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域理论视域下的韩国文艺期刊流变史

2022-04-22 23:44崔昌竻王孟青
东疆学刊 2022年2期

崔昌竻 王孟青

[关键词]场域理论;韩国文艺期刊;文学场;流变史

一、引言

据2021年出版的韩国《文艺年鉴》统计,目前韩国文艺期刊共有764种,这构成了规模庞大、影响力广泛的文学网络和空间。文艺期刊是文学全面介入社会公共领域的重要的现代性物质载体。它不同于报纸的文艺版面,更具专业性和厚重感;也不同于图书出版,能够及时刊载众多文学作品、汇集文人思想,形成有效的交流渠道和舆论场。同时,它又是发现文学新人、凝聚作家队伍的重要平台。

韩国文艺期刊的发展始自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在1945年光复后,又经历了左右翼对立、朝鲜战争和军事独裁等充满政治冲突的历史苦难期。可以说,它的诞生和发展植根于韩国现当代复杂的历史变迁和特殊的社会环境之中,并在争取民主化运动时期逐渐形成了以编辑同人制和季刊为主导的现有格局。然而,韩国文艺期刊需要面临的变局不止于此,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它又迎来了消费主义和新媒体浪潮的挑战。

布迪厄在《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和结构》中提出“场域”概念,并指出文学场与政治场等其他社会场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即文学场既有独立性要求,又无法脱离社会各领域对文学艺术领域的介入和控制作用。依据这一解析,韩国的文艺期刊也承担着双重的任务,即一方面要肩负时代赋予的社会使命,另一方面还要建构和不断拓展文学的自律性空间。本文旨在通过考察文学场与其他场域之间的相互冲突、博弈和相互依存、生成的关系,阐明现当代韩国文艺期刊的基本发展轨迹和本土性特征。

二、构建文学场:纯文艺期刊与政治依附

“文学的现代性存在于学理上相互背离的两个不同追求之间的紧张关系之中,一方面文学要建构自身封闭的学理系统,从其社会人文领域中分化出来,形成独立的疆域,具备专业性;另一方面却追求公众普遍的参与以及渗透到每一个‘自我當中的普世价值和社会效应。”如果说,现代文学的双重任务是将文学从其他领域分化出来,构筑其自律性的同时又要求文学介入社会完成其功利性目标,那么,在许多后发展国家,这一过程是在不到半个世纪的较短时间内几乎同步性地完成的。因此,作为文学创作和社会公共领域之间的主要媒介,韩国的文艺期刊一方面受限于社会环境,一方面又要去完成这一矛盾而混杂的时代课题。

从1910年到1945年,日本对朝鲜半岛的殖民统治长达36年。由于受限于武断统治,在“新闻纸法”(1907)和“出版法”(1909)等的严苛限制下,20世纪10年代的朝鲜半岛只出现了《少年》和《青春》两个启蒙类期刊。②因此,真正意义上的文艺期刊起步于1919年“3·1”运动之后。然而,从1905年《乙巳条约》签订以来,长达十余年的文化断层和经济剥削造成了创作队伍、文学读者层,以及民间资本力量十分薄弱的不利局面。于是,在“3·1”运动后较为缓和的文化氛围下,人们从同人杂志办起,《创造》(1919)、《废墟》(1920)、《蔷薇村》(1921)、《白潮》(1922)等相继涌现。尽管这些同人杂志起到了凝聚年轻文人的作用,但未能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力。这一时期对朝鲜半岛文学发展起到更为重要作用的公共媒体反而是《东亚日报》和《朝鲜日报》,以及综合期刊《开辟》(主要刊行时期为1920.6-1926.8)。以《东亚日报》为例,在20世纪20年代前期,该报不仅在第一版刊载了不少文学评论,而且将文学作品与地方消息一并刊登在第4版。到了1924年底,更是将报纸的第4版专门辟为文艺版。同时,《东亚日报》也是朝鲜半岛第一个举办新春文艺赛事(1924)的报刊,举办这一赛事的传统亦延续至今,成为朝鲜半岛选拔文学新人的最重要途径。报纸之所以在朝鲜半岛现代文学的起步中起到如此关键的作用,是因为在殖民地这一特殊的历史语境下,政治主权丧失,国家角色缺席,朝鲜半岛报纸被赋予了履行集中表达民意的使命,发挥了“报刊政府”或“想象的中央”的替代功能。另一方面,综合期刊《开辟》有着较为鲜明的社会批判立场,以刊登充满思想性的文章见长,对日后发展为左翼文学的社会批判文学尤为看重。

