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程维[南漳县职业教育中心,湖北 南漳 441500]
一部传世的名著,一个灵魂爱恨交织的苦痛经历;两个家族史的演绎,两代人复杂的情感纠葛——《呼啸山庄》全都囊括。
被列为世界文学名著的《呼啸山庄》是19世纪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留给世人的唯一一部小说,自问世以来争议不断,曾被一些人斥为一部骇人听闻、荒谬绝伦、毫无意义的作品。但越来越多的读者被小说中人性的揭露、巧妙的叙事手法等独特性所吸引。读者关注的焦点无疑是希思克利夫独特、鲜活的人物形象和男女主人公如在眼前般呼啸的爱情悲剧。
呼啸山庄的主人老恩肖从城里把这个吉卜赛弃儿带回家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希思克利夫与呼啸山庄“剪不断,理还乱”的命运。
希思克利夫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儿,老恩肖出于同情,在利物浦的大街上把可怜的小东西带回了家。初到呼啸山庄的小东西却显得格格不入,除了老恩肖对他特别喜欢之外,周围的人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佣人把他放在楼梯口,盼望他明天会走得不知去向;老恩肖的太太打算把他扔到门外去,就连与他年龄相仿的亨德利和凯瑟琳也不愿意跟他一起睡。用佣人丁恩太太的话来说,希思克利夫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肮脏的黑发小孩”。由于西方种族文化等原因,有色人种的地位低下,更不要说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了。对于这个外来者,庄园里的人所怀的不是关爱和同情,而是无比的讨厌和厌恶。
不仅佣人对这个外来者另眼相待,山庄的小主人亨德利也对这个“篡夺他父亲爱心,侵占他特权的家伙”充满仇恨。老恩肖买回两匹小马送给呼啸山庄的两个小男孩,希思克利夫挑了一匹漂亮的马,没过多久马腿跛了,就依仗着老恩肖的宠爱,迫使小亨德利调换。从呼啸山庄的继承者亨德利来看,原本的父爱被外来者所剥夺,父爱的转移也是老恩肖去世以后亨德利对希思克利夫百般虐待和摧残的诱因。
老恩肖怀念夭折的儿子,再加上希思克利夫抑郁、逆来顺受的性格,使他放弃了对凯瑟琳和亨德利的爱——凯瑟琳太淘气,太任性;亨德利是个没有用的东西。老恩肖特别喜欢希思克利夫,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此时的希思克利夫获得了老恩肖全部的宠爱,享受着迟来的父爱雨水般的呵护。
老恩肖的父爱对希思克利夫来说是来之不易的,即使这种父爱是建立在寄托思念夭折儿子的基础之上的。面对突如其来的父爱,希思克利夫理应如涌泉般报答,但在火与水浇灌的环境中,他对迟来的父爱做出的回应却是“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感激的表示”。这是因为他自小被遗弃,基本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所以性格叛逆。从20世纪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来看,希思克利夫在童年时期没有满足需要层次中的基本需要,尤其是尊重的需要。他的到来破坏了山庄原有的平静,周围人只当他是一个闯入者。他没有得到周围人的关心和帮助,只有鄙视和排挤,连仅有的人格也没有得到尊重。正是尊重的需要没有得到满足,使他在复杂的环境中形成了扭曲的性格,埋下了复仇的种子。
人生有时如平行线般平静无波,有时如两条交叉线般纵横交贯,在交叉点上又夹杂着缘分,宿命般逶迤延伸。
两个小伙伴之间的情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尽管一开始,凯瑟琳因为父亲弄丢了本应该带给自己的马鞭礼物而归咎于希思克利夫,但在朝夕相处的生活中,凯瑟琳却对希思克利夫产生好感,慢慢和他成为一对亲密无间的玩伴,女佣惩罚凯瑟琳时“最厉害的是把她和希思克利夫分开”。在夹缝的环境中,在广袤呼啸的原野上,两位主人公的感情开始萌芽。
