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浩
雍也新著学术随笔集《回望诗经》风格独特,是一部在个人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心得之间的跨界作业,它既是向经典的回归与致敬,更是古为今用,在当代的人、“活”的人的消化中对于中华文化“优根”的清理与再出发,在创新性转化、创造性发展上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新时代”在精神文化领域最重要的转折就在于鲜明地高举中国精神旗帜,提出“两创”,即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转化、创造性发展,精神文化建设上改变了一味地跟着西方跑的路径。中国是一个文明型国家,内在的文化凝聚力建设至关重要。食洋不化固然是走偏,可食古不化也同样早已为历史证明窒息生命,时代大导向下的一拥而上固然有气势,可如何“化”,如何“活”,这才是“两创”破局的关键,也是在一片“传承”喧嚣中要勘破的门道。雍也新著学术随笔集《回望诗经》风格独特,是一部在个人文学创作和学术研究心得之间的跨界作业,它既是向经典的回归致敬,更是古为今用,在当代的人、“活”的人的消化中对于中华文化“优根”的清理与再出发,在创新性转化、创造性发展上做出了有益的探索。
作为研习心得录、学术随笔体在学术史上本不稀奇,但在当今学科划分泾渭分明,唯课题、论文为考核标准的学术功利化时代,这样的文体是难以进入所谓科学化的科研考核体系的,故而学术体系内兢兢业业耕耘的科研民工们是不愿意分心去参与这种感性化、个人化色彩浓厚的“野狐禅”,而众多学术刊物也不容易发表此类文章,除非偶尔仰仗名家大腕之盛名,可以凭此来展示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雅趣”与“人间性”。故而,《回望诗經》是一部在当今时代学术语境中算得稀少的另类,但回望学术史、思想史却是熟悉温馨的读书传习录。因此,本著的意义与价值就需要从文章本身和对于当今学术体系的冲击来谈。
学术随笔侧重于对于学术的通俗化、个体化体验表达,其实近如百家讲坛的易中天品三国、远如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都是其中的成功者。面对已经案牍成山、传承巍峨的经典学术,随笔体回到经典的起点和源头,即生活经验的源头与鲜活个体的体验起点,为僵化的经典化学术系统重新赋予原始的生命活力。雍也下手的正是中国文学的源头,也是中国学术阐释史源头的《诗经》,此种黑虎掏心之举既可谓胆大,却也是直抵本源的最佳入口,由此波动所及正具有对于学术体系正本清源、拨乱反正之效。面对各种注疏、笺注、释义、正义,庞杂的衍生体系已经占据了《诗经》解读的主渠道,乱紫夺朱、尾大不掉,正是如此后来诸生居于《诗经》接受的下位,本末倒置,一咳一唾俱需引经据典,唯唯诺诺性灵不彰,常常导致食而不化的影响和焦虑,而破除迷障的捷径恰就在于回到生活与个性的源头,如此才能回到与众多前辈名家的平行位置。学界倡导的读元典、释原典,正是要入手点高,免沉沦于二三流境界难以自拔的棒喝之举,《诗经》正是此类回归的极佳入口。
《回望诗经》中所论篇目以“风”居多,也最为得心应手,“国风”恰恰是地域文化与民间生活最为鲜明的部分,雍也借用大量地域文化的方言,引用巴蜀文化的民俗风情而形成的比拟、戏说、调侃风格,形成对于经典的本土化接受,这恰恰是最为接近“国风体”本意的。《回望诗经》不被汗牛充栋的高头讲章所吓倒,而是说人话、说心灵里的话,形成个性化、性灵化输出,诸如“《诗经》也有幽默”“小公务员的牢骚”“《诗经》里走出来的好干部”等篇都古为今用,宛然可见孔夫子待价而沽的“沽之哉沽之哉”、子见南子的“天厌之天厌之”等诸种人间性和亲和力风貌。《回望诗经》出入经典,含英咀华,化而用之,自由随意,在丰厚的文化底蕴中又大大提升了大俗大雅的文化品味。回归生活源头,回归个性,这样的解读才是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也才能真正看到在融会贯通的基础上以主人之姿“开新”的可能性。
本著的最显著特征,一个是“活”,一个是“灵”,“活”是鲜活,活在当代生活,活在地域文化,“灵”则是性灵。《回望诗经》从时间上来说,自然是“回望”,然而从回归文学艺术发生的源头,回归学术的源头来说,这条路径却是对起点的回归和再出发。它尽管只是对一些个别篇章和个别角度的点的切入,但引发的反思是系统性的。在阐释体系的压迫和学术等级制的拱卫中,一班冬烘腐儒寻章摘句,或者拿住鸡毛当令箭,或者亦步亦趋,如同和尚包袱雨伞的学术三件套演练下来,唯独不见了“我”,皆是销蚀生命,性灵泯灭。《回望诗经》对于这种体系化、体制化的反向而动具有拨乱反正的探索信号之功,其本质是在文化人格上摆脱体制化压力,恢复独立平等的探索和思想权力,在思想路径上是回望生活、回望心灵、恢复性灵,其功在恢复生活原生态的活力,恢复生活肌肤的鲜活与弹性,也恢复思想的弹性,也是回到更为广阔的人民接受怀抱,恢复生命之树常青的意义。这种“野狐禅”将道学化乃至玄学化的学术体系从蝜蝂之虫的积重难返中拉回,反倒应该是学术的正途。自然,本文的解读不过是越俎代庖,代为梳理,而随笔体的弊端则在于可能沦入碎片化之嫌,因此,如何将学术小品进行梳理整理,形成系统化理念的总结归纳,将火种引为燎原之势,则是可作进一步升华的期待。
本著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者身份进行的规范化学术考辨之作,而是以一个作家身份进行的二度创作,其主要价值在于见事见人,即在对于《诗经》解诗说诗之中得以凸显独特的作者之个性、见识。如果从规范化学术角度看,其实本著中就留有一些可辩议之处。如因为对理学禁锢作用的讨伐而导致对于朱熹解《诗经》的贬斥态度便显得简单化了。其实朱熹的解诗能推倒汉学的统治地位,其解放过程倒是与雍也的创造性解读颇有同道神通之处。朱熹阐述其对于毛诗序的挣脱过程:“某向作诗解,文字初用小序,至解不行处,亦曲为之说。后来觉得不安,第二次解者,虽存小序,间为辨破,然终是不见诗人本意。后来方知,只尽去小序,便可自通。于是尽涤旧说,诗意方活。”[ 《朱子语类》卷第八十,(宋)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2237页。]他推翻《小序》,摆脱一味的诗教,而从淫奔自叙自制的抒情诗角度解放了其文学性,而其指斥的24首“淫佚”“淫奔”“淫乱”诗,不过都是青年男女恋人间的相约相会,也恰恰是最为活泼灵动的篇章。恰恰正是朱熹的“淫诗”说将汉儒“后妃之德”的简单教化观推进到了朴素民间的直接表达,大大推动了对于《诗经》抒情性、文学性的解放,对此不宜以理学之徒的“存天理灭人欲”而笼统地否定,将解诗的朱熹本人与“朱熹之徒”“理学之徒”加以区分也是必要的。当然本著的主要光彩在于独抒性灵,而这本就是自带争议的。
白 浩
四川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四川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