报纸和综合期刊直接面向社会公众,其受众面较为广泛,而文坛更需要的是建立一个针对文学场内部读者的专业平台,这一需求推动了朝鲜半岛文人创办自己的文学媒体。1924年10月,李光洙等文人创办了大型文艺期刊《朝鲜文坛》(1924.10-1936.6),以民族文学论,即坚持文学的民族立场和特色为旗帜。民族文学论是在倡导阶级斗争的左翼文学的刺激下催生的,为了区别于左翼的社会批判文学,他们更积极主张重视纯文学的特性。同时,在现代进程中,朝鲜半岛的文艺期刊大部分由非左翼文人主办,这是因为比起直接面向社会公众的左翼文学,“纯文学”更需要独立的文学场。另一方面,由于殖民统治者的阻挠和管制,左翼文学团体所创办的文艺期刊大都难以为继,如卡普的机关刊物《艺术运动》(1927.11)只能在日本东京发行,而另一个左翼期刊《文学运动》(1926.2-1926.6)仅能发行到第3期。因此,直到日本的殖民统治结束,朝鲜半岛的文艺期刊都是由左翼文学团体以外的文人所创办的纯文艺刊物,如《朝鲜文学》(1933-1939.7)、《文章》(1939.2-1941.4)等。这些期刊大部分带有文学场双重的封闭性:一是拒绝日本殖民控制的渗透;二是拒绝文学的社会批判和介入。不过,它们还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即,在日本的殖民统治下,这些文艺期刊守护了本民族语言的文学创作,并拓展了文学自身的空间。

从日本殖民统治下解放后,美苏对朝鲜半岛的干涉以及冷战格局下左右翼政治势力的对立和矛盾逐渐白热化。这也体现在文化文学领域,导致了解放初各文学阵营标榜鲜明的意识形态旗帜,主要表现在文学团体和文艺期刊两个方面。左翼文学团体创办的机关刊物有:朝鲜文学建设本部(1945.8.16)的《文学战线》、朝鲜普罗列塔利亚文学同盟(1945.9.17)的《艺术运动》,以及1945年12月13日两个团体合并为朝鲜文学家同盟后的机关刊物《文学》和副机关刊物《我们的文学》《文学评论》等。这些期刊为实现人民统一战线而主张民族文学及人民文化的建设。与以压倒性优势影响韩国文坛的左翼文学相比,右翼文学组织相对松散和式微,右翼文学组织有中央文化协会(1945.9.18)、全朝鲜文学家协会(1946.3.13)以及朝鲜青年文学家协会(1946.4),期刊有《白民》《新天地》等。尽管右翼文学强调文学的独立性,并将民族文学阐释为纯文学,但其主张较为空洞,并未能提出系统的理论和方略。最终,右翼文艺组织和期刊选择依靠美驻韩陆军军政府及韩国民主党等,成为右翼政治势力的附庸。正如金哲指出:“尽管在解放空间的文艺运动中,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与政治紧密结合,这是当代文艺运动的重要特征,但右翼的情况却是充满矛盾的,他们一方面宣扬文学的独立、文学的纯粹性及文学的自律性,另一方面又通过与世俗政治权力的紧密结合与彻底的依附实现成长。”这与解放前的情况是不尽相同的,虽然当时的文艺期刊主张纯文学,却大都抵制日本的殖民统治。

不久之后,朝鲜战争爆发,在战时的特殊情况下,政治开始直接干涉和掌控文学场。战争使得每个人被牵扯进政治场内,作家被赋予随军作家团成员的身份,只得开展鼓舞士气、鼓吹反共思想的文学创作。战时的代表性期刊《战线文学》是《文学》的战时版,其刊登的金松的《不死身》、金镇寿的《战友爱》等小说及朴斗镇的《在早晨》、千祥炳的《无名战士》等诗歌,都反映了文学场因战争影响直接受命于政治场的情况。

