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鸿昌[太原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太原 030000]
《战国策》不仅具有珍贵的史学价值,而且蕴藏着丰富的艺术财富和思想价值。《冯谖客孟尝君》是其中的经典名篇,在人物塑造上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在价值取向上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冯谖的处境是“三无”:无财、无好、无能。他唯一拥有和珍视的物件就是一把宝剑。为了向孟尝君索要待遇,冯谖三次弹剑而歌。当孟尝君两次满足了他的要求之后,冯谖“揭其剑,过其友”。这些关于宝剑的细节,在文字表面之下蕴藏着丰富的含义。
冯谖用宝剑彰显自己的身份,同时也反映出他深层的内心世界。宝剑是身份的象征,有剑就不“贱”。《说文》中有这样的记述:“古者天子二十而冠……大夫四十而冠,带剑……”这说明宝剑和身份是紧密关联的,官方制定了明确、严格的佩剑制度。普通的农民和手工业者忙于生计,因而不方便佩剑,也没必要佩剑。《礼记》中也有如此记载:“剑身长五其茎长,重九锊,谓之上制,上士服之……谓之下制,下士服之。”这些规定将宝剑的长度和重量与人物的身份地位进行了准确、严格的匹配。冯谖虽然“贫乏不能自存”,但他始终佩剑随身,这一细节显示出冯谖对自己有较高的身份认同,流露出内心的自爱、自信和自尊。
得到了期望的待遇,“于是冯谖不复歌”,这个看似贪得而厚颜的穷小子似乎该沉寂了。然而,当孟尝君正愁找不到收债人选时,冯谖用一连串的行动迅速完成了收债任务,这些动作细节显示出其异常的果断和干练。他一看到征招收债人员的告示就立刻“署(签名)”,一旦签名就要负责到底,但他毫无犹豫、畏难之色,足见早已胸有成竹。然后他带着债券“驱而之薛”,这个“驱”字是驾车疾驰的意思,这表明冯谖动作迅速,一刻也不想耽误,说明他把“市义”当作非常紧急的事情,表现出向孟尝君报恩的急切心情和赤诚之心。接着便“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债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这一短句中连用了“召”“合”“起”“矫命”“赐”“烧”等一连串动词,它们描述了冯谖在薛地的连续、麻利的行动,说明他非常果决、迅速地执行了自己的预定计划。再接着,他“长驱到齐,晨而求见”,“长驱”表明他一路马不停蹄,“晨而求见”证明他赶的是夜路。冯谖以疾风闪电的速度返回齐都复命,难怪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孟尝君会“怪其疾”。收债过程表明,冯谖对此事已经酝酿了很久,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
综上所述,《冯谖客孟尝君》用“署”“驱”“召”“合”“起”“矫命”“赐”“烧”“长驱”“晨而求见”等一系列动作细节写出了冯谖果断干练的工作效率,同时表现出他深谋远虑的智慧以及对孟尝君的感恩和忠诚。
作为战国四公子中的佼佼者,孟尝君善于纳士养士的胸襟和气度可谓无人比肩。当冯谖以“三无”的面貌出现在孟尝君面前时,孟尝君的反应是“笑而受之”。这一“笑”的内涵异常丰富,是对这一特殊门客的好奇之笑,是面对一个无财无能者时的自我优越之笑,是对一个厚颜求生者的轻视之笑,抑或是对冯谖滑稽外貌的视觉之笑。“贫乏不能自存”的冯谖,当时一定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腰间却佩戴一把象征士人身份的宝剑。总之,这一“笑”证明冯谖在孟尝君心里是卑微和滑稽的,甚至是厚颜无耻的。当冯谖应征要去收债时,孟尝君的反应是“怪之”。这一“怪”说明了三个问题:1.冯谖被遗忘。孟尝君早就忘记了冯谖,所以他紧接着就问:“此谁也?”即便部下介绍时也只说“乃歌夫长铗归来者也”,这说明所有的人都没有记住冯谖的姓名,足见冯谖在孟府中极其微不足道。2.面对收债这么棘手的事,出榜之后马上就有人应征,孟尝君自然会感到奇怪,同时也从反面证明了往年招人之难。3.之前孟尝君完全低估了冯谖的才干,真以为他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孟尝君紧接着就“笑曰”并“见之”。这一“笑”是解决了收债人选的开怀之笑,也是为当初没有拒绝冯谖的庆幸之笑。“见之”的目的,一则是道歉,更重要的是安排收债事宜。
