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时期,皇帝喜欢让臣子“润饰”他国文书,以营造一种他国对己国极为崇拜的假象。一番操作总结起来就是:既然你不崇拜我,那么就由我来替你崇拜我。后来,皇帝们更进一步,让臣子开启了“代写”模式。
你不崇拜我,就由我来替你崇拜我
乾隆皇帝喜欢让臣子们修改他国文书,以造就一种他国对大清极为崇拜的假象,已是众所周知之事。
如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董事长弗兰西斯·培林爵士,曾派人给乾隆皇帝送了一份文书,提前告知英国拟派使团来华,以增进商业关系。文书的开篇译文是:“最仁慈的英王陛下听说贵国皇帝庆祝八十万寿的时候,本来准备让英国在广州的臣民推派代表前往北京奉申贺敬,但据说该使团未能如期派出,陛下感到非常遗憾……”
然而,经过清廷礼部众官员的“修改”后,呈递给乾隆的版本变成了这样:“闻得天朝皇帝八旬万寿,本国未曾着人进京叩祝万寿,我国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国王称,恳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
增入“叩祝”“十分不安”“恳想求”“施恩”这些词语后,原文书里的平等外交往来就变成了英国国王对乾隆皇帝充满了诚惶诚恐的崇拜与敬仰。这番操作总结起来就是:既然你不崇拜我,那么就由我来替你崇拜我。
“润饰”外国文书的案例不胜枚举
不过,上述操作并不是乾隆皇帝的独创。早在两宋时期,就有类似的案例了。宋仁宗庆历八年(公元1048年),兴塗渤国(大概位于今天的中南半岛)派了使节带着国书来开封。当时,针对外国文书,宋朝的常规处理办法是:先找翻译将之译成中文,再将译文交给朝中文学之士“润色”,然后再正式进呈给皇帝并收入档案。文书译文往往有两个特点:高度口语化,忠于原意鲜少增删。
翻译们提供的兴塗渤国国书初始译文便具备了这两个特点。其译文的大意是:兴塗渤国信奉佛教,该国国王听说宋朝皇帝也在礼佛修行,所以派了自己的弟弟带着佛像、犀牛头一类的礼物来到广州,要送给宋朝皇帝。虽然译文里有“求拜”字样,但从“大朝官家”这种称呼来看(官家是宋朝对皇帝的俗称,原文件用词对应的可能是皇帝或国王之意),兴塗渤国虽然尊敬宋朝,但自我定位仍是与宋朝平等的国家。
随后,这份译文被交给了文学之士加以重新润饰,最终拿给宋仁宗看的版本就变味了。比如,原本与宋仁宗地位平等的兴塗渤国国王,变成了宋仁宗的臣子;原始国书仅是向宋朝表示尊敬之意,修订版却竭力渲染兴塗渤国国王视大宋皇帝为偶像,只恨自己身在远方且年纪太大,没有办法亲自来开封给大宋皇帝“顿首”(也就是叩头);原文只是表达友好的赠礼行为,修改后却变成了兴塗渤国国王趴在地上恳求大宋皇帝收下贡品。这番操作硬是将一位外邦国王改造成了大宋皇帝的“迷弟”。
开启“代写”模式
进入南宋后,操作升级,皇帝们不再满足于让文学之士“润饰”他国文书,更进一步开启了“代写”模式。流传至今的有唐士恥撰《代真里富贡方物表》、张守撰《代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谢赐历日表》、洪适撰《代嗣大理国王修贡表》等。
宋宁宗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真里富国(大概位于今天的东南亚某地)派人送国书来到杭州。因其国书装帧简陋,装国书的匣子还破了,看起来“弊陋之甚”,引发了宋宁宗君臣的嘲笑。
五年后,真里富国再次送国书至杭州,大意是:真里富国以前只知道有宋朝这样一个大国存在,但不知道具体方位。直到最近才从某些渠道了解到如何前往宋朝,于是派了一名将领带着一批包括公象、象牙和犀角在内的礼物,前往宋朝建立友好关系。考虑到该国对南宋了解甚少,且仅称呼南宋为“大朝”,译文里的“进奉”字样显然不能等同于藩属国的“进贡”。
然而,在同时代文人唐士耻为朝廷撰写的《代真里富贡方物表》里,真里富的国王不但成了宋宁宗的“微臣”,还成了“慕义于衣冠”的南宋文明的崇拜者,且发誓从今往后要永远做宋宁宗的“陪臣”。
南宋时期的“代写”除了保留他国派使者前来这个基本事实,其余情节皆可虚构。而且,这种虚构的能力还曾一度用在科考试题中。
比如,南宋文学家杨囦道在《云庄四六余话》里的一段话的大意是:宋高宗绍兴二十七年,周必大参加了博学鸿词科的科举考试,试题是《代交趾进驯象表》。也就是替交趾国代写一份进呈大象的外交文书。参加考试的其他人虚构的工夫一般,只能进行一些大概描述,显不出朝廷最需要的“驯服生动态度”。只有周必大的文章可以做到这一点,于是他考中了头名。
为他国“代写”文书,成了公开的科举试题,可见在当时人们心中并不以这种“代写”为羞耻,反将之视为理所当然之事。周必大愿意将该文收录进自己的文集,也可以说明这一点。这或许已是“你不崇拜我,便由我来替你崇拜我”的最高境界。
(澎湃新闻网 言九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