朝鲜战争停战后,这种情况并没有得到改善。由于反共理念依旧主导整个社会,文学场更为积极地靠拢政治场。战后的代表性文艺期刊有《文学艺术》(1954.4-1957.12)、《现代文学》(1955.1-至今)、《自由文学》(1956.6-1963.3)等。《文学艺术》是以吴泳镇、朴南秀、元应瑞等“越南”文人为主体创办的期刊,该刊积极地引进和介绍外国文学,并通过推荐制培养一批文学新人,为战后的韩国文坛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不过,随着1957年杂志的主要成员被吸纳到最具代表性的右翼文学团体——韩国文学家协会(1949),该刊也退出历史舞台。《现代文学》以韩国文学家协会,尤其是激进的右翼文学团体——原朝鲜青年文学家协会成员为主体,在金东里、赵演铉等人的经营下,积极标榜“纯文学”,获得了政府的青睐。《自由文学》则是1954年“艺术院选举事件”的产物。在这次选举中,老一辈的文人受到排挤,得到政府支持的年轻一代右翼文人成为了艺术院的主力。随后,为抗衡韩国文学家协会的垄断局面,在选举中落败的金光燮等人于1955年6月另行组建了自由文学者协会,并在次年创办《自由文学》。

在上述3个期刊中,只有《现代文学》的命脉延续至今,成为韩国办刊时间最长的文藝期刊。从《文学艺术》《自由文学》《现代文学》“三足鼎立”到获政府支持的右翼文学堡垒《现代文学》“一枝独秀”的局面转变,标志着韩国的文艺期刊走上了完全依附政治场的发展道路。布迪厄曾经指出:“自相矛盾的是,智力场的自主可以促使实现一个作家的独创行为,而这个作家却借助文学场自身的法则介入到政治场中,以此塑造知识分子的形象。”由于“纯文学”的理念在一定程度上吻合文学对自律性的追求,即符合文学现代性目标,因此,《现代文学》及其主导人员通过倡导“纯文学”,不仅获取了合法性,还大大提升了其在文学场内部的权威。同时,“纯文学”规避社会性主题,更多关注的是作品的美学特质,因此获得政治势力庇护,最终《现代文学》陷入了一边主张“纯文学”,一边又依附政治场的白相矛盾的境况。

总的来说,韩国文艺期刊要同时完成文学自律性与功利性两项任务。然而在日本殖民统治下,主要由报刊和综合期刊代为完成了文学面向公众并介入社会的批判功能,加上殖民当局对左翼文艺期刊的严重阻挠和镇压,韩国文艺期刊主要是以“纯文艺”期刊的面貌出现和发展起来的。光复之后,朝鲜战争的爆发和社会反共理念的形成,更加巩固了“纯文艺”期刊的垄断格局,而原本自缚在文学场封闭系统里的文艺期刊开始与政治势力联手,最终依附于政治场。

三、对弈政治场:代际交替与文艺期刊的多样化

1960年,反对李承晚独裁统治的“4·19”民主化运动给韩国社会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随着受到“4·19”民主化运动洗礼的年轻一代开始步入社会并参与到文学场,政治场对文学场的禁锢开始松动,迎来了文艺期刊与政治场博弈的新局面。

文艺期刊最大的变化之一是迎来了以年轻一代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季刊时代。首先是1966年1月,白乐晴创办了《创作与批评》。异军突起的《创作与批评》作为左翼刊物,主张民众文学和市民文学,强调以文学抵抗朴正熙军事独裁政权的政治暴力,并刊登了如《粪礼记》《客地》等现实主义作品,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1970年秋,金炳翼、金铉、金治洙等合力创办了综合文艺季刊《文学与知性》。该刊经常刊登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介绍外国文艺理论,提倡文学与知识分子的理性精神,注重对社会、人性的独立审视。金炳翼曾回顾当时创刊的动机,“1970年是国内政治状况十分压抑的时期,媒体报道和评论受到权力的干涉,开始抓捕记者”,“报纸作为批判性媒体的功能正在变质”,记者们“渴望出现具有独立性、批判性,且有良知的新媒体”。“我也万分希望能够出现一份高端的文学刊物,让人们追求理性思考,不断省察文化和文学。”《创作与批评》和《文学与知性》虽然一个主张社会变革,一个主张文学的自律性,在其办刊理念上有对立的一面,但在反独裁,追求理性、知识和文学独立性方面的目标是一致的。重要的是,文艺季刊的出现象征着韩国文坛的代际交替,新一代知识分子不仅迅速占据了文学场内的核心地位,而且在与政治场的对抗中取得了卓越的成果。