当冯谖收债返回时,孟尝君的反应是“怪其疾”,这说明,在孟尝君的往年经验中,收债是十分艰难和耗时的,这一“怪”字也包含了惊疑的成分。当孟尝君得知赐债于民的事实时,面部表情是“不悦”。孟尝君一年的收入付之一炬,孟氏一大家子和几千门客的生活问题都压在了孟尝君心上,他的胸襟和气度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孟尝君不愧为战国四公子之首,尽管“不悦”,还是没有对冯谖做出任何处罚。
当孟尝君因受齐王猜忌而被赶回薛地时,他受到了薛地老百姓的热烈欢迎。此时他才对“赐债市义”的含义恍然大悟,所以才做出了“顾谓冯谖”的反应。这一“顾谓”包含了醒悟、歉意、亲切、感激、欣慰……可谓百感交集。
从以上分析我们看出,文章用“笑而受”“怪”“笑”“见”“怪其疾”“不悦”“顾谓”等表情和动作的细节,描摹出孟尝君对冯谖态度的心理变化轨迹。
在众人眼中,冯谖的形象是很糟糕的。孟尝君的“左右”对冯谖的态度是通过一系列动作和表情的细节表现出来的。当孟尝君接受了“三无”的冯谖时,这些部下认为孟尝君对冯谖的态度是“贱之”,所以他们就理所当然地“贱”视和“贱”待冯谖,其中最恶劣的行为就是“食以草具”——直接把冯谖当作牲畜喂养了。当冯谖索要鱼餐时,他们的反应是“告”。他们把这消息报告给孟尝君的动机,恐怕是要赶走冯谖,因为他们认为冯谖是尸位素餐的废人。当吃鱼餐的要求被满足后,冯谖又索要配车。“左右”这次的反应除了“告”还有“笑”。这一“笑”的内涵是十分丰富的:嘲笑冯谖无功索禄,没有自知之明;嘲笑冯谖不知进退、得寸进尺,只会自取其辱;嘲笑冯谖无礼无耻……这一“笑”证明:在这些人眼中,冯谖不仅是无能的,还是无德的。当冯谖索要养家费时,他们的态度就变成了“恶”:冯谖是无财、无能、无德、无礼、无耻的寄生虫,是一个贪得无厌、毫无底线的废物,其人品令人不齿。
总之,文章用“贱”“食”“告”“笑”“恶”五个细节,活画出众人对冯谖的蔑视和厌弃心理。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细节则是心灵的投射。课文通过人物表情和动作的细节,摹写出他们丰富而细腻、复杂且变化的内心世界,收到了以微见深、言简意赅的艺术效果。
《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体现出明显的思想价值取向。
在托人向孟尝君求职时,冯谖的经济处境是“贫乏不能自存”,所以“愿寄食门下”,说白了就是穷困得活不下去了,来“孟财主家”讨口饭吃。从孟尝君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希望养一个有用的人,所以孟尝君还是接连问了两个问题:“客何好?”“客何能?”但得到的答复是:客既无好又无能。即便如此,孟尝君还是收留了冯谖。
但是,孟尝君接受冯谖时的表情和态度是“笑而受之”,这一个“笑”字有丰富的含义(详参前文所述),这表明孟尝君并不看好冯谖,甚至慢待冯谖。这从后文“左右以君贱之也,食以草具”和“此谁也”两处可以得到印证:孟尝君给冯谖的食物低人一等,后来竟连他这个人也忘记了。而孟尝君对其他的门客绝对不是如此。《史记·孟尝君列传》中这样描述孟尝君招揽门客的盛况:“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这段话说明,孟尝君对手下的门客做到了厚待和平等。如此看来,冯谖在孟尝君眼中是一个特例:一贫如洗,一无所长,不必平等厚待。
即便如此,以常人常理观之,孟尝君的所作所为不但无可厚非,甚至是值得称赞的:他花钱供养一个尸位素餐的闲人,已经是难能可贵;更何况后来又给冯谖吃鱼、配车、奉养老母的待遇!
