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思羽
摘要:本文根据《故事形态学》中提出的三十一种角色的不同功能来剖析《要一百头牛作聘礼的姑娘》这个故事,说明这个故事的结构,分析在故事中蕴藏的现代性及少数民族地区应对现代性的情形。
关键词:故事形态学;角色功能;现代性
一、故事的结构
故事开始于普洛普所归纳的第八种功能:“家庭成员之一缺少某种东西,他想得到某种东西。”[1]故事一开头,女主人公嘎诗缺失未婚夫。但这种缺失尚未被直接言明,作者对这种空缺的描写是从侧面进行的。一是有了嫁妆,“阿爸一定又上山挖贝母去了。他知道阿爸正暗暗为她准备嫁妆”[2];二是写嘎诗对自己身体发育和成熟的察觉,“她梳洗后,照了照镜子,发觉自己竟然在一夜之间变了,连自己都不太认识了。先前精瘦瘦的身段,匀称了、丰满了。”[2]2这种身体上的成熟暗示嘎诗在生理上已经具备了结婚的条件。
第一章的结尾还出现了第二层的缺失。嘎诗在街上摆摊时悄悄观察(这种观察与嘎诗意识到自己的缺失后开始寻找未婚夫有关)阿瓦罗的男人,发现很多小伙子聚在场坝里喝烧酒,醉得东倒西歪,发出感叹:“多好的年轻人哟,竟被烈酒烧成这副模样,可悲啊。他是咋变成这样的呢?难道傈僳人不能摆脱这种命运吗?”[2]5可以看出,主人公嘎诗的思考已经从自己缺少一个未婚夫向外辐射,推及傈僳人和整个村子的缺少上——阿瓦罗寨的傈僳人中缺少“有志气”的、符合她的标准的男子,村子里的男人醉心于口腹之欲,缺少长远的眼光和进步的思想。
接下来第二章的叙事是被普洛普归纳的第九种功能“灾难或缺失被告知,向主人公提出要求或发出命令,派遣他或允许他出发”[1]33串联在一起的。这个功能把故事的各个主人公引入了故事。故事开始循着嘎诗缺少一个未婚夫这个线索继续下去,求婚者阿普、托登和蜂向前相继出现。这里的求婚可以被视为对主人公缺失的告知,因为在上一章节中嘎诗的缺失都是从侧面表现,而求婚者的出现以及他们的上门提亲则完全向嘎诗言明和宣告了缺失。上门提亲就是对主人公提出了请求,但主人公却同时收到了三份不可能同时应允和实现的请求,如何妥当地解决这一冲突是主人公面临的难题。这个難题的艰巨和它形成的紧张感是从嘎诗父亲陷入两难境地,对情况束手无策表现出来的:“姑娘嫁给谁不嫁给谁?他腊扎该怎样向乡亲们说?唉,要是当初嘎诗吭个气,明确表个态,今天,也就不会难堪到这种地步了。”[2]12很显然,从这里开始,主人公在克服她的缺乏的旅程中遇到了挫折。但主人公很快想到了解决难题的办法:为这些求婚者设置另一个难题,她反过来向请求者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一百头牛做聘礼。她巧妙地把自己的难题转嫁了出去,而他的父亲采纳了这个办法。这部分情节就可以被理解为:从嘎诗缺少一个未婚夫到求婚者向嘎诗提出结婚的要求,再到嘎诗的父亲决定“派遣”她,允许她出发去寻找自己未婚夫。
这一章中出现的三个求婚者是三种不同的类型。阿普象征着力量。他具有那种以体力取胜的典型的男子气概,他掌握了男性最原始的技能——射箭和狩猎。他在求婚的过程中抓住机会展现了这种技能,他自己也明白这项技能正是自己的核心竞争力所在。“到了场坝,阿普利索地拉弓搭箭……一只黄生生的大松鼠正被一支箭钉在树枝上。”[2]8这个行动也赢得了嘎诗暂时的崇拜和钦慕:“嘎诗高兴得像只小鸟一样脆生生地叫着,脸蛋儿红扑扑的像一朵山茶花。”[2]8这种与力量相联系的男性的魅力对于女性来说是一种自然地吸引,是不可抗拒的。
托登则代表着男性的智性的魅力,他属于“智多星”的类型。他的特点是“胆子大、脑瓜灵”“狡猾得像只狐狸”,在陷入困境时能最快想出办法:“牛倒是没有,但有一个办法”[2]20,他所掌握的技能也是灵巧型的——爬树和攀岩。阿普这种智性的男性魅力在与力量型的男性魅力的交锋中落到了下风。因为阿普在求婚中找到机会就马上展现出了他的魅力并且得到了嘎诗的回应,但托登却只在言辞中讨巧,他的能干只存在于自己的话语中“这松鼠嘛,还不够吃一顿。听人说,岩蜂蜜补人哦,我明天去达支密岩子上给阿叔掏一桶岩蜂蜜去。”[2]8这个“明天”的许诺最后也并没有实现。力量型的男子气概往往和单纯、较少思考等特性联系在一起,所以力量型的魅力往往更表面、更直接。智性的魅力则更需要时间的证明,接收起来也要更曲折。但智性的魅力实际上比起力量型的魅力是更具有“现代性”的,因为它涉及了人摆脱愚昧开始进行理性反思的进程,与启蒙联系在一起。这种特质在现代社会中也是更被社会看重,更具有优势的性质。但这也是托登落入劣势的原因,因为在传统的,还未完全开化的阿瓦罗寨,力量型的阿普显然是更适配的,更容易引起别人崇拜的。