在朴正熙遭到暗杀后,全斗焕上台,军事政权的长期化和对舆论的全面镇压使得文艺期刊的生存更加举步维艰。“1980年7月31日,文化公报部以‘净化社会为理由取缔了172份期刊的注册”,以“违反发行目的”为由,《创作与批评》《文学与知性》等进步的文艺期刊均遭到强制停刊,直到1988年才得以复刊。全斗焕军事政权于1980年12月又颁布了“言论基本法”,对期刊的申请注册、运营管理等各方面推出了更加严苛的规定,极大地限制了新期刊的审批。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通过创办更为灵活的同人杂志来应对时局。于是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同人杂志的数量占期刊总数的近四分之三,迎来了新的兴盛期。正如前述,韩国的同人杂志曾在1919年“3·1”运动后兴起,在还没有正规文艺期刊的情况下,为处于殖民地境遇下的年轻文人提供了开展文学志业的平台,为韩国现代文学的启航做出了特殊的贡献。可以说,同人杂志在韩国自诞生伊始就成为知识界应对高压政治环境的有效媒介。

另一方面,“杂志书运动”是20世纪80年代文学史的重要事件,在众多期刊被强制停刊的情况下,知识界采取不定期发行的杂志书形式,坚持刊载批判社会的文章和进步文学作品。可以说,当时这种“不定期、非正式性、游击战式的”杂志书与同人杂志一样具备文学抗争的共性,成为反对独裁政权的有力武器。这一时期,具有代表性的杂志书首推《实践文学》,该杂志书旨在以文学为武器,动员民众的力量,实现对已有社会秩序和政治场的颠覆。《实践文学》于1980年创刊,在政府实施军事戒严的非常时期,依旧策划了与“民族…民众”“工人运动”等有关的极为敏感的社会问题特辑。该杂志于1985年改为季刊后就被迫停刊,后于1988年复刊。

总之,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到80年代,在“4·19”民主化运动的影响下,韩国文坛完成了代际交替,由年轻一代知识分子创办的季刊、同人杂志和杂志书打破了以老一辈右翼文人创办的以月刊为主导的文坛格局。文艺期刊开始反向介入社会,与政治场展开激烈博弈,为韩国社会的变革起到了重要的引领作用。

四、重组文学场:季刊与编辑委员同人制

如上所述,从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以来,文艺季刊蔚然成风,因此被称为“季刊时代”。据2019年统计,在韩国的文艺期刊中,季刊以41.9%的占比独占鳌头,除了《现代文学》及《文学思想》(1972)之外,具有影响力的文艺期刊均是季刊,如《创作与批评》《文学与知性》以及《文学村》(1994)便在当今的韩国文坛中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代表着韩国文学的核心力量。

《创作与批评》是开启季干U时代的敲门砖和中流砥柱,而主创人白乐晴选择季刊这一发行方式有一定的偶然性。当时他尚未取得哈佛大学的博士学位,为获得学位和创办期刊他只能在美韩之间两地奔波,而且资金不充裕,稿源也不稳定,因此他选择了推出发行周期较长的季刊。由此,《创作与批评》为文艺期刊业界开创了先河,从月刊到季刊的转换,其意义不只是改变了发行周期,更为重要的是带来了文艺期刊在范式和内涵上的根本变化。

首先,季刊比起月刊在版面上有了显著的增加,这带来了文艺期刊在内容构成和体裁上的变化。通过《现代文学》的早期版面,我们可以看出其内容主要由小说、散文、诗歌等创作板块组成,虽然后来增设了评论板块,但所占比例较少。这说明月刊时代的文艺期刊在尽可能的规避社会话题。相比之下,《创作与批评》《文学与知性》等季刊在刊登文学作品之外,还大量刊载批评、书评、评论、论文、特辑等,其内容占据过半版面。尤其是这些评论文章和特辑不仅涉及文学领域,而且不乏对社会问题的关注,如张乙炳的《韩国的群小政党论》(《创作与批评》通卷第6期,1967)、李圣根的《对近代中国民族运动的考察》(《创作与批评》通卷第23期,1972)、金学俊的《韩半岛和平的国际条件》(《文学与知性》通卷第25期,1979)等。这象征了文艺期刊在思想和理论上对社会的强力介入,应该说,季刊再次唤起了曾被纯文艺期刊所遮掩的文艺期刊的社会使命。