亨德利失去了的父爱,他对希思克利夫无比厌恶和憎恨,矛盾冲突愈演愈烈。当老恩肖去世时,希思克利夫失去了唯一的庇护,亨德利的报复行为也“合法化”了——亨德利剥夺了希思克利夫的平等待遇,让他去田地里干活,过仆人一样的生活,也不许他听牧师讲课。希思克利夫就像失去了树枝的树叶一样,在亨德利的鞭打和冷拳中成长,没有一丝的依靠,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
这些摧残丝毫没有使希思克利夫屈服,反而使他和凯瑟琳站在一起共同反抗着亨德利的压迫。“凯瑟琳把她听课时学到的都教给他,还陪他在地里干活或玩耍”,“他们最大的乐趣是,打从一大早就到荒原上,在那待上一整天,而事后的惩罚,倒成了可笑的小事一桩了”。两个小伙伴之间的友爱,使希思克利夫那饱受虐待和欺凌的伤痕累累的心灵找到了栖息的圣地。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友情升华为爱情,希思克利夫狂热地爱上了凯瑟琳,凯瑟琳成了他唯一的爱,是他精神的依托。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的荒原之爱如同被暴风雨洗刷的山庄屹立在呼啸的原野之中。
凯瑟琳曾说希思克利夫是“野性未改的人,粗俗无礼,没有教养,是片只有荆豆和岩石的荒野”。这与女作家特有的荒原精神是相同的,艾米莉用写实般的浪漫主义笔触记述着这对青梅竹马在呼啸荒原发展起来的荒原爱情。
佣人引用凯瑟琳的话:“他永远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我这么爱他,并不是他的英俊,丁恩,而是他比我更像我自己。”“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思克利夫的悲苦,我活的最大目的,就是他……我对希思克利夫的爱,恰似脚下永恒不变的岩石……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我对他没有比我自己更感兴趣),而是作为我自身存在我心中。”得知希思克利夫从呼啸山庄失踪时,她“不戴帽子,也不披肩巾,任凭雨水浇淋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等着他回来。凯瑟琳临死的时候说:“但愿我能一直揪着你,直到我们两个都死去。”由一开始伙伴之间的友爱,到把希思克利夫作为灵魂的伴侣,她对希思克利夫的爱有如潮水般汹涌。从她发出的呼喊中,我们不难感受她对希思克利夫的感情是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虽然在家族环境的逼迫下,她嫁给了门当户对的画眉山庄的继承人——林顿,但她依然用最原始、最纯真的感情爱着希思克利夫。
希思克利夫对凯瑟琳的爱更是近乎疯狂,他把凯瑟琳的爱当作自己的生命和灵魂。最后一次见凯瑟琳时,他对凯瑟琳表白道:“当你已经得到安息时,我却在地狱般的痛苦中受着煎熬。”“苦难,耻辱,死亡,以及上帝或撒旦所能给予的一切打击,都不能把我们俩拆开。”凯瑟琳临死的当晚,他在门外站了一夜,任凭头发被露水淋得湿漉漉的。得知凯瑟琳死去时,他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连手指也在发抖,发出悲痛的呻吟:“她在哪?只是别把我撇在这深渊里,叫我找不到你!我不能丢了我的生命而活着呀!我不能丢下我的灵魂活着呀!……他拿头往满是疤结的树干上猛撞,抬起两眼,干号着,那模样根本不像一个人,而像一头被刀矛捅死的野兽。”他以此发泄内心的痛苦。在凯瑟琳死后,他甚至打开她的坟墓,拥抱着她的尸体,为与她灵魂合一而求死。凯瑟琳去世二十年后,希思克利夫听房客说做噩梦梦见凯瑟琳,他迫不及待地上了床,扭开窗子,一边开窗,一边涌出压抑不住的热泪。他呜咽地说:“凯茜,来吧,再来一回,啊!我的心肝宝贝!”他的种种举动无不表现出对凯瑟琳炽热的爱。凯瑟琳是希思克利夫生命的全部,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无与伦比的,失去了挚爱的他身心承受着巨大的悲痛。