蜂向前则完全是一个反面典型。他来自一个异世界,这个从县里来的副区长的儿子,留着长头发,穿着牛仔裤、黑皮鞋,伴着迪斯科音乐登场,提亲时说媒的方式和村子里习惯的方式不同,聘礼是村子里的人听都没听说过的索尼收录机——他的一切都给封闭独立的阿瓦罗寨带来冲击。他的求婚像是要把嘎诗夺走,如同巨龙夺走公主一样,应验着村子里的男子对嘎诗迟早要离开的恐惧。所以这个角色其实与阿普和托登不在同一层面上,他更像一个反派,嘎诗对他的看法是“恶心”。而且从客观条件上来说,他其实很容易就能解决嘎诗提出的一百头牛这个难题,他对这个难题的排斥反应使他与之后的叙事不兼容,所以他早早地被排除在求婚者的竞争之列。
接着,在故事的第三章中“主人公经受考验,遭到盘问,遭受攻击等等,以此为他获得魔法或相助者做铺垫。”[1]36嘎诗受到了村子里的小伙子们的考验,“他们要跟她们对歌,想用对歌启开她们的心扉,改变条件,取代一百头牛。”[2]21在对歌的过程中,主人公嘎诗得到了助手托拉妹和腊金妹的帮助,她们用犀利的言辞挡住了小伙子们的进攻,让他们受了一顿奚落,帮助嘎诗守住了一百头牛的成婚条件。此外,嘎诗还遭到了阿普的盘问。他质疑嘎诗要一百头牛做聘礼的动机,认为她只是想从村子出走,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不过只是想折磨他们,令他们失败。嘎诗经受住了盘问,并在此清晰地展露出自己的意图,自己给出了解决一百头牛这个难题的关键线索。她希望以这一百头牛的条件激发出村子里的人的志气,让他们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只要大家能打开眼界,向外面的世界开放,就能摆脱贫困,那么一百头牛就不是问题了。小伙子们接受了这种解释,开始向她学习致富的经验——在改变村子的面貌这个层面上,她也得到了相助者。
普罗普归纳的第十六种功能“主人公与对头正面交锋”[1]46也在之后的故事中出现了。在小说的第五章中,女性角色阿纳米出现,并与嘎诗发生了正面冲突:在集市上与嘎诗吵架,故意弄脏嘎诗要出售的衬衣。在她们的争吵中,她对嘎诗的攻击是嘎诗不守妇道、违反传统的:“现如今,连姑娘都摆摊卖东西啦,也不怕丢先人的脸。”[2]24她与嘎诗的对立出自两个方面,其一是因为嘎诗对乡村的“改造”。瓦气这项代表了阿瓦罗寨享乐生活方式的娱乐活动被取消了,作为瓦气迷的阿纳米代表了认同旧的、落后的、贪图物质享乐的生活方式的顽固者,她感到心烦意乱,寂寞难耐——这是改变引起的心理震荡反应;其二,她们的敌对是由男性引发的。阿纳米对嘎诗的敌意是对她的美貌、她吸引男人的能力的嫉妒,这种嫉妒的根源是抢夺男性的女性的欲望。之后阿纳米完成了由敌到友的转变,则是普罗普所归纳的“对头被打败”的一种变形形式。阿纳米转变的动因依然源于抢夺男性的欲望。在村民生活水平普遍进步的大环境下,她切实地感受到了改善自己经济状况的迫切性——“自己也得想点办法弄点钱了,老穿着这件淌油的麻布衣,哪个有模有样的男人,肯来握自己的手呢?”[2]26所以她放下了对嘎诗的敌意,开始向她请教致富的经验。
小说的第七章嵌套了另一个子故事。阿普变成了这个子故事里的主人公,这个故事描述的是阿普致富的经过,它可以被简化为以下经过:
主人公被告知资金缺乏(阿普缺少金钱)——主人公决定想办法解决缺乏的难题(阿普决定以打猎获得的猎物来从事贸易)——主人公离家踏上旅程(阿普来到县城)——主人公在过程中得到一些帮助,克服一些困难(阿普适应陌生的环境,克服初做买卖时的害羞,好心人提醒阿普买卖做得不合算,旅店老板娘母女为他提供帮助)——最初的缺失被消除(阿普生活越来越好,经济上富足)——主人公得到了额外的报酬(阿普收获了爱情)——主人公归来(阿普回到村子参加嘎诗的婚礼)。