其次,季刊的创办与韩国文坛的代际交替有着密切的联系,新一代知识分子崇尚民主的运营方式,大都采用了与月刊完全不同的同人性质的编辑委员制度。这一制度带来了文学理念多元化、文学批评专业化、创作队伍稳定化等积极效应。在月刊时代,大多数文艺期刊由极少数的知名文人主持,他们依附于政治场,在右翼意识形态主导下组建和巩固自身的文学阵营。与之相反,在民主化运动时期创办的文艺季刊,均由步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一代人共同经营。尽管他们后来都成为知名学者或文坛泰斗,但创办初期他们都只是满怀理想和热情的年轻人,主要凭借共同的文学观念团结在一起。因此,编辑委员的同人制有力推动了文艺期刊走出由单一政治意识形态主导的模式,转向以不同的文学观念为旗帜、各具特色的文艺期刊百花齐放的多元格局。正如有人指出:“20世纪50年代后期至60年代某一时期为止,由于版面时常受限,人们都争相要在《现代文学》上刊载文章。因此,希图刊登文章的人数众多,版面数量却极度有限,由此引发了竞争,权力也从中找到了寻租的空间。”可以说,文艺季刊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解构了以《现代文学》为代表的右翼纯文学阵营的文学权力,因此文艺期刊从月刊到季刊的转变是文学场域内外力量转变的显性表达,文学场终于迎来了多元格局。

与此同时,以年轻知识分子为主、以民主和公平为组织原则的同人制模式,在编辑委员的构成上也带来了很大变化。其一,他们实现了编辑委员的组成方式从依赖地缘到学缘的转移。在20世纪50年代,《文学艺术》的主创人大都由从“三八”线北部地区越过军事分界线来到韩国的作家组成,而《现代文学》多由庆尚道人组成③。与此不同,新创办的文艺季刊的编辑同人大都是从高校起一起活动的校友,如《文学与知性》的早期编辑同人大都出身国立首尔大学文理学院,他们从大学时代开始就共同参与了同人志《散文时代》《四季》(68文学》等的创办和经营。可以说,以相同的知识结构和文学理念为凝聚力的人员构成,有力冲击了传统人脉关系在文学界的影响力。其二,实现了编辑委员从作家到理论家的转型。在日本殖民统治下,韩国只有京城帝国大学唯一一所高校,无法向文坛输送具有系统知识的理论型人才。因此,杂志和报刊的编辑工作主要由著名作家兼任,而1945年光复后,这些作家纷纷任教于各高校的国文系,培养出自己的人脉,如金珉廷指出,“《现代文学》积极启用国文专业的人员”。直到季刊的新生代编辑同人大部分由留学归国的年轻学者或外文系出身的学者组成,④原本由国文系出身的文人来主导文艺期刊的局面才得到了改善。他们不仅掌握着丰富的理论知识,还有着更为开放的视野,引进新的国外理论远比国文系出身的文人们更加积极。

编辑委员的身份变化,主要在两方面带来了积极的影响。一是加强了社会理念和文学理念对文学创作的指导性作用。随着民主化运动的兴起以及倡导文学介入社会的“参与文学论”的开展,文学批评成为了韩国文坛的主轴。“在《创作与批评》出现之前,韩国文坛的批评大都为‘印象批评”,缺乏系统性和理论性,但得益于增版的季刊能为批评类文章提供足够的版面,众多具有丰富理论知识的新进学者开始发挥主导作用,他们的参与极大地增强了文艺期刊的专业性和权威性。二是在选拔文学新人、扶持职业作家等方面也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在过去的月刊时代,文学新人的选拔主要依靠推荐制,而推荐制的缺陷之一是由成名作家带领文学新人,很容易形成传统的师徒关系和单一的创作风格,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文坛裹足不前,陷入发展的僵局之中。可以说,在评论家成为文艺期刊编辑委员的主体之后,这一问题得到了较好的解决。这些学者型编辑委员不仅作为主要决策者主导期刊文学理念的确立,而且直接参与到作品的筛選、评论,文学奖项的评选,文学新人的选拔等一系列实质性工作当中。由于评论家依据体系化的文学理念,较为客观地评价作品,因此其文学批评的专业性和权威性有效打破了以人脉关系为主选拔文学新人的传统机制,有力推动了对文学新人的广泛选拔,最终加快了文坛的更新换代。同时,编辑同人以共同的文学理念为基础,因此在长期的理论指导过程中,逐步凝聚成一支具有向心力的创作队伍,不断拓展出新的文学潮流。可以说,编辑委员的同人制通过加强文学场内部的流动性和开拓新的空间,为韩国文坛提供了可持续发展的新动力。