至于孟尝君这样做的动机,无非有两种:一是图名,二是践仁。孟尝君在当时是名满天下的大人物,以仁爱宽厚而享有盛誉,他可能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仁爱”美誉而收留了冯谖。第二种可能当然就是为了践行仁爱的信念,出于爱心而收留了冯谖。如果孟尝君的动机是图名,说明当时的人心和社会舆论还是崇尚仁爱的,孟尝君不得不顺应人心并迎合舆论的力量。如果是出于践仁的动机,说明孟尝君本人具有仁爱的信念和品质,这对仁爱的社会风气是一种引领和推动。孟尝君无论出于哪种动机接纳了冯谖,都表明“仁爱”是当时人们所推崇和彰扬的精神价值。
能容忍体现的是胸襟度量,但这种度量从根本上还是生发于仁爱之心。比孟尝君爱心容量更大的是冯谖,这一点主要体现在收债“市义”中。冯谖矫命烧券赐债,证明他心中有两个信念。一是民生艰难。冯谖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深感劳动人民生活之不易。二是民心知爱。“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身处困境的人最易于满足,也最懂得感恩。孟尝君如果正常收债,一定会给薛地人民造成巨大的经济负担;相反,冯谖烧券赐债是救民于水火,解人于倒悬。冯谖的“市义”多少带有谋略的色彩,但它是以认识到仁爱的重大价值和力量为前提的。
更能体现冯谖大仁大爱的是对孟尝君旧部的宽容。齐王担心孟尝君的威名和势力威胁到自己的统治,便以“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为借口把孟尝君贬为庶民。在这样的情势下,孟尝君面临的必将是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的悲惨局面。事实也正是如此,“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史记·孟尝君列传》)。面对这群势利的家伙,孟尝君公开申明:“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谖认为孟尝君这话不明智,所以马上劝他改变想法和做法:“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冯谖为孟尝君讲明了“必至”和“固然”的道理,认为势利是常人常情,说服孟尝君继续接纳旧宾客——尽管他们曾经深深地侮辱过冯谖。冯谖不仅看清了人性的弱点,也宽容了人性的弱点,这是一种明理的大仁爱,退一步说,即使带有谋略的性质,如果没有仁爱的宽容之心,谁能做到?
如果说助人、容人体现的是仁爱,那么,能感恩别人的帮助和包容并给予回报,则体现的是一种仁义。孟尝君收容并供养了冯谖,冯谖便报以不离不弃、营建“三窟”,保证孟尝君一生尊享富贵。孟尝君在薛地百姓贫苦之时默认了烧券赐债,薛地百姓便在孟尝君身处险境之时接纳和拥戴了他。冯谖和薛地百姓报答孟尝君,突出体现了“仁义”的价值信念——你仁则我义。
“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王通:《中说·礼乐篇》)与仁义之交相反的是势利之交。《冯谖客孟尝君》告诫人们:势利之交是靠不住的。除了冯谖之外,其他门客与孟尝君都是势利之交。当孟尝君位高权重时,这些势利的门客便趋之若鹜、唯命是从;当孟尝君虎落平阳时,这些人就弃之而去、不管不顾。当孟尝君在冯谖的辅佐之下东山再起、官复原职时,他们又如飞蝇聚腥而来。
孟尝君与齐湣王也是势利之交。他们二人本来是同族兄弟,但是亲情在权力面前显得弱不禁风。显然,孟尝君在帮助齐湣王稳固政权上起了重要作用,但位高权重的孟尝君最终还是遭到了齐王的怀疑和排挤。在冯谖的策划和经营之下,孟尝君成为各诸侯国争抢的“奇货”,齐王此时才意识到后果的严重:自己不仅会受到“国”内外的舆论谴责,还会迫使孟尝君带着大量齐国机密逃到敌国。在“势”和“利”的驱使下,齐王只得重新起用孟尝君。虽然孟尝君恢复了相位,但他还是“请先王之祭器”“立宗庙于薛”,这是要利用祖宗威仪和血缘宗亲给自己再加一道保险,这一举动更加显示出孟尝君对“势利”的不信任。
综上所述,当冯谖的生活难以为继时,是孟尝君用一颗仁爱之心容纳了他;当薛地百姓经济困难时,是冯谖的仁爱之举和孟尝君的宽容之量让他们渡过了难关;当孟尝君陷入孤立无助的政治困境时,是冯谖和薛地百姓的仁义之报让他化险为夷。在危难之时,仁义和仁爱凸显出其强劲的力量和巨大的价值,彰显出当时人们鲜明的思想价值取向。
“月晕识风,础润知雨”,《冯谖客孟尝君》通过对表情和动作细节的探究,展示出人物复杂而细腻的内心,发掘出文章的深度;“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通过危难时仁义之交与势利之交的对比,凸显崇尚仁义的价值取向,托起了文章的高度。内探其深,外仰其高,《冯谖客孟尝君》在双向延展中散射出其独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