希思克利夫一生深爱凯瑟琳,这种爱既不像西方式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短暂而浪漫的爱情令人遐想,也不像中国传统式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相依相偎直至死后才能美满的爱情让人难忘。对凯瑟琳风雨呼啸般疯狂的爱来源于他荒原、野性的本性,也正是这份感情影响着他,伴随着他叛逆的灵魂,致使后来遭受沉痛打击的他,像魔鬼一样开始疯狂地复仇。
如果说亨德利对希思克利夫的压迫摧残了他的灵魂,那么林顿和凯瑟琳的婚姻则毁灭了他灵魂的归宿。
希思克利夫无意间听到凯瑟琳与女佣倾诉,得知她准备答应嫁给林顿。以往屈辱的生活中,他唯一的寄托是凯瑟琳。失去了唯一的精神依靠,他也就失去了生命之源,从而开始人格的转变。他复仇的疯狂是对爱产生绝望的极端表现,失去爱情的希思克利夫,由爱生恨,变得不理性,憎恨周围的一切。仇恨逐渐占据了他的内心,他的人性开始扭曲,变得冷酷无情、自私自利、不择手段。
三年后,发迹的希思克利夫踏上了复仇之路。他卑鄙地利用赌博的方式占有了亨德利的家产,使亨德利从山庄的主人变成毫无意志的酒鬼、赌徒,又把亨德利的儿子控制于自己手中进行摆布。他还对情敌林顿进行复仇——欺骗林顿妹妹伊莎贝拉的感情,百般折磨她,使她远走伦敦,客死异乡。另外,他施诡计把小凯茜骗到呼啸山庄扣留,不让他们父女相见,让林顿在心灵的折磨中死去。他让哈里顿到农场上像仆人一样干活,就像亨德利当年对他那样,把他教化成一个粗野、愚昧的小野人。他对小凯茜粗暴地打骂,剥夺她的自由,使原本温柔可爱的小凯茜变得傲慢冷漠,言语刻薄。后来,他又逼小凯茜和自己病魔缠身的儿子结婚,最终占有了呼啸山庄和画眉山庄的全部财产。
希思克利夫的复仇行为是因爱生恨的疯狂表现,在占据财富和地位后,他还对他仇恨的对象加以精神折磨,使两个山庄中的人遭受着极大的痛苦和严重的心理创伤。他把没有和凯瑟琳结合的遗憾转化成对周围一切事物的痛恨,虽然这些仇恨建立在对凯瑟琳火一般的热爱的基础之上。
复仇是希思克利夫种种行为的根源,疯狂聚敛恩肖和林顿家产的背后是一个人性被扭曲的灵魂。从马斯洛人本主义心理学角度来分析,希思克利夫盲目地追求自我实现,把复仇作为价值观和生存目标,把自我实现建立在周围人的痛苦之上,受到复仇理想的支配和奴役。
希思克利夫并没有从报复中获得真正意义上的快乐,相反却是无尽的空虚和茫然。看到小凯茜和哈里顿相爱,希思克利夫淡化了复仇的念头:“我已经没有欣赏他们灭亡的心情,而且也懒得去干那些无谓的破坏了。”他没有朋友,没有快乐,过着压抑、自闭、痛苦的生活。复仇只是使他内心的压抑得到了暂时的放纵,对凯瑟琳的思念却一直缠绕着他。凯瑟琳去世十八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希思克利夫的复仇之心渐渐变淡,只剩下一个孤寂的躯壳,周围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希思克利夫有一个愿望——将自己的遗骸与凯瑟琳合葬,实现在天堂与凯瑟琳结合的梦想。当凯瑟琳去世十八年之后,希思克利夫掘开了她的坟墓,打开棺木与她躺在一块儿。佣人丁恩对希思克利夫的评价是“魔鬼般”的人物,在佣人眼里,这是不符合道德行为规范的。其实希思克利夫是想和一生挚爱的凯瑟琳合葬在一起,完成心愿。如果我们了解到希思克利夫与凯瑟琳结合的愿望有多么强烈,就能理解他的这种行为了。
作者在结尾处把两个山庄中密切关联的三个人做了一个别有意味的描述:“很快就在紧靠荒原的那个斜坡上,找到了那三块墓碑。中间的那块是灰色的,半截埋在石楠丛中;埃德加·林顿的墓碑,四周还只长满草皮,它的脚下已经爬满了苔藓;希思克利夫的那块,依然是光秃秃的。”可以看出,那灰色的墓碑是凯瑟琳爱情悲剧的象征,爬满苔藓的墓碑则映衬着林顿的善良。至于光秃秃的墓碑,是希思克利夫对命运的控诉,还是对疯狂复仇行为的反省,则由读者去体会。
一位质朴、善良、吃苦耐劳、颇有忍耐性的纯真少年,因爱生恨走向极端,最后蜕变为人性扭曲的疯狂复仇者。希思克利夫执着地追逐爱情,从而走向人性恶的一面。他的一生可以概括为:凄惨的身世——苦难的人生——痛苦的灵魂。少有的极端叛逆精神折射出对命运不公的抗争,使他爱得不顾一切,恨得不计后果。希思克利夫和凯瑟琳“和山峰一样不变,和闪电一般凶猛”的爱情终将成为尘世间最宏伟的史诗。
①艾米莉·勃朗特:《呼啸山庄》,宋兆霖译,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