总之,文艺期刊从月刊到季刊的转换,以及年轻一代学者为主体的编辑同人制的实施,从根本上改变了韩国文坛的格局和机理。文艺期刊开始刊载更多的批评性文章,不仅加速了公共知识领域的形成,而且为文艺期刊从理论上介入社会提供了有利的平台。同时,文艺期刊从被动的政治理念认同转向主动的文学理念认同,不仅有效瓦解了军事独裁政权对社会的单向控制,还带来了文学场的多元格局,为韩国文坛的可持续发展提供了有效的新范式。

五、游走于经济场:出版社与文学奖

20世纪90年代中期,韩国社会又一次迎来了巨大的社会转型。在冷战体系的瓦解、军事独裁的终结、全球化与新自由主义经济的渗透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经济场对文学场的介入变得更为直接。柄谷行人在《现代文学的终结》一书中指出,文学在现代进程中起到的重要作用之一是肩负伦理性课题,因此成为了国家主义的基础。然而,随着政治运动、社会运动的退潮,韩国文学曾肩负的社会功能逐渐减弱,原本作为抗争武器的文学转而成为了一种商品。不仅如此,具有感官冲击力的新媒体的出现和普及,加剧了纸质媒体的式微。比如,韩国最具社会影响力的文艺期刊《创作与批评》曾在20世纪80年代创下发行量高达27000份的辉煌成绩,而到了2016年,即使是为了纪念创刊50周年而发行的春季号,其发行量也只有12000份。其他文艺期刊更是不景气,1970年创刊并于1985年从月刊改制为季刊的《东西文化》在2004年停刊,1976年创刊的《世界的文学》也于2015年停刊。

面对经济场的强势介入,韩国文艺期刊主要采取了将文学象征资本与经济资本相结合的措施,依此寻找新的立足点。韩国的文艺期刊大多以同名出版社为依托,例如早期的文艺期刊《白民》由白民文化社刊行,《现代文学》由现代文学社刊行。后来,文艺季刊的主创人员也先后创办了属于自己的出版社,如《创作与批评》从第15期开始由创作与批评社刊行,《文学与知性》从第28期开始由文学与知性社刊行。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文艺期刊自立出版社,一方面是为了能够在独裁政权下获得相对的自由,而另一方面是为了给所属作家队伍提供长期的出版平台,以此凝聚人心。不过,20世纪90年代之后,出版社与文艺期刊之间的主次关系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文艺期刊成为了出版社的附庸和宣传媒介,借由其文艺期刊成名的作家的书再由出版社发行出版,以实现经济盈利。比如文学村,于1993年先成立出版社,到了1994年底才开始发行文艺季刊《文学村》。该刊还宣言“不标榜任何新的文学理念和伦理”,为的是打破不同文学理念之间的隔阂,网罗更多具有市场潜力的作家。

在韩国,文艺期刊会对一个作家的成长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一般情况下,文学新人都要通过全国性报刊的新春文艺赛事或主流文艺期刊的文学新人奖才能步入文坛,之后他们要通过两三年的时间在文艺期刊上发表9篇左右的短篇小说,并在创作与批评社、文学与知性社、文学村等主流的文艺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说集,才有望持续发展。接下来,他们要以同样的方法出版两三部短篇小说集,在攒足人气之后,才能够进入长篇小说的写作阶段。这些长篇小说依旧要在主流文艺期刊所属的文艺出版社出版,在成为畅销书后,作者才能够作为职业作家长期从事创作活动。因此,对于一名职业作家来说,从步入文坛到在图书市场立足需要长达6-9年的时间,而其间文艺期刊以“助产者”的角色,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同时,只有通过文艺期刊才能充分发挥一名作家的名人效应,而出版社也能够顺利地将其象征资本转换为市场资本。这也是尽管目前几乎所有的文艺期刊都处于亏损状态,但出版社却坚持刊行的主要原因。