这个子故事作为一个整体被放在大故事的结尾,作者以阿普的故事为例,来阐明“最初的灾难或缺失被消除”[1]48。在故事的最后,一百头牛的难题解决了,嘎诗得到了未婚夫,和浩学文举办婚礼。村子里的村民眼界更开阔,思想更进步了,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阿瓦罗寨完成了从封闭到开放、从落后到进步、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故事开头提出的两种缺乏都完全被解决了。
二、嘎诗的功能
在这个故事里嘎诗的功能具有双重性。首先她是一个启蒙者,承担着启蒙的作用。她有较高的学识,去过外面的世界,有开阔的眼界和进步的思想。但她所处的世界却是封闭的、落后的,这种人与环境的冲突造成了她的不适,“她读书后打算远走高飞,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待一辈子……可是阿爸硬把她逼回了嘎珠雪山。现在,她该怎么办?她失去了笑容”[2]5,但这种不适也推动了她想启蒙村民,改变整个村子的愿望。
其次,嘎诗也是一个“奖品”。如果我们从求婚者的视角出发来看这个故事,则这些男性求婚者像是“英雄”,受到嘎诗提出的一百头牛的任务的召唤,出发走上英雄之旅,在路途中克服了一些困难,最后完成了任务,如愿得到一个美人(嘎诗)作为报酬。启蒙者那种强烈的主体性,主动散播福音的能动性以及女性的主体地位在这里消失了,这种双重性实际上造成了女性意识形态上的混乱,使嘎诗这个角色带有了某种复杂性和矛盾性——她是启蒙者,但她进行启蒙的方式却不完全是进步的,她找到了一个讨巧而轻松的方法,利用自己的美貌和性魅力,让自己被审美、被追逐,以此来实现启蒙。而由此引出的问题是:一个不拥有美貌的女人,是否就不具备启蒙的能力,不能成为启蒙者了?
但无论如何,嘎诗是阿瓦罗村转变的契机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而阿瓦罗寨的转变本质上就是接纳现代性的过程。这种现代性体现在很多方面。首先他们的启蒙者嘎诗这个人物就代表了现代性。实际上,她对村子里的人的吸引力就有一部分来自她身上的现代性,这种与村子里的传统氛围不相同的异质性增添了她的魅力。她为村子里的人提供的致富的经验是指向商品经济的——打到猎物去卖,掏燕窝、蜂蜜去卖,种药材去卖——要交易,要把物品快点变现;她建议阿普用钢炮枪代替弓箭,这是冷兵器向热兵器的转变、传统向现代的转变。嘎诗带领村民们所走的发家致富的道路本质上来说就是带有商品经济和功利主义色彩的。其实这三个特质在蜂向前那里也出现过,但蜂向前却遭到了所有人的抗拒,说明当时村民们抗拒的就不是现代化的结果,而只是抗拒蜂向前的方式。这个村子决不接受外部的冲击,但赞成从内部向外打破,这其中也暗含了作者对于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路径的思考。
三、结语
总的来说,《要一百头牛作聘礼的姑娘》这个故事的线索是:从主人公(嘎诗)被告知缺乏资金,到主人公接受派遣,出发解决缺乏;再到主人公在途中经受考验,最后主人公克服困难,最初的缺失被消除。这是典型的“英雄之旅”模式,但这篇小说的特别之处在于作者塑造的“英雄”嘎诗在解决自己缺乏“未婚夫”的同时,也要帮助整个村子解决“现代性”的缺乏问题。嘎诗作为“启蒙者”帮助阿瓦罗寨完成了从封闭到开放、从落后到进步、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变,而其中体现出了作者对落后的少数民族地区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路径的思考——抗拒外部的冲击,更倾向于从内部向外突破。
参考文献:
〔1〕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故事形态学[M].中华书局,2006.33.
〔2〕楊森.要一百头牛作聘礼的姑娘.[M].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1994.