这些构式的浮现受交际双方特定表达目的和交际意图的驱动,具有一定的修辞特色。这里以“大写的X”为例加以说明。在现代汉语中,“大写的X”是一个常见的句法结构,用以表示某种特定的书写形式,一般作主语或宾语。语言使用者出于某种语用需求,基于字体“大写”与“程度高量”之间的相似性,而将其用于表达程度高量。例如:
(30)大写的服!6岁男孩通过玩具测评视频年入1100万美元。(腾讯科技,2017-12-10)
(31)中性廓形!运动街头!DIESEL2018春夏系列,大写的时髦随意(搜狐时尚,2017-12-05)
(32)大写的优秀!易烊千玺照片登上纽约帝国大厦名人墙(好看视频,2019-10-10)
在例(30)中,“大写的服”表示非常服气;在例(31)中,“大写的时髦随意”表示“非常时髦随意”;在例(32)中,“大写的优秀”表示“非常优秀”。需要指出的是,这时的“大写的”只是发生了语用的语义化,还很难说已经发生了语法化,因此,我们仍将它视为一个修辞构式。
(二)从语法界面到修辞界面再到语法界面
在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中,也有一些构式经历了从语法界面到修辞界面再向语法界面的演变,如发生虚化了的程度补语。以“X哭了”为例,当“哭”表示结果时,是现代汉语中常见的句法结构。例如:
(33)几个月前,区委宣传部一位从小在干部家庭长大的女干部刚到村里,由于话说不到农民心里,农民带搭不理,她都急哭了。(新华社新闻报道,2001年9月)
(34)有的时候,他们问的问题难到能把学生们急哭了的地步。(土一族《从普通女孩到银行家》)
这时,“X哭了”表示X的结果,是实意的,因此,X必须是能导致“哭”的结果的动词或形容词,并且“X哭了”的主语是人。
在当代网络语境中,X发生了扩展。例如:
(35)刘亦菲首当伴娘美哭了!天仙不光颜值高珠宝品味也不俗(YOKA时尚网,2016-11-09)
(36)盘点娱乐圈的帅哥有哪些,最后一个帅哭了!(二哥看直播,2018-01-22)
例(35)、例(36)中的主语是人,仍可能发出“哭”的动作,而X由原来能导致“哭”的结果的动词或形容词扩展到和“哭”没有直接语义关联的形容词“美”“帅”。一般而言,“美”和“帅”不会导致“哭”的结果;从句子的上下文来看,也确实没有“哭”的意思。换言之,此时“哭了”是违实的,因此,可以理解为一种临时性的夸张,是一种修辞化的演变。通过修辞化,临时形式被赋予一种新的不可推导的意义,由此产生了修辞价值,这一阶段可以视为向修辞界面演化的阶段。
随着“X哭了”使用频率的增加,“X哭了”逐渐用于非指人主语的句子。例如:
(37)2017新挖出的低调处女地,全都美哭了!(百家号,2017-06-19)
(38)这片意大利秘境,每一帧都美哭了!(穷游
网,2019-10-22)
在例(37)、例(38)中,主语分别是“2017新挖出的低调处女地”“这片意大利秘境”,都不可能发出“哭”的动作。这时,“美哭了”不能再理解为一种夸张,而是经由夸张修辞阶段的进一步虚化,从而演变为一个表示程度量级的成分。随着这类主语非人且X是与“哭”没有语义关联的形容词的使用增加,这种虚化了的程度量级语义逐渐规约化,并成为结构的构式义。可以说,这一阶段是构式发生语法化的阶段,向语法界面不断演化,但目前尚未完全规约化。其他如“X到哭”“X到爆”“X到死”等都属于这类情况。
综上所述,当代汉语程度义构式的形式构造与既有的语法结构密切相关,既有继承又有创新。在语言使用的过程中,这些结构的“形式—意义”的组配关系发生变化,逐渐浮现出程度语义,形成程度义构式。不同的构式,其演变方向也有所不同,有的经由语法构式演变为修辞构式,有的经由语法构式演变为修辞构式之后又逐渐规约化为语法构式。可见,当代汉语新兴程度义构式正处于动态演变的过程之中,其后续发展和演变情况值得我们持续关注和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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