另一方面,文艺期刊提升作家及其作品象征资本的最主要手段是主办文学奖评选活动。如果说,新人文学奖的主要作用是选拔具有市场前景的文学新人,那么更高级别的文学奖,则是直接为作家带来名誉的光环。正如李光镐指出,文学制度的权威性与“大生产的次场”的商品美学己达成共识,文学奖的评选、颁布不仅仅是文学场内部的盛事,更是作家积累社会影响力的重要契机,可以为以后在图书市场上的成功铺路。这就难怪韩国著名文学奖项,如现代文学奖(《现代文学》)、李箱文学奖(《文学思想》)、万海文学奖(《创作与批评》)等,均由文艺期刊主导运营。在评奖过程中,各期刊的编辑委员在该年度出版的众多作品中经过多次筛选,评选出候选佳作,这一过程不时会引起社会关注。而且获奖作品由该期刊所属的出版社迅速出版,在前期的宣传效应和评奖制度赋予的权威助力下,这些作品很容易就成为畅销作品。

韩国的文艺期刊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和社会价值,这不仅表现在文学新人选拔和对职业作家的扶持、创作风格和文学潮流的引领等文学场内部事务上,同时在话语生产和知识分子介入社会公共领域等方面也起到重要作用。2015年上半年,作家申京淑的剽窃事件一度成为韩国社会的热议话题,这恰恰说明了文学并不仅仅属于文学场,而文学场也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对文坛权力、文学的商业化等现象的强烈批判,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人们赋予文学崇高的意义。因此,韩国政府和出版社都积极投入资金维护文学期刊的经营。如韩国文化艺术委员会的“文艺期刊发行支援”项目每年都为40种期刊提供经费支持,额度为400万韩元(约人民币2.5万元)/期;为了给作家提供稳定的创作环境,创作与批评社、文学与知性社等实行了预支稿费的措施;文艺期刊主办的文学奖金额也大都超过30万韩元,而奖金额度过亿的高额文学奖数量也呈增长趋势。

总之,在消费主义盛行的社会环境下,韩国文艺期刊通过各类宣传及主办文学奖评选活动等方式提升作家和作品的象征资本,并通过出版社进一步实现其象征资本的经济转换,开拓出游走于经济场的新的生存和可持续发展的空间。

六、结语

综上所述,韩国文艺期刊在政治场、文学场、经济场的复杂交错与其力学关系的不断更替中寻找自身的立足点,进而在不同时期呈现出较为鲜明的阶段性特征。在日本殖民统治下,它保护民族语文学,开拓文学独立性空间,构建了相对封闭的文学场;在解放初到20世纪50年代,它依附于政治势力,标榜“纯文艺”,表现为一种悖论。而在20世纪60年代中后期,文艺期刊的发行周期从月刊转向以季刊为主,通过实行编辑委员同人制,加强专业性和理论性,打破右翼意识形态控制下文坛的单一格局,促使追求不同文学理念的各文艺期刊的多元发展,并实现了文学对政治场的逆向介入和文学对社会变革的实际影响力。同时,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的新的文学危机中,文艺期刊充分发挥和运用其媒介功能和与所属出版社之间的联动机制,实现了象征資本的经济资本化,也为职业作家的持续发展起到了重要的助力作用。

立足于韩国文艺期刊在多个场域边际中的流变过程,我们可以得出如下结论:首先,由于文学场与其他场域具有同源性,韩国文艺期刊的发展深受时代语境及社会转型的影响,其合法性不仅需要文学场内部的认可,更需要经受住多个场域重叠或冲突的考验。其次,文艺期刊虽然受制于多个外在场域,但同时其社会功能和象征资本也源自多个场域,场域的交错与边界的模糊性为文艺期刊提供了极其重要的发展空间和动力。再次,文艺期刊的生命力主要取决于自身凝聚力和对社会公共领域的